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尔蜜
我喜欢乳房,从小就喜欢,这是不是恋母情结?长大更喜欢,这大概就是自恋情结。不过我不但喜欢自己的,还喜欢别人的。那柔柔的软软的鲜活的弹性的半球型的肉体,好像总在诱惑我的食欲,让我产生一种吮吸把玩的渴望。所以,每次到公共浴池去洗澡,我都情不自禁地把贪婪的目光扫向一个个成熟的女性,就像潘玉良在浴室中窥视女人的胴体一样,心中充满爱意。我觉得乳房是女性身体最美丽的部位。
1997年,美国学者玛莉莲·亚隆女士编写了一部《乳房史》,当然是西方的乳房史,因为她所举的例证,没有一处是东方的。她用编年史的方式概括出有关乳房文化史各时期的特点,如:神圣的乳房、色情的乳房、家庭的乳房、政治的乳房、精神的乳房、商业化的乳房、医学的乳房、解放的乳房。我欣赏她关于“神圣的乳房”的论述。她从原始社会出现的袒胸露乳的女性石雕中,看到人们对乳房的崇拜。那些石雕大多是与生育有关的神圣女神,它们展示了在食物极不丰富的历史时期,哺乳有着延续生命的重要意义。在古埃及,地位极高、神通广大的神祇就是一位生育兼丰产的女神,名叫伊西斯。伊西斯最常见的图像是给儿子荷鲁斯喂奶。这一形象正是后来基督教圣母玛利亚给耶稣哺乳的圣母子图的原形。而到中世纪,圣母玛利亚哺婴的形象到处出现,民间传说她的乳汁具有神奇的超自然的力量。而罗马人建国的故事说的就是一头母狼哺婴的神话,这些艺术品和神话传说都在表现一个主题,即哺乳神圣。是的,哺乳是神圣的,没有母亲的乳房,在找不着牛奶羊奶马奶及其他代乳品的蛮荒时代,作为万物之灵的伟大人类如何延续生命?
既是神圣的,便应该是光明磊落的,便应该堂而皇之地面对世界,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羞羞答答,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坏事?为什么还要判它为丑恶斥它为有罪,让它受到谴责和诅咒呢?西方有个故事可以阐释这些人阴暗偏颇的心理。故事说,斯巴达王后海伦爱上了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并胆敢跟他一起私奔出逃。为此,斯巴达国王疯狂暴怒,随即发动战争。他苦征鏖战长达十年之久,终于夺回了海伦。可是当他拔出利剑刺向海伦的时候,他看见了海伦裸露的乳房,他震惊了,心颤了,手软了。他丢下了利剑,原谅了这个给他耻辱让他戴绿帽子的女人。所以西方谚语“海伦的乳房”就带有毁灭的意蕴。15世纪捷克的宗教改革家胡斯,曾经谴责那些穿低开领的妇女,说她们把乳房弄得像两只翘起的角。中世纪,法国诗人马罗也曾在他的诗歌里诅咒乳房:“乳房除却皮本无可言,悬挂低垂如同旌幡。去矣,硕大丑陋恶心的乳房在你汗湿时会发出盈盈麝鹿馨香,会使成千上万的男人命丧。”可怜无辜的乳房,获此莫须有的罪尤,只因为它是女性的第二性特征,具有性的功能,便被色情剥夺了它的原始的神圣。你说我们不该为它主持一把公道吗?假如它会说话,它是否会以自己遭遇的不公控诉着几千年人类的文明史对文明的血腥践踏?如果它也有泪腺,它将为自己被颠倒的噩运怎样哭泣?
