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当街

2017-01-09 18:41
广州文艺 2016年12期

1

那是柞城当年最耀眼的一条红色街道,在柞城独一无二。

柞城其他大小街道住户,只有黑土坯建筑和黄泥屋,而那条街却是满眼的红。街的红,由街道南北两侧红砖房构成,东西方向展开,街长约三百米,在西侧紧邻更大一片环形红墙圈成的大院,那是柞城县革委所在地,而那两排红砖平房,便是县革委给大院家属特建的政府家属房。这条街有一个专属名字:革委街。在黄灰驳杂的柞城东北区域,两排红房子就是柞城这座庞大身躯肋部被切开的一道口子,鲜红色的肉向两侧翻开,露出内里黑色的淤血……

十六岁之前,我与那条街的关系,是因为那里住着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我当然对那条街并不陌生。但我的革委街故事的真正开始,却是十六岁这年一个雪后日子,两个少年突然进入我的视野。

那时我还住在柞城东南街。那日午后,小雪初歇,我正和一条小狗嬉闹,录子在不远处机械厂铁门外喊我:小文,快点过来,我们抓了两个坏蛋,要审问呐!

录子脖颈上盛开着一张嘴,没有其他。我看不到他厚厚的嘴唇和黄色的牙,但我一想到猪的嘴巴,录子的嘴巴便有了形象。

被劫来的是俩男孩,都十四五岁样子。一个稍高,头发短短,穿件草绿色仿军服,满脸赔笑,但眼中带着恐慌;一个稍矮,穿一件藏蓝色学生服,戴一副小眼镜,额顶垂下一绺头发,两眼一直躲着面前的我们,但那里面没有恐惧,反倒藏着一丝不屑和倔强。俩人并排站在一座尚未焊完的大铁箱子内侧,手里都拿着一个白色本子,大大的,卷成筒状。面对他俩昂首站立、牛×闪闪的,是人高马大的黄铁生,右手拎着一根竹棍,他那副得意洋洋、气势汹汹的造型,我不合时宜地特别想笑,心说这臭犊子还挺能唬的,真把自己当成绿林好汉了?

黄铁生年初退学离开学校,现已初步掌握抽烟、喝酒、截,俨然成为一社会成人。截,是北方广大区域内通用的一个词汇,与后来流行的泡妞一词类似,但“截”更冒进,快捷,野蛮,按字面直接解释,便是在一个随时随地的时机,将看好的女孩截住,搭讪、勾搭、哄骗之类。不过今天“截”的是俩男生。

我看你俩就觉得不是啥好人!黄铁生信心满满说道,就仿佛他看见两个七分饼马上判断出每个饼七分钱一样……去年夏天,几个同学一起去饭店买烧饼吃,那是放晚学后,路过北二道街国营一饭店,被里面飘荡出的香味勾了魂。那是我们难得的一次走进饭店的经历,大家进去时都有些紧张和惶然。在玻璃展示柜里面,堆积着五分钱、七分钱的烧饼,一毛钱的油饼,五毛钱的馅饼,黄灿灿油汪汪像小山包似的簇拥在玻璃柜内。一位穿白衣的服务员在忙着整理柜台里的烧饼,并不搭理我们几个毛孩子。几个人叫了好几声她也不抬头,这时黄铁生大概急了,大声喊道:哎,服务员,七分饼多(少)钱一个?七分饼多(少)钱一个?

他的喊声像空中突然跳下来的一只狰狞猛兽,店员一下惊呆了。但她瞬间便听出黄铁生喊话中的可笑逻辑,抑制不住大笑起来。她这一笑,我们几个也悟出那句喊叫的愚蠢,实在忍不住,也一同哄笑了。黄铁生却被笑声整得发懵。黄铁生不但生得骨骼壮硕,皮肤粗糙,内心似乎也很宽敞、无痕,他喜欢期待明天的奇迹发生,活得跃跃欲试、不计后果。

黄铁生问那两个被路劫来的“坏蛋”道:说,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大街上贼眉鼠眼、东瞅西望的,到底想干什么?

短发高个有些委屈的样子,说道:大哥,我们是在写生啊!

黄铁生瞅瞅我和录子,一脸茫然,应道:写生?写生?什么意思?

我和录子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儿,此刻一定一脸白痴。

戴眼镜的矮个扫视我们三个的脸,将笑未笑的表情略过他的脸,眼冲空中翻了翻,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看,根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太没有价值了,我们就是闲的,没事可做,行尸走肉,闲逛,可以吗?

他的话中显然有反抗情绪,并指桑骂槐。可惜我们都像聋子一样听不出那弦外之音。

黄铁生也许完全不在乎对方说什么,但对方翻向空中那种傲慢眼神,似乎让他恼火,他霍地扬起“马鞭”,满脸充血:不服呗?瘦驴嘛偏要拉犟屎,行,我倒要看看今天咱们谁犟过谁!不上点贡,你们今天甭想走?说,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短发高个将要开口,戴眼镜矮个截住了他的话:

没有学校!就是一群社会散渣,无所事事,烂命一条!

黄铁生恶狠狠扫视着俩人,低声吼道:信不信今天我把你们的皮抽开花喽?

短发高个紧张得变了脸色,两眼不停地眨巴着,使劲往脸上挤着笑:哥几个,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啊?想要什么?

戴眼镜矮个狠狠翻了一眼短发高个。

录子抢了一句:有,好吃的吗?

黄铁生骂了一声:操!

我险些笑出声。

黄铁生像将军下命令似的说道:翻翻你们口袋,除了吃的!

短发高个显然懂了。他两只手就如两股劫匪,迅速洗劫了自己所有口袋,掌心处便堆上几张绿色的两角钱纸币和几枚白色、黄色的硬币。

你呐?

黄铁生冲戴眼镜矮个扬扬下巴,用挑衅的语气问道。

戴眼镜矮个不吭声,也不瞅我们。凛然不屑。

短发高个尴尬地看一眼戴眼镜矮个,回头对黄铁生说:他、他没钱,钱都在我这儿放着,你们真要是不信,可以翻!

黄铁生瞅瞅戴眼镜矮个,似乎也没底气敢去翻他口袋。便冲录子使一个眼色,说了句:算啦,这回,就这样吧。

录子按黄铁生的眼色上前取走短发高个手里的钱。

黄铁生便闪开了身子,但神色依然保持在那种班师回朝般僵硬状态中。

短发高个走近戴眼镜矮个,扯一下他的胳膊,再扯一下,然后像劝架似的拉走了一脸怒气的戴眼镜矮个。

2

那年寒假,我家搬离东南街,迁到革委街居住。搬入革委街当天,雪一直落着。土街被雪完全覆盖了,只裸露出南北两侧红砖房子,在飞舞雪花中红白交错,甚是好看。也正是这天午后,我决定将这条革委街走通一遭。雪的吸引和对红色街道景色的好奇,将我拉到漫天风雪的小街上。

我由西向东穿越小街,西北风鼓着雪在身后旋绕、迂回,沙沙敲打着后背。天一点都不冷,这让街上积雪有了更突出的柔软感。柞城就是这样,落雪时总是暖暖一副假象,可一旦雪歇风息,寒冷仿佛重重砸下来,让你顷刻头晕目眩。

小街内看不见人影,只有零星的干树和醉汉似的电线杆。我双手插在仿军大衣的口袋里,一路东瞅西望,想象自己在逛一座童话国!白皑皑的雪,红色墙壁的城堡,就是缺少一个可爱的公主……

路北,一家小卖店棉门帘被掀开,当真从里面闪出一个小女孩!

可她哪里是什么可爱的公主,而是一个长相怪异、穿戴怪异、行为怪异的小妖女!最显著的妖女特征,便是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那种眼圈的壮阔超出了一般人五官在整个头部、面部所应占据的比例。她的眼白很大,眼珠就如固定在眼眶内的上部,在棉门帘被掀开的一瞬间,她的眼光笔直地弹射出来,目标却不是我,而是没有焦点,迷惘着奔向半空,仿佛一个妖女在回忆默念着某种魔咒。她的脸型有些瘦削,白白的,被黑色兔毛翻领、月白色斜襟夹袄衬托着,一股特立独行而又难免孤独无助的气氛笼罩着她,而她那身月白色满族式棉装,在一九七×年的北方柞城,仿佛裹挟着一阵妖气,呼啸着出现在我眼前,让我失去了少年本已浅显的判断力:她是谁?来自哪个朝代?或者哪个妖魔世界?

从她身边走过时,我发现她其实一直在吃东西。她双手捧着两根白色东西,最初我以为那是冰激淋,只是有些细长,与平时的冰激淋不大一样。她站在路边,在轻轻咬着并排的两根白色圆柱,大大眼睛专注盯着手里的东西,根本不看我。在距离她最近时,我隔着风雪用力看了一眼她手里捧的东西,终于看清了:那是两根白色蜡烛!

我以为看错了。那超出了我全部生活经验。我定睛再瞧,这次确定了,那的确是两根白色蜡烛,因为她有滋有味一小块一小块啃咬蜡烛时,有一根白色的蜡烛芯一直在她嘴边摇来摆去……

尽管她不看我,但我收住脚步观察她,一定“惊动”了她。

她突然迈开脚步,飞也似的从我眼前窜过小街横道,跑到街对面,一路碎步,消失在前方雪雾中。

一时,我说不清自己处在怎样的感觉中。不是害怕,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发觉自己想笑,却没做到,反倒突然涌上一股尿急的感觉。

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尿到裤子里,惶惶然继续向前走。

其实我是想转身回去的,却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甘心的劲头。我知道那女孩今天不会重新出现,但这街上有这样一个“妖女”,我隐隐有一种慌乱中的兴奋和期待。

一路向东要走到小街尽头了,脑中还一直回放着那个妖女吃蜡烛的画面。突然发现,我已经走到东城壕边了,一排挂满雪霜的高大榆树矗立眼前,一条城关马路夹在树林中间。

调头向回走。风雪迷眼,但路南第一家小院东侧的一幕,还是让我瞪大了眼睛:

半截红砖东墙之上,一个扮成古代勇士的男孩蜡像般伫立风雪中,目视东方,一块蛋清色包成的巾冠,被一条金色的发带扣住,巾冠垂在脑后的部分和带子在风中飞动如翼,一件大人的深紫色花棉袄外套宽松地挽扎在身上,腰部右侧斜挂着一把木制宝剑!最醒目的,是他后背上扇动着一面白色的绒布披风,那应该是大人的一件风衣,现在,它的两只袖子系在男孩脖颈上,衣摆被风鼓荡着,神采飘逸。男孩的装扮让我想起许多连环画中的人物,但不知这一刻扮的是太平天国的陈玉成?还是小刀会的刘丽川?

正看着,男孩身边又冒出一个人来。男孩也许是站在凳子上的,现在那个凳子上又多出一个男孩。他应该是给男孩整理装束的,可是,当他在凳子上站稳,我马上就认出了他,并同时认出了那个扮成古代战将的男孩!

我撒腿就跑。

已顾不得俩人看没看见我,只顾疯狂向西逃窜,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双手扎到雪中,刺骨的疼,仿军大衣邋遢不堪,膝盖上像被人搧了嘴巴,印着猛烈刮碰后的痕迹。我连滚带爬跑了二十几米,突然改了主意。就像很多电影里那些勇敢机智的英雄(脑子里自己的幻觉)似的,我没有跑回家,而是向南转弯,折进一条窄胡同。在一处冲西的黑漆铁大门前停住脚步,回头张望一下那俩男孩是否追上来。确定安全后,我推门进院,口中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起来:黄铁生!黄铁生!

整整一下午,我和黄铁生窝在他家室内,不敢迈出室外半步,仿佛大难临头。我和他面面相觑,都用探寻的无助眼神搜寻对方的视线:以后,怎么办?

没错,那个扮作古代战将和之后站到凳子上的人,正是不久前我们在东南街路劫的俩男孩!彻底完蛋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和黄铁生都知道这道理,到了人家地界,我们只有等死的份了!

