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月

【一】

夜雨倾盆，破旧的屋子下挤着许多衣衫褴褛的妇孺，雨水从顶上嗒嗒落下，长了草的墙脚汇聚了一股股水流，缓缓从他们瑟瑟发抖的身子后流过。朝次坐的地方恰在落雨处，雨水打在她头顶，她一个哆嗦，挪了挪身子想躲开，可周围挤满了人，根本找不到新的落脚处，于是只好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歪着头熬过漫长寒夜。

次日天刚亮，她便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用打听也知道又死了人，如今这世道最不罕见的就是死人了，饿死的、冻死的、被杀死的……易子而食、折骨为炊的事时有发生，许多人生于战乱、又死于战乱，天下似乎永远不会太平。她随难民群从梁都出来，四处流落，每天都在担惊受怕，虽不知道为何活着，却一直拼命地活下去。周围的人大多如此，熬过一夜，发现自己还能喘气，心里多少有些悲凉的庆幸。

天已经放晴。朝次走出破屋，想到城中其他地方找找食物。街道两旁尽是焚烧过的废墟，长着青葱蓬勃的野草，几只鸟儿在其间乱跳乱叫，黄黑色的泥土上趴着三五只赤面獠牙的大鬼，咔嚓咔嚓不知在吃什么……

大鬼？朝次整个人僵住，青天白日遇鬼了？她尖叫一声往回跑，那些鬼听见动静，竟都放下手头的食物追过来。朝次一边跑一边大叫，直跑到城门下，望见有个人影倚着斑驳城墙，忙嚷道：“有鬼！快逃命啊！”

她从那人身边飞快地跑过去，而后听见几声凄厉的惨叫，不由得回头一瞥。朝阳斜斜挂在天际，城中一片破败之色，城门前宽袍大袖的男子背影如树般挺拔笔直，手里的戟刺穿两只大鬼的胸膛。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朝次回过身，抬脚偷偷往大鬼的影子上一踩。

那人将大鬼甩出去，而后从袖子里拿出块帕子细细地擦拭戟刀上的血迹。朝次停在原地，见他缓步走来，张嘴想道谢。可那人看都没看她一眼，与她擦身而过。

她望了望不远处藏着的其他几只鬼，咬咬牙跟了上去。

白胖的月亮照得山间盈亮透彻，树影招摇，晚风清凉，流云悠闲而过，归鸟偶尔长鸣，如今战火烧遍人间，唯余山林能有如此安宁静谧的景色。朝次托腮坐在青石上，望着低眉抚琴的男子，忽觉得这才是人世该有的样子。

她不懂琴，只觉得那悠悠琴音令天地开阔、令自己忘却了平日的烦忧，胸中块垒一洗而尽。她几乎要长醉在这琴声当中。

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朝次却半点不觉得饿。她跟着这男子一路出了城来到山中，后面的恶鬼没再追来，男子虽没和她说话，却也没撵她走的意思，真是万幸。

琴声忽止，朝次从沉醉中惊醒，慌忙起身，却见男子长袖一拂，琴化成戟。

她心中一咯噔，悄悄退了几步。

山风乍起，团团黑影聚在树梢间，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传来：“宋奚，你身上带着那么多宝物，怎好独身来这僻静的山野？”

宋奚，原来他叫宋奚。朝次又退了几步，心想，你要是死了，我会给你立碑的，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

宋奚却不废话，戟刀一旋，刀光过处枝折叶落，飞鸟惊起，那团黑影纵身一跃，落在另一处枝头：“你这身手还不如花甲老头儿……”话未完，身上黑气顷刻散开，诧异地俯视对手还要再说什么，身躯却摇摇晃晃掉落在地，是只三头两翅的黑鸟。

因树影挡着，朝次看不见妖物坠落，只瞧见宋奚出招后又静立不动，心想不会死了吧。她等了一会儿仍旧不见动静，深吸口气撑肥胆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死了的话收个尸吧。

她的手刚碰到宋奚的身子，宋奚忽然转过脸来。眉眼细长，眼底似盛了整个星空般，朝次一时看痴了，竟忘了收回手。

“你跟了我一天了。”宋奚平静地道。

朝次回神，嚅嗫道：“我怕那些大鬼……你如此厉害，是捉妖师吗，还是哪里的将军？”

