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白
1.
京城中最近有传闻,说是公主秦舒不日便要嫁往西凉,以平两国僵持不下的局面。这对于新皇来说无疑是件好事,毕竟旧帝去世不满三年,他刚刚登基,根基未稳,尚不能与西凉抗衡。
而偏偏的,出嫁的又是他同父同母的妹妹,传闻中心狠手辣,最最不得人心的秦舒。
这样一看来,仿佛又是最好的结果了。
樊城安得到这消息的时候,算不得太晚,他的手下从京城归来,带着一个半瞎的说书先生。于是付足了银两,自然而然地听到了一出好戏。
可是说归说,毕竟只是个说书人,这话里免不了掺些不实的东西。
听完,樊城安略思了一会儿,挥手让下人把那说书的带下去后,侧过头问道:“还有……几日动身?”
那旁人微佝着身子,声音轻不可闻:“说是东西都已经置办齐全,估摸着不出七日。”
樊城安点了点头。
这几日山中本就动荡不安,他也是困乏得厉害,打了个哈欠,就合上了双眼。边上候着的人识趣地退下,屋门阖起,整间屋子完全笼罩于昏暗之中。
然后,樊城安就梦到了秦舒。那个所谓的心肠歹毒的公主。
他们初次见面,已经是年少时的事情了。旧有华妃生有一儿一女,深得皇帝宠爱,以城为名,子名为淮,女名为舒。樊城安记不得太多的琐事,至于说是如何的宠爱,他自己本来是舒城城主之子,后来只因为那一眼,便成了秦舒练手的工具。在本该上场杀敌的年纪,竟成了她练武的靶子。
旧帝有三子五女,却没一个人能抗衡得了秦舒。到最后,甚至连他都不敢懈怠。
樊城安记得秦舒的模样,尽管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他却始终记得那女子猖狂的笑颜,红唇点染,美得夺目。
他得承认的是,那段时光里,他的确过得安逸舒服。直到后来老将军战死沙场,秦淮将他推举了上去。
他一战成名,带回了数不清的珍宝兵器,马匹俘虏,还有……还有一个女子,一个与秦舒截然相反的女子。
也就是因此,他和秦舒才渐渐生疏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旧帝驾崩,樊城安打心里觉得,他和秦舒的关系一辈子都不会再改变了。
可偏偏,他和秦舒的关系刚刚缓和,就被那一场大火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那名为骕骦的女子死于阁中,外面派人把守起来,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那时,旧帝才去了不到一个月。这事情后来被传出了城,秦舒的大名自此成了百姓的晦谈。
那是樊城安第一次,第一次克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然后,他就被逐出了宫。
又是后来才听说,骕骦死前,宫中传闻正甚,说是……先帝已将骕骦与他的婚事定下。
他刚刚出宫的那几日里,晚上常常会梦到秦舒,梦到过往种种,可是只要一转头,便满满都是骕骦困在阁中被大火烧尽时叫喊哭骂的样子。
他终究,还是没能熬得住自己的内心。
2.
此时还是隆冬时节,山上雪下得如绒毛一般,寒凉得厉害。
樊城安就站在窗边,屋内灯火不沾。
他记得在骕骦死后,他曾经去找秦舒,想要问她这样做的目的。可他尚未敲门,就听到了秦淮与她的对话。
秦淮问她是否有意于他。
而秦舒只是一声冷笑:“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罢了,谈什么有意无意,他也配得上。”
所以,樊城安心甘情愿地被遣出了宫。大抵已是心灰意冷。
窗边几丝挡不住的冷风吹进来,他只着这一件薄衣,寒风入骨。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才稳了稳神魄,轻咳一声。
“进来吧。”
外面的人明显是听到了他的话,敲门声是止了,可门却没开。
樊城安像是想到了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复又道:“阿凉,我知道是你。”
这时候,穿着绿衣的姑娘才终于推开了门。可面容上是不怎么好看的。
“西南听我要来,刚刚给我传了个信,说是恐怕过几日要下大雪,封山封路的,所以日子提前了……”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樊城安,目光灼灼,“什么日子提前了?”
樊城安皱了皱眉,一边心里止不住地骂西南不通事,一边却又强撑了笑意反问:“除了那些日常的琐事,还能有什么?”