这番惊吓,让我看到了黄铁生(当然也包括我)纸老虎的一面。因为整个下午,黄铁生只在摆弄一只箩(不知道他弄那个做什么)、说话如同安了发条或弹簧,颤颤的、飘飘的,比他看见一大堆“七分饼”时还要无措和紧张……我也同样变成了瘪茄子,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只会不停上厕所。挨到日暮,我才贼似的从他家溜出来,畏首畏尾往家跑。雪不知何时停的,小街上有一些扫雪的人影在晃动,炊烟像灰色的旗在上空扬起来,隐约的人声在雪后的寂静中扯来扯去。没有人认识我,我像一个外星人般在街上跑着。

将近家宅,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铁锅炒砂砾般的喊叫:那谁,你站住!

我以为他们追上来了。

在我身后,我第一次看见了她——不,是他——还是她?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奇怪的没办法定义的人。这个人叫李彦秋,与我相仿年纪,直到几分钟后我确定那个巡警队的李队长便是这个人的父亲时,我依然无法确定应该如何称呼他(或者她),因为,我实在没辨别出这个人的具体性别。这种判断上的恍惚犹疑并非完全来自李彦秋的那身装扮,当然,在一九七×年冬日暮色中,高挑的李彦秋的穿戴已足够奇异,或者叫离经叛道:头发不是特长,但因为烫了爆炸式,所以蓬得有点高;似乎略施黛粉,但不知是激动还是燥热,脸颊是发红的,双眉却出奇的淡,甚至可有可无;涂了口红,只是涂得血肉模糊,失去了唇的形状;一件黑白竖格蝙蝠式粗线大毛衣套在身上,脖颈上挂的一条银色金属链子垂到心口位置,是一个十字形状的坠物;草绿色军裤很肥,放大了本来就不同寻常的胯部,脚上蹬着一双半高跟儿文工团式女靴,但高高的靴腰藏在了裤脚内;右侧臂弯搭一件黑色的皮大衣,腰束半垂……有那么热吗?也许是去跳舞了?

眼前的李彦秋就像一个热腾腾的怪物从天而降,让我惊讶,又打心里惶恐、烦躁。

李彦秋显然不在意我的态度,只顾用那炒锅嗓音(那也是我无法判断这个人具体性别的主要因素)噼里啪啦冲我说了一通:

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好像不记得我了,以前,姥姥住西街二线那排草房时,我们家与姥姥家一墙之隔,常看见你,胖乎乎的,逗人儿……那啥,我听我爸说你们搬来了,我叫你是想问你,你转学了吗?住到这边,上学太远啦,你要是还没转,我回去跟我爸说,他打个电话就成了,省得还要你家阿姨托人!行,这事你就交给我吧,我叫李彦秋——哎你上几年级?

我闭一下眼:高一。

李彦秋无忌地笑起来。我睁开眼,哦,两排大大的牙齿,尽管白得耀眼。

3

李彦秋跳舞成瘾。那时候,整个柞城似乎都在那样的扭动与蹦跳中舞蹈着,那是一种之前从未见过、跳过的舞蹈,舞曲让人心慌和哭泣,舞蹈者恍入幻梦,不必顾忌他人,自己完全进入到放空、醉醺、疯狂的境界。李彦秋带我去过几次那种跳舞场所,不是舞厅,是场所。它们可能是某个机关会议室、电视台演播厅、小操场、婚礼现场、居民院子。只要一台便携式录音机,平坦的地面,加上啤酒和年轻人,最多有一些随便拉起来的串灯,便足够了。李彦秋可能是那些人中的舞蹈高手吧,这是因为每次李彦秋都被一些人推搡着(或者是簇拥着?)进行一段独舞,舞毕之后必会掀起一阵热烈嘈杂的掌声、叫声、拍桌子声、口哨声。如果那不是因为太喜爱,就只能用起哄和嘲弄来作解释了。我那时对舞蹈技艺的了解基本为零,但在心底还是对李彦秋的舞蹈竖了大拇指,那主要是因为李彦秋无论是独舞还是夹在人丛中的群舞,速率都是眼花缭乱的,幅度大、姿态飘,且全情投入,确实很显眼。最奇怪的是,无论怎样跳,不管怎样的节奏,李彦秋脚下都似被浮云托着,脚下没有声音发出来,看不到飞溅的沙土和飘浮的烟尘。

但,天才舞者李彦秋却屡屡在舞场伤筋流血……

城西。李彦秋一位同学的大哥结婚,带我去看热闹。那天李彦秋正在毡布棚顶的院子地中央独舞,闭着眼陶醉,周围也躁动在一片酒酣喧哗中时,忽见院外看热闹的人丛中走进三四个男青年,二十多岁样子,极短发或者无发,都穿着蓝布工作服,慢悠悠向李彦秋围上去。不仅我,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上来伴舞的。而等到大家觉得不对劲时,已经晚了。男青年几乎同时开始对李彦秋拳脚相加,一直闭着双眼的李彦秋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踹倒了。三个人用脚踢着李彦秋,地面上便弹射出沙哑的炒锅似的痛苦叫声。我随着一群人涌上去,男青年们始终一声不吭地踢踹着地上嘶叫的李彦秋,见大家围上来,几个人怒目环视大家,也不说话,转身走向院外……

李彦秋在地上将自己抱成团状,护着头和手,完全一个有经验的老手样子,起身后,大家看见李彦秋的嘴角被打破了,流着血,头发上、身上粘满灰土。李彦秋一边在呻吟中甩着、拍着那些灰土,居然一边冲我咧咧嘴,像是要笑的样子!只是那神情尴尬极了,狼狈极了。

以后,类似这样的事件不止一次发生,李彦秋总是有轻微的受伤。我怀疑这其中是不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打者打得适度,被打者不报官不追究?这种疑问尽管不着边际,但每次被打之后,我看见李彦秋都是习惯成自然的样子,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是我看不懂的。我有一次便忍不住问李彦秋,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总打你吗?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制止他们?

李彦秋不出声。

让我彻底下决心不再和李彦秋玩在一起的,是李彦秋另一次受伤事件。

那是柞城文艺青年的一次晚间聚会,一个民刊文学社牵头组织的,参与者是诗人、歌手、舞者、画家。聚会安排在一家机关小礼堂,位于柞城西北街路边。我们走进小礼堂时,演出已进行一段时间了。台上台下的人不多不少,相配那不大的舞台,灯光同样不复杂,只音响还专业些。李彦秋带我从侧门上到台上,找到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子,请求今晚是不是可以不跳舞,那女子便笑吟吟问李彦秋有什么问题吗?李彦秋却答不出。戴眼镜女子善解人意地说,要不简单跳一段,点到为止?李彦秋便没办法拒绝了。但李彦秋说就不要化妆了。

我站在舞台上场门一侧,只想看那两个唱校园歌曲的歌手。见一旁摆有木桌,上铺几张白纸,却是节目单。我心说弄文学这帮人还真是呆气,搞个聚会弄什么节目单啊。凑近拿起一看,马上又泄了气。那俩歌手今晚是开场,已经唱完了。尽管沮丧和泄气,我还是认真记下了俩歌手的名字,男歌手叫邵力杰,女歌手叫黛雪。

我内心怨恨地看着不远处正往手上套那种裸露半截手指手套的李彦秋,心说就怨你这个倒霉蛋儿!

这次,要打李彦秋的人是从后台突然蹿出来的,不知是事先埋伏在后台了,还是后台深处另有通道?总之,几个人从天而降般自垂幕后跳出来,直取李彦秋。等我发现时,李彦秋已被围在中间了。那群人穿着黄色棉服,乱糟糟看不清几个。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冲了上去!我也不知道这次的反应怎么会如此迅捷,而且在心里想要帮李彦秋,我大叫着,但附近音箱里那种嘭嘭声,让我的喊叫像泥牛入海,吱溜一下就消失了。舞台这一侧迅速乱作一团,台上的演出也中断了,台的另一侧以及台子下面开始往上面涌过人来。我最先冲到那群黄衣服人身边,扯住一个人的棉衣后襟喊叫着“别打啦别打啦!会打死人的!”李彦秋在人群里面呀呀地嘶叫着,并且力图躲避着那些人的暴打,人群慢慢移向舞台中央。我一直扯着那个人的后衣襟不撒手,最后将他惹急了,回头将拳头抡向我。我的左腮和脖颈处被击中,疼痛扑满了面部,口中喷出一串血水……我几乎来不及看到打我那个人的脸是什么样子,他很高,是一张苍白的脸,光秃秃的头颅一闪,我便被打到了一边,同时我听见他叫着他的同伙:来呀,这还有个帮凶呐,一起揍!

我抹着唇边一直流淌的血水,还没反应过来那话意味着什么,冷不丁看见一件草绿色军大衣袖内伸出一只戴着黑色软皮手套的手,一下拉住了我的胳膊,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快,跟我走!

血水一喷溅出来,我其实就怯了。我做不了英雄,也保护不了李彦秋。这一刻我别无选择。我惶惶把手臂交给前面穿军大衣的女孩,看着她的背影在乱糟糟的人群里噼里啪啦一通躲闪,便绕过两条垂幕,头也不回冲过下场门里侧一条暗影斑驳的走廊,跑到一间挂有似乎写有“××更衣室”的绿漆门前。她哗啦啦用钥匙打开门锁,一把将我扯进室内,回手迅速合紧门。屋子很小,黑黑的,隐约是一些箱子、柜子、衣物和桌椅。没有窗子,只有漆黑的墙壁。她似乎撩起一团东西,按按我的肩膀,说了声“低头”,我的后背就猛地被推了一下,一头扎进一个未知黑洞,一个趔趄扑倒。我双眼无用, 索性闭紧了。

耳畔沉静。黑暗将听觉伸得很远,是舞台上的骚乱。但听得出退潮似的偃息下来。只是那音箱里的音乐似乎因惊吓或忙乱被人忘记了关掉,依然在嘭嘭响着……乱糟糟的声音完全平息后好久,音响才被关掉。于是突然的,这个黑漆漆的礼堂像睡着了一样,静得连一点鼾声都没有。

我马趴在一团疑似胡乱堆放的衣物上。身下很软,但是很凉,很不可知。先前我是一动不动闭眼装死的。完全寂静下来之后,我才准备起身,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刚才那个带我来这里的女孩。我弓起腰,准备起身退出去。身体后部接触到一个障碍:我伸出手,摸到一个人的衣服!

你先别动!

我听到那女孩说话。原来,她一直悄无声息在我身边。不知坐着还是趴着。

我不动了。

女孩在黑暗中幽幽地压低声音说道:我听到前面大门关上了,等更夫查完后门再走。

我支吾着,算是同意她的说法。

果然,隐约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我感觉自己甚至身后的女孩都憋住了呼吸,并且让耳朵敏锐异常。脚步声懒散地从门外走过,然后是整理门栓的声音。脚步声重新切近,经过,渐远,消失。

我的小腿被拍了一下。女孩悄声说:起来吧。

试探着坐起来。在我左侧,女孩应该是坐着的,但是我看不到准确的她,只有一种感觉,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流波婉转。但这很可能是我的幻觉。

不对。除了可以忽略不计的视线,其实是有一种气息清晰存在的。那是令人心慌的气息,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从哪里而来,却是黑暗中强有力伸给我的一只巨臂,拉紧了我,妄图将我撕碎,让我成仙。我突然想起李彦秋,这也许是一个很自然的联想,因为对比过于强烈。是的,这只巨臂,我从来没有在李彦秋那里感受到过。

我说:我这就走,你呢?

她说:我你不用管,走你的。

我可以送你回家。

她可能不耐烦了,扑哧一下撩开一道破布、衣物遮挡的幔子,声线提高:别废话啦!

我摸索着起身,想回头打量她一下,什么也看不到。

她说:出门右拐,头里有道门,轻点拉门栓。

我还是忍不住,就问:你是谁?不说,我不会走……

她在暗中似乎咽了口唾液:

我就是一唱歌的。你走吧!

