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祺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民间叙事的新路径及其美学立场
——以《独药师》、《望春风》为例
李亚祺1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本文以张炜《独药师》和格非《望春风》为例,分别阐述民间叙事面向中国革命和现代化书写时所具备的双重面貌:一方面包含着以自我认知为核心的个体与历史的冲突,及个体对精神困境的尝试性解决,一方面又包含着作者试图置身于历史之外再现历史的另一种表达。而无论以何种方式进行书写,新世纪小说对民间叙事的把控力,由对再现历史的强调呈现出对个体心理、文本结构及语言的抒情化等文学性的重视,呈现出新的美学向度。
民间叙事;历史;自我;情感结构;美学向度
就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民间叙事而言,其核心理念未曾有过根本的变化,即如何看待传统和历史,并在此基础上由不同角度展开思辨,映照出当下的个体处境。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包含对传统历史与文化的重新定位和阐释,无疑是中国文学在新的文学思潮影响下作家面向民间叙事的收获,而这一收获在更大程度上指向未来,体现了作家以历史介入现实并思考未来的现实主义报负。尽管经历了九十年代文学的市场化与世俗化,传统文学与通俗文学的承载平台和传播方式进一步分化并构成不同的场域,传统文学仍坚持自身评价标准,进一步要求自身代表中国当代文学在文学创作领域所能达到的最高现实关怀与精神反思。这样的雄心报负符合中国当代作家的成长印记,并依然是新世纪传统文学创作领域的作家们的内在诉求,甚至可以说,如果想要进入新世纪传统文学的体系之内,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也要遵循这样的内在文学立场。但不同的是,当新世纪中国确立了自身在世界范围内无可取代的政治、经济地位,此时关于现代中国历史的讲述,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对传统的继承,更呈现出关于个体命运的认知与美学上的新转向。其中包括以对现代化进程回望的方式重述个体在历史中的立场和困境,也包括借用传统的技法和文人笔调重新对历史进行思想性到文学性的加工。
与此同时,这种由作家所代言的民间,往往借用一种包含有风土民情的特定历史阶段作为背景进行呈现和表达,然而,本文之所以没有以新历史主义的批评方式解读,在于所选定的文本尽管呈现了特定历史阶段的民间形态,但所包含的思考确是对超越于时间意义的普遍人性的象征性思考,有极强的隐喻和症候性。可以说,这种民间叙事方式,虽然借用了历史的某一个特定时间段作为背景,但是其哲学立场和文学表达在于超越历史之外的普遍人性,甚至是一种当代性的特定的思维观念之下产生的不同的范式,其一是对个体自我伦理和自我困境的思考,其二,便是试图超越于这种伦理思考,以文学创作中作家的心理时间和现实时间相互辩证的现代技巧,完成其与传统中国老庄思想的民间叙事立场的结合。
新世纪多元思维的丰富,必然造成原有历史叙事的松动,而碎片化信息带来的个体对事物把控的减弱,同样使历史叙事以叙述不同个体命运的方式切近过往传统遭遇的变革,并在新的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面向,引来不同的关注方式。尤其是,文本所呈现的历史在矛盾中包含的现代主义困境,包括对自我历史、自我生命的重新认识和认同,并在投入到某种历史的进程中完成个体的成长。这种精神困境的微妙改变,更多是以中产阶级的精神痛苦为内在逻辑,是一种中产阶级在对现代革命的回溯中完成的当下认知。因此,经历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之后,新世纪近十年的文学传统文学创作无论从主体还是从创作的关照点来说,是对20世纪初的历史的对话而非再现。
