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朋
两口井,两口一千五百年前的古井,依旧伫立在夕阳秋风下,供人摩挲、游览,挑动、激荡着我的缕缕幽思。
一口在湖州长兴(古称长城)的下若里,叫圣井;另一口在南京鸡鸣寺东北角,名叫胭脂井,又称辱井。一圣一辱两口井,标志着南朝陈国的兴衰存亡,联结着南陈开国君主陈霸先和亡国之君陈叔宝。
梁天监二年(504),下若里村的陈文赞媳妇董氏像往常一样去井边打水;她放下井绳,将吊桶在井里左摇右晃、再拎起满满一桶井水使劲上拉,忽然间,一条小白龙从井底电射而出、直冲她小腹,倏而消失得无声无息。董氏匆匆回家,不敢对家人说自己的井边奇遇。可没多久她有孕了,十个月之后诞下“日角龙颜,垂手过膝”、小名“法生”的老二陈霸先。陈家靠几亩薄田谋生,陈霸先则“不事生产”,喜读史籍兵书,通遁甲之术,还有一身好武艺,为村里人所推服。先是做村官里司,又到建康当油库小吏,后得梁新喻侯萧映赏识,做了中直兵参军。550年,在平定侯景之乱中立有大功的陈霸先任南徐州刺吏、镇守京口,成了封疆大吏;555年,他率军袭杀王僧辫、废萧渊明,拥立萧方智为敬帝,次年又大败北齐、收复建康,官拜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旋封陈王,一手掌控了南梁大权。557年冬十月,敬帝逊位,陈霸先升坛受禅,南陈王朝登上历史舞台。“爰初投袂,大拯横流,重举义兵,实勘多难。废王立帝,实有厥功,安国定社,用尽其力,是谓小康,方期大道”的陈霸先,由山野村夫华丽转身而为开国皇帝,史称陈武帝。
陈武帝白龙投胎的传说,犹在民间流播。而他跳出井栏、钻入娘胎的那口古井,从此罩上神圣的光环、尊为圣井。当年编造这故事,大抵是出于陈霸先“受命于天”、陈王朝合法合理的政治、舆论需要,未可认作信史;但圣井传说,不失为卓绝奋斗的励志传奇。不管怎么说,禅让也好、篡位也罢,他成功了。圣井代表的陈武帝霸业,终究结束了北人门阀统治,开启了南朝政权的本土江东化。江南庶族攀上权力之巅!而圣井的象征意义,也并非只有神化陈武帝之一端。
如果说龙兴之地的圣井是陈王朝勃兴的起点、丰碑,那么仓皇逃命的胭脂井便是陈王朝衰亡的终点与耻碑。589年早春的一幕幕,更催人掩卷长思……
隋晋王杨广帅八十总管、数十万伐陈大军,围攻建康。猛将韩擒虎从石子冈、朱雀航杀入陈朝宫城,城中文武百官皆作鸟兽散,只有尚书仆射袁宪、后阁舍人夏侯公韵留在后主陈叔宝身边。是逃、是降,还是正色以待,举棋不定。贪生怕死的后主犹吹“吾自有计”,他的妙计就是到旧景阳宫的一口枯井里躲藏!袁、夏侯二人苦苦相劝,认为此举大失帝王尊严、体统,万万不可,并豁出性命、以身体遮挡井口,不让后主下井。三人你推我搡、折腾许久,最后陈叔宝还是跳了下去。叩阁而入的隋兵很快找到后主藏身处,在井口喊话,井内默不作应,直到隋兵扬言再不上来就要掷石块封井,这才听到井下人叫道:别掷、别掷,快用绳子拉我上去!拴着竹筐的粗绳子缓缓从井栏下放,可几个隋兵怎么都拉不动,戏称“到底是皇帝,那么重!”待到拉上井口一瞧:嘿,筐里坐的不仅有陈后主,还有他最宠爱的张、孔二贵妃呢!唐人杜牧“三人出眢井”之句,即指此事。陈霸先创立的南陈王朝,在胭脂井边画上了句号。
由井栏上有暗红斑纹得名的胭脂井,传说那红斑纹系张、孔二妃脸上的胭脂所染。此说不确,实为井栏石自身含三氧化二铁,即工业俗称的“氧化铁红”,呈暗红色、与胭脂相似。至于后人称胭脂井为辱井,那是在嘲讽后主陈叔宝的荒淫失德、不知羞耻了。
存活32年的南陈王朝,就这样与两口井结下不解之缘。它从下若里的圣井中喷薄而出,它又从景阳宫的辱井中遽然下坠。兴衰存亡,尽系于井。是偶然巧合,还是冥冥定数,我在困惑中想起王安石的《胭脂井》诗:
结绮临春草一丘,尚残宫井戒千秋。
奢淫自是前王耻,不到龙沉亦可羞。
王安石意在戒奢淫,以彰明修身、治国之道。陈后主败亡的原因颇多,如朝纲紊乱,法酷刑滥,重税苛征,军备不整,奸佞环伺,等等。但后主荒于酒色、骄奢淫佚的生活作风,不,该当叫生活方式或消费方式,不能不说是陈帝国衰亡的关键因素之一。对比一下陈霸先、陈叔宝祖孙俩的生活情形,即一目了然。
出于寒微的陈霸先生活俭朴,颇具中国农民本色。屡经战乱、明察民瘼的他“性甚仁爱。乃居阿衡,恒崇宽简。雅尚俭素,尚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皆瓦器蜯盘,肴核庶羞,裁令充足,不为虚费”。“其充闱房者,衣不重采,饰无金翠,声乐不列于前。践阼之后,弥厉恭俭。故能隆功茂德,光于江左”。史书纵有溢美,陈武帝节俭朴素、不好奢华的生活习惯、生活方式,几可肯定。那口古朴平淡的圣井,或许也是其恭俭朴素的生活象征吧?