4

西街小礼堂事件后,我被父母口头“软禁”了起来,只许在家看连环画,去外祖父家找书看,不许做其他事情,不准接触别人,包括李彦秋。父亲在印刷厂工作,他喜欢给我买连环画,家里有很多新旧连环画,柞城人管那叫画本儿。但说到画本儿,东南街录子比我多好多倍,那都是成套或系列的画本,摞在他家靠墙木橱上。录子父亲是柞城轴承厂供销科长,全国各地出差,回来总能带回大量成套画本儿。录子不喜欢绘画,也无历史情结,只图热闹,在那时,我们和录子一样,觉得这世界最热闹最眼花缭乱的地方,一是电影院,一是画本儿。

外祖父家许多旧书在仓房堆着。他是旧时代过来人,书堆里会有一些竖版带插图的古书,以及期刊杂志。我可以随时拿走随时还回,来去自由。我像捡拾富人的残羹剩饭般在这里发掘着我的兴趣。在即将开学的一段日子里,有两篇小说被我记住了,一篇是已经破得像烂棉花的老版《苦菜花》,那里面有很多男人和女人亲热的描写;一篇是新鲜出炉的短篇小说《班主任》,那个宋宝琦会让我想起许多身边人……有趣的是开学后不久,我转入的新学校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记一个你尊敬的人》。我笨手笨脚模仿《班主任》轮廓,写了一篇《我尊敬的班主任》交上去。几天后作文本发回来,老师用红墨水在后面批了大大的两个字:优秀!底下也写了好大一段话,都是赞美和表扬。之后,女生班长又通知我,全校出黑板报,我的作文选上了,语文老师让我把作文本送到写板报同学那里。我迎着春风兴冲冲跑到校黑板报前,那里有一架木梯,上面正有一个男生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画。

我把作文本举起来:哎,语文老师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将粉笔放进膝盖上的纸盒内,弯下腰伸手来取作文本。

他穿一件藏蓝色学生服,头发在额头垂下一小绺儿,架着一副小眼镜……

我和他四目相对,一瞬间眼珠和胳膊都像被时间的某个齿轮极速卡住,记忆却无情地闪回来:是的,我和他都认出了彼此。

我没有在他脸上找到我的心情:逃跑。

万幸的是,我也没有觉察出他的仇恨。

他用沉默,转头,无视,后脑,脊背,竖起他的表情。操场上有风吹过,有周遭的杂音喧哗,但我一时觉得有些失聪,或者是一阵耳鸣划过去,淹没了仿佛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无耻……那是一九七×年春天刺入我心头的第一把利刃,它无声无形,无任何征兆,就仿佛突然洞穿了我以后的许多岁月……

他不说话。不理我。不收我作文本。但他又不发泄情绪,这让我进退两难。此刻,我并不惧怕他从梯子上蹦下来向我复仇,或者大骂一场,我害怕的是他跑老师那儿去告状!劫道,这对老师和全校来说,基本属于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弄不好甚至有被开除的可能。我对继续念书不抱什么希望,但以“因劫道勒令退学”的罪名回家,就实在太操蛋了。

这样一想,我胆怯了。就把作文本放在他脚下梯子横木上。但我没有当即逃跑,而是故作镇静地看着板报,准备找个借口离开。

水泥黑板的大小,差不多就是一面山墙的面积,冲西迎着大半个操场和校门。在校内每一处位置,或者一走进校门,这面黑板都会跑进视野。现在,黑板上只画了版眉和一些配图,占据不足三分之一面积,即便如此,我还是被黑板上的画与字戳到喉头了似的,突然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我从未见过这么清秀舒朗的笔迹,字与画的线条纤细明快,流畅纯熟,如果那是硬笔或者毛笔所致便不足为奇,但那是普通粉笔之下诞生的笔势和结构。

这是你写的?

突然,他在上方撒下这么一句,我不敢去接。我不信任的是我的耳朵。

我抬脸,见他捧着我的作文本也正看我,一脸无邪笑着。

他没注意到我表情的错愕,捧着我的作文本轻声朗读着:趁着我们的老师还在路上走着,让我们来仔细端详一下他的相貌吧……竟然可以这样写?我从没见过,写法大开眼界!

他不加掩饰地赞美着,我毫不含糊地脸红心跳,他的惊喜说明,他和我的语文老师都还未曾读到过那本杂志。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感到侥幸还是隐约有些恶心。不可久留!不可继续面对他的赞美,不可继续面对黑板上那些生动的字和灵动的画,更不可联想起不久前那次当街的路劫……

我惶惶然道:我,天呐,还是走吧。

他倒显得无所谓:好嘞,我这就把它写在黑板上,全校同学就都能看到了。对呀,你,不是住在东南街吗,怎么会在这儿上学?

我?那什么,我刚转学来的……

为什么?

我简直快要窒息了,最后还是要说出来:我搬这边街上住了……

这边街?革委街?

我假作轻松状,随机化作一缕烟儿。

另一种冤家路窄。李彦秋同样是一个躲不开绕不过的角色。李彦秋托人把我俩安排在同一班级:柞城第二中学高一?三班。但这却如一个苦涩的玩笑:李彦秋让父亲帮我转学时,我们正打得火热,而俩人真正走进同一间教室的时候,已近乎陌路。令人感到薄凉的是,我们似乎谁都不曾抛弃谁,却在小礼堂流血事件后,几乎同时丧失了继续交往下去的兴趣或者叫热情。也许在我们之间,冷酷和温暖都未曾存在过,只残留在记忆中一些断片式的舞姿和触目的血腥。时间与春风仿佛一夜之间便荡涤了它们……据说小礼堂那晚,李彦秋在台上被一群人按倒在地,扒掉了裤子,那些人叫喊着非要验证一下这个人的性别不可。但是奇怪的是传说的话截止于此处,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最后验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只有一种说法称,在李彦秋的裤子里看到了鲜红的血迹……

可是有一天,在校门口,我却迎来了另一个不及回避的相遇。

在东南街被我们路劫的俩男孩在等我!

我想我死定了。但已来不及逃跑,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画黑板报、戴眼镜那个男孩竟然迎着我跑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你叫张小文,对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我叫苏波,前面是我哥,他叫苏关!

苏关在前面冲我咧嘴笑笑。我真担心他还会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我。我站住不动,感觉进退都是尴尬。心说:是不是挨揍前都要报一下姓名?跟《水浒传》那些打架的人学的?

但苏波的话却像是一个来自温柔之乡的“红楼梦”:从今天起,我们上学、放学,一起走!

我紧张、无措、语塞,下意识回头张望校园里那张黑板:上面的字与画都很模糊,当然,也包括我的那篇“抄袭”。

5

与苏氏兄弟化敌为友,属于生活中的奇迹。但奇迹太难重复。转来二中没几天,我的“敌人”便出现了。那是班里一个白面男生,我还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之前,就注意到了他那张雪白的脸和莫名的敌意。他的脸属于那种青白,有一种蛋青色的光隐在那肤色之下,在见他之前或以后,我都不曾见过一个男生可以有这么青白的脸,而且长相非常俊朗,牙齿均匀整齐到绘画的效果,淡灰色的眼珠,像电影里的某种梦幻形象。这是一个让我为其形象感到惊讶的男生。

而他,却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某天下午自习课后,我在操场手扶着单杠,看校园外树林的鸟群起落。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是我来班里后第一次与他单独面对。他浅灰色的眼睛迷幻疑惑,又暗露凶光。他问:你哪儿来的?看你咋这么隔路?

我没办法回答他。因为我从未发觉自己哪里隔路。隔路,好听叫特别,不好听就是有一种令人讨厌的特性。

你住哪儿?

我想想,回答了他:革委街。

他挑挑眉毛,似笑非笑的。我不明白他表情的含义。

革委街?哼哼,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呀?

我没回答。

他撇撇嘴,也不追问,开始表达他此番的来意。

知道我是谁吗?

我摇头。

听着!他说,我就是付彬,你没听说过吗?

他实在太陌生,所以这种话只能让我想笑。但我还是忍了一下,却没忍住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

我没想激怒他,但他还是被我这种态度激怒了。我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在我飘忽视线里,他是面无表情的,巴掌却已抡了过来,结实地掴在了我的鼻梁上,巴掌的力量并不大,我只是听到类似于竹板磕碰那一下,鼻子先酸后麻,随后是热热的一股液体从鼻孔里冲将出来,溅到操场的黄沙土地上……

我不晕血,但出鼻血却是我的噩梦,在我童年记忆里,鼻血总是停不下来,像一群冲动的血气方刚的魔鬼,只要出现丝毫出口,它们便会疯狂地从血管里往外冲,时间越久,我的恐惧就如逐渐淤积起来的血液。爸妈说我是缺乏某种维生素,要不就是火大。很多年后,我才晓得那是鼻黏膜上的一种疾病,但儿童时代的恐惧感让我以为那是将死的。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的要害,付彬这个白脸魔鬼却偏偏巧遇了它。

我没有一点还击,却飞也似的跑向了水房。

身后,付彬的声音追赶着我的狂奔血路:你就不该到这儿来,遇到我,算你倒霉!高干是你这样的吗?以后给我滚远点儿……

从这天开始,那张白脸成了我的噩梦。但付彬在我少年生活中只是匆匆一闪。这也说明,人生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噩梦中。这个噩梦之所以清晰保留在记忆中,原因来自我被付彬那种敌意的疑惑折磨了很长时间,而谜底却那样让我意外。

秋季。柞城电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名叫《庐山恋》的影片,那已经是轮回多次地放映了,但观看的人依然不少,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张瑜和郭凯敏的接吻,觉得那是难得的教科书。我也是“学员”之一。第三次买票去看。

影院门前空场上聚集着许多年轻人,穿喇叭裤的多起来,穿假军装的也不少,像我这种穿学生服的也占一定比例。大家欢天喜地的,像在准备参加一个宴会。那时在柞城有一种传闻,男孩要勾搭女孩,只要在人群中偷偷踩一下女孩脚尖,女孩有意便会跟你走,从此成为你的人。这传闻很玄,许多人将信将疑。我还没到恋爱年龄,但有胚芽破土的意向,因此对这个传闻好奇到迷恋,人多时,总瞄着周围人的腿脚,看看有无男生去踩女生脚尖。而那些人是谁,长什么样,我似乎并无兴趣。

我忽略了那些人的脸。于是,一张意外的脸突然出现。

一张白白的鸭蛋青似的脸。我把这个人记得很清楚:付彬。

冤家路窄。仇人相见。我没回忆起当初留在鼻梁上的痛感和血色喷溅,却想起这两个词儿。

在这里遭遇,看得出他和我一样感到意外。

不一样的是,我有仇恨,他却有牛逼和傲慢。

几个月不见,付彬瘦了一圈,但比以前更白。淡灰色眼珠依然阴森、冷漠。

我有一种预感,今天这场架不可避免。

付彬说:你真够倒霉,我以为再见不到你这个逃兵了,都懒得再揍你,但是不巧,今天我父亲的病又重了,我心情不好,遇到你,只能拿你撒气,我就喜欢看你流鼻血,告诉你混蛋,这里找水房可就他妈费劲了!

等待挨打和等待死亡的感觉其实相似。上一次,操场几乎只有我俩,这次,周遭站满男女。我这就叫惨死!

于是,我的抵触前所未有。

我想他看清了我的恐惧和抵触,这大概激发了他的无忌和怒火。我看见他红腾腾的嘴唇和象牙似的下巴突然扭向一侧,他的右手已经抡起在半空了……也许我的鼻子也是有记忆的,它预先便回味起那种尖锐的疼痛,条件反射似的顿时酸麻异常,我本能地抬起胳膊要抵挡一下那巴掌对鼻梁的击打,不料意外抓住了他的手指。我吃惊了。吃惊的是他的手指居然那样软、滑、细,或者说那完全就不是一个男孩该有的手指。这一惊让我忽然力量倍增,我乘势用力抓紧它,向我的方向扯,想一下拉倒他,他的另外一只胳膊反方向来抓我的脸,我也用反向的胳膊去阻挡,于是四条胳膊呈×型交叉支撑,一决力量的态势。但是,结果却是我俩都意外的。我几乎没怎么用力,左右一摇臂膀,他就被闪倒了。他轻飘飘地倒下去,一瞬间像一个纸人,我骑在他的身上,甚至要不知所措了。

操你妈的,你敢摔我?杂种,快拉我起来,不然我让你全家死!