宋奚不答，拿着戟刀便要离开。朝次依旧跟上去，走两步听见呼呼风声，惊恐地望向风来处，是成百上千的团团黑气。她低呼一声，拉住宋奚：“还有……”

宋奚的戟刀握在手里，却不动，朝次不禁怀疑他方才受了伤，而今面对更多怪物时无法主动攻击。心里挣扎片刻，最终还是扯了扯他的袖子：“跑吧，你先跑，我帮你拖住他们，就当还今早的救命之恩了。”

宋奚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又说了句：“大不了一死。”

“你已经死了。”宋奚微微笑道，“鬼魂太多，鬼差都收不过来了。今早你遇见我时，刚死不久。”

这人笑起来真好看。朝次愣了一会儿，也笑道：“胡说八道什么。”

漫天黑气袭来，朗朗月光瞬时被遮蔽，朝次眼前一蒙，又觉得宋奚将自己推到身前：“活人可看不见这些妖物。”

【二】

一炉香燃尽，木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朝次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却见宁樊端着个木匣子站在跟前，微微蹙眉将她望住：“你燃的是沉梦香？”

朝次笑着揉揉额角：“从店家那买来的。好久不曾做梦，醒过来竟有些发蒙。”

“梦见宋奚了？”

“嗯，梦见我和他初见时，他把我推到一群鸟妖跟前。”

宁樊一面开匣子一面奇道：“他有这胆子？”

朝次掀开被子下榻，弯腰拾起脚踏上的鞋子一边穿一边说：“当时把我吓坏了，回身死抱住他不肯撒手。他扯不开我，还差点被鸟妖伤到。”说到这儿，朝次笑了，“那时我挂在他身上，他的戟刀施展不开，只好抱着我腾云逃走。那大概是他唯一一次还未动手就落荒而逃。”

逃回了覃印山，朝次仍不松手，宋奚把戟往土中重重一插，双手用力将朝次从自己身上生生扒了下来，面上微有愠色。朝次心有余悸，腿还在不停地抖，又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哀求道：“英雄，大仙，我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你别再吓我了。”

宋奚道：“你松开，否则我将你丢下山去。”

朝次立马收回手，又抬头望了望面前的大门：“这是你家？看起来好大。”一想到下山又要被各种妖鬼追，朝次的眼泪又漫上眼眶，“大仙，你家缺丫鬟不？洗衣做饭样样不会的那种。”

“不缺。”宋奚径直往家中走去。朝次追上去：“那缺个吃白饭的不？”

如烟往事涌上心头，朝次想得入神，许久没有说话。宁樊见她发呆，轻轻推了她一下：“你们怎么好上的？”

朝次想了一想：“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姑娘跟他回家，好几间屋子里都是些脂粉盒子啊女子的衣裳啊。我只当他是到处拈花惹草的浪荡子，平日里并不去招惹他。直到有一回他醉酒回来，二话不说把我压到床上。”

宁樊万分诧异：“看不出他是那种人。”低声笑了笑，“那以后你们就？”

“那以后我整整三年没和他见面。”朝次也笑，“他刚压上来我就拿瓷枕砸晕了他。彼时我已学了些法术，有自保之力，愤愤之下收拾东西离开了宋家，一走就是三年。”

“他找你了吗？”

“到处找，要和我算账呢。”朝次打了个哈欠，“不过找到我后他就怂了。总之三年后他气焰嚣张地到荒海某海岛上寻到我，先说要报我砸他脑袋的仇，说了两句又拐到让我回覃印山的事上，搞得我一头雾水。后来他说彼时他心里已经有我了，可惜我不喜欢他，老躲着他。再后来呀……我想想，再后来，似乎是因为他对我百般的好，我动了心……又似乎是因为初见那会儿我对他就存了念头，之后一切顺理成章……”

朝次絮絮叨叨地说着，宁樊盯着匣子里的东西，并不打断她。她这是想宋奚了，每当想宋奚时，总这样啰啰唆唆地说一大堆往事。

“樊姐姐，这是什么？”她终于注意到匣子里的东西，凑过来看了看。宁樊递到她手里：“专门来皇华野不就是为了这东西吗。破方锤，收好了。”

