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月派的文学史评述看《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与《中国新文学史稿》之异同

2017-01-10 17:56贺群英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王瑶

摘 要: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以下简称《史稿》)和由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等人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下简称《三十年》)是最具代表性的现代文学史著作。通过比较两部文学史著作对新月派及其诗人和作品的艺术价值分析与文学史地位的评定,试浅析两代学者在审美标准、文学史体系的建构、叙述话语以及文学史观等方面的差异。诚然,造成这些差异的原因有政治体制、思想潮流等因素的影响,但同时也意味着,在历史前进中的现代文学史书写的传承与突破。

关键词:王瑶 《史稿》 《三十年》 新月派

新诗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先锋始终在不同版本的文学史中占有重要篇幅,而横贯中国现代文学前两个十年的新月派则又是新诗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笔,并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影响着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走向。一个在中国新诗发展的初期占据诗坛主流地位的诗歌流派,其文学史书写是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学者或文艺评论家都不可回避的问题。又因其所倡导的诗歌理论、美学原则,以及部分代表诗人所倡导的自由主义思想与当时社会主流观念不和,导致出现不同学者在著述文学史过程中产生对其评价的差异甚至分歧。

一、入史资格——评价标准和体系的建构

学界曾有言:“考察一个文学史家的功夫,主要看他选谁入史。”其实关于新月派的“入史资格”问题似乎没有讨论的必要。一个曾长期占据诗坛主导地位,引领过中国新诗潮流的诗歌流派,无论王瑶还是后来的学者们都不容置喙并且毫不吝啬地进行了讨论。然而在这之后,我们还需要考察的是,在新月派“整体入史”的大前提下,细化至其下属诗人、作品的入史资格,以及最关键的——它们以什么样的面目入史。这是《三十年》和《史稿》在有关于新月派论述中出现的首个差异。

在王瑶的《史稿》中,有关于新月派的专节讨论题目是“形式的追求”,多少有些将新月派在新诗发展初期的探索和文学史功绩框定在“形式”的范围内。大概在王瑶看来,一个文学流派在文学史上的理论贡献总是大于或先行于个体作家、作品的文学史价值,即思潮引导作者创作。这种潜在的文学史书写意识基本被后来的学者采纳。《三十年》的体系在参照《史稿》的基础上更显泾渭分明:每个十年先总括这个时期内的文学思潮与运动,再依照小说、新诗、散文、戏剧的体例进行分述,即“以时代为经,文体发展为纬,先总论后分论”的结构方式。这在《史稿》和《三十年》来说体例上的一脉相承。

然而,《三十年》在延续《史稿》体例的基础上所做的有益尝试是:强化了个体作家在整体文学流派统摄下的个性差异,一些带有个人主义思潮的作家、作品因此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典型的例子是新月派的代表诗人徐志摩。众所周知,徐志摩接受的是欧美自由主义思想,形成其诗特有的“飞动飘逸”的艺术风格。他一生从思想到创作甚至于个人生活都在热烈追求地“爱”“自由”与“美”。纵观诗人短暂的一生,他与林徽因、陆小曼之间牵扯不清的纠葛在为现代文学史贡献一段公案以后,理所当然便成为正统学究攻击其品德作风的靶子。当然,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在那个狂飙突进的时代,他和胡适等人一起倡导的自由主义被看成是“软弱”的“资产阶级”的代名词。以王瑶在撰写《史稿》时所持的立场和他的治学精神,毫无疑问,像徐志摩这类从思想到作风都存在“问题”的人必然不能进入他的文学史视野。若论徐志摩一生最高的诗歌成就恐怕就是为现代文学史贡献了“康桥”这一诗歌意象。然而,作为徐志摩本人甚至整个新月派的代表作品《再别康桥》却没能进入王瑶的文学史。笔者猜测,“康桥”这一诗歌意象不被王瑶认可,就是因为在他看来,“康桥”带有过分鲜明的资本主义色彩和脱离国家民族意识的浪漫主义情调。反而《史稿》中摘录的两段徐的诗歌理论,王瑶到是给予客观评价。一定程度上可看作是王瑶在当时文学史立场下所做的调和,同时也是对徐志摩在新诗发展初期不流于形式主义的诗歌理论贡献的肯定。