他的一句脏话咒骂,让我一瞬的糊涂找到了答案。

我按住他双肩,他先前抡起的右臂被我一下就扳到了他后背身下,让它抽不出来,我的膝盖也迅速压住了他的左手,我觉得我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速度占了上风,他身体和四肢的扭动、反抗,远不及他嘴皮子的节奏和力度。我知道,他完蛋了。

我开始左右挥动手臂,手掌、拳头不停砸向他的嘴巴、鼻子,我听见一种怪怪的声音从他的脸部与我手之间发出来,让我想起南方河埠边女人棒槌捣衣的声音,那么美妙而惬意,圆滚滚的棒槌每敲击衣物一下,衣物下便会涌出一股股的脏水,蜿蜒顺石板流进河中,而我的左右手经过几番敲打之后,付彬依然大骂不止的嘴中也已冒出一股股脏兮兮的红色血水,这并不是我的期待,我最想看见的是从他鼻孔里淌出那种鲜艳的红色,但是我的“棒槌”任凭怎么敲击,都没办法让那里涌出脏水来。在这中间,我看见他的两眼一直圆睁着,被挨打的神情也是那么帅,那么好看!只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嘴中不停冒血之后,不再咒骂了,而是呀呀叫着,像在给我喊着加油号子!

我打累了,但还是见不到他的鼻孔出血。我失望,力量也觉得减弱不少。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柞城所有人打架的最后结束方式。我一边捶打着,一边开始嘶叫起来:

你说,服不服?咹?服不服?!

我又一次万分意外的是,他没有回答,却突然哭了起来。

我先是一惊,随即停止了手上的击打。

天呐,他再次巧遇到我的要害:我从来见不得别人掉眼泪。

我放开了他的身体,起身。

周围站满了人!密麻麻的腿和脚充满我的视线。

我喘着,看一眼并未起身依然仰在地上的付彬,他依然在哭,嘴唇下巴之间染满了红色。但他并没看我,而是仰天恸哭。

我这时忽然感到浑身有些抖,心跳加速。不知为何,胆怯像水一样流满全身。

我急忙转身,从人缝中钻出去,沿着电影院西侧一条胡同飞奔起来。没有回头,跑过一条小街,眼见街边一排灰色砖房,一道敞开的铁大门,我跑进去。胡乱拐了两条过道,进入一座庭院,有树,有水池,有木凳。我躲到一排树丛后,蹲下来,大口喘着气,全身如遭水洗……

人生第一次打人、伤人以致流血。本是完胜,我却在一段时间里心虚、担忧,有如闯了一场大祸,甚至猜测付彬会不会死掉,他口中流淌的血,总能让我想起自己鼻孔淌血不止的恐怖感。我实在想不出,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敢对任何人炫耀这场胜仗,就好像付彬骑在我身上,痛打了我一顿,而不是相反。

付彬却从此在我眼前消失。再没见过他。我知道他没有死,因为警察没找我。

许多日子过去,我遗忘了这件事,也淡忘了付彬。我和这个白脸宿敌的怨仇就这么莫名其妙完结了,不知仇怨因何而来,也不知是否就此结束。

大约半年后的深秋,柞城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件,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在柞城中心医院一间老干部病房305内,住着一位肥硕的中年男人,据说是商业局局长。住院后当天深夜,局长大人的病床上突然扑上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局长从梦中惊醒,发现这名医生他从未见过,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他还不及多想,对方已经开始挥动手臂抽打起他的脸,局长奋力挣扎,并大声呼叫,对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物件,砰的一声,一把弹簧刀从手指间蹦出来,在局长忽然惊呆的表情还未回神时,人已经蹿上来,水果刀错乱地在局长脸部、颈部飞舞起来……

万幸的是,几名值班医生护士赶过来了。局长身中数刀,但都只是划伤。他的命保住了。那男孩便是付彬。

事件发生前,付彬父亲在一段时间里住在305,他的肺病很重,总是咳血,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尽管这时他已不在革委大院工作,但医院院长认得他,知道他来日不多,就按以往惯例将他安排在相当于贵宾级的病房305。但半年后,柞城感冒流行,住院患者多起来,商业局胖局长住进来时,老干部病房已经住满。院长找到付彬父亲,希望他能换一间普通病房住,却遭到付彬父亲拒绝。院长愤怒,之后委派后勤主任前来,称此间病房要进行装修,强行将付彬父亲迁到一间普通病房。付彬父亲事后得知,他前脚离开,后脚便住进去一位局长,气得连连咳血。晚间付彬来到医院,得知了此事,便有了后面的流血事件。

后来,苏氏兄弟告诉我,几年之前,付彬全家其实一直住在革委街,那时,付彬的父亲是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但197×年之后,他被撤了职,搬出了革委街的家,而那也正是我家后来搬入革委街居住的房子!

苏波说,付彬其实有一颗孤傲的、贵族的心,尽管他并没有那样的血液和灵魂。

6

少年街的夜晚,四处流窜的男孩子比飞蛾还多!认识苏氏兄弟之前,我晚间很少到街上去,父亲在我和李彦秋那次小礼堂事件之后,更是坚决杜绝我在夜晚出门。但有时候事情是奇妙的,我把苏波的几本绘画素描、速写手册给父亲看后,当即获得自由签证一般,可以随苏氏兄弟自由进出少年街了。

与苏氏兄弟混到一起后,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闲逛时,苏关走得旁逸斜出,用我们的话说,他走路总有点“败道”,他喜欢跳进路边浅壕或裸露的排水沟内走,因为那里总能捡到一些女生们丢掉的小东西,鬼才知道苏关捡那些玩意儿做什么,那时还没有“变态”一词,我们只能用“邪门儿”这个词形容他。

苏关在垃圾堆中捡到一张纸币:5元钱!我敢说,这是我们三人至今握在手里最大的一笔私人资产。但它突然变成烧红的烙铁,三个人谁都不敢接到手里。而最大问题是,我们谁也不敢把它带回家,一是怕家长怀疑它的来路,二是怕它泥牛入海,再也回不到我们手里。可是,怎么花掉这笔“巨款”也成了一大难题。我们先是尝试着在一家副食店里买了五毛钱点心“刺儿酥”,结果,超大的一包点心吃得我们三人险些呕吐出来,这情形让我们更加忧虑余下的钱怎样开销,接下来,买瓜子,看电影,吃冰棍儿,钱还是没花掉一半,三个人却已经开始打嗝、放屁、跑厕所了。临近黄昏,我们更加忧心忡忡,第一次发觉,原来钱多了根本就不是什么他妈的好事,它不但可以使人发愁,还会害人身体,并且,它让我们仿佛在做贼……夜幕拉开,华灯初上,我们三人依然一筹莫展地面对着手里这份飞来横财,六神无主那份德性反倒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一样。买穿戴的东西,我们想都不会想,只有像李彦秋那种讨厌的人才会去做那种事,而吃的东西已经没什么可以选择。剩下的就是用的东西。我们使劲想那些喜欢用的东西,三个人围着一根黑色木质电线杆绕圈想,像着了魔。上面悬着一枚黄澄澄的路灯,蝲蝲蛄、蚊子漩涡似的在灯下缠绕,比我们三个还闹心的样子。而当它们落到地面上时,我们的脚便会狠狠踏上去,咕唧一声,它们成了一摊摊颜色可疑的垃圾。地上的死尸越积越多,我们仿佛置身在垃圾场,或者停尸场。我说,我们走吧,这里太恶心了。苏关不同意走,他说钱的事不解决,不能回家。苏波提议把这些蚊虫、蝲蝲蛄的死尸收到一起,用火烧掉。我觉得这提议好,就让苏关找火柴。苏关口袋里是万宝囊,火柴自然有。但当我们把那些死尸集中成一个小山包,苏关拿出火柴时,苏波却紧张地看着苏关,问:你抽烟了?苏关摇摇头。苏波说:绝对不能抽,害人。苏关没说话,看看我,把火柴递给我,说:你烧吧。

蝲蝲蛄和蚊子是点不着的。它们只是刺啦一声,萎缩了形状,却燃不起火苗。

苏关说,等一下,我找几张纸来,包上烧。

苏波拉住了苏关的胳膊。他说:哥,你把那些钱拿出来。

干、干吗?

用钱点着了,我们就都能回家了呀!苏波很开心地说。

苏关瞪大了眼睛。我从他脸上看得到自己的表情。

苏波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他解救了我们。我们早已精疲力竭,撑不住了。

苏关掏钱时鼓起的嘴巴说明他并不同意这样做。他掏出那叠钱,举在手里,并不给我,而是不满地对我和苏波说:你们俩,怎么没一个人大方一点,把这钱归我一个人,我们不是一样可以回家吗?

我这时对苏关充满了鄙视。苏波尴尬地看我。

事后知道,苏关要独吞这笔钱并不是要自己挥霍,而是想给他暗暗喜欢的一个同班女生买东西,那女生名叫梅秀瑶。但这也仅仅是一个想法,谁都知道,他不敢给那女生买东西,买了也没胆量送去。他不过是色大胆小的那种男生。

那叠钱终于被我点燃了,上面的蝲蝲蛄、蚊子噼啪作响,跟炒黄豆差不多。

纸币燃烧得极快,光亮夺目耀眼,却仅仅一瞬间,便黯淡成灰了。

我们三张脸应该都是一个表情,愣愣的,呆滞的,空白的。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随口道:烧钱,好像犯法吧?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法是什么,我们只知道李彦秋的父亲是谁。单凭那个名字:李虎臣,我们就感到恐惧了。是的,我们认为,犯法就是犯着李虎臣了,是要挨揍的!

必须,滚回家。

我和骄傲的苏波在一起时,也会谈论艺术,但我们都有些羞涩,仿佛那艺术是一位艳女,冲我和苏波大施魅惑,却让我俩手足无措。那几年,许多同龄人像我一样,突然面对一个庞大的、陌生的无限新世界,既好奇又无知,纵身跃入,呛水连连。不过,苏波带给我的第一个惊喜是:画功精湛的他居然也是从临摹连环画起家的。苏波告诉我,他临摹的第一幅画是1950年以前出版的任率英水浒系列中的《黄泥岗》。

苏波的话让我的思维产生了飞跃,我想起了东南街的录子。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他家我看到过一套1966年之前出的《岳飞传》,画得非常棒!你想不想看?

我的话在事后想来,基本属于献媚,我甚至感觉自己说那些话时极有可能是眉飞色舞的。但友谊就是这样,更新,背叛,淘沙,冠冕堂皇里面填满了混蛋逻辑。

苏波镜片后面是闪亮的眼睛。也许他没在意我这一刻的背叛。

当天闷热,午后我领着苏波奔向东南街。坏人做到底,我继续给苏波献策,我说录子根本不懂美术,也不喜欢绘画,可他天生“护食”,别看他家存着那么多画本,但如果我们想借回来临摹,他死都不会答应!

那——!苏波一脸善良地退缩起来。他手扶眼镜的迟疑样子倒像一个艺术家。

这一刻,只有我的无耻才会显得那么顺乎情理:

那,我们就抢走!

说这句话以及之后,我没敢看苏波的眼睛。我怕苏波眼里的光会像锋刃一样,刺入我的本性。

我和苏波的出现让录子且惊且喜。惊多于喜。而惊讶中也有许多疑惑不解,所以走进屋内刚在炕上坐下,他便扇动着那张巨嘴,以阴阳怪气的口吻对我说道:小文,你记性真好,搬走半年多了,还能找到我家,我可只记得和你一起劫过道,早忘了什么是朋友什么不是朋友了!录子说完,两眼斜一下旁边的苏波。苏波却全没在意他在说什么,早将注意力扑到西墙书橱上了,那上面摞满花色驳杂的画本。

我想让他俩都放松下来,于是努力在句子中搜刮半年前我和录子说话的感觉:你瞅你猪嘴獠牙的,瞎吧唧啥?显摆你作文背得熟?大热天来找你,不想听你演讲!

你更磨叽,到底——啥事?

录子问的是我,却一脸警觉地打量着苏波。

你不是有一套《岳飞传》吗?拿出来我们看看。

录子皱皱眉:你他妈都看一万遍了,昨晚梦着了咋地?

我说:苏波喜欢美术,知道那套画本儿画得好,想欣赏欣赏,怎么,不行?

录子梗着脖子:没说不行!

录子从书橱上搬下一摞画本儿放在我和苏波身边。不说话。

我和苏波对望一眼,他倒是一脸兴奋。

我装模作样陪着苏波翻画本儿,脑子里却拧着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像有两伙人在疯狂打架。

我对录子说,这么热的天,你就不能帮我们弄点凉的喝?