“这就是破方锤？”朝次从匣子中捏起个指甲大小的黑石子儿，“奸商卖假货给你？”

宁樊默了片刻。

“樊姐姐？”

“破方锤要靠这一颗种子种出来的。种子难寻，种了难活，所以破方锤才这么稀罕。”宁樊叹口气，“我看起来很好骗？”

“看起来挺好骗的。”朝次低头把匣子盖好。宁樊笑着点了点她的额：“是是是，物以类聚，不然我们也不会成为好友。”

朝次天天抱着花盆跑来跑去，客栈店家的小女儿怀言听说她盆里种的是稀罕物，也跟在她后面跑来跑去：“今天又长叶子了吗？”

朝次把花盆放在凳子上，拿杯水慢慢地往土里浇。怀言踮着脚数枝干上的叶子，一片，两片……数完又问朝次：“最后会长出什么呀？”

朝次故意逗她：“你想要什么就能长出什么。”

怀言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娘亲。”

朝次一噎。

怀言的娘亲咏娘获罪被关在章吴峰上，九重天并没有放人的意思。怀言的父亲洵韬肯把得之不易的破方锤种子给她，主要是因为朝次承诺等救出宋奚，会央宋奚也救出咏娘。她看了看盆里绿油油的小苗，万一种不出破方锤怎么办……

好在一个月后，盆中树开的白花谢落，开始结出青色的果子。朝次稍稍安心，愈加尽心尽力地伺候。没过几日，她发现还未熟透的果子纷纷掉了。

宁樊最近闭关，朝次只能焦急地去找店家洵韬，捧着花盆踢门而入：“奸商！你卖的这什么劣质玩意儿！”

洵韬正在叠怀言的衣服，被朝次一吓，吃了一惊，竟不停地咳嗽起来。朝次这才想起他身子病弱，不能这么吓他，于是放柔声音又问了一遍：“奸商，你卖的这什么劣质玩意儿？”

洵韬看了看她手里的花盆，心中了然，不急不忙地说：“你把根挖出来看看。”

朝次半信半疑地刨开土，树根竟是锤子形状。她恍然道：“原来如此。”说着将根拉出来，抖了抖土，又从袖中拿出帕子小心包好，“是我没见识。”

洵韬低下头继续叠衣服，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破方锤只能用一次。你是要去砸哪个仇家的墙？”

朝次道：“我去救人。”

她冲洵韬摆摆手，自顾自地走出屋，看见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忽地想起宋奚离开的那天，家里也挂满了绘着各色图案的灯笼，都是宋奚亲手挂上去的。那日是她的生辰。

宋奚说要去给她抓只罕见的赢鱼当礼物，早早便出了门。朝次满心欢喜地坐在院中的枣树下等，几个时辰后却等来了宁樊。

宁樊本是宋奚好友稷蒙家中的乐伎，常来宋家，与朝次是好友。朝次见她来并不惊讶，靠树站着，遥遥冲她一笑：“樊姐姐，我只当你不来了。我的礼物呢？”说着伸出手做出讨要的样子。宁樊却急急走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满面焦虑：“稷蒙邀你家夫君喝酒，却在酒中下毒，又将他封在了融骨琉璃壶中，待会儿只怕要往这来了。你快跟我走。”

朝次只觉得脑子一空，好一会儿才问道：“宋奚呢？稷蒙为什么要害他？”

“为了侵占他藏的那些宝物。宋奚没事，你先跟我走。”

等逃出了覃印山，宁樊才告诉朝次，宋奚怕是回不来了，中的是天神也解不了的蚀灵毒，况且融骨琉璃壶非同一般，而稷蒙在琉璃壶外布的阵又倾尽他大半修为，如今连他都进不去。

朝次哭了很久，哭完后又笑：“宋奚不会死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这一天一等就是六百年。有时朝次也会想，如果宋奚真的死了呢，自己还要等多久，宁樊为了她跟着东躲西藏，成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若不是带着她，宁樊大可以回丹穴那凤凰窝去。可要她就这样当宋奚死了，她做不到。