在中产阶级的认知中,当个人历史具备合理性与可能性,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对主流意识的偏离,在此观念之中,个人史叙事能更好地呈现历史,而历史也因此具有时代性与个体性的双重面貌,这一特点,在张炜的《独药师》中有着尤为明显的体现。
在张炜的《独药师》中,革命首先具有双重的面貌,一方面它与传统背离,是对“养生”的否定和瓦解;另一方面却又符合传统的道德逻辑和家国要求,包含对个体生存欲望和肉体欲望的规训,并在规训中完成超越。主人公季昨非在一次次经历欲望带来的耻辱和痛苦中,不断地自我辩白与自我痛恨,却最终在与理想型女性陶文贝的结合中,建立起某种更具超越的灵肉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隐喻着个体在“灵”的感召下,完成对“欲”的救赎,也是对中国传统的处事理念的致敬,即在出世和入世之间试图找到某种平衡点,并且以个体自我救赎的方式完成这种平衡的皈依。
而从另一个向度上看,现代主义的矛盾本身无从避免,正如葛亮在《北鸢》中所追逐的闲适与精致,最终必须以革命的方式去完成精神的救赎,否则,闲适与精致则无从寄托,这是当代对历史叙事无从避免的文化立场,也是革命话语延续至今的以父辈的方式所带来的文化想象。
事实上,中产的困境是在不断地寻求平衡与打破平衡之间摇摆。因此我们可以说历史叙事在寻求平衡方面完成了某种文学的安抚性新使命,并在语言的精致化与结构的技巧运用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学高度。尤其是,心灵的塑造完成艺术对理念的制衡,在《独药师》中,个体的选择具有极高的隐喻性,在季昨非对邱琪芝的矛盾情感,及其与想要写《长生指要》的革命者徐竟的交往中,认知困境呈现为个体面向历史的核心难题,也从而使我们看到通向个体自我认知的方式可以有多么丰富,而这丰富本身代表着人类精神和生存的无限可能。
当然,革命和历史是冷峻的,在冷峻中寻找出诗意,需得先穿透那冷峻。而将情感本身化为力量,求得可堪与理性相比肩甚至超越理性的“意志”,正如叔本华认为意志是表象世界的根据,当代中产阶级正是在意志和现实理性的夹缝中左右为难,这也未免使任何一种呈现都稍显紧张——一种对峙中的紧张,能够成文本的张力,但也会偶然显出节制的不足,而在历史叙事中,抒情的传统中国文化似乎以柔克刚地呈现出历史的温柔面向。在个体的精神如何立足革命这一问题上,陶文贝的存在恰好以精神性感召而非革命正义的强制去获得文学本身所能带来的精神安抚性效果。
与此同时,正如福柯分析柏拉图《亚西比德》上卷中的“政治野心与哲学之爱的交汇之处就是照看你自己”时谈论关于照看自己的“自我技术”,中认为独立于政治生活之外自我关注的普遍性问题以及作为贯穿人之一生的自我关注问题。并提出人必须成为自己的医生,并且拥有在对自我培养的过程中产生的不同实践活动。①
由此可以说,关于“自己的知识”与这些实践活动之间的关系一定程度上在文学中的体现是鲜明的,现代性在新世纪近十年中尤其呈现为不同个体在自身的文化背景、知识储备与实践选择之间的矛盾与态度,并处在关于自我是否能够被摒弃,或者自我将以何种方式存在的矛盾中。有趣的是其对话的潜在场域往往选择某种传统文化中精致而有极高美学特质的方面,或以物我一统、长生修持的传统生命哲学作为原型——如《独药师》中的养生,或以民间文化场域中极其精巧的语言结构呈现——如《望春风》。当然,其呈现方式是多样的,还包括葛亮的《北鸢》对精致生活图景的绘制,也有可能是《软埋》对精致生活的瓦解所提出的疑问,这里不一一赘述。
上世纪80年代的乡土叙事自“寻根”开始,无论为了寻找文化内在的根基,还是为了拒斥现代主义,乡土的呈现尽管未有明确的指向,但始终带有强烈的理性自觉意识——反叛视角的多元与反叛对象的暧昧并不能影响问题意识的强烈。这种姿态到90年代乃至当下,在乌托邦或桃花源先验理想之下对乡土的批判性反思,或在西方现代主义创作的感召之中呈现独特的文化结构或民间奇景,大抵上只要涉及到乡土,就呈现为“历史—民族式”叙事,隐蔽的严肃立场无可避免,而文学本身的逻辑不断被牵制又绕回,或进或退,几乎未曾旁站一步淡然看看,也往往疏于告诉我们,民间是如何在自身的逻辑中一步步沿着时间的河流走到今天。历史若永远在场,历史是否还能呈现个体生命的原貌,不同于《独药师》的个体精神独白,《望春风》则以更强的距离感呈现出历史叙事的超然性境界。