其实,哺乳本应该是乳房最初的、最基本的功能。可是现代社会,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丰富,女性的哺育功能越来越弱化,女性的乳房越来越丧失它的实用性。以前很少听说产妇主动选择剖宫产,很少听说产妇没有奶水。可如今,母亲们很不情愿让她的孩子通过产门正常出世,而且还有很多母亲为了保持乳房的圆润与不变形,主动放弃了哺乳,主动放弃了作为母亲的义务。于是剖宫产、没有奶,几乎成了现代母亲的怪圈。我不敢说别人,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例。
2001年4月28日11时55分,在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做母亲的时候,儿子就在医生的帮助下,破腹而出。说实话,我不得不承认,儿子并不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来到这个世界,他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提早降生的。从这一点来说,我就是一个霸道的母亲,儿子从一出生,就没有选择的权利。他没有能力选择出生的时机。他的一切行动,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对于生产的过程,我已经写成了一篇文章,题目借用了白岩松的一部书名《痛并快乐着》。那种体验,真的用这五个字来概括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可是那只是生儿子过程的体验,哺育儿子还没有开始呢,我此时要写的内容,却是我如何哺育儿子。
剖宫产的时间很短暂,只有半个多小时,但那种痛实在无法忍受。医生没有给我打足麻药,我必须清醒地体验着开膛破肚的疼痛,体验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酷刑。全副武装的医生像剪开一条鱼一样,把儿子从我腹中如同取出鱼的内脏一样拽了出来。但我比鱼们强多了,人们取出鱼的内脏,并没有考虑再把鱼的肚子缝上。我是幸运的鱼,医生还没有弃我于手术台上,而是在我的肚皮上认真地缝了十七八针,最后,如我姥姥补完了袜子潇洒地打了一个结,我才确认,我这条鱼还活着。我被破了腹,取了仔,又被缝合了。我还在呼吸,还在忍受疼痛。
等到我被处理完之后,我被推出了手术室回到了病房里,儿子已经躺在他的小床上睡着了,儿子比我还困,还累,一直也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眼他的痛苦与快乐的母亲。虽然才半个多小时的体验,可我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了,我没有了一点力气,直到被抱到病床上时,我都使不上一点劲,我就像一条快要垂死的鱼,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自己却再也没有一丝气力挣扎与逃脱。
肚子上压了一个重重的沙袋,是为了止血,腹腔里的血通过医生的挤压,已经从阴道里排了出来,感觉比来例假时流的血还要多。我一阵阵失血,我一阵阵昏迷,我一阵阵失去存在的意识,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升腾,感觉自己就快要接近天堂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儿子在哪里,我甚至记不起儿子的小模样,儿子既然已经脱离了我,我就再也无力将他拥在怀里了。迷迷糊糊的我,一睡就是几个小时,我听不到周围任何的声响,我看不到周围任何的景象,天堂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在飘荡。
儿子响亮的哭声把我从疼痛的深渊拉进现实,我努力睁开眼睛,儿子是不是饿了?脱离了母体,他再也不能从脐带中汲取我身体中的营养,他当然要饿了。可惜,我浑身难受,乳房一点也没有膨胀的感觉。看来,我的奶水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到的。怎么办?就让儿子孤零零无助地喊叫吗?就让儿子饿着小肚皮吗?我不忍。一个不情愿做母亲的女人突然找到了母亲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捐献我的一切挡住儿子的饥寒。我揉了揉“海伦”的乳房,揉出的只有沮丧和气馁,还有烦躁和无奈。赶紧给儿子冲点奶粉吧,不能让儿子挨饿呀!但是医生不主张刚出生的婴儿喝奶粉,怕有依赖性,因为小孩一旦用惯了奶嘴,就再也不爱用母亲的乳头了。乳头的流量,明显地小于奶嘴的流量,用奶嘴喝奶多么过瘾,咕咚咚,咕咚咚,那有多解渴,多解饿呀!但是我不争气,一点奶水也没有。我空长了两只还算饱满的乳房,却丧失了它的实用功能。我的一位女友乳房平坦,既不波霸也不高耸,简直就是一对“奶片”。三个月前,生了一个女儿,其奶水充足如七月的钱塘江潮。她来看我,故意调侃我说:“你胸那么高,怎么会没有奶呢?”“谁说乳房高低与奶水多少成正比呀?还可能成反比呢!”我于是给她讲我另一位女友的一对已经下垂到胃部的乳房,它们像两个细长的装了半袋子面的面口袋,如果不是另一端长得结实些,感觉随时都会坠下来。她的两只“面袋”虽然不是庐山香炉峰,却有两条“瀑布挂前川”;虽然不见“飞流直下”,却有银河一般的乳水源远流长。她的孩子吃了二年多,仍然涛声依旧。
儿子喝了奶粉之后,满足地睡去了,可是我却睡不着了。我心急呀,怎么办呀,怎么还不来奶呀?等到了半夜时分,忽然觉得乳房胀得巨痛难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便咬牙坚持着,像生产时忍受疼痛一样。第二天,跟医生说起此事时,医生说,那就是来奶了,你怎么给憋回去了?说这话的时候,医生的手已经在我的乳头上狠狠地挤了一把。我靠,疼死我了!但是,别说,乳头上居然有白色的奶水出现,就如我疼痛时,假装有教养地含在眼圈里的泪珠,我只让泪珠含在眼圈里,不让它流下来形成泪水。我的奶也是,只是一滴一滴地冒,而形成不了连续不断涌出的奶水。而且,医生只挤了我左边的乳头,右边的这只傻乎乎呆呵呵,绝无一滴出来迎合。它艮死了,我要被这两个没用的东西气死了。我还是一个女人吗?还配做母亲吗?不会生孩子,靠人工帮助;不会下奶,别人帮助也没用。我沮丧至极,我是一个没有用的母亲,是一个不配被儿子称呼为母亲的人。儿子又饿了,我坚持把儿子抱到我的乳头前,我要让儿子体会到乳头的存在,我还不想失去儿子的吸吮,可是儿子的小舌头只在我的乳头上舔了一下,可能他发觉这不是奶嘴,然后就把小嘴撇向一边,他在寻找着塑胶奶嘴。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子就下来了。我太没有用了,什么破乳房呀,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连儿子的温饱都满足不了,长它还有什么用呀?!儿子已经开始厌恶我的乳房了,他把嘴歪向一边,任我怎么努力地把他的小嘴放在我的乳头上,他就是扭头不去理它,而且还大哭。儿子大哭,我只能小泣,看来我注定是没有奶水了。我的作用,还比不上一头奶牛!
