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帧老照片
时光无法倒流,它只能被追溯。
当然,身体的追溯会更艰难一些,因为身体是有生命极限的,从日渐丰腴到日渐干瘪,看似拖沓,但其实它只承载时光的某一段落及其倒影,这就难免令人心生沮丧。不过,即使身体无从亲历,也总有无法抹杀的人事拥挤在漫漫时光中,我们需要做的,是打开时光过滤器进行筛选,让鲜活的、饱满的身体与已经过往的特定瞬间发生应激反应,直至感觉酸痛或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疤痕。
回溯到1967年。这一年,我还沉浸在母亲的子宫里,被温暖的羊水环抱,远未孕育成人形。如果允许比喻,那么我毫无疑问就是上苍安插在母亲身体里的一粒种子,静静等待着春天来临。作为异物,我的存在给予母亲整整十个月的妊娠反应和幸福感——这一年,我能感知的非常有限,却充满意义。
也是在这一年,摄影师马克·吕布的身体里长了一根刺。从医学常识角度来讲,身体最可能长的刺叫骨刺,骨刺的存在对于正常的身体而言,不啻是一场灾难,为疼痛提供了确切的证据。而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没有任何医疗诊断证明马克·吕布得了骨质增生,他的陈述仅仅提到一帧题名《枪炮与鲜花》的照片——这二者之间是否暗含着某种关联?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远,只能追溯了。追溯的结果是我发现属于马克·吕布的1967年竟然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而背景则是华盛顿反战大游行。在他的镜头中,白色的光线聚焦在黑色的底版上,黑白之间一个名叫简·罗斯的17岁女孩正以手中一朵柔弱的鲜花对峙着国民警卫队一排坚硬的钢枪。
我的身体一阵痉挛,这是视觉反映到身体上的应激反应——画面中,一触即发的人物关系不可重复,如鲜花的,一如鲜花;似钢铁的,恰似钢铁。
我知道,所有的隐喻都是有所指向的——现在,我来告诉你照片背后的故事,就在马克·吕布将枪炮与鲜花定格下来不久,鲜花就被打翻了,并进而带起一场雪崩——那个名叫简·罗斯的17岁女孩死了,刚刚还是鲜活的身体骤然横陈在华盛顿街头,美丽而冰凉。
忽然之间,我产生一个莫名的疑问:那仅仅是一具简·罗斯的身体吗?
时光真是一个残忍的看客,它没有给出答案,但是马克·吕布一定受到了深深的触动,因为他就是在那一天感觉到身体里长了一根刺的,而且这根刺还日渐演变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常常想,如果把身体想象为一个容器,那么它不仅要装下心肝肺,是否还要装下一根刺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马克·吕布身体里的那根刺日日夜夜折磨着他,最终刺穿了他的皮肤,然后又一路刺中了一众路人、旁观者形态各异的身体,包括我的。
身体的感知是最直接的,无论幸福还是痛苦,都可以顺着时光的流向不断传递、流转,并由此产生持久的共鸣。
直至反馈到心灵,濡湿现在,可能还包括未来。
这是必然的。
一根鱼刺
我感觉到了疼痛。
痛感有着确切的方位,排除肌肉牵引神经造成的歧义,明白无误地指向咽喉。
咽喉是一个极具伸缩性的部位,一日三餐,不管是坚硬的酥软的,还是苦辣的酸甜的,都要统统通过它的验证才能进入肠胃。
如果说,味蕾的快感来自于牙齿对食物的咀嚼与研磨,那么毫无疑问,身体的快感一定来自于食物顺畅通过咽喉之后的分解与变质。
咽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可是,咽喉只是一个通道,它无法对食物的质地把关,如果眼睛、手控制的筷子、牙齿纷纷放弃对食物作出判断,不可知就只能让咽喉独自承担了——虽然有一些不可知它往往承担不了。
忍着疼痛,我站到浴室镜前,拧亮镜前灯,大张嘴巴。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脸如此不堪,肌肉收缩,神情紧张,面目扭曲。而张开到极限的嘴巴,光照的部分是明亮的,反射出唾液的光芒;更多的部分则是阴暗的,任凭我上下左右调整角度,依然看不清楚,就像一个黑洞,处处透着诡异。
嘴巴深处就是咽喉所在,我不知道它现在处于红肿、发炎、溃烂的哪一个阶段,只能完全凭感觉——它带给我的直接身体刺激,然后用药、忍受、等待。
造成这一现状的,仅仅是一根鱼刺。它本来与我毫无关联,可是偏偏我要吃鱼肉,又偏偏在夹起的一块鱼肉当中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于是,一连串的“偏偏”终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卡住咽喉。卡住咽喉的鱼刺一定是在显示自己柔软而锐利的存在,却由此让我饱受痛苦,并费尽了周折:我先是采取咳嗽法,希望借助肺腑空气振动原理把它咳出来,但剧烈的咳嗽除了让我脸红脖子粗之外,卡住咽喉的鱼刺纹丝未动;继而采取呕吐法,食指与中指并拢,探向咽喉深处,刚刚进食的菜肴接二连三涌上来,却丝毫没有动摇鱼刺的根基;第三招是喝醋,听说醋可以软化鱼刺,可是我喝下整整一瓶山西老陈醋,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发酸了,鱼刺还是牢牢牵连着咽喉处的肌肉;第四招是咽饭团,把碗里的米饭捏成元宵大小,然后干咽,希望饭团在下咽的过程中把鱼刺带下去。干咽饭团已经让人憋屈得泪腺贲张,再带动扎在肌肉里的鱼刺,实在折磨人。关键时刻还是厨师有办法,他拿来一小块发面,让我囫囵咽下去。嘿,还别说,当我强忍着刺痛咽下面团,鱼刺竟然也随之被粘连了下去。