他解释完,披上厚重的外衣,忙着就要往外走去:“我这就与他去商量商量,天寒雾重的,你也早些回房吧。”
这时候,女子才终是沉不住气了,站起了身:“你别以为能瞒得过我。当初我爹把这位子交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说是此生不再沾宫中半分事,现在区区一个秦舒,你就按捺不住了吗?”
樊城安驻了脚,却只是半分,连头都没回,又继续往外走了出去,身影渐渐融进昏暗的黑夜中。
外面冷风不断,偶尔夹杂着雪花飘进来,阿凉瘫倒在椅子上,置在扶手上的手微微发着抖。然后这样许久,她才意识到面上已经有泪滑过。
而那边,樊城安出了门没走几步就遇到了西南,来人话还没说,他就一掌打在他的头上。西南抬头,似乎是想发问,却被那一计白眼顶了回去。
“那边传了消息说是都备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到达山下的时候,不过晌午。”西南一边揉了揉自己的头,一边又将身子缩了缩,暗暗感慨这个什么什么公主真是有闲心,偏要在这个鬼天气出嫁。
“跟他们说一声,晨初的时候就在山下备好,等车马来了,直冲着轿子里坐着的人,只要压制住她就可以……”樊城安想了想,又道,“千万……别伤了她。”
他大抵是算计得周全了,千叮咛万嘱咐的,才放下心回了房,方时,阿凉早已离去。没点火烛的屋子里格外冷清,他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三年前的那一张脸。
樊城安莫名地想起了他当年为骕骦收拾东西时藏在钗子里的那封与秦淮的书函,又想起他出宫前,秦舒贴身的宫女说的那一段话,突然,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明日若是真的见到了她,该如何开口。
3.
他醒来的时候,天还泛着乌色,可总归心里有些别扭,又生怕阿凉会跑来扰乱他的计划,所以甚至没来得及好好梳洗一番,急忙拉着西南一干人等就下了山,早早地埋伏起来。
山下多是林木,道路崎岖,倒是极好隐藏。可是时候毕竟还早,就那么窝在草丛里又冷又饿的,等到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策马而来时,就连樊城安的手都冻得有些发抖了。
他握了握手中的长剑,拍拍西南的肩膀,一个招手,只见几十个匪徒从草丛中一跃而出,直奔花轿而去,到底是占了个突击的便宜,等到前方的人反应过来时,轿子早已经被他的人团团围住。
倒是没有想要伤人的意图,而那为首骑马的人也没有想要出手的意图,只是立在那里,面上倒是沉稳得很。
樊城安倒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当时这局面,实在容不得他想得太多。
撩开帘子,一把将秦舒从里面拽了出来,虽说只是三年未见,可三年之中又变了太多。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腕,都能感觉到她消瘦了不少。
眼眉精巧,红唇张狂。终究她还是她。
秦舒就那么看着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没有半分慌乱。
于是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咽喉处,威胁性地紧了紧手,对着轿下,宫女打扮的女子说道: “回去告诉皇帝,就说是最近剿匪剿得厉害,西山的土匪缺了银两,不得已才绑了公主。若是十日之内送得三百万两黄金,必然会将公主安然送回。”
樊城安一脸匪相,言语轻佻。而那宫女皱紧了眉头,僵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
秦舒比他更快反应过来,夺过他的匕首,往腿上狠狠划了一道,眼瞧着鲜血流了出来,才对着那宫女怒道:“听见了吗!听见了愣着干吗,还不快回去报信!”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樊城安,得意扬扬地挑了挑眉。
那时樊城安不知为什么突然感觉到,自己才是上了套的那个。
而那宫女终究也反应了过来,退了几步,对着为首的人招了招手。也正如樊城安所料的那般,到底是没人敢出手。他随手拦了匹马,等到那一队人马灰溜溜地离去,才对着秦舒,颇为不耐烦地开口:“上马吧,还想怎么样?”