自小锦衣玉食的陈叔宝走向了反面。其皇帝生活,一副穷奢极欲的败家子相!他喜欢住金碧辉煌的豪华宫殿,大兴土木,耗巨资造临春、结绮、望仙三座楼阁。他又好猎艳渔色、沉湎于温柔之乡,除了跟闭花羞月的张贵妃、孔贵嫔厮混,还有王、季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七人,俱得宠;外加“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陈后主的生活方式,臻于醉生梦死、奢淫腐败之极致。祖、父两辈积累的家当,被陈后主玩尽、败光了,南陈宫廷藏污纳垢、乌烟瘴气了,官心、民心一盘散沙、土崩瓦解了。可在这危机逼近的时候,后主仍听不进一句谏言。其文学侍从傅縡进言说,“宫里的马饱得连大豆、小米也不想吃,要肥死啦!可天下的老百姓没得吃的,一个个饿倒在街头。这样下去,陈朝眼看就要完蛋啦!”不识好歹的陈后主,竟下令把傅縡拉出去斩了。噫,那口洇染胭脂红的辱井,不就是他声色犬马、腐化堕落的生活表征么?
两口古井,殷鉴昭昭。可真正从中汲取历史教训的,又有几人?“暴后主二十恶”、统兵伐陈的晋王杨广,其登基后荒淫奢侈的生活方式,直叫地下的陈叔宝相知恨晚!耻辱已在辱井中渐渐化为淤泥,而桃色胭脂一次次地粉饰出太平吉祥,我唯有一声叹息!
精明强干、一生俭素的陈武帝,却生出昏庸奢淫的不肖子孙陈后主。他恐要发“我播下的是龙种,奈何收获的竟是跳蚤”之问!这道皇家千古难题,烛照出皇权代际传递N世之后的困境。其实,世袭的皇权制度才是后继帝王堕落腐败的终极因子。当天下化为一家一党之私产,子女玉帛悉归于皇帝,皇帝显宦尽可恃权通吃,即无异于打开了人性中最幽暗、最贪婪的“潘多拉魔盒”。穷奢极欲、恣意挥霍、吃喝玩乐种种应运而生以致不可遏制,于是注定了王朝的兴亡轮回。皇家血脉自可代代传承,而先皇的创业精神和俭素的生活方式,并不能像遗传基因那样代代永续!“龙种”不靠谱,“跳蚤”多的是。陈叔宝仅是“跳蚤”之一而已,“天锡智勇,人挺雄杰”的武帝爷爷陈霸先,任凭他脑洞大开也找不出正确答案。
经济学原理说,社会生产方式乃是社会生活的基础和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那生活方式呢,它予社会发展的影响多大?我以为,农耕经济形态下生产方式的进步缓慢,而人们的生活方式,特别是皇家权贵的生活方式,对社会经济、政治、文化都有非同寻常的引领作用。国君一人的奢淫生活,带坏满朝文武一大帮人,几可败坏一个朝廷、国家。
时易世迁,于今的贪官九成兼色官。他们权力寻租、权色交易,或妻妾成群,或与人通奸,或不时钻“红楼”、入“会所”猎艳消魂。其公布罪状每有“道德败坏、生活糜烂”等语,适见他们的生活方式仍不离酒色财气。高官的生活情趣、习惯和方式,不只是个人道德问题。它关乎吏治,关乎公权使用,关乎人生观、价值观,关乎党风、政风。许多高官的堕落,都是从生活喜好打开缺口的。防腐拒变,也必须从官员的权力来源、运作方式及其生活方式等诸方面扎紧制度篱笆。如果主政官员贪图享乐、追逐纸醉金迷的生活,乃至酿成苏联式“在册权贵”,其后果就并非是一地一省的“塌方式腐败”,指不定哪一天就会重蹈辱井之耻。
井边幽明,见微知著。脑海中跳出鲁迅的话:“真的,‘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现在。”(《花边文学·又是莎士比亚》)
【阎广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