同样是面向乡土的叙事,作家格非在回望之时,发觉不为时间动摇的往昔没有了现实空间中的位置。“再不去写,它可能真的就悄无声息地湮灭了。”他说。所以,《望春风》的出发点一开始便已不再是一个困惑,而是为了“秉笔直书”,建构一个超时间性的绝对存在——构筑在现实空间之外,由时间所定义而成的空间。于是我们看到的《望春风》,在“去历史,去超现实,去乌托邦”之中,完成对往昔的“再现”,而内在的逻辑也许是因为——对乡土的情感最深沉之处,作家不忍心将任何一个观念附着于其上,而置身于历史之外同样能够构成对个体命运的刻画,并呈现出相应的历史面貌和历史观。
当代文学的乡土叙事中,历史化的语境之下,乡土被建构出的张力往往比时间本身更汹涌,也衰老的更快,我们唯一能记住的是历史希望我们记住的。而《望春风》的故事一再打破这种历史,以民间叙事的诗性层面告诉我们:命运本身的线索并不单纯是生活时间的,民间叙事能够构成对历史叙事的反叛。真实的民间主体,在历史关节点某一瞬间的选择,并不在绝对的理性之内,人一瞬的情绪,冥冥中使生活走向另一个维度,却在当时并不能被察觉与解释,这是真实的民间——然而时间是延绵的,所有的转折可以惊天动地,也可以理所当然被忽略,但在《望春风》里,作者选择了让这转折在时间的延绵之中若隐若现,一切都被包容,无论是父亲选择将秘密在新婚之夜告诉母亲,还是母亲选择将所知道的于再婚之时交代给组织,生活的真实与温柔,恰恰呈现于人们在情感冲动中的疏于盘算与营谋。
所以,尽管作者一再拉着我们回到秘密本身,但文本一开启与秘密有关的故事,就自动延续着真正情感的在场和延绵,恰如母亲的离去,父亲的死亡,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说,不是为了卖关子,毕竟在来来往往的命运之河中,这一切并不重要。使故事不断前行的不再是历史本身,而是人类的自我意志。正如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谈到:“过去的真实图景就像是过眼云烟,他唯有作为在能被人认识到的瞬间闪现出来而又一去不复返的意象才能被捕获。”②甚至人在历史中的身份也只是密而不彰的背景,秘密本身的重要性退场,人的欲望,人生存着的努力和日常,以强大的生活逻辑忽略着秘密的存在,而秘密在此则如同一个遥远的梦呓,只在午夜深沉时飘渺出现。
另一方面,《望春风》中人物的命运也不能再由先验的观念和方式所决定,人们看似伴随着历史的进程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命运,但这其中的轨迹却被民间自身的情感结构取代,恰如作为隐喻的占卜,是“父亲”在不可控中实现的可控,是有意识的安排,却也是时代之中的个体在面对命数时最后的“强词夺理”。没有惊心动魄的背景音乐,温情依然持续在父子之间,恰如父亲远远的在一个山头消失,又在另一个山头出现,而我们知道他会消失,却也永远不会消失。这样的安排,却也与历史叙事中个体的渺小与被模糊构成对抗——人即使不能在绝对的自主层面决定自身的命运,依然可以用忽略历史在场的方式,以长久以来人们应对突如其来的灾祸的勇气,面对生活中的因果与责任。而这样的个体在民间的角色,充满人伦的温情,也是在一切乡土的世俗性之上,更为深层也更为庄严的民间寓言。
知识分子需要对自我和他人的庇护与救赎,往往是当代文学创作的逻辑基础,然而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和陶渊明的桃花源无法再给予安慰时,知识分子以何寻求安慰与庇护他人?《望春风》试图以民间叙事超脱于宏大结构的历史叙事,其实更多是对现代化进程及其历史侧面的宽容与理解,也因此而“妥协”——放弃批判、认同,或是对矛盾挣扎的剖析解构。民间叙事自我形成的时间和空间对文本历史背景的一再打破,作者仿佛并不刻意甚至未曾预见,却突出着民间叙事不可动摇的合理性及其诗性内在。正如文中的“父亲”所言:“世上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一桩事情的真相与奥妙,通常并不藏在最深的地方,有时就在表面”。格非从叙事一开始即为了坚实地接近与还原民间自身,甚至在第三部分更为具体地依次交代前两章出现的人物和他们的命运,尽管那些命运中的曲折并不缺少惊心动魄,却在格非虔诚而平静的回忆式语气之中,消散了面对乡土的忧心忡忡或呈现人性时的用力过猛,从而显现出矛盾本身的锋利在被时间磨平棱角后最朴实而温情的一面。