录子钉在一旁似的,就缺一杆枪了。

凉的?什么?他扮着迷糊。

你就不能买几根冰棍儿吗?抠门儿不怕烂指甲?

录子不动。气昂昂说:冰棍儿?卖店那么远,不去!

我翻着画本儿,也可能翻起了眼珠:操,我觉得你变得越来越猥琐了,几毛钱的事儿?要不,凉水成不成?凉水能舍得吗?

录子被逼急了,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哪来那么多事儿?比个娘们儿还矫情!凉水,等着!

录子扫一眼铺在炕上的那套画本儿,转身去了外屋。

我低声问苏波:好吗?

苏波兴奋翻着,连连点头。

最喜欢哪本?

苏波把手中画本儿的封面给我看:《小商河》。

我刷拉一下从他手中抢过“小商河”,掖进裤兜,扯起苏波胳膊向外走。苏波惊诧的表情告诉我他被吓到了,他跟进的节奏于是稍显笨拙。

在外屋,录子捧着两只盛水杯子迎上来:你们干啥呀?

我说:我们有点急事儿,着急走!

录子一时僵在原地了。

我和苏波快步向屋外冲,几步便蹿出院子上了大路。一辆小毛驴车正哒哒哒从身后跑过来。我对苏波叫了一声:搭车跑?

我和他在这一时刻都突然兴奋起来,脸红红的发胀,像喝了许多酒,分身术附体,就仿佛各自身体里腾地跳出另一个自己,模糊的、变形的,一脸坏笑,像玩弄牵线木偶似的指挥着那个分身的家伙,为此刻我和他的抢劫扬鞭催马、鼓劲叫好!

我们一屁股坐上驴车。那时马路上搭车司空见惯。车老板回头瞅瞅,说了句:坐稳当点儿!毛驴车便哒哒哒继续向北。没跑出多远,录子像疯子一样从院内冲将出来!他呜呀呀叫喊着我的名字,一边骂一边哭。我和苏波吃惊地看着不远处咆哮着追赶上来的录子,我觉得他跑得比毛驴要快许多。苏波不安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也有惊恐感,依我对录子此刻追赶的节奏判断,他很快就可以追上来……

但是,突然地,录子一个马趴,摔倒了……

驴车继续迅跑。录子趴在马路上渐渐远去。但我听得见他的哭叫,也能想见他的血盆大口,以及挂满一脸的眼泪、鼻涕、口水。我的心这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疼得厉害。我不敢去看旁边的苏波,我不能确定他在用怎样的目光打量我,也无法判断他会用怎样的心看待我……

我想我是哭了。但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屈,因为我没有抹泪,而是抽泣着从裤袋里掏出《小商河》,用力向录子摔倒的地方扔了过去……

那之后N多年,我再没见过录子。后来,我恋爱那年夏天,我和女友在阁楼上大汗淋漓办完事儿后去街上买水蜜桃吃。那是一个黄昏,恋人三三两两,我和女友扯着手在街边搜索着水果摊位。就是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背心、草绿色军裤的男孩快步走过身边。我觉得眼熟,松开女友的手追了上去。

录子!录子!

我确认那是他。但他并不想站住的样子,最后我跑到他前面拦住了他。

他全身散发着复杂的异味,白色背心成了鸡屎色的迷彩服,胸前一排红色字迹已完全无法辨认。他侧向我仰脸,斜眼看我,却无任何表情。他认不出我?他不想认我?

我喊着:录子,我知道是你,我是小文,张小文!

他继续不理我,眼神开始左顾右盼,想离开的样子。

女友追上来。她伏在我臂膀上,默默看着录子。

我继续喊着录子,希望他回应我一下。

他始终无视我的存在。面部也无情绪起伏,无忧无虑的样子反倒令我焦虑。他脏兮兮的厚嘴唇周围布满短頾,鬓发长长的会让我恍惚忘却他的年龄……

他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绕开我和女友,快步走进暮色中。

我傻了似的戳在原地,不顾女友的不安注视,泪雨滂沱……

以后知道,录子精神失常多年了。关于他患病起因,有几个不同版本:一说因为他夜晚蒙面恐吓同班某漂亮女生,致使女生当场昏厥,卧病数月,他被劳教一年多,放出来便成了后来样子;一说他父亲外地出差时出了车祸,一条腿被截肢,他因为焦虑恐惧而大哭,一觉之后便精神分裂了;一说他先天便继承了母亲的癫痫病基因,他母亲早年病逝,而直到青春期开始,他潜伏着的疾病基因才爆发出来……

尽管传说种种,但以后不止一次当街看见如风掠过、一往无前的录子时,我内心总会猛的一阵刺痛,脑中也总能浮现出他趴在马路中央号啕大哭的惨相,一直隐隐觉得,录子疯癫的原因,与我那次对《小商河》的野蛮抢劫有关……

7

某日,从苏家前院经过时,我目睹过一幅惊人画面,苏家房子窗内,苏氏兄弟的母亲佟阿姨正被一个男人抱着,衣服被撩起来,男人正在她胸前用力吃着什么,她则将头仰起来,嘴半张着,像在唱歌的样子。苏家的前院并不是砖墙,而是柳条编织的栅栏,我躲在树丛里张望。我不知道那俩人在做什么,我迟迟不走的原因,其实是想证实一件事:那个男人是谁?

因为,她早就没了丈夫。

在那之后,我不止一次目睹那样的场面。我好奇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同时我确实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想准确清晰地把他五官形象印在脑子里。那是一个头颅硕大的男人,头发短短的像一根根钢针,似乎嘴岔很开阔,唇厚到极限,仿佛鼻子下面只长了一对厚厚的唇,而没有安放下巴的位置。可我就是无法看到他的五官,尤其是眼睛。

我相信苏关和苏波不会知道家里的事情。那时,苏关已经很少在家里露面了,他告诉我,他喜欢上了梅秀瑶。他鸭子一般的嗓音喊出梅秀瑶三字时,听来非常滑稽,就像在报一道丰美菜肴,听着就那么可口和芬芳。据说那女孩是苏关的高中同班,丰满白皙。我和苏关同校同级,但不是同班。以我后来见过那女孩的印象,那女孩的丰满程度稍稍有些超标,胸部发达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但苏关显然正是偏爱这一点吧?那段时间,他嘴里经常冒出来的一句话便是:越牤实(东北话,意为肥壮)越好!当然,这句话的可爱之处在于,他每次说完之后总是坏笑几声。他的笑告诉我们,他话中的“牤实”实际上是特指的。但命运是有趣并残酷的,后来,苏关搞到手的女子一点都不“牤实”,相反却有些消瘦,甚至可以用干瘪一词来形容。

苏波一心扑在学习上了。他在校内已经很有名气,是全校学生会主席,组织了一个新闻社,有各种花样的活动展示才华。他语文和外语成绩非常突出,几次参加省内外比赛获奖。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清楚,他会考上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学。他身边总有一个活泼漂亮的女孩儿相伴,据说也是学生会的,对他顶礼膜拜。他们是否恋爱几乎没人知道,苏波做事谨慎低调隐蔽,不像那个苏关!

我开始在社会上闲逛。当然也去书店和图书馆。我看书很杂,抓到手里的便是一翻到底。我疯狂地感觉,看的书越多,越感到虚弱,越觉得自己浅薄无知,便越加恐慌。那段时间,我午间放学也要跑到相隔两条街的柞城图书馆,翻一个多小时书,再跑回学校。周六周日就更是没话说。有时会忘记时间,经常被父母、老师斥责。阅览室没有钟表,询问过几次管理员后,见那严肃的女子不胜厌烦的表情,心里便愤愤的。次日,我跑去市场,在小摊上用十元钱买了一块电子表。时间可以自我控制了,那几天把我牛×够呛。但好景不长,手表很快就不准了,然后是坚决不走。换了一块电池依旧不行。我只好找一家钟表店去修理。

那是紧邻影院的一家店铺,房子是一栋俄罗斯风格建筑,圆拱形的房顶和紫红色的墙体。每次走过这里,我总会想起一部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教堂的画面,里面那个钟表店,接头地点和暗语都很经典,那个留着小黑胡子的老头也很可爱、优雅,镇定到令人崇拜。我脑子里闪现着那个老地下党的影子,兴冲冲迈进钟表店门。

玻璃柜台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低头在摆弄手表。我站定后,他才抬起头来。一瞬间,我惊呆了!

是的,那是一只硕大的头颅,头发短短的像钢针一样,鼻子下面似乎只有厚厚的嘴唇,没有下巴……

我的手很想伸进怀里,真希望自己怀里揣着的不是那枚狗屁手表,而是一把勃朗宁手枪!

你有什么事?厚嘴唇问我。他声音听上去倒还温柔。

我心说:我没有枪,不,我什么也没有。

我想起来佟阿姨,脸烧得难受。

灰溜溜跑开。再不想戴表。

8

我开始和苏氏兄弟混在一起时,他们的父亲就已不在了。不过我看过他照片,在一本影集里。影集破旧了,花花绿绿磨损成一件看不清图案的东西,被丢弃在仓房内一堆黑瓜子当中,我有一搭无一搭嗑瓜子时看到了它。苏关想跟我争抢,不想给我看的意思,这让我有了更大好奇心。苏关也没有过于坚持。

我一眼认出里面一张黑白照片是他父亲。那简直就是二十年后的苏关。区别是前者下巴处有明显一圈胡须,同样扁扁的脸,看上去很瘦削,尽管只是半身照,但我几乎可以想象他和苏关一样细瘦的身形,甚至还有苏关一样的声音。苏氏兄弟很少谈父亲,我只听邻居说,他是某机关一位干事,形象消瘦,却有不一般的家庭背景。据说多年前死于一场意外急病。佟阿姨对此一直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没觉得佟阿姨是个漂亮女人。以后我觉得自己的审美有问题,或许。她在我脑子里,总是一副很高很大的形态,这与第一印象有关,那时我尚未长高,加之她本身确实高挑,于是她成了我印象中的巨人,影像庞大强烈,覆盖了我对她容貌的关注:她算不上那种艳丽的女人,不施粉黛,素面素衣,却肤色青蓝,眉眼阴冷,不易被人接近的感觉。

其实,我是见过佟阿姨艳丽时刻的。那是在柞城一年一度“之夏音乐节”舞台上。某日黄昏,苏氏兄弟约我去剧场,他们说今晚是汇报演出,是每天(音乐节一共演出7天)评选出的优秀节目,给领导们看的。那时我已从学校退学,开始在一家大型糖厂做工,并开始写诗。苏关还死撑着赖在校园,我知道,这货是要泡一张高中文凭,同时候着那个胸猛的梅秀瑶。据说梅秀瑶的父母已经正式照会苏关:女儿考上大学,俩人爱情即刻寿终正寝,如果落榜,亲事可成。苏关那傻×当然是在等待最后判决。我甚至想,那小子没准每晚睡前都会为他的大乳女神祷告:考不上考不上!一想到这个,我就哭笑不得。

苏氏兄弟带我到舞台里面看演出。他们和舞台上下一些人都很熟悉,像自家人那样说话和招呼,那让我有些妒忌。我这才知道,原来佟阿姨是柞城舞台上名头很响的歌者,和舞台内外的许多人都是朋友。那晚,我们从上场门一侧爬到灰尘满手的木梯上,走进一间木质阁楼,那是舞台灯光师的工作间,我们坐在地板上,双腿从扶手空隙处伸出去,隔着扶手空隙张望下面舞台。舞台要比我们这里明亮许多,一些人走来走去,都是奇装异服的感觉,个个表情超级牛×,就仿佛这个夜晚全世界都将由他(她)们主宰着。

做歌者的迷人之处,有时便是因为某种幻觉的吸引。

紫红色大幕之外,噪音复杂。大幕紧闭着,舞台上来往人员多起来。我们当然好奇佟阿姨此刻的位置,但直到演出开始半小时后,我身边的苏波才将手指指向下面:妈妈!