他甚至都不敢看她,可那人却似乎是在这三年之中,脸皮厚得更甚。
秦舒撩起了裙角,指了指那道口子:“我腿伤了,自己上不了马。”
当时,周围的一干人等就那么瞪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二人,尤其是西南,笑意挂在脸上,挡都挡不住。
樊城安瞥了她一眼,然后终是挂不住面子,一把将她抱上了马,随之自己也坐了上去。
那纤弱的身子抵在他的胸膛上,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他感觉到秦舒的身子微微发颤,可刚想开口,秦舒的话就说在了前头。
“樊城安啊樊城安,就算是分开了三年,你还不是得败在我的脚下。”她笑得抿尽东风,大大方方地靠在樊城安的怀里,发香浸染。
幸好他们身旁无人,不然一定会看得到此刻樊城安涨得通红的面容。
4.
山上的人都知道樊城安带回了个不得了的公主。于是不嫌累地跑去看了热闹。而秦舒倒也不恼,樊城安给她安排的屋子她不去,落落大方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喝起茶来。
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中,她有印象的只有两个,一个是阿凉,另一个是西南。
阿凉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子怨妇的酸味,她还没问些什么,秦舒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弄得阿凉双颊涨红,捂着脸跑了回去。而西南是自打樊城安把她带回来,他就片刻不离地盯着她,也不问话,也不坐着,就是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盯得她发毛。
到最后,还是樊城安处理完了自己的事情,匆匆赶来,才将他驱离开。
只是两个人一坐下,周围静了起来,樊城安结巴的毛病就又催发了出来。
“那个……你的伤口……那个……还疼不疼啊……”他看着秦舒的那张笑脸,她穿的还是大红的喜服,算不得多么厚重,却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衬得脸色煞白。
秦舒晃了晃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刚才有个小姑娘给弄过了,我这种常年受伤的体质,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么一说话,一下子就仿佛回到了从前。
樊城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接着问:“你……你……那个……送你出行的人……怎么都……”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秦舒不耐烦地打断了。
“毕竟是送去和亲的队伍,又是天下人皆知,秦淮他自然没有做好被拦截的打算。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边境不太平,凡是有些本事的,都去驻守了,哪里还来送我。”秦舒拖着腮,有些倦怠的样子,话语里却多有嘲讽,“倒是你,一开口就是三百万两黄金,狮子大开口啊!”
樊城安愣了愣,被秦舒这么一提起,才觉得是有点出格,可话说出了口,哪里还有更改的余地。
气氛一时有些僵住,直到秦舒打着哈欠摆了摆手,说要回屋休息。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了,给你安排的屋子有些年头没人住了,山上能烧的东西剩下的不多了,点了火盆也未必能有多暖和。”看着秦舒站起了身,他这才突然想了起来。
秦舒怕冷他是知道的。往年是在宫内,炭火生得旺,出行也穿得厚重。可如今是在山上,这等千金之躯,他可不确定秦舒能够扛得住。
“那你的那间呢?”她一瘸一拐地靠近了樊城安,双眼盯在他的脸上,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
樊城安默默咽了口口水,点头道:“我的那间还可以。”
于是他有些不安地看着秦舒展开了笑颜。
“我睡你那间。”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着自己的腿,“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舒本就不重,虽说是衣服穿得多了几层,他背着她在山间行走,倒还算是轻巧。当然如果这些没有被阿凉看到的话,就真的算不得什么了。
阿凉本就不喜欢秦舒,再加上今天这么一弄,她是铁定了心思要给秦舒些颜色看看了。
可惜当时樊城安没能看出阿凉的那点小心思,不然他一定会提醒她,秦舒心狠手辣的名声绝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当次日清晨,阿凉顶着一张划破了的脸拉着秦舒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秦舒无疑成了众矢之的。
“你下手未免太狠了些……”樊城安皱着眉看着阿凉脸上的那道划痕,虽说没有多深,可对女孩子来说,难免有些不好。
山上的匪徒多是以前阿凉爹爹留下的人,自然见不得阿凉受了欺负,指着秦舒硬要樊城安给个交代。
“她这也不过是正常的反应罢了。毕竟先是阿凉溜进了她的屋子里不是?”樊城安挠着头,最后也只找到这么一个理由。
秦舒倒是没什么反应,阿凉却是听到了他为秦舒辩解,哭得更厉害了。