宁樊出关时，一开门瞧见朝次坐在门前，愣了半晌：“怎么坐在这儿？”

朝次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拿出来，摊开：“樊姐姐，破方锤种出来了。”

【三】

八千里流沙地，黄尘漫漫遮蔽天日，远处隐隐有火光跃动。车轮升起的层层云气混着沙土变成暗淡的黄色，朝次一挥鞭，问道：“还有多远？”

“近了。”

果然近了。不一会儿，朝次便望见熊熊妖火，四周景象由黄变红，连她手里的白色长袍也被映成了晚霞般的颜色。她和宁樊一同下了车，一边将浸过长岁萝水的袍子罩到身上一边道：“樊姐姐你稳住阵法，它若变动太厉害，我只怕找不到路了。”

宁樊点点头，见她这就要走，又急忙拉住她：“朝次……”

朝次拉了拉罩在脑袋上的袍子，疑惑地看向宁樊。宁樊伸手替她整理了一番，忽而叹气道：“你可一定要回来。”

“半个时辰后我若是没出来，樊姐姐你就回去吧。”朝次笑眯眯地说，“找处僻静的山林给我立个衣冠冢吧。”

宁樊推了下她的头：“别胡说。”

朝次依旧笑着，将整个人都藏在湿漉漉的袍子底下，缓步往火中走去。入火前，她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宁樊依旧站在车边，已经开始作法。

她握紧手里的破方锤，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

长岁萝水能灭妖火，可她手里的绿萝不多，熬出的水只够浸湿一件衣物。虽有长袍隔挡，朝次依旧觉得火势吓人，全身的血液似要被蒸干了般，脸上和手背上渐渐开裂，渗出血丝来，又辣又痛。她咳了几下，紧了紧袍子继续走，哔哔剥剥的火声中，似乎又听见宋奚在白月光里奏的琴曲。

听你一支曲子，把一生都搭上了。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法阵中央，融骨琉璃壶像座山立在眼前，朝次愣了愣。

怎么这么大……这得砸到什么时候……愚公看了都要哭啊……

朝次走到琉璃壶，试着拿破方锤敲了敲，当当当，声音清脆响亮。她深吸口气，高高举起破方锤，狠命砸下去，手被震得有些发麻，可都顾不得了，一下接一下用尽全力地砸着。没有了长袍的遮挡，手臂遇到妖火被烧得钻心刺骨的疼，她吸吸鼻子把眼泪忍回去，停下歇息半晌。壶壁上有微小的裂缝，她屈指扣了扣，对着里面的人道：“宋奚，你再不出来，我就要陪你死在这儿了。”

她大口喘着气，拉了拉身上的长袍，继续捶打。裂缝如树杈分枝般越长越多，朝次的右手已经酸痛得抬不起来，正要换左手时，发现琉璃壶上的裂痕疯了一般像四周蔓延开，内中有光溢出。朝次一吓，转身就跑，被压死在碎片中就不值当了。

她跑了不过十几步，身后一阵炸裂巨响，冲天妖火呼呼呼地摇摆不定，火舌不断舔着她的长袍。身后忽有阵凉风袭来，朝次还未来得及反应，四周火光忽被挡住，整个人被宋奚死死按在怀中。

她终于哭出来：“疼死我了……”

令丘城东条街的宋家画铺好几个月不见有人，近几日晚上屋里又亮起了灯火。

宋奚将朝次的药罐子洗净后轻手轻脚回到屋中，脱了外衣坐到床上正弯腰脱鞋，背上一重，朝次整个人扑了上来，环着他的脖子边笑边道：“这地方稷蒙来过，你带我回这儿来，就不怕他找上门？”

“我被关着时你躲着他，如今我出来了，该他躲我们了。”宋奚抬手要从银钩上放下床帐，冷不防被朝次用力一撂，顺势躺了下去。朝次双手压在他胸前，哼了一声：“这几百年我过得可惨了，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时不时就要挪窝。你收着的那些宝物又招来许多求助的妖鬼神仙，我应付完这个又得对付那个。你可连累死我了。”

宋奚定定地看她，良久，微微叹气：“是我不好。”

朝次也微微叹气：“是我太好。”

宋奚低低地笑，胸膛一震一震。朝次揪起他的衣领：“不许笑！”