那一刻,我浑身有说不出的轻松。
可是,轻松感并没有停留多久,一根鱼刺,尖锐的物件,它所造成的伤害很快就显现出来——先是两个点,红点,有微微刺痛感;随后慢慢充血、扩散,形成胀痛,再后来封锁整个咽喉,及至连口水都无法安然通过。
非常不幸的是,饥饿感又适时冒出来,它起自肠胃,然后通过感应系统把信息发散向身体各部。当进食信息被咽喉阻挡住去路,只好折回肠胃,不断积累之下,发出渐趋密集、空洞的咕噜声,与火烧火燎的咽喉相呼应。
我忽然发现,我的生活原本好像一张窗户纸,手感光滑,质地柔软,却不期然被这一根鱼刺一捅一个窟窿,让我不得不腾出更多的时间来面对它、解决它——在一根突如其来的鱼刺面前,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浑身都是缺陷。
我相信,以后的日子身体受到的伤害会愈加明显,愈加频繁,而身体的自愈能力也会愈加衰弱,这是不可逆的,我所能做的,是当疼痛来临的时候,让身体及时喊出声。
这是我无意间获取的一个由饮食而来的经验,它被一根鱼刺无限放大了。
一只蚊子
眼睛不仅要适应光明,还要适应黑暗。
关上床头灯,围绕着身体而存在的种种日常生活渐渐陷入半昏迷状态,用不了多久,眼睛就会无力地阖上,让位于绵长的睡眠。一个隐秘的人,一个隐秘的夜晚,即便有故事发生,也被昏暗的时光悄悄遮掩了。
那一刻,再无异样眼神的审视与管束,身体终于可以摆脱白日里道貌岸然的姿态,它感受到的只有床垫生活化的衬托,很绵软,很体贴。长久以来,穿着衣物的身体很重,脱去衣物的身体很轻,这令我油然产生一种快感,无所顾忌的快感,无所牵挂的快感——面对一具裸体,你完全可以收起羞涩之心、羞耻之心,无论它是否拥有光滑的皮肤、饱满的肱二头肌甚或坚实的胸膛——这才是自己真实的身体,天然之体,有血有肉,有情有爱,未加修饰。我爱它,一如爱上身体上那些青春的、沧桑的印记,这些印记平时都被各种质地的衣物包裹着,但始终存在,积累着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以及命运。
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体无需勇气,只需要一双眼睛,一个机会。
很多个夜晚,我都这样释放着自己——直到一只蚊子闯入。
与蚊子共处一室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因为这个世界是我与蚊子之类共有的——即便不是我,也会是另外一个人;即便不是这只蚊子,也会是另外一只蚊子。
这只蚊子将夜色轻轻掀开一条缝。
我的不设防的身体在它眼中无疑是肥美的、多汁的,是一顿美味大餐,这唤醒了它体内不可遏止的冲动。应该说,每一次经历对于它都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既新鲜又刺激,它享受着新鲜刺激所带来的血压升高、情绪紊乱、心律失常,以至于常常忽略危险的存在。
而我感到了痒,睡眠之痒,把我一次次拉回到日常生活之中,那些已经遭到压制的紧张、烦躁、郁闷等等不良情绪重新被勾起——这实在不是我所希望的。
蚊子不会洞悉我的感受,它是一个不甚高明的潜伏者,尤其可恶的是,它在饕餮之时还要把毒液注入到我身体之中,让健康的身体产生种种病态反应,生怕我察觉不到似的。这让我有一种被戏弄的沮丧感。
好吧,好吧,既然觉睡不成了,那就让我跟你做场游戏——我尽力安慰着自己。其实,对付一只饱餐后的蚊子是件很容易的事,它的身体已经膨胀了好几倍,拖累了飞行速度。结局可想而知,它死了,我的手掌上沾满自己的鲜血。
虽然一场好梦被打搅,但我并不记恨蚊子,这也许就是它的生活或者叫命运,谁都没有对错。
接下来的时间,我再无睡意,人躺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很大,但什么也看不清楚;大脑似乎已经清醒,又似乎仍处于睡眠阶段——我问自己:这只蚊子叮咬我是一种提醒吗?它究竟在提醒我什么呢?
整个人恍恍惚惚。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现实中,从未迷失在真实里。可是,这只蚊子却启示我,现实中的真实是非常残忍、非常不人道的,会让人痒、让人痛苦,而且让人无从回避,躲进黑暗之中也不行。
经历多次被蚊子叮咬之后,我终于长了记性,睡眠时虽然依旧赤身裸体,但会盖上薄薄一层被单,以免身体暴露在外,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即使是被一只蚊子叮咬,身体也会疼痛,会流泪、流血——如果是其他呢?
责任编辑 刘志敏
周东坡:祖籍江苏无锡,生于河北张家口,长于西安,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写作,现供职于某杂志社,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绿风》《延河》《福建文学》《散文百家》《海燕》等,荣获多项奖项,入选多种选本,并与人合编三卷本《中国当代散文检阅》一书,系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安市民主促进会文化支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