出院了,回家了,我仍不服气。听人说有一种中药叫路通,可以帮助下奶,可我吃后,效果并不明显,我的“路”还是不通,我继续揉搓挤压。我坚持,我等待,我努力,我锲而不舍,我不到黄河不死心。终于在一天晚上,我的左乳头居然被我挤出了几滴奶水。真是“久旱逢甘露”,我兴奋极了,赶紧把儿子的奶瓶子拿过来,我要为儿子一滴一滴地挤它满满一瓶子,因为儿子已经习惯了奶嘴,他再也不会对我的乳头感兴趣了。我相信,我比母牛能强点,母牛不会自己挤,而我会呀。我挤呀挤呀,挤了快一个小时了,终于挤出来一奶瓶底,虽然还不够儿子两口喝的,但这是纯真的母乳,是他母亲血液的结晶。有资料论说:母乳中含有丰富的多种免疫抗体,是一种抵抗疾病的有益物质,可使新生儿早早获得天然免疫功能,增强新生儿抵御疾病的能力。还说,母乳含有丰富的能促进新生儿大脑发育、神经系统发育所需的氨基酸,能促进新生儿神经系统的发育……太神奇了,太奥妙了!我就是圣母玛利亚,奶水里含有一种超自然的原子能!然而,我太累了,而且左乳头严重地疼痛,我要休息一会。上帝造人造物的时候,也有休息日,再说,我要在这最佳时间里让儿子品尝妈妈奶水的香甜。于是,我赶紧抱起儿子,赶紧……可是,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儿子的奶瓶还没来得及盖盖,儿子伸出的一只小手一下子就把奶瓶给碰翻了,奶水顺着敞开的瓶口不是一滴一滴地流出来,而是一下子全洒了。我太没用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点点,竟毁于一旦。快,赶紧,再挤,再,再……然而再怎么着,都没有用了。
我的奶水很快就绝了,一滴也没有了,而我的乳房却因为那个阶段的不断挤压,已经变形了,奶核已经完全化开,再也没有少女时代的挺拔,而且左乳已经变大下垂,与那只无动于衷的右乳极不对称了。不对称的乳房不但失去了原始的实用性,就连曾经有过的美感都丧失了,干涸的乳房,欲哭无泪。
现在,每当我看到别的女性饱满而圆润的乳房,就会想到自己那对不中用的乳房。儿子早已不吃奶了,他到现在对我的乳房也没有亲切感,摸一摸都不屑。对于我来说,乳房已经丧失了实用性与审美性,但是我不后悔,为了儿子,别说丧失了乳房的美感,只要有奶水,只要能让儿子吃饱,只要能让儿子从我体内得到充足的养分,就是把整个乳房都奉献了,我都心甘情愿。玛莉莲·亚隆对乳房有一段最形象的比喻,她说:乳房“在婴儿的眼中代表食物,在男人眼中代表性。在医师的眼中只看到疾病,商人却看到钞票。宗教领袖将它转化为性灵的象征,政客要求它为国家主义服务,心理分析学者则认为它是潜意识的中心。”但是她没有说在母亲的心中它是育儿的瑰宝,她也没有说作为母亲空有乳房没有乳汁是何等的不幸,何等的悲哀!而我想说,我宁要乳汁丰富的母亲的乳房,也不要那种徒有虚名、外强中干、华而不实的被称为娱乐品的美人的乳房。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