与徐志摩在《史稿》中的“待遇”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新月派的另一位代表诗人闻一多。王瑶赞其是“爱国主义的精神培养了他一个伟大的诗人的灵魂”。《史稿》中选录了他的三首诗歌,内容无一不是表现伟大的爱国主义情怀。还将他的诗歌与徐志摩的比较,称其“爱祖国和为人民的精神是很早就植有根基的,绝不是‘在梦的轻波里依洄的诗人所能比拟”。王瑶还对闻一多在诗歌创作上所做的尝试给予肯定:“他不要做纯粹的本地诗,但还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纯粹的外国诗,他又要尽量吸收外洋诗的长处;他要做中西艺术结婚后的宁馨儿。”其实,纵观王瑶对闻一多的诗歌评价,其着眼点多立足于“爱国”二字。对于同样忠于艺术的两位新月派诗人,王瑶的评价用词全然不同,可见政治、人生立场影响了他的文学史立场。换言之,王瑶文学史评价标准中带有明显的“知人论世”色彩,而且这种“知人论世”的背后是以政治立场和政治尺度来加以裁决的。

二、入史面貌——五十至八十年代文学史叙述话语的转变

《史稿》是王瑶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中用来阐释中国革命的政治权利话语对学术话语的置换和移植。他在《史稿》重版序言里开宗明义强调《新民主主义论》对中国新文学发展和《史稿》撰写的统摄领导地位:“文学战线上的无产阶级领导的作用,主要是通过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影响和党的政策来实现的,总的要求就是要使文学能够很好地为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革命服务。”“必须坚持对一切非无产阶级思想的批判和斗争;特别是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斗争,是关系到方向问题的必不可少的任务。”就是这种严格区分敌我矛盾的尖锐的革命斗争意识,从而使当时以左联为代表的外向型文学被提到文学史的正统地位。而倾向于内在心灵沉淀的感伤主义或浪漫主义作品,而在意识形态上持自由主义或无政府主义主张的作家则不断被“边缘化”甚至“妖魔化”。

尽管王瑶的学术人格促使他极力调和并力图保证文学史叙述话语的客观性,但是最终调和的结果正如吴组缃所说的那样:《史稿》就是一部“适时巨著”。王瑶撰写《史稿》是受到体制的权威钦定,自然所有不合“时”宜的话就被略去,同时他必须回到大历史中去“站队”,保证自己立场和阶级属性的绝对明确。于是,新月派作为“买办文人”“软弱”的“资产阶级”自然就成为身负红色体制嘱托的王瑶以及整个革命和人民的对立面。王瑶指出:“对于从一九二一年起就倒向敌人一边,公然为帝国主义侵略辩护的胡适以及‘现代评论派、新月派中的买办文人,革命工作者曾在不同时期多次地进行了斗争。”称新月派“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的文学主张其实质是“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反对文艺的阶级性和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在这里王瑶对新月派和胡适等人的评价用词相当激烈,一定程度上甚至不算审慎而严密的学术论著,而更像一篇政治时局影响下的战斗檄文。在《史稿》中他以一种无需争论、不容置喙的权威口吻垄断了文学史的学术语式,五四时期几乎所有出现在《史稿》里的作家均被其分门别类,贴上阶级的标签。

时代造就了《史稿》的遗憾。王瑶自己当然也早有意识,因此在为《三十年》作的序言里除去反思以往文学史将“‘现代文学史变成了‘无产阶级文学史”之外,还对后辈学者所著的《三十年》给予肯定:“他们注意从文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与历史联系中去分析各种重要的文学现象,重视文学本身的规律和特点,重视作品的实际艺术成就,以及艺术个性与风格特点。”这是新时期体制释放下《三十年》对《史稿》的最大完善。即使钱理群这些学者在研究文学发展的内部规律以及高屋建瓴的大历史观上未必超越前辈王瑶,但只这一点,对于一部文学史来说,已经是成功的了。