我们看到,真正的民间,与生存相关的民间,并不在一开始就寻求形而上的解决,但历史的强烈冲突和简单粗暴被拒绝,回忆空间的浮现显现出形而上的诗意——一切没有失真,而这诗意真正存在于民间的血脉里:父亲吃到我留在碗底的两块肉时的眼泪,赵孟舒的古琴,会说书也会说英文的“老菩萨”唐文宽,雪兰懵懂时期的爱情,武松在斜眼小时候扎着他又嫩又细又滑溜的小胳膊上的硬胡茬……以及“母亲”——一个始终在逃的女人。而那些我们曾以为的疏离并非刻意,更多是因为时间和年代久远,因为四顾茫然,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惆怅。
于是我们和作者一起四处望望,一切在逝去的样子,但文本的意义则在于,保留民间本身的诗性,而正如歌德所言“仍然拥有的,仿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只有真正民间叙事所贮藏的情感力量,能为好的抒情语言和结构所铭刻。
当80年代的中国文学面向世界之时,接受魔幻现实主义成为接洽中国民间最合理的方式,民间固有的奇异性一瞬间就能够转换为现代性的叙事逻辑,而这样的现代性转化又基于中国民间自身的原型呈现及作者个人的生命体验,但民间的叙事若只依赖于历史面貌的呈现,历史往往成为作家借用以呈现创作志趣的表达对象,真正的民间形象则模糊而不成逻辑。与此同时,借鉴民间的奇观达到对现代主义技巧的呈现,往往能够引起读者在创作技巧上的赞赏或批判现实角度的理性认同,但鲜有内在情感结构上的共鸣,而民间叙事对未知逻辑的合理化诠释,解决及安慰也无从寻找。
由此我们看到,《独药师》与《望春风》在叙事上以不同的手法超越于“超现实”。尽管是在讨论传统玄学为基础的养生术,尽管主人公是背负着家族使命的养生世家传人,这样的家族史充满神秘的野史与“羽化登仙”的浪漫,但《独药师》中大量密集有效的内心独白使个体的一切选择都基于有效的逻辑思辨和推进,这种叙事的有效性,打破了超现实历史的不可靠感,而结构上加入“管家手记”,更进一步打破民间的隐秘,使读者在隐喻之外有效地体会个体在历史选择与自我认知中的艰难。
而在《望春风》中,格非以回忆为起点,表达出对民间自身的敬意,这里的秘密不再是奇观,秘密只是日常生活的底色,在日常展开的同时,消失于时空之中,而仅有的可以从占卜中得到的奇异性也被解构,却也恰好达到了一定程度的还原——在对生活逻辑去魅的过程中,一步步还原人的形象。结构的倒叙构成两个世界,以对童年场景的追忆开始的故事,看似为了呈现一个重要的奇异性的开端,然而,却正如父亲的“大仙”身份始终是一个掩饰,是为了一个更遥远的愿望,为了人与人之间依偎着经历岁月,这一从开始就注定了的命运,谁也不知道是父亲一开始就刻意安排,还是情急之下唯一的选择,然而还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事事变迁,事事沧桑,有些命数注定实现,或许本不是命数,是与历史无关的,人间。
于是,当张炜和格非在文本中展开生活的细节,当人间和个体精神呈现出自己之时——开端,结果,历史的狂喜或悲剧都只是背景,面对生活唯一的方式,还是人自身的情感。而这样的情感回归到文学本身,是一种原初而感性的经验,这里的民间以绝对在场的方式,帮助情感逻辑自成体系。由此,我们看到一个宿命论的引子,但最终,民间信仰在奇幻逻辑层面上刻意的呈现被巧妙化成对民间的善意。而建构在民间叙事之上的时间也不再具有现代主义创作方式上的断裂性。
另一方面,当代小说的创作无论基于抒情式传统,魔幻现实的现代性视角,还是对虚构想象的反叛,作者以自身经验对民间进行定义的严肃性往往被作家自身忽略,那么如何去塑造形象让文本呈现出文学性的动人之处,而非批判带来的压抑或桃花源的暧昧与可疑,一直是民间叙事与其所呈现的历史自身的隔阂所在。而在呈现民间时作者避免介入,是民间叙事的关键,正如传统的说书人所起到的是穿针引线的作用,如果理念先行,民间往往承载太多附加意义,从而显得滞重而复杂。因此,正如胡塞尔试图剥落一切现象并还原事物的本质,尽管是否存在一种本质意义的民间始终存在争议,但可以明确的是,当太多的理念附着在民间之上,民间叙事的对象必然是被置换变型的民间。