“正常,怎么正常?她枕头底下放着碎瓷片是正常?”阿凉哭得越厉害,堂下众人的指责便也越发难听起来。
到最后,樊城安皱着眉止住了这一堂的闹剧。
“不论如何,你们二人谁都逃不了有错,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多为难。”他挥了挥手,“这事就先算了,先吃饭,大早上闹这么一出,真是不嫌乱。”
阿凉虽说是心有怨火,可这三年之中也多少懂得看樊城安的脸色。默不作声地坐下来,拾起了木筷。
可秦舒就不一样了,她这一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挑战樊城安的底线,并且屡试不爽。
“我要回房去吃……”她甚至连步子都没挪动一步,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樊城安,看看他究竟能做出什么。
“秦舒,别让我再说多一遍,坐下。”秦舒显然是触到了他的逆鳞。可偏偏这个始作俑者不以为然。
于是秦舒干净利落地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掀翻了桌子上的白粥。毫不留情地转头就走。
剩下堂中愣掉的众人,和怒气冲天的樊城安。
笑话,她的人,怎么能对她生逆鳞。
秦舒勾着唇浅笑,袖口中落下几滴血来,融进满地的白雪之中。
她阖上了房门,几乎是跪倒在地面上,双手捂着小腹,疼痛难忍。她又从腰间翻出染血的碎片,在手腕上划了一道,才将就着清醒了些。
不愧是秦淮,这虫蛊果然厉害。
秦舒匍匐着爬到了床上,近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她将袖口撩起,看了看已泛出青紫的手臂,暗暗算着自己的日子。
秦淮自然不会花三百万两金子来赎回她,当然,前提得是他不知道绑了她的匪徒就是樊城安。不过知道也无妨,毕竟三年前那一闹,是尽人皆知的。
只是,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好笑,她的亲哥哥,当今的新皇,众人眼中的明帝,却是将她害成如今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谁能相信。他宁可去相信街边上一个狗屁算命的一句戏言,也不肯相信他的妹妹不会害他。
秦舒到现在还记得骕骦,明明是秦淮自己喜欢的人,他却心机叵测地让骕骦接近樊城安,以便控制兵权,甚至想要逼宫退位。三子夺位,他本就是胜券在握,却仍是不肯罢休。
父皇去世后,他本以为这事情就算是了结了。却没有料到那算命的一言是在秦淮心底留下了根,他生怕她与樊城安联合起来,于是更想要除掉他。
所以,她才会趁着秦淮出宫的日子,一把火烧了骕骦的寝宫。
她没错,可在世人眼里,她就是个狠毒之人。她认了,为了樊城安,只为了樊城安。
5.
后来,他还是端着米粥馒头什么的,敲了秦舒的门。
本是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又是生怕饿坏了秦舒的身子,所以不得已拉下脸面。
“你喂我……”秦舒勾着唇笑,手拄在桌子上,没有半点要自己动的意思。
樊城安当时便挂不住脸了,一拍桌子,起身便要往外走,又瞧着秦舒没有半分留他的意思,跨出门的脚顿了顿,片刻又收了回来,灰溜溜地回到了桌前,端着碗,将白粥吹凉了一勺一勺地喂她。
“樊城安,我早就说过,你始终是要败在我脚下的。”
樊城安看着她仰起的那张脸上写满了“得意”两个字,不知是怎么的,仿佛迷了心思一般,伸手就去掐她的脸。
而秦舒的笑意也止于那刻,反手将他的手拍下。
“出宫三年,连规矩都忘了吧?”她冷着脸训斥道。眸间隐隐闪动,有些不安。其实是生怕再下去,被发觉出过冷的体温。
自然而然的,樊城安也觉得有些不好,默了声,收回手,不再说话,就这么一口一口,安安静静地喂完了剩下的大半碗米粥。
秦舒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鼓着的肚子,仰着脖子靠在椅背上休息,就看着樊城安从怀里掏出了一支折了两半的银簪。
那玩意儿就算是烧成了灰她都认得,那是骕骦发上的,是秦淮送与她的。只是她不知樊城安是如何得到的,如今给她看又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只好装疯卖傻地接了过来,半是讥笑道:“要送也不能送个两半的簪子吧。”
可樊城安看上去似乎没有要轻易罢休的意思:“这是骕骦的簪子,而我在这簪子里找到了一封信,是秦淮的,只几个字而已,说是若得帝位,即刻成婚。”他将信一并交给秦舒,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当初放火的原因。”
这下子,秦舒是真的冷了脸。
“我无非就是看她不顺眼而已,还能有什么理由,你喜欢她就喜欢了,不必整日拿这事与我耳边说道,你不烦,我还恶心呢。”说完,她起身便要离开,只是被樊城安抓住了手腕,刚刚才添的新伤被这几下弄得又出了血。
秦舒越是慌乱地想要抽出来,樊城安就攥得越紧。到最后,连袖口都浸上了血色,他才意识到不对劲。翻开衣袖查看,那条手臂却满是刀疤,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
趁着樊城安震惊的工夫,秦舒连忙抽出了手,护在胸前:“什么怎么回事,无非是那些日子刀剑无眼,受了伤而已。”
秦舒自己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假,可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别的借口。
果然,樊城安也没有那么好糊弄:“刀疤可以解释,那青紫的痕迹你怎么说?”