宋奚想和她说说自己这六百年来过得如何，很自然地去握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她却早一步将手收了回去：“烧得东一块西一块全是疤，怪恶心的，别碰了。”

宋奚硬拉住她：“是挺难看的。要不剁了吧，以后我伺候你。”

“那不行，万一哪天你看上别的姑娘跑了呢。”朝次眼珠子转了几转，“樊姐姐今早回丹穴时跟我说，有个唇红齿白的姑娘和你一同从融骨琉璃壶中出来。她也是被稷蒙关起来的？”

宋奚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出门是为了给你抓条赢鱼？”

“记得。”

“她就是那赢鱼所化。”

朝次低眉沉思。六百年，他们在琉璃壶里朝夕相处……还在想着，又听见宋奚说：“当时我因中了蚀灵毒，几乎丧命，壶中不见日月、无水无土，若不是那小赢鱼季娓照顾，我都不知能不能撑过去。六百年来为破阵而出，我勤修苦练，她也跟着我一起修行，算是我半个徒弟……”

宋奚话未说完，见朝次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心里一毛。

“继续说啊！”朝次笑吟吟地看他，看得他有些发慌。

“不说了，早点休息吧。等你养好了，我得去趟章吴峰。”

章吴峰……朝次猛然想起那是咏娘被关的地方，诧异地问：“去干吗？”

“季娓的族人因得罪天神被压在章吴峰下的水潭中，我答应过她帮她救……”宋奚见朝次变了脸色，忙道，“明日再说，先休息吧。”说着将朝次揽入怀中，闭眼装睡。

朝次毫无睡意，不停地想着洵韬对自己说过的话：咏娘作为守峰人被囚在峰中，身上系着水绳……

【四】

左邻右舍近日总听见宋家传来吵嘴声、东西摔碎的噼里啪啦声，敲门却总不见人来应，好事者谣传宋奚家暴，邻居们对宋家小娘子无比同情。

小娘子这日又和宋奚吵架了，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他道：“你要是敢去章吴峰，我就收拾东西离家出走！洵韬好心将破方锤借我，这才得以将你救出来，你转头又要去害他的夫人！”说到气处，拿起手边的茶盏就丢过去，“为了你的季娓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宋奚侧身躲开茶盏，无奈道：“阿次，别胡闹了，我只是不想失信……”

“你做你的事就是守信，我做我的事就是胡闹？宋奚，你敢去破阵，我就敢去救人！”

要把季娓的族人从潭中救出，必须破开章吴峰，势必会伤到咏娘性命。朝次与宋奚交谈多次无果，心烦意乱之下只能日日与他闹。虽知宋奚决定做的事，她怎么闹也没用，可一谈起这事，她就烦躁得想摔东西。

家里的东西让她摔了七七八八。

说到底，她并不完全信任宋奚。在她之前，宋奚身边从不缺女人，她与宋奚一同生活了六百年，而后流离各界苦寻救人的法子，吃了许多苦，又挨过六百年。后六百年她辗转各地躲避仇人追杀，而宋奚与季娓在融骨琉璃壶中同甘共苦，鬼知道发生过什么。她的疑心到底不能放下，只觉得宋奚护着季娓，愈加爱闹。

她的性子素来倔得很，大不了和宋奚对着干。

宋奚听了这话，似乎有点气了，上前按住她还要拿茶壶的手，皱眉道：“阿次，你好生待在家里，不许去章吴峰。”

“你不去，我就不去。”

“我已经答应了她。”

朝次知道不可挽回了，挣开他的手怒道：“那再见！”

她怀着无力感又来到皇华野，找到洵韬的店，一入门便见怀言迎面跑来，扑到她怀里问：“你来啦，上回种的树结果了吗？”

朝次想起她说要娘亲时的神情，心虚地别开目光：“快了，再等几天。”抬眼看到洵韬端着粥从里屋出来，点头打了个招呼，“洵韬，我来谢你上次借破方锤的恩情。”

“人救到了？”

“救到了。”朝次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除了救咏娘，你还有别的期望吗？”

“没有。”洵韬见她面有难色，便问道，“有难处？”