我认不出她了。她站在内幕一边,和一个粉衣女孩并肩,一边指点什么一边说话。她发觉到了我们,眉眼挑得高高的,没说话,只手势冲这里指点一下,表情严肃。苏氏兄弟同时缩回了他们的双腿。我没动。

她盘着高高发髻,顶端斜插一个荧光闪烁的花式发冠,金黑相间的拖地长裙,上身紧束,腰部以下剧烈奓开,夸张到超出人体范围,她双臂裸着,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锁骨呼应着,托出她傲慢扬起的下颌与涂得厚厚的红唇。她当晚演唱的是一部外国什么歌剧的选段,声音宽厚、高亢,上下贯通,尤其是开嗓第一声是在无伴奏情况下的突然咏叹,一个延绵得匪夷所思的长音,像脆响的炸雷突然引爆,并回声不断。但观众包括我在内,除了惊异和疑惑之外,回应的掌声并不多。

当晚,对现场观众来说,佟阿姨不是皇后,她的歌属于曲高和寡。

对我来说,她也从我的皇后名单中落选了。我自己都感到意外:那晚的皇后,居然是那位粉衣女孩。那其实就是黛雪。

黛雪每次演出,不贴睫毛、不描眉线、双眼半眯,便已足够照亮全场。她认真看你一眼,我说的是认真,那就意味着,那双大眼睛就如超倍雪灯唰唰亮起来,你会中毒一样死命跳将进去。那晚,黛雪便认真看了我。后来我骄傲地对黛雪说了此事。黛雪根本不捋杆往上爬,实话实说告诉我,她演出时,台上台下上千人,她其实都是认真看着的。她见我神情沮丧,又安慰说:不过,你挺会追女孩子的,手法很冷门儿。我心里笑个不停。

黛雪异常准确使用了冷门这个词。对她来说那很新鲜稀罕,于我,同样大感意外。

那是音乐节演出后,我从苏氏兄弟口中得知,黛雪在一家酒吧唱歌,每天去听她唱歌的男人很多。次日晚,我一个人早早从家里跑到那里:北极光酒吧。里面装潢的白色与灯光的血色令人睁不开眼。男人腕上的金表和脖子上的金链子妖里妖气,女人扭捏作态卖弄风骚。当然还有弥漫的酒气和污秽的喧哗。命运待我厚诚,我居然抢到了一个座位,但没钱点东西,就要了一小袋儿黑瓜子,赖在那儿与那些男女一道穷装。谢天谢地,黛雪出来唱歌时,她的一对大眼睛注意到了我,这是真的,因为我忧郁的眼神肯定与那些被肉欲烧红了的男人们的目光迥然不同。

黛雪连续不断地唱歌。我从未听过那些歌,英语和粤语歌词似乎对黛雪不能构成什么挑战,它们像一串串自由进出巢穴的透明飞鸟,在她周围徘徊、蜿蜒。她的歌声劲道、霸气,穿透力极强,节奏动感,酒吧所有男女都起身扭动、嘶喊,酒精催化出的快乐虚伪住了全场。但我却惊异发现,黛雪一直是泪流满面的……歌毕,在夸张的叫喊、口哨、掌声中,黛雪脚下已抛满鲜花、钞票、首饰之类的赏品。黛雪弯腰致谢。

我感到一丝难过袭来。我很想送黛雪点什么,却无任何东西可送。情急中,我看见桌上另一只尚未打开的黑瓜子袋,便抓在手里,扬起手臂抛向台上。

那哪里是一袋黑瓜子?那是一枚意外的绣球。

黛雪让女主持人拿走了其他所有赏品,独独留下了我的那袋黑瓜子。她将黑瓜子举在手里,冲着我这里说道:今晚,这件东西,最贴我心……

我成了北极光酒吧的常客,每晚都会抛一袋黑瓜子给黛雪。可笑的是,有男人效仿我,送一大堆黑瓜子,山似的堆满台前。那自然是徒劳的。那岂是单单的黑瓜子问题?

某晚——千真万确,黛雪让服务小姐从后台送来一张小纸条:散场你在后门等我,我想让你送我回家……你的黑瓜子真香。黛雪。

那晚,在北极光酒吧后门,一条路灯零星的逼仄巷子成了我青春第一次幽会的始发港。在黛雪从酒吧里走出来之前,我一边像感情暴发户似的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享受爱情披身的恣意,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关于流行歌曲、关于那晚在小礼堂黑屋的初见等话题,或者像书上、画本上那样牵手、相拥、亲吻,甚至……

黛雪小跳着从酒吧后门走出来。她卸掉了全部舞台装束,从一个童话世界回到柞城小街,尽管是幽暗的光线,我还是注意到了她奇大无比的眼睛,月白色的满族式裙装。于是,一个风雪中啃咬蜡烛的小女孩倏然飘至面前:居然是她!

她笑嘻嘻的,似乎看懂了我全部心思。她两手扣在身后,一双大眼翻向夜空,解谜的口吻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早认得你,你也认得我,可是在此之前,你不知道我是几个人,我却知道你就是一个人,对不?还有,我们住一条街,说是你送我回家,也可以说是我送你回家,哈哈,就是这样的!

确实如此。那个风雪小街吃蜡烛的女孩,那个小礼堂解救我的神秘女孩,如今的酒吧女歌手,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黛雪。而这晚,她们终于合体,在我面前以邻家女孩身份现身。

从酒吧走回革委街,穿过柞城西南街和北街。黛雪一直走在前面,姿态像在跳一段长舞,以后每次送她都是这样,我看得出她的快乐,却觉得自己的脚步有点沉,她呈现给我的角度已经足够多,我却没办法让那些东西统一成她的完整。而她,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呈现给了她什么,她不打听我的一切,甚至我是外星人对她可能也无所谓,她似乎只要这些夜晚,走走路,说说话,其他什么也别掺和进来,把时间变成一幅平面画。

黛雪其实很能聊,这悖离了我的正常判断,她实在不像一个异食者。她也看得出我的犹疑,没过几天,她就浅尝辄止般对我说:你早认识我几年,我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但未必是坏事。我知道她不是在聊关于成长,她只是想告诉我,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有另一面的她。她这样一说,就像释放给我一种信号,我接收到了,知道那便是她的善良:她没想骗我。她说,她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近乎痴迷般投入在他从事的行业中,她从小自由而孤独。她应该见过母亲,但记忆里没有那个人。父亲也一个字都没提过,她倔强地不去问父亲,许多年里,她乖乖的、默默的,在父亲面前扮演懂事和安静。

我说我喜欢懂事又安静的女生。我的声音很低,想不让她听见,又希望她晓得我的心思。

她应该是听到了。因为她接下来说道:你看起来也是个乖乖小,不像其他革委大院的孩子。

革委大院的孩子?

你们这些革委大院家的孩子都很拽,脖子挺得直直的,眼神飘飘的。

我说,我不是革委大院的孩子。

她问:那怎么来革委街住?

我说:几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我不是。

你看上去——像个好孩子,而且,你不欺负李彦秋,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

你喜欢李彦秋?

不喜欢!她说,可别人欺负她(他)我也很生气,她(他)不招人喜欢,但总挨打就太可怜了,她(他)到底有什么错?就因为她(他)性别?……还有,难道是有了那样的父亲吗?

你还知道什么?

嘿嘿,我知道的太少,不然怎么敢这样胡说八道呐?

黛雪从酒吧回家不必走过少年街,而要穿过一片长条状的黑暗空寂市场。那是一处新开辟出的商品街,白日里人声拥塞,晚间却空荡黑暗,像一座恐怖废墟。那里没有路灯,黑黢黢的砖石路和闲置的奇形怪状水泥廊柱、遮棚,像妖魔群像不时闪现。我从不过问以往黛雪是怎么走这段路的,谁是那个被我顶替的护花使者……就是在这条街上,黛雪在某晚禁不住恐惧,第一次偷偷拉住了我的手,半个身体贴着我,并且不停看我的脸,希望和我不停地说话。看得出她非常胆小。那是我和她关系取得根本性进展的夜晚,尽管只是牵到她的手,但在我觉得,那是两颗心桥接在了一起,正是在这之后,在这条暗街上,黛雪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一个女孩,自小没见过母亲,父亲说母亲死去多年了,但女孩逐渐长大后越来越怀疑父亲的话,因为女孩始终觉得母亲活着,仿佛就在身边,每天都能看到,但是当女孩向别人打探有关母亲消息时,许多人像在谈论一件恐怖的事情,或避而不答或噤若寒蝉,也有传说母亲与革委大院里某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相好多年,部长“十年”中是先锋人物,据说197×年初冬,俩人逃到南方去了。女孩坚信母亲没有死,但绝不相信她会与男人私奔,在女孩想象中,母亲圣洁高傲,孤芳自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种女子,不可能做那种苟且之事。但是母亲的影像在女孩脑子里是空白的,哪怕是一张小小的照片她都没见过,是母亲从未照相,还是父亲掩藏或者毁掉了它们?女孩认为是父亲不让她看见母亲的样子,很可能是因为在他心中有一个替代母亲的人,女孩没有证据,也没见过什么女人在父亲身边,但父亲经常将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反锁上门,整夜不归,这让女孩既孤独柔弱,又坚韧无畏,也坚信父亲生活中有另外一个女人。许多夜晚,柞城都要停电,停电的柞城仿佛躲到了洞穴里,连街上的声音都渺茫了,女孩让蜡烛陪着她,熬过这些黑暗无望的长夜。父亲回来,女孩便不停哭泣,让父亲把母亲还给她。父亲被纠缠得不耐烦,就指着燃了半截的蜡烛哄骗女孩:她早不在这世界了,不信就看住那蜡烛吧,你能在那里面看到她!女孩相信了父亲的话,而且,女孩惊喜发现,家中一只木箱内,储藏着许多白色蜡烛,它们就像女孩对母亲那些叠加在一起的思念,一并呈现给她,让她如梦似醉。又一个停电夜晚,女孩不想再把那些蜡烛点燃了,她想,如果这些蜡烛燃尽了,母亲也会随烟火消失,她再也见不到了。黑暗中,女孩抓起一根白色蜡烛,放在鼻孔处,蜡烛散发一股温软气息,宁静、温顺,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慈祥,让她想起一个女人的脸。那是母亲吗?她为何一言不发,为何脸上淌满泪痕?她好想与她亲近一番啊,她试探着将嘴唇凑上去,轻轻含住了它。那气息顷刻抵达她的身体深处,像久违的亲人抱住了她,缠绵、有力、充实,女孩开始仔细咀嚼它,让它一点一点滑入渴念的胃肠之内!

我想我听懂了黛雪这段故事,也更强烈感觉这女孩如此透明。

黛雪说:我是一个怪物。

我说:其实,仙女也是一种怪物。

我和黛雪都倍感意外的爱情,就这样来了。其实,我和她都没准备好,只是一包黑瓜子恰逢其时地出现,它构成加速器或简化程序,黛雪孤独的心在那一瞬间怦然而动,我丝毫没觉得那是轻佻。一个缘字,足够化解我内心的自觉侥幸和自我怀疑。

9

我和黛雪恋爱后,已很少走进酒吧内,只在后门小街等她。我不想打扰她、影响她演出,那毕竟是娱乐场,黛雪若遇尴尬,我在,她会更加不适。黛雪知道我的想法,很感激我的宽容,说我心胸宽广。姑奶奶,我知道这夸奖里面藏着的我,有多么不真实。事实上那不过是我心里的胆怯和懦弱。

盛夏夜,柞城并不酷热,只异常闷。北方平原在这一季节,展现出它狭隘、闭塞、不解风情的一面。我准备了两瓶冷饮在酒吧后门等黛雪出来。却突然看见她自己从里面急火火跑出来,妆衣未卸。她告诉我,酒吧内有几个青年在灌一个中年男人喝酒,完全不怀好意的样子,但那中年男人却浑然不觉,已经喝了太多,站都站不起来了,谁也没办法阻止,那几个青年很凶。黛雪说,那中年男人很像李彦秋的父亲!

我多次见过李彦秋父亲,却没一次看清楚他的脸,准确说是眼睛。我不敢仔细看他。他长得凶,一脸“盐碱地”,更兼环眉豹眼,声若滚雷。但这并非主要原因,其实我在见到此人之前,早听很多人说起他,他是柞城巡警队队长,犯在他手里的人,没几个不被他狠辣拳脚操练过的,在柞城流传着他揍人的一个套路:三拳两脚一个扁踹!