他见秦舒支支吾吾,再也找不到理由,怒极上头,一把将她拉过来扛在肩上,任由那毫无力气可言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
“我早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你明明没有那么怕冷,却在这山中整日瑟瑟缩缩的,手也是僵冷得厉害……这些我都看到了……”樊城安道,“可我竟没有放在心上。”
自责溢于言表,秦舒叹了口气,就此放弃了挣扎。
“幸好阿凉通些医术,若是让她给你开几服草药,估摸着也就没什么大事了。”
他倒是想得好,秦舒轻笑,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知道什么是蛊吗?”
当年,是他亲手带着军马剿灭的苗疆一族,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蛊。
“秦淮当初在你带回的那几个苗疆女里留下了一个年纪最小的。他大抵是很早就算计好了。而那倒霉蛋不过就是在你我之间而已。”秦舒侧过脸,对着他眯着眼轻笑,“而在你离开之后,他也终究动了手。”
秦舒不愿细说,那种蝼蚁啃噬一般的痛楚仿佛此刻仍旧残留在肌肤之上,寸寸极深。才不过几日之间,她的手上便完完全全地失了力道,连握住筷子都有些困难。
而此刻,就算是樊城安再怎么在心里怨恨自己,一切也都已经太晚了。横笛一日不吹,那蛊虫便一日不会停止,直到她七窍流血而亡。
“那……那苗疆女呢?”若是按照秦舒的说法,秦淮绝对不会放她独自一人嫁去西凉。不然若是死在途中,必然会惹人怀疑。所以,那苗疆女自然是在送行的队伍中。
秦舒眉眼弯弯:“还记得被你吓唬的那个陪嫁宫女吗?”
樊城安这时才想起,当时自己开口时,那个宫女有些不对劲的脸色。
“我之所以擅自更改了出嫁的日子,一是因为秦淮必定派了人在途中拦截,我怕他们更早于你,二是因为我怕给了你太多的时间去考虑,你反而不会来了。”她的眼中渐渐泛起泪光,莫名的庆幸,“幸好我赌赢了,应是连老天也终于可怜起我了。”
“至于骕骦……”
秦舒才一提到这个名字,樊城安便将她揽入怀中,鼻尖抵在她的发香间,摇着头轻轻呢喃:“别说了……别说了……”
他是再也听不得了。
他怎的当初会糊涂到那样的地步,怎么会不信任她,放任她在那阴深幽闭的宫廷之中,受尽百般苦难。
然后,他的耳边传来一声长叹。
“可你那么爱她,甚至想要娶她为妻……”
秦舒这一句话竟隐隐含着些哭腔。
樊城安听后,气极反笑:“我说你,聪明了一辈子,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出。骕骦于我,不过是个谈得来的朋友。”
他扳着她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生怕她漏下一句:“听好了,我樊城安此生想要娶的人,只有一个秦舒。我打你,是我以为你草菅人命,不是因为我喜欢骕骦。”
这时候,那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才终于控制不住落了下来,却是连这个时候,她也不忘为自己辩解:“哪里是看不出,是因为是你啊。樊城安,你就是我一生的劫难。”
而后说完,秦舒感觉到樊城安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她能感觉到他胸膛里那颗不停跳动的心脏,这就足够了,她想,自她见到了樊城安那一刻起,就都足够了。
她将脑袋抵在樊城安的胸前,手圈在他的腰间,嘴角是遮不住的笑意。
6.