由此,张炜运用个人心灵史的记录,格非以代言的方式完成了民间自身的诗性重现,这样的民间叙事,在情感态度的出发点上仍然是知识分子特有的,但我们看到的却是千百年来历史中的个体所能拥有的更为内在的人情与故事。每一个个人都可以借此回到民间本身。于是,民间不是一个愚昧的需要被拯救的存在,也并不完全是知识分子心灵的依托,而是它所呈现的真正的伦常,当附着在这之上的一切理念都慢慢剥离,伦常本身的复杂与简单就已具备诗性的安慰。而恰好是在这种与理念的距离之中,《独药师》以个体赋予意义的成长性叙事,《望春风》以强调文学性的民间叙事代替了历史在场,二者以结构的呼应和人物的自成逻辑,完成了文学性对民间的介入和慰藉,而更为强韧的民间逻辑显现出久远也终将持续的民间力量,而当民间的精神气度自我呈现之时,技巧与立场都成为无需刻意的存在,反而呈现出属于中国历史进程中自身的现代性表征。
与此同时,对情感最切近的描述,往往会被认为最贴近生活,然而真正陷入生活,却很难站在远处审视这生活本身,人与这世间万物的情感也变得模糊不清。因此,绝对的关切也产生绝对的距离,因为投入生活并将之赋予一定形式,本就意味着心灵与思想的形式化,而二者只有在跳脱现实之时方能实现。正如阿甘本关于“同代人”的观点,认为只有和这个时代有歧异的人才是同代人,而与时代过分契合的人,在各方面都紧系于时代的人,之所以并非同代人,恰恰是因为他们由于与时代的关系过分紧密而无法看见时代,真正的同代人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③
我们常看到许多对民间的叙事是启蒙者的叙事,有许多同情是启蒙者的同情,而面对民间时很难真正自化为民间的一部分,但在近几年内出现的历史叙事中,个体生命意识的决心从内部打碎了同情的必然性,反而呈现出较强的主体人格。
无疑,现代社会一切的变动和复杂的现象以及解不完的现象之谜底之外,文字恰恰能提供某种可感的永恒人性。如何穿透变的现象,而达到某种“可感”的不变,如何在网络时代的工具理性之外寻找到情感的形而上表征,而又能真实地将它们扎根于这土地,此时的我们需要一种言说历史的理想方式,更需要一种对美的洞见,即作者对个体与时代之间的裂隙的把握,探究文学与我们的时代之间的关系。而这样的思辨固然是令其自身痛苦的追问——对自己也对所有人。然而,如若没有这层思辨和追问,精英式的刚愎自用却往往也成为文学最大的限制。尤其是中国的现实有太多的裂隙,而这裂隙最鲜明的体现之处,并非观念性叙事所能指涉。需要各式各样的人物出场,各式各样微小的内心波动和被人所忽略的情绪见证。我们看到以《独药师》、《望春风》为代表的作品对塑造个体生命的强调,此种文学的个体属性有时候包括赋予生活本身以美学的象征意义。
艺术可以有效的安抚精神困境,从这一点上,当代和任何一个时代一样,都具备提供丰富素材的可能,虽然实践理性对传统中国文道理论的压抑是无可否认的,但消费社会的一大好处在于,文道理论的实践同样可以作为一种社会实践产生相应的影响,前提是文本对情感和语言的把握达到相当的程度并呈现出传统中国文字的韵味。
此时的文学创作,语言尤为重要。正如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语言是人的生存之家,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能够延伸多远取决于我们的语言能力能够达到什么程度。写作所能达到的精妙感,历史叙事内部可能具有的寓言性——如果理性能够提供某种人生指导的意义,感性同样能够提供。情感至深乃至以想象之景入现实之境,扬撒开去,反而浑然一体。
然而当代的话语已非传统社会的万物有灵,除非架空在一个虚幻世界或依托乡土民间的神话传统,如何在生冷的现实逻辑里述说灵性?此时以传统中国文学语言在当下建立一种文学的标准是尤其困难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标准。而这样的标准依赖于文学的自觉,依赖于创作者的努力。正如在玛克思·德索的《美学与艺术理论》中认为:“艺术之得以存在的必要与力量绝不局限在传统上标志着审美经验与审美对象的宁静的满足上。在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中,艺术有一种作用,它以我们的认识活动和意识活动去将这两者联合起来”④在他看来,艺术家的内心结构可以被称作是道德的,但更广义的说,是宗教的,是在命运中而非反省中延伸出的透彻与包容,也是植根在内在世界对外在的克服之中的。这种自觉的价值理性追求,其实是新世纪文学创作者在自身美学的立场及自我意识之下,凸显的对理想自由生命形态的追寻,并包含着同代人的距离感。在这一点上,民间叙事不是现实主义的批判,也不是轻酌浅唱的小确幸,反而是关于命运和命运所能带来的一切的哲学表达。