《三十年》的叙史语式相对于《史稿》来说是一次学术的回归。相比于《史稿》在提到新月派这部分高频率出现的“爱国”“形式主义”这些词,《三十年》里关于新月派诗人们的关键词变成了“爱”“自由”和“想象”。对于闻一多,《三十年》除却肯定他自觉地沟通了中西文化之外,还特别分析了他诗作所特有的“沉郁”风格和一“收”一“放”、一“冲”一“压”的张弛力度;而对于徐志摩,则直接肯定了与诗人内在人格合二为一的“飞动飘逸”“潇洒空灵”的气质。包括朱湘的“凄苦与幽愤”以及他“平静调子”都作为认真实践新月派“理性节制情感”的美学原则而被肯定,绝不再是如《史稿》中所描述的那种“病态”诗人。《三十年》从整体风格切入,细致剖析了新月派诗歌从内容到形式的艺术成就,尤其对诗歌韵律与内在诗情、诗绪的把握,可以说是继《史稿》之后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篇章。当然,“重视作品实际艺术成就”带来的另一个结果就是缺少如王瑶那种高屋建瓴的“史”的意识;对于新月派内部诗人的比较评述和各自艺术缺陷的洞察也不如《史稿》里的评价更一针见血。

三、文学史地位与价值鉴定——两代学者文学史观的转变

(一)从“功利主义”的文学史观到文学“本位”意识的回归

造成新月派以全然不同的面目出现于《史稿》和《三十年》的根源在于:王瑶以文学为社会政治发声的“功利主义”的文学史观书写和评价现代文学史,正如他在《史稿》重版序言里指出的:“‘五四新文学从开始起就担负着为人民革命服务的历史使命。”《史稿》执行的是“代表无产阶级和其他革命人民的为人民而艺术”的文艺路线,更无须说王瑶当时受体制钦定,“还有更现实的功利目的,即为新政权所制定的新文艺政策,对文艺现实发展的引导,提供历史的根据”。尤其是后者,作为更加迫切的现实目的直接给王瑶的著述戴上政治的枷锁;而以钱理群为代表的一批学者执笔的《三十年》则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重写文学史”的时代呼声中应声而出的,是当时政治气氛和学术空气相对正常的历史环境下的产物。其引入的“现代性”的文学史撰写观念是对“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路线的执行,一定程度上算是学术上的“拨乱反正”。值得一提的是,相比于《史稿》,《三十年》更多旨在“回归”,而并不是对意识形态的刻意淡化。

《三十年》首先肯定了新月派在艺术的形式和美学原则上所做出的文学史功绩,同时从文学发展的内部规律探讨了新月派诗歌理论和早年梁启超以及学衡派主张的历史渊源,甚至从西方唯美的巴那斯主义和中国古典诗歌的抒情模式里寻找共通点,可说是打通了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三十年》在表述新月派“和谐”“均齐”的审美特征时还特别引用了闻一多“艺术自身便是格律”的话,在文学史料的引用上,不但注意弥补新月派在“理性节制情感”的美学原则上给读者造成的刻板、机械的印象,甚至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三十年》的作者们所持有的一种文学观,即回归“纯文学”的话语场,坚守文学“本位”意识。而《史稿》在叙述新月派时首先以介绍徐志摩个人主义的思想切入,紧跟着就批判徐诗内容的贫乏了。尤其在当时有志之士群情激昂,直面现实的时代氛围下,徐志摩作为新月派“享名最盛”的诗人却选择了怀疑和回避现实,而“在梦的轻波里依洄”,王瑶出于文学必须反映现实的“功利主义”的文学史观看徐诗在内容上没有“可取”之处,就只好转而从他的诗歌理论中找寻能够论证徐志摩文学史地位的依据。这种做法直接导致《史稿》在评价作家作品时角度和立意的受限。