窗外夕阳西下,本是一番美景,奈何有人不懂欣赏地闯了进来。
“听城内人说,皇帝刚刚拨了百万黄金去往南方赈灾,说是宫中已经拿不出银两来赎秦舒公主了。”西南喘着大气从门外闯了进来,秦舒听到的时候倒是没有多意外,毕竟苗疆女回到秦淮的手下,她就必死无疑了。
这本就是秦淮所求。而她也乐于在这深山之中度过不多的日子。
可樊城安就不同了。
“带上人马,我们去闯皇宫。我倒要问问秦淮,手足相残,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吗!”他大抵是被气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戏言。
西南识趣地退了出去。
秦舒却拽紧了他的衣衫,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会从眼前溜走一样。
“我们可以用西凉的名义迫他救你的,等那苗疆女吹响横笛,你就不会死了。”樊城安捏了捏她的手,这是所谓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哪怕是以生命相抵都不足为惧。
可秦舒拒绝了。
“你以为那西凉的皇子看上的是我?不过是我与那皇子做了个买卖,他能令我逃出宫,而等到我一出了事,西凉来问罪,自然而然秦淮就会让他再挑选一个公主嫁过去。”她笑道,“我就是不愿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才会趁这个机会逃出宫来。”
他不得不承认,秦淮畏惧秦舒是有缘由的。她聪明绝顶,手持长枪能破万剑难关。
“秦淮是个明君,天下万事,他都能处理得妥帖,让人信服。他只不过是不够仁慈罢了。而这一点,等我一去,也就算不得什么了。”秦舒说得轻轻松松,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她越是这样,樊城安的心里就越是难受得厉害。
然后樊城安就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一沉,气息危浅。
“西南那日跟我说这山上有一处悬崖,能看到京城的繁华盛景,你带我去看看吧……”秦舒艰难地撑着身子,眼里满含期望,说出口的话叫人无法拒绝。
那时,窗外的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几乎难以看清外物。
樊城安还是没能犟过她,将自己常年穿在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裹得密不透风的,再三确认后,才抱着她出了屋门。
那断崖之处,几乎无人来往,皑皑大雪覆了满地。他小心翼翼将她放了下来。只是探出身,就能看到京城之景。
到底是临近春节的日子,冷是冷了些,京城中却还是热闹得厉害。
秦舒半倚着他,鼻尖冻得通红。
“阿凉是个好姑娘……”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虽是刁蛮了些,可心思是好的,对你又上心得很……”
言罢,她抬头看向樊城安,却见那人黑着一张脸,并不予理睬。
于是,秦舒窃笑着伸手抚在他的脸上,唇色青白:“你若是不愿娶她,那便等我好了,等我转世投胎,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能寻到你。”
他弯下腰将她拥入怀中,那温凉的香意融进满城的大雪之中。他将下颌轻抵在秦舒的肩上,却再也无法感觉到那人的半分体温。
是以他震惊地退开时,才看到她的胸口上血液浸染出的牡丹花。一摸腰间,才发现自己的匕首早已被她拿走。
“太疼了……”秦舒的身子重重一沉,樊城安拥着她,随之单膝跪下。
她的眼角滑过一道泪痕,绕进云烟深处。
樊城安靠在她的唇边,却只是听到她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
“太疼了……”
7.
后来,西山的悬崖上终不再是空无一物。春来的时候,秦舒的墓前摆着新摘下的桃花。
阿凉看到了那墓碑上的字,写的不是秦舒,而是樊城安之妻。那时候,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樊城安不会娶她。他明明是早就有了至死不渝的人。
后来,樊城安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去宫中。只不过简短四个字,秦舒已逝。听说,那一夜,皇帝的寝宫中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抽泣声。
后来,樊城安多了一个习惯,就是日日无事的时候就去悬崖边喝酒,醉了就躺在桃花林中,嘴角挂着笑意。
他仍在等,尽管明知道等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