文/张嘉佳
消失的人
文/张嘉佳
我经常去的酒吧,老板很有意思,他叫陈末,纵横单身狗界,号称孤犬之王。
一次陈末对我说,酒吧像部电影,每个人踏进来,就拥有了自己的角色。
我问陈末,那我呢,会是女配角,还是路人甲。
陈末看着我说:栗子,你很重要的。你扮演的是背景墙。
当时我已经喝多,觉得当背景墙也挺了不起,否则主人公无处可去。
喝多容易断片,反正我最近记不得的事情堆积成山。
比如说,柜子里翻出一条大被子,我足足把自己裹了三圈,然后确定这被子不是我的。
再比如洗澡的时候,唱着歌抓起一支牙刷,那也不是我的。
收拾家变得像探险,发掘出越来越多的陌生物品:麻编凉鞋,一堆狗毛,还有菜谱。
菜谱对我来说,比《永乐大典》还难以想象。
我跟陈末诉说害怕,他不是在擦杯子就是在抽烟,心不在焉。
男人对熟悉的女人总是心不在焉。
我说,也许在我的生活中,有个人消失了,但是我又忘记了?
陈末说,消失了就算了。
好吧,那算了。
我约了闺密去郊游,行程有竹海和温泉。
结果当天起大雾,景色乱糟糟,我走到一座桥上,桥面居然跟随重心倾斜,我整个人被甩来甩去,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害怕得说不出话,喊不出声,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脑袋,眼泪直流。
闺密推醒我:“你是不是打算在浴盆里头溺死?你失恋都多久了,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我恋爱过吗?
又是据说,据说我和前男友相爱的时候,每天送不重样的下午茶,从自制酸奶到干锅日料,想必菜谱就是那时候买的。
据说我和他在网上聊天,他打过来一个“哦”字,我恨不得回一封情书。
闺密背诵了一下:“为了你哭,为了爱情哭,为了相信和承诺而哭,为了说过的话却是欺骗而哭,为不死心,又实在绝望而哭。”
我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恨不得喝掉整桶泡澡水清醒一下。
我哭过吗?
我哭过的,前两天家具公司到我家装镜子,我去抬,手指割了一个口子。
当时上气不接下气,我哭得差点要吐。装镜子的师傅非常紧张,说小姐你割到颈动脉了吗。
手指跟颈动脉有什么关系?想不通,于是我哭得更加厉害。
其实不疼,就是随便哭哭。
就像平时上班,其实不累,就随便睡睡。平时走路,其实不愁,就随便走神。平时吃饭,其实不饿,莫名其妙吃了一堆。
其实谈个恋爱,就这么随便地毁了我的生活。
我冲进陈末的酒吧:“我必须和前男友见面。”
陈末说:“别这样,酒吧老板是无辜的。”
我说:“我有点紧张。”
陈末说:“我打烊了。”
我说:“才下午三点,你打烊的话我就让工商局吊销你的执照。”
陈末说:“你跟工商局很熟吗?”
我说:“我去泡他们局长。”
陈末问我,人都不记得,没联系,要怎么见面。
我在家里找到一个手机,充好电打开,里面只有一个号码,打过去刚说了个地址,手机就黑屏了。
我突然明白,自己想不起来的那个男人,那个消失的人,就在手机里面。
陈末拿过手机查看,说这手机进水太多。说不定我当年抱着手机边哭边打,眼泪泡的。
我说:“虽然很不想提失忆这个词,但是我确实通通忘记,是不是因为他给了我重大打击?”
陈末说:“分手不外乎劈腿,现实,互相鄙视。我认识一个客人,她借给前男友十六万元,要不回来,这恐怕是最大的打击。”
他又说:“莫非你亏了比十六万元还多?那就算是我,恐怕也不想回忆。”
我说:“他会不会来?”
陈末点一支烟:“他来又怎样,不来又怎样,你有没有想过,见了面恐怕更糟。”
我说:“还记得你说过我是背景墙吗?”
陈末说:“我错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去吧。”
我说:“说不定我也有个情节,只是被导演剪掉了。”
最后我约到他了。
前男友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走进来,我没有心跳加快,也没有呼吸急促,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因为我压根儿没认出他。本来以为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记忆就会打开闸门。我会想起和他度过的所有场景。如何在那床被子下说悄悄话,如何一起踩着拖鞋买水果,如何养育一条小狗,目前我除了知道狗毛是浅黄色,连品种都不知道。
我琢磨着阳光应该是灿烂的,空气应该是清新的,笑容充满甜蜜,痛苦歇斯底里。
结果居然什么都没有,他倒是比我更激动。
前男友说:“没想到你会找我。”
我点点头。
他说:“谢谢你给我机会说对不起。”
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交往几年?”
他说:“五年。”
我问:“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吗?”
他说:“嗯,但我妈不同意。”
我问:“为什么分手?”
他答:“你知道的。”
我真诚地说:“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他真诚地发怒:“栗子,我跟你在一起五年。五年中,你不在我身边最长的时间是一整晚,而那一晚你打了我二十七个电话。”
我恍然大悟:“所以都怪我咯?”
这么听起来,谈恋爱时候的我,不但讨人厌,而且神经质。
前男友又聊了些他现在的家庭,看手表要去接小孩,匆匆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他走后那张脸和最初时一样,在我脑中又消失了。
事情算是解决,虽然我依旧感到有什么东西缺失,但缺失也好像在细微地流逝着。
有一天我在公司和客户搏斗。陈末找到我,举着那个我丢下的手机。
他说找了熟人修好,要不要看看里面还有什么线索。
我问他,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陈末说:“栗子,你三次账没结,有次你喝完我担心你,跟着你走到最后,你睡在了医院急诊大厅。栗子,你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连忘记这件事都忘记了。我再发现一次的话,就送你去看心理医生。”
我大怒,说:“你说话小声一点,客户刚刚骂我有精神病,你是专门来提供论据的吗?”
陈末说:“在你生活中消失的人,也许活在这个手机里。”
陈末骗人。手机里面根本没有别人的照片,658张。拍摄对象是单独的碗筷,没人的公交站台,还有我住了十几年的房间,从凌乱到规整再到凌乱,家具改变了很多次方向。那只狗叫樱花,有一张是它的墓碑。
拍摄对象还有我,短头发的我,长烫卷的我,我购物,逛街,吃饭,打扫卫生,养狗,等天亮,等天黑。
让我稍一碰触就必须缩回,稍微细想就无法承受,那个消失的人,陈末把她还给了我。
和爱情失去的,并不是我曾经的恋人,而是那绝望又惨烈的自己。
我去酒吧的第一天,看到桌上的明信片,边缘反射夕阳,像淡金做的纸张。
陈末把它送给了我。
上面写着:每个人在最悲伤的时候,会突然消失一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告诉你。在那段时间,降临一场暴雨,天上所有的云都自杀身亡,从此以后晴空万里。耐心点,你会做到的。阳光已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