“没有没有，我夫君已经答应我去章吴峰救人了。只是得先休养几天。”

朝次一面说着谎话，一面躲开怀言清澈的目光。先前她答应过怀言帮她“种”出个娘亲，如今不知能不能成……

洵韬闻言放下粥，振振衣袖，对她郑重地行了个礼：“先行谢过。”

怀言也冲她露齿一笑，又小心地摸摸她手上的伤疤。她低下头，烦乱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宋奚做得的事，她也做得。

回到家时，屋里竟有客，朝次推门而入，看见宋奚与一名红衣女子相谈正欢。红衣女子见她入屋，忙起身行礼，聊了两句便告辞。朝次在外人面前从不跟宋奚闹，规规矩矩地依礼相送，站在门口看她的背影时不由得想，季娓季娓，名字好听，人也好看又温柔，难怪宋奚不去追自己，反而在家中温酒备菜。

“阿次，我不会伤到守峰人的。方才也与季娓谈过了，她说只要破山时绕开中心，守峰人就不会有事。”宋奚在她身后沉声道，“我们不闹了好吗？”

朝次此时已不在意那些了，若宋奚心里有季娓，他俩迟早要散，若没有，她也不必再计较许多。她关了门，提着灯笼拉起宋奚往回走：“好，不闹了。你答应我的要做到。”

宋奚忽然觉得自家小娘子懂事很多。

十日后，朝次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宋奚依约要去章吴峰，临走前叮嘱朝次好生待在家里。朝次笑着将他往外一推：“知道了，你在这里三层外三层地设下妖障，不会有事的。”

宋奚今天觉得心神不宁，又怕朝次担心，也笑着道：“子时前我必定回来。”

他前脚刚走，朝次回屋中找出洵韬给的路线图。到章吴峰有捷径可走，寻常人不知道，宋奚他们必定也不知晓。

虽得了宋奚允诺，朝次依旧不放心。起先以为他们要杀咏娘，自己打算偷偷去救人，如今她依旧觉得不妥，万一他们骗自己呢？水绳不断，季娓的族人可是不得自由的，而要毁水绳，只能以霹雳之力斩断，那样一来咏娘不可能保住性命。

她到章吴峰时，天落小雪，终年银装素裹的章吴峰一片茫茫。她听洵韬说过，章吴峰其实是冰雪结成的高山，底下潭水也已被冰封了数百年，赢鱼一族大多被囚冰下，且以水绳穿骨而过一只只串起来，绳子另一端系在咏娘身上。

她披着狐裘在冰天雪地中踽踽独行，一面走一面想，待事情了结，让宋奚来这雪地里弹首《空山月》该多好。

【五】

“那便是章吴峰？”宋奚手中的戟刀抵在雪地上，回头问身后的季娓。

季娓点头：“山峰周围有法阵，不好破。”

宋奚远眺片刻，在心中算准位置，正要举起刀戟时，却被季娓按住。

季娓怔怔地将他望了半晌，忽道：“可别打偏了。”说完便退到原位，淡淡地笑着看宋奚，目光如初春暖风般轻柔。她微微抬头，看到宋奚手中的戟刀破空划出凌厉刀光，劈开法阵后又补了一刀。

第二道刀光不偏不倚切开整座章吴峰，霎时间山川晃动，天光忽收，脚下冰雪却渐渐消融。破开的章吴峰中间腾起一束白光，拖着条细细的银线，宋奚暗自松了口气，没伤到人。原本提起的心还未完全放下，耳边突然“嗖”的一声飞过一支淡蓝色的箭，直直向白光射去。宋奚认出那是留魄箭，心中大惊，掷出手中戟刀截断飞箭，同时旋身去看发箭的方向。

他诧异地看到季娓拉满了弓，手一松，第二支箭已携着雷霆之势破风而去。宋奚来不及多想，纵身要追之际，身形一顿。季娓手里的短剑刺穿他的心口，又利落拔出。还要再刺时，被宋奚一把抓住手腕一扭一转，疼得松开了握着的剑。

凭这把剑根本杀不了他。宋奚压着怒火盯住她，问道：“你要做什么！”