这晚他没有穿制服,一套短打扮,米色大裤头下是一双黑毛密布的黑腿,额顶有些秃,脑门上的横纹很醒目。据说他已经退休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喝酒,多年混迹柞城政法界,熟人众多,给他面子的人同样多。不过今晚,他可能错误的解读了“面子”一词,因为我随黛雪一走进酒吧看见他身边那几个男青年,我就知道:李彦秋父亲今晚完蛋了!

实际上他早就完蛋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已站不起身,身体斜倚着桌凳,面似猪肝,白色短袖衫的扣子都已解开,整个人歪在桌边,像一只被汲走了蛋黄的鸡蛋,而那几个年轻人,正笑嘻嘻往这只空蛋壳内轮番灌着啤酒,尽管他们笑嘻嘻的仿佛充满友善和轻松,但我却觉得,他们对李虎臣三个字依然心存畏惧,即便这个老头子身上已没有枪,但他们依然不敢动手,而是选择将酒变成武器。

我认得这几个年轻人,当然是通过李彦秋的那些次流血。而李虎臣,显然已不认得他们是谁了。也许,他拳脚之下的年轻人实在太多。这场看似欢乐愉悦的盛宴其实充满险情,判断来自李彦秋的多次流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办法预料。可此种阵势,我和黛雪又该如何介入和阻拦呢?我和她远远站着,眼瞅着那边刀影暗动的欢场,不知所措。

感谢上帝,李虎臣是幸运的,这晚并未出现我担忧的血腥。只是最后,李虎臣这只空蛋壳成了一摊烂泥,扁扁地贴到酒桌下的地面上。

那几名青年说笑着走出酒吧。

李虎臣被干倒了!他被干得很舒服,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表情却满足而沉醉。他即便死了,都不会把这当作报应或是劫数,而是当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战斗”,或者叫“博弈”,他极有可能认得那几个青年,也知道这是一次拼酒战斗。也许他以为他可以获胜,因为在他记忆中一定没有输过!可时间却让他输得这般滑稽。

不过,我和黛雪还是决定送李虎臣回家。即便不看李彦秋面子,我俩也会这样做。我想这就是爱情面前才能产生的东西吧?

李彦秋一个人在家,从西屋走出来,额头系着一条粉白相间的发带,头发又长了不少,穿着一套蓝色短运动服,汗水淋漓的,不知道在做什么,见我和黛雪架着李虎臣走进屋,惊惶地瞪大眼睛,但不说话,直直站在门边,看着我和黛雪将李虎臣扶到东屋椅子上坐下。

我也不想和李彦秋说话,但也不想让这个人误会,就不情愿地说了句:李叔喝多了,我和黛雪正好遇到,给你送回来。

李彦秋目光阴沉地扫了我和黛雪几眼,又瞥一眼椅子上塌陷着的李虎臣,嘴里不知道嘟囔(或者是咒骂)了一句什么,脖子梗着,走回西屋了。

黛雪不解地看我。我只能茫然摇头。

我来过李彦秋家多次,但李虎臣的屋子我还是头一次走进来。这是一间看上去更像个人成就展览的陈列室,因为墙壁和桌面、柜顶、窗台,几乎贴满奖状、照片,摆满获奖证书、奖杯之类物件,可谓极尽铺张渲染,声势夸张。那是许多年来李虎臣获得的关于“破案”“严打”“治安”“保卫”等方面各级奖励,以及参加各种活动、会议、行动的现场照片。奖状、奖杯上的名字,和照片上身着制服的形象,保存着一种新鲜和年轻的记忆,但椅子上的他,却突然显得衰老、颓废,甚至堕落,他极力挽留在记忆里影像里的一切,与此刻的他,仿佛是根本不相干的。

黛雪和我一起“参观”了一遍展览。她轻声问:全是他一个人的照片?他爱人呢?

黛雪的疑问我也有。的确,满屋照片,却不见他爱人,更不用说李彦秋的影像。

据说,李虎臣爱人是一位娇小女子,多年前因为某种脑病去世。许多人说,李彦秋出生前,那女子为李虎臣生了三个女孩,现都在外地,均已成家。尽管没生儿子,但李虎臣似乎并未在意,夫妻感情平稳。但李彦秋出生后,一切改变了,这个奇怪的孩子让李虎臣和妻子关系产生了再也无法修复的裂痕,它并未现于表面,而是隐在这个家庭每个生活细节中,微妙而凶险,每个人都看不到它,却无时不感到它的存在,就像暗处有一片巨大的紧张呼吸声,或者是那种定时炸弹的秒针走动声,既真实又仿佛是幻觉,让人透不过气。那段时间李虎臣开始酗酒,并且整月不在家露面,只说案子多,忙得要死。一直到妻子病重住院,他才一身酒气出现在病房门口。

这是耳闻的,真实与否无法证实。我没时间给黛雪讲这些,李彦秋就又出现在门口:怎么还不走?你们到底想怎样?

李彦秋是在和我说话,眼睛却盯着黛雪。那种挑剔和疑惑是我经常在姑姑婶婶那辈人中常见的。黛雪和李彦秋并不是第一次见,一切因为今晚黛雪站在了我身边。

我和黛雪必须走了。李彦秋却门闩似的卡在门口。

身后,黛雪用两手挽住我胳膊,悄声说:别吵架。

李彦秋嗓音比以前更沙哑了,也许是被什么情绪影响:早听说你们俩好了,没看出来你小子,不是榆木疙瘩嘛。

我说:让一下,我们得走了。

你看你这小气,谈恋爱了也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我又不劫道,你怕什么?

那你,什么意思?

李彦秋满眼蔑视看我,然后说了一句:你俩等一下。说完,转身走回西屋,捧过来一个扁扁的纸盒。李彦秋将纸盒递给黛雪:这是我给你买的礼物,准备好多天了。

我抢在前面将纸盒拿到手里:原来是一盒白蜡烛。

黛雪看到了纸盒上的图案。顿时,黛雪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愤怒地看着李彦秋,举起纸盒要摔在地上。

黛雪却拉住了我的手臂:给我。

我吃惊看着一脸泪痕的黛雪。

黛雪将蜡烛盒端在手里,冲李彦秋说道:谢谢你,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已经很难得了。这回,你能让一下吗?

李彦秋身子一闪,我和黛雪趁机从门边挤了出去。

后面的李彦秋似乎扔出来一句:哎呦,还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小人儿呀!

那日街上偶遇黄铁生。他先看见的我,后面叫春似的揿着车喇叭,我回头一瞅,见他坐在一辆酒红色桑塔纳车内冲我呲牙。正值午间,我俩找一家酒馆坐下了。

尽管依旧是粗糙相貌,但他明显瘦了不少,从前虎豹似的眼风在我看来竟然转了风格,添了一些绵羊的乖顺。两年未见他,却不料他刚刚经历了一段人生沉浮。他父亲一位同学刚刚承包了一家食品厂,准备建立一家什么食品公司。搞承包,建公司,这在柞城还是非常新奇的事,许多人都在议论。黄铁生被父亲逼着去找父亲的同学,一个瘦削的梳大背头的中年男人。黄铁生几乎没和那男人说上一句完整话,就被安排去做库房搬运工。据说这是父亲的意见,一定要黄铁生吃点苦才行。但这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他清楚自己不缺少力气,这是他唯一的强项。在一年多时间里,他玩儿命似的消耗着自己的汗水与肌肉,他知道这些东西每一天都会有新的资源在身体里诞生、增长,源源不断,他并不担心。转折来自一年后他遇到的升迁机会,那个瘦削的大背头中年男人不知因何原因,突然召见他,并宣布由他出任一家新成立的食品公司经理。他惊喜又无措,在惶恐懵懂中上任了。

当黄铁生一屁股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的转椅上时,觉得自己坐上了一枚轻飘飘树叶,正悬于水面,脑中空空荡荡,没自得也无欣喜,只剩下茫然和无力,像绳子一样将他越捆越紧……他说他既不会写报告材料,也不会给职工讲话,既不懂账目,也看不懂产品配方,他从未发现自己原来这样无知、这样大胆,居然敢应承下来担任什么公司经理!这简直就是个笑话,连他自己都想嘲笑一下自己了。他去找大背头董事长辞职,董事长问他做了几个月经理,他回答说三个月,董事长说,干这么几天就要撂挑子?你要我这张脸往哪放?把你放在那儿,你以为我指望你能给我赚多少钱吗?我和你爸可不是这么想的,我这儿不是短训班,是全年制,你先干上一年吧,一年之内,别再找我!

黄铁生哭丧着脸,手里不合时宜的擎一只酒杯,酒杯合适地空着。他其实是馋酒的,却是喝一点都要过敏的货。他只能看着我一杯杯把金黄色的啤酒喝下去,然后他看着自己的空杯发呆。你看外面街上,黄铁生说,有那么多人游手好闲,没事可做,只能东游西逛、醉生梦死,我也是那其中一员,一块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可是你知道吗?我连行尸走肉都不如啊,人家是无事可做才游手好闲,可我呢,老天爷给我机会,让我有事可做,可我他妈的是要本事没本事,要勇气没勇气,要耐心没耐心,我现在公司不敢回,电话不敢接,应酬不敢去,你瞅瞅,我就像个逃犯,活得那叫一个操蛋!

黄铁生对自己羞辱得太狠,就差一脚把自己踹死了。

我想安慰他,是不想让我的啤酒下得太呛嗓子。讲一段笑话?最好是黄色段子。但我却急中生“蠢”,非但一个黄段子没想起来,反倒把关于“七分饼”的事情想起来了。我就说,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啊,咱们这茬人,还不就这命啊?谁不想过得好?可有几个过得好的?有几个比你过得好的?你这还不错呢,好歹,公司有吃不完的七分饼啊!

我不是个说笑话高手,还没说完,自己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黄铁生呆住了。不知是他对此遗忘太久,因而突然惊到了他,还是它其实一直像一座山似的阴影,重重压在他心头,而我这一刻的恶毒,可能就是灌在他头顶的一记闷锤了。

黄铁生的呆萌状态只保持了一会儿,他像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忽然搞懂了一个笑话的妙处,开始有了激烈反应。我面前的黄铁生像一架失控的开足马力的机器,剧烈颤抖着,面部和脖颈发红、发紫,渐渐要涨破似的,巨大的口腔完全张开,里面鲜红一片,仿佛随时会有鲜血喷溅出来,但他发出的笑声却是那么弱,声音的分贝与表情的强烈根本不在一个系统内……哐一声,他把酒杯搁在桌上,笑容维持在脸上,口中却劈出了厉声:服务员,结账!

至今,我依然记得我傻×般坐在那里,看着他那副高大身躯的背影黯然离开,无端认为他的愤怒是假的。我敢这么肯定,其实是那一瞬间我恐怖地看到,他后背上贴着一张我自己的脸……

10

时常,与黛雪单独相处情浓意浓时,我会想起当初许多对于爱情的梦想,竟应了多少年后流行的一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当时不过是一种感觉,只觉爱情很幸福,但越深入爱,越长久爱,我就越不知所措、自卑心虚……黛雪貌冷心热,小小年纪却已看遍世间百态,看人心观世事可做我导师。

我和黛雪同居了。我们没钱买房子,偷偷在西街租一间阁楼,是机床厂一栋家属楼六楼,钱是黛雪出的,我负责先期收拾和后期享受。我和黛雪都跟家扯了谎,我告诉家要住到厂里,最近夜班太多。而黛雪对她父亲称搬到酒吧住了,不然晚间害怕,找人送嫌麻烦。这事儿可能早晚要露馅儿,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每天能睡到一起的渴望淹没了一切念头,哪怕有一天都是值得的。那些日子开始,我的心情很好,舒坦地不行,觉得这生活简直没有一点操蛋地方。但是突然有一天,我想起苏关,泪不争气的洒下来。我给苏关打电话。

苏关,那个倒霉的家伙,他终于失恋了。每个人都清楚上帝最后的宣判结果,包括那个梅秀瑶。高三这年,她拼命减肥,整容,夜读,补习,她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在对上帝进行贿赂,傻×都看得出来。苏关不过是想验证一下,自己那鸭子头撞在墙上的感觉究竟什么滋味。但据说他唯一引以为傲的是除了上床,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了。苏关真是够贱,他满足了对梅秀瑶“牤实”的向往,梅秀瑶的一对大乳没有压死他,已属万幸。

其实,我那会儿已很少和苏关见面。据说他失恋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绣女似地宅在家里。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进我的耳朵:苏关去影院附近那家钟表店当学徒了。

苏关在街口等我,塑料袋里有几听啤酒和鸭脖子。我俩坐在马路牙子上喝酒说话。

苏关比我想象得好许多。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件好事儿:嗨,小文,告诉你,我又搞了一个!