事实上,关于个体如何在历史认知中完成当下身份的指涉,有很多不同的探讨方式和形态,而如何能够深入有效的切入到现实生活本身,而非最终被个体圆满,即理想人物的可能形象或自身的文学立场所左右,也许我们会有更多更好的方式去切近。而叙事的美学特征所呈现的美学效果,是新世纪的今天在民间叙事方面取得的可喜成绩,并依然期待着一种面向未来的美学诉求。
注释:
①米歇尔·福柯:《自我技术》,《福柯文选》,汪民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6页。
②本雅明:《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67页。
③阿甘本:《什么是装置》,斯坦福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④玛克斯·德索:《美学与一般艺术学》(中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8页。
The New Path of Folk Narration and Its Aesthetic Position——A Case Study ofExclusive PharmacistsandLonging for Spring Breeze
LI Yaqi
(Department of Chinese, 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aking as examples Zhang Wei’sExclusive Pharmacistsand Ge Fei’sLonging for Spring Breeze, this paper explainsthe civil narrative for the Chinese revolution and modern writing with the dual aspects respectively: on the one hand, it contains self-awareness as the core of the individual and the history of the conflict and a trial solution to an individuallyspiritual predicament; on the other hand, it also contains the author’s attempt to reveal another expression of history beyond history. And no mater how you write, you will find that the new century novels’controlon the folk narrative andemphasis on the reproduction of the presentation of the individual psychology,text structure and language lyricism andthe importance to other literariness are taking on a new aesthetic dimension.
folk narrative; history; ego;emotional structure; aesthetic dimension
I206.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8318(2017)04-0024-06
2017-06-12
李亚祺(1988-),女,甘肃兰州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