季娓眼中满是泪，却弯着嘴角笑，痴痴地望住宋奚：“做什么？守峰人不死，水绳不断，我的族人便永无自由。宋奚，你原先答应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变卦，突然要牺牲我族人的自由去保一个素不相识的守峰人？刚才那第二箭本是给你的……”她仰头笑着，滚到雪水里的泪溅起小小的水花，“六百年前，我听从稷蒙之命引你到他设酒宴的地方，你以为一切都是偶然，其实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里……六百年前我就该杀了你，偏偏一念之差没能下手……”

宋奚这才醒悟。六百年前朝次生辰前，他曾问过稷蒙该送什么好，稷蒙告诉他蒙水尚有未被捕捉的赢鱼，赢鱼有鸟翼，朝次见了一定觉得稀奇。他依着稷蒙的话到了蒙水，果然在上游找到只赤红色的赢鱼，一路追到某处梨林，恰好碰到稷蒙在那儿设酒宴。抓了赢鱼后两人在花下拼酒，不想中了稷蒙奸计，连人带鱼都被封到了融骨琉璃壶中。那时季娓若动手，他极有可能丧命，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季娓反而救了他。

“那时我就不该心软，更不该和你共处六百年……不杀了你，稷蒙不会帮我救出族人，可如今我对你如何下得了手……你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宋奚……”季娓掩面失声大哭，两只留魄箭已用完，第二箭射中了白光，水绳也断了，她和宋奚的情意也到头了。她几乎伏在雪水中，身子颤抖，泣不成声。

可宋奚来不及与她理论了。他的心头一跳，莫名的不安与恐惧袭来，令他不得不握拳止住手心的微颤。守峰人若死，朝次不会原谅自己……他急急腾云往白光坠落处飞去，望见汩汩流动的冰水中反射出一段银白色的光，忙按下云头查看，是水绳。他循着水绳踏过水流，焦急地往前走着，终于望见不远处一道人影。他飞奔过去，近了才发现是个背对着自己的白衣女子，跪坐在半融的冰雪中，手边是断裂了的水绳，裙下荡漾着刺眼的红色。

白衣女子听见脚步声，惊恐地回身。宋奚见她只是腰间有处不深的伤口，心中焦虑稍稍散去：“你是咏娘？”

咏娘见他靠近，提着裙子慌忙起身跑开。宋奚摇头一笑，目光瞥过地上躺着的另一个人时，顿时僵住。

他终于知道那股不安惶恐从何而来。

咏娘见他三两步向前，跪在自己方才坐的地方，想了想，大概是那女子认识的人，便小声道：“这姑娘在山裂之前忽然跑进来，带我乘风离开时又替我挡了一箭，箭恰好穿过她的肚子，箭头扎在我腰间的水绳上……”

朝次半个身子都浸在血水中，小腹处有个碗口大的洞，一只手覆在上面，被染得通红。今早宋奚替她绾的发髻已经散开，几绺发随着水流如水草般摆动。她浑身都痛，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骨头内脏似乎都碎成了渣，宋奚伸手想抱她起来，她疼得眼泪直掉。

“你果然为了季娓……不肯放过咏娘……你都会骗我了……”朝次满嘴是血，说起话来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可宋奚听得明白，一字一句都听得明白无比。

“我说过我会来救人。”朝次忽而一笑，血从她的口鼻间缓缓流出，“你要守你的信……我也有我的道义……这样也好，在我碍着你们之前……宋奚……”

她眼一眨，滑落眼角的也是几颗血珠。

宋奚几乎说不出话，抱着朝次不停地发抖，良久，才道：“阿次，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拨开朝次黏在脸上的湿发，又不停地替她擦去血水，“可我没有骗你，阿次……我和季娓没有什么，我对她从没有过什么想法，你不碍着任何人，你若死了才是碍着了我……你总是不信我……”他在两人周围设下淡蓝色的光罩，又拼尽修为不让朝次的魂散掉，手缓缓拂过朝次的身子，为她将碎掉的骨肉拼好。

“你好起来，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吵了，你爱闹爱吃醋都随你，你要做什么都好……”

宋奚听见朝次低声不知哼哼什么，俯下身子细细一辨，她哼的曲调他再熟悉不过，是他往日常弹的《空山月》。

那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消失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