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坚
国庆前夕,有媒体介绍《县委书记们的主政谋略》(广东人民出版社),该书作者李克军曾长期担任县委书记,故被称之为“县委书记‘解密县委书记”(参见《南方周末》2016年9月29日)。“解密”的都有哪些内容,因为没有读过此书而未知其详,但我想,县委书记的心理密码,当是题中应有之义,包括所谓的“廉政尴尬”。
上个世纪末的国庆节前夕,曾有记者采访兰考县的“主要领导”(这是当时的报道出于某种考虑所用的模糊称谓),没承想只因记者在采访时一再提及焦裕禄而使那位“主要领导”怒发冲冠,当场失态,说是“我对你的问题不感兴趣,我一听说什么焦裕禄精神就烦”。焦裕禄是县委书记的榜样,也是廉政勤政的典范。他曾任兰考县委书记,本当是兰考的荣幸,兰考县的“主要领导”之所以发怒失态,却正是因为焦裕禄的一身正气,使这位刚从宾馆里“酒足饭饱”出来与记者交谈时还“打着酒嗝”的他感到尴尬。这是不够廉政之人的尴尬。然而,“县委书记‘解密县委书记”时所说的“廉政尴尬”恰恰相反,不是廉政者使不廉政者因为相形见绌而感到尴尬,而是廉政者本身因为廉政而陷于尴尬。这就使人匪夷所思了。
李克军“解密”县委书记,说到一位叫王绪刚的县委书记。上个世纪末,王绪刚在陕西蒲城任职之时,试图抗拒官场通行的“游戏规则”,不收礼不送礼,结果遭到当地官场的非议和挤对。那一年,王绪刚出了一场车祸,住院期间共收到17万元的“看望礼金”。王绪刚一一退还。随后蒲城官场就有各种非议。王绪刚至今记忆犹新:“有人说我不给人面子,把蒲城干部的感情推远了;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更荒唐的说法是,我这么做其他领导干部还敢不敢生病?”他可以有一百种理由来驳斥上述“各种非议”。他可以说:人的“面子”就是用钱买的吗?“蒲城干部的感情”就是靠钱“拉近”的吗?也可以说:不收礼金是“沽名钓誉”,照单全收就是“淡泊名利”吗?我住院不收礼金其他领导干部就不敢生病,难道他们生病住院,就是为了收礼金吗?还可以说:如果我不是领导干部,更不是县委书记,你们也会这样送礼吗?不知道王绪刚当时有没有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或者干脆对此“各种非议”不屑一顾,我却显然感到他有些纠结,有些无奈,于是才会推己及人地感叹“许多人可能不是不想廉,而是不敢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廉政尴尬”。
这种“廉政尴尬”是某种“官场生态”之产物。在那种“官场生态”中,是非颠倒,正不压邪,原本不正常的“游戏规则”大行其道,廉洁奉公的反而成了不近人情的不正常。
李克军“解密”县委书记,也说到最近几年他了解的情况,他说:“有一两个县委书记跟我谈得比较实在,就是不轻易收,但也不可能全部拒绝”。例如,有位县委书记对他说:五六千元以至万把元以下的礼他坚决不收,然而,“逢年过节来看望的,或带来烟酒茶之类礼品的,能推便推,推不掉就收下。如果这类礼品都一概拒绝,大家就会说三道四,不好相处。”我想,这是那些还算正派的县委书记,对于那种能使“廉政尴尬”的“官场生态”的妥协。然而,我不知道这位“谈得比较实在”的县委书记是否想过,即使是“烟酒茶之类”礼品,也有各种档次,高档的“烟酒茶”未必就在五六千元以至万把元之下,而在“烟酒茶之类”礼品之中,还会变出各种花样。并且,逢年过节可以送礼,生病住院可以送礼,子女结婚可以送礼,父母寿诞可以送礼,这“烟酒茶之类”的礼品就可以多得难以开销,这才有所谓“礼品回收店”的出现。而且,你以为“烟酒茶之类”的礼品因为十分区区而随意收下,大礼厚礼就会接踵而至。中国历来就有“防微杜渐”之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绝非危言耸听。新加坡的廉政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都搞得不错,“防微杜渐”也是一条重要的经验。二十余年前,我所供职的《文明建设》杂志曾发表过徐惟诚的《新加坡考察记》,其中有一句话说:“收人家一杯咖啡,才几块钱,但可能导致开除,一被开除,几万、几十万的公积金就没有了。”徐惟诚说的不是假设,而是新加坡的实际廉政措施,那位县书记所说的“烟酒茶之类”,即使是最低档的烟酒茶,其价值也不会在一杯咖啡之下罢。从严治党,其实也应当这样去治的,如果我们也有这样的廉政措施而且真能落到实处,恐怕官场中人不会再感到别人的“说三道四”有那么可怕,用这种在歪风邪气面前不敢理直气壮的方式维持的“和谐相处”有那么重要?
李克军认为与他“谈得比较实在”的还有一例,是不让送礼人难堪的。那位县委书记告诉他,房地产开发商出手重,有的送几万,有的送几十万,都是不由分说扔下就走。对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退回去,然而,他又说,“退礼也有技巧”,也得有“保全送礼人面子的办法”,要“让送钱人看到,……我非常重视他的声誉,为他的送礼甚至行贿做了掩盖”,甚至还要向对方承诺今后“各方面都会对你尽力给予关照”——此可谓“官不打送礼的”现代诠释。行贿是可以入罪的。因为你的拒收,对方的行贿方才“未遂”。“声誉”也得靠自己去“重视”的,人家既然做得出这种行贿或近乎行贿的事,你去为之掩饰为之遮人眼目能够维护的又是只能是虚假的“声誉”。所以,对于这种与行贿已经没有多大区别的“送礼”,大可不必如此“温良恭俭让”,起码也可以像东汉杨震对王密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那样义正词严地批评教育对方一番。我甚至认为,就是前面所说因车祸住院共收到17万元“看望礼金”的县委书记,也不妨在干部大会上顺便说说这件事,并且带上一句: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可要将送礼人的姓名与送礼金额公之于众了,并且将它作为不是考核的考核,请各位自尊自重,好自为之吧。
任何廉政措施都要靠人去落实的。正者敢于理直气壮,邪者怎敢横冲直撞?如此这般,廉政才会不再尴尬,不廉政的就会有无地自容之感。
【曹开翔/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