(二)从内容大于形式到内容与形式并重

如果要从文学本身的角度削弱以“资产阶级思想”和“买办文人”为主的新月派的文学史地位,势必要根据“为人民而艺术”的路线,首先从作品的内容和主题思想切入否定其不合“时”宜之处,这就造成《史稿》在方法论上带给读者的印象是内容大于形式。像王瑶在提到闻一多时就是以“爱国主义”定调,并且在比较《死水》和《红烛》时认为前者比后者“进了一大步”,因为“歌唱艺术的唯美主义不见了”而“对现实失望之后的内心的爱国感情更加扎实了”。前期新月派以倡导新诗创作理论开道,对形式的关注是这一流派的显著特色。闻一多作为格律诗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之所以受到王瑶的肯定,除了他的“爱国主义”之外,还因为他“在多数的作品里摆脱了形式主义的弊病”。在王瑶看来,闻一多的这种创作的倾向,就新诗的发展来说,是对过分注重形式的一种有效反拨。

而《三十年》在评价闻一多时,则主要是以东西文化的冲突切入,以传统美学重新阐释闻一多诗歌的艺术内核。当然,《三十年》也有对闻一多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强烈的生命意识力与个性自觉”的关照,并从内容上肯定其“爱国主义”诗篇的艺术成就,只是这部分成就毕竟是不足以“体现(揭露)他作为新月派内在矛盾”的整体的。《三十年》是整体运用了内容和形式的二分法,并且有意在评价作家作品时使两者比重相对平衡。而王瑶在写《史稿》时已然“全史在胸”,因此无论关于文学的内容还是形式都是凭整体印象几句话定论,而且往往一针见血,掷地有声。

(三)从《史稿》抬现实主义而反浪漫主义到《三十年》主张文学创作的多元化

《史稿》对文学反映的内容的要求,简单来说就是要文学作品至少要充斥一股积极高昂的蓬勃生气,要求作家以饱满的革命热情和战斗的写作姿态直面社会。换句话说,王瑶在《史稿》中所表现的文学史观存在着抬现实主义而反浪漫主义或唯美主义的倾向。虽然中国的现代文学基本以揭露社会革问题的现代主义文学占主流位置,但我们知道,诗歌尤其以像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派,刻意强调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显然是不可能的。诗歌的艺术美感多是以激情诉诸理想,以感伤和颓废遣怀苦闷。王瑶却对此评价是因“缺少活泼矫健的气息”“充满了忧郁颓废的情调”,因而显得“病态”。而《三十年》则开掘了这种带有感伤情调的浪漫主义背后的美学意蕴,尤其对不饰雕琢痕迹的徐志摩诗歌给予高度肯定。《三十年》对徐志摩在新诗史上独特贡献的评价是“以美的艺术珍品提高着读者的审美力”。即使是带有颓废和凄苦的诗绪也因契合诗人的人格和性灵而构成了诗歌鉴赏的一个独立的审美层面:因为在徐志摩的诗歌里,“真诚地表现内心深处真实的情感与独特的个性,并外设于客观事物,追求主客体内在神韵及外在形态之间的契合”。

《三十年》给予浪漫主义文学和颓废美学以应有的文学史地位,在本质上来说其实是对王瑶在《史稿》中批判过的所谓“资产阶级人性论”的肯定,即新月派“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的文学主张。而无论是唯美主义的徐志摩还是带有感伤和颓废色彩的朱湘,亦或是反映爱国主题、直面旧中国黑暗现实的闻一多,他们遵从的都是作为五四时期文学“中心理论”的“人性论”基调。这是《三十年》主张文学创作多元化的一个大前提,也是新时期下文学史观从“阶级论”到“人性论”的回归。

总体而言,王瑶的《史稿》无论在体系的建构、文学史材料的整合梳理以及内容的撰写上当属现代文学史著述的开山之作,然而毕竟不是封顶之作。在他接受体制权威钦定,将“新文学史”的基调定成革命史(主体为中共党史)时就意味着其个人才华在面对体制本身时必然受限。钱理群等人编撰的《三十年》在此基础上所做的完善,让文学史评述回到“纯文学”的话语场,是新时期下学术话语对权力话语的释放,亦是历史前进中的现代文学史书写的传承与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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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贺群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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