搞,谈对象也。柞城这地方把谈对象称为搞对象,又省略了“对象”俩字,直接简称“搞”,使美好、本性之外隐了阴谋和手腕。我揭他伤疤,问道:比梅秀瑶还牤实?苏关吐一口唾沫,看我一眼,有点结巴:那、那,差不多,不过,女孩苗条不是更好吗?我就嘿嘿笑,不再问这事,和他喝着酒。他却开始吐沫横飞地呱呱呱说起来。

苏关“又搞”的这个女孩,是他修表结识的。女孩姓周,家里有一台前人留下的古式机械落地钟,最近停摆了,希望店里能给修理一下,但她并没有将大钟带来店里,她说钟太重,来回不方便,想让修表师傅先看一下有否修理价值和可能。店里便派苏关先去看一下。落地钟是一台后清的东西,典雅大方、质地优良,只是机械零件需要全部拆洗,苏关便在她家拆卸、清洗那些细碎零部件上的厚厚污垢。姓周的女孩全程陪伴他,当助理使用。女孩眨来眨去、好奇无邪的眼神、骨感极强的身材,还有说话叽叽喳喳的鸟语,都让苏关感到新奇、心跳。这种感觉比他当初看见梅秀瑶时的感觉猛烈许多。他克服不了自己的紧张,就没话找话与女孩闲聊。女孩身体不好,高中没读完便退学了,在家学弹琵琶。苏关注意看那女孩的手,确实是弹琴的好材料,修长挺拔且灵活柔软。苏关真想将那手指攥在自己手里把玩,却猜不透这女孩心思。但之后他发现,女孩始终是用一种万分崇拜的目光,盯着他一件件拆卸那些零件在地面上摆满,有一次还傻乎乎问苏关:这么多零件,你都记得住吗?你的记忆力该有多好啊?苏关心里有数了,嘴上还要虚伪着:我不行的,我师父才厉害,我这点功夫不过是初学阶段……

苏关师父便是那个厚嘴唇子。苏关说师父对机械钟表结构的熟稔程度让他无限惊奇和崇拜,他可以盲卸、盲装,绝无差错,他经常教导苏关:对待钟表只有像对待人的生命和身体一样,你才会真正了解它们的构造和机能,了然于心,自由整合,人和钟表是一样的……

苏关谈兴很高,还说了些家里事,比如最近佟阿姨脾气暴躁,愁眉紧锁,话却很少,苏氏兄弟都有些胆怯,不敢打听;苏波在全力准备高考,那个女孩偶尔会去家里,佟阿姨一副凛然神色,很少与那女孩说话……

也许,佟阿姨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儿子苏波必将有一个华锦前程,金鲤岂是池中物,像苏波这种难得天才,柞城恐怕连他的过渡平台都算不上。我很钦佩那个迷恋苏波的女孩的勇气和韧性,但事实证明,她和我一样,都不过是苏波眼中的过客。

那年夏季,苏波考入北京人民大学,离开柞城那天,我、佟阿姨,还有那个倒霉女孩都去车站送他。苏关在省城照顾刚刚生病的女友,没有赶回来。在车站,苏波平静地看着那个泪雨滂沱的女孩,未置一词,我想他不会再见这个高考落榜的女孩了,他获得的崇拜如果能换来日后的一点回味,也算是对女孩的一份感激吧?整个送别过程中,苏波几乎没正眼看我,这是我事先就预料得到的,我和他之间薄淡的友谊这一刻已荡然无存。这个句号他苏波不画,我自己也会画上,我无限自卑地看清了我与他自此之后所处的不同人生,也猜得出我一直在他内心的形象会有多么操蛋,我劫他的道,背叛朋友强抢画本儿,因与付斌斗殴而辍学,与女歌手同居,等等,他只是没有直接表达对我的厌恶和蔑视罢了!

苏波的傲慢也是迷人的,让我信服的。我知道他继承了佟阿姨骨子里的那种骄傲,这也让他(她)们的人生观与人生故事,都显露出某种非凡品质。

我知道,黛雪不会嫁我,我看得出。她与我当然不是第一次,这一点没有超出我的预判。对于她不会嫁我,依据是她没打算带我去见她父母的迹象。但我想黛雪是不在乎我这穷屌丝的。也好,我们无所牵涉,不想未来那些庸俗压力,简单纯粹地爱一次!

黛雪当然不可以怀孕,这点我也比她清楚。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们的情爱。黛雪喜欢花样翻新,我则是深入学习、活学活用。她比我成人早,她是我的老师。我们教学相长,趣味多多。

可是深秋时节,没有任何迹象地,黛雪不辞而别了。

北极光酒吧的人告诉我,黛雪家里出事了。据说她父亲杀了人,她则离开柞城了。黛雪离开我,我早有思想准备,只是这种方式在我预想之外。

阁楼空下来,整个冬天我无所事事,精神萎靡,又搬回革委街。我想起苏关他们,便给苏关打电话,他好久不接,最后才告诉我,他陪女友住在省城医院,她患了重病,可能要不行了。苏关哭着,支支吾吾说着,以后便说不下去了。

再次见到苏关,已是近一年后的夏季。夜将临,他像一只被暴雨袭击了的鸭子,湿漉漉一副惨相出现在革委街。我看见他里倒外斜地靠在我家门框边,突然喊我名字时,我简直怀疑他得了瘟疫。和苏关久别重逢,见他回来我当然兴奋,不想让自己的落寞影响到他,就叫上黄铁生,走出革委街,寻一家酒馆聊天喝酒。这个奇怪夜晚的第一个奇怪之处,是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们三个都是很不错的演技派,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喝酒日子,三个人一个比一个惨:苏关脸色晦暗,像没有太阳的黄昏,人不但瘦了,而且总在不停咳嗽,似乎气管儿出了什么问题,尽管他不说,但我和黄铁生都知道,这两年,他被女友的病拖累坏了身体,据说那个迷恋他修钟表的苗条女孩患了一种血液病,每次发病,嘴唇上就会奇怪地裂开一条口子,血便流个不停。苏关一直在省城一家军医院陪伴她,曾一度打算在女孩病房举办一个婚礼仪式,未及如愿,女孩便开始陷入长期昏迷中,再没醒来。苏关坚定的爱情尽管感人,但命运没有给他带来转机,现在他突然回来,这个样子,我想一定是他女友出大事了,但他不想说,我们也没准备戳他心口,今晚毕竟是出来乐的;黄铁生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但唇边添了一道讨厌的胡须,青春痘鼓满了腮帮子,但这都不是他惨象的要害,要害之处在于,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黑色十字架项链,左腕却系着一串木质珠子,项链我和苏关都知道是什么玩意儿,那串珠子却是我和苏关完全不懂的,我觉得黄铁生精神上出了问题。只是现在,他一直没有得到老总的召唤,也没说解雇他,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没有人找他,他也找不到父亲那位朋友,倒是由他父亲转来了老总捎给他的话,希望他去本地一家工业中专学校读书,三年,主学企业管理和食品加工制造之类。但是黄铁生说,现在听到学校两字脑袋就大,只有基督像和如来佛的光头才能让他内心安静下来。黄铁生一本正经地说:人必须要有信仰,不然活着没意思。

我不敢嘲笑苏关和黄铁生,我知道他们也会了解现在的我。我没有资格笑他们。

当然,也没有人胆敢彼此捅刀子。三个人倒是谈笑风生,只不过这纵情声色实在很夸张,像厚厚的什么东西在窗子口拉过来拉过去,遮挡着什么东西。其实这还真是一个最合适喝酒的日子,因为除了酒,还有什么具有清洗和麻醉的功能?这个夜晚,我们三个把全世界能够找得到的笑话都搜刮了一遍,一个人讲一个,另外俩人便要每人喝一瓶。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那么多笑话,但为了让别人喝酒,最后,连看过的“画本儿”都开始讲了,而那多半是悲剧。等大家发觉早已没人讲笑话时,啤酒已经喝不下去了。

大概已是后半夜,街上没有车,没有人,只有闷热。我们三个都穿着跨栏背心,衣服搭在肩上,晃荡荡走回革委街。这时候都没有话了,因为世界上的所有笑话和悲剧都在酒里了。我们只是哼着不着边际的歌,不知为何那么开心。

忽然,对面走来一个大致同龄段的男孩,瘦高挑,一件白衬衫在夜色中显得很异样,青色裤子是看不见的,只看得到一件雪白衬衫飘将过来,神神怪怪的。这种怪异感居然让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停住脚步,莫名其妙看着那男孩从身边走过去。男孩也莫名其妙看着我们,但他明显有那么一点胆怯,我是从他走路姿态和脚步节奏上的变化判断的。我想黄铁生和苏关也看到了这一点,不然不会做出接下来的举动。夜色中我听见苏关喊了一声:劫他!

他俩简直就是神速。话音刚落,俩人已经嗖的一下冲了出去。我看见刚刚走过去的男孩似乎妈呀叫了一声,随即撒腿开跑。我这时也已经从后面冲上去。街上顿时充满我们噼里啪啦的跑步声,喘息声,也不再闷热,居然有了风。脚步声乱糟糟的,节奏也非常不同,喘息声有点夸张,仿佛被什么东西放大了。但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哪怕是叫一声。这种压抑的节奏有点可怕。

我没有黄铁生和苏关擅长奔跑,很快就跟不上了,蹲下来,大喘,接着便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一边看着街道前面,他俩似乎已经追上了那男孩,我就笑得更厉害了,嗓子咸咸的,最后感到齁了,就坐到地上,突然地,眼泪就流下来,止不住了,直至泣不成声……

他俩抢到了那个男孩的白衬衫,走回来,站在那里,看着我瘫在街道上,哭得一塌糊涂。

11

后来一段时间,我的神经可能出了问题,失眠、耳鸣、幻觉,惶惶不可终日。我眼前时常出现一个影像模糊的透明男人,他彻夜伏案,用拆卸钟表工具和手术刀慢条斯理肢解另一个男人尸体,尸体横卧在男人面前,像一台巨大落地钟,内外结构与原理图对他来说熟稔于心,甚至可以闭上双眼完成拆卸。从工具落在落地钟那一刻起,一直到它变成206块干净利落的骨节,不知时间多久,直到他直不起腰来,两眼暴突,眼球剧烈坠出眼眶,像两枚巨大石块重重砸在淌满红色液体的案板上……

我被一阵轰鸣声震醒,仿佛有巨大的响雷在耳畔炸响。我霍地起身,浑身大汗淋漓,耳畔巨响还在萦绕。我喘息未定,脑子还在回忆那个面孔模糊的男人。突然觉得那便是我自己。

正是黎明,我推开窗子,汹汹一片雾海,柞城一切对我来说,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其实,黛雪父亲杀人事件的败露有些偶然。一座清理沟渠工地上挖出来一个长方形纸箱,里面塑料袋内装着人体的206块骨头。这是一具被彻底肢解了的男人身体。柞城公安部门的专案组还在筹建中,犯罪者便自己来投案自首了,那便是黛雪的父亲,钟表店资格最老的师傅。他说这具被完全拆解的尸骨出自他之手,死者是柞城原宣传部长姚笙。警方调查后,认可了黛雪父亲的话。但黛雪父亲却记不得将这个男人杀死的具体年代和时间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雨夜,他在家中遇到了大醉的部长大人,当然是在他和妻子的床上。但他并不知道,当时那对男女已经准备次日乘车离开柞城,去往南方。他只知道,他的忍耐力撑不过当夜了。他几乎没费什么气力,便击倒了已经醉得难以站稳的部长大人,并最后用拆卸钟表的工具刀结束了部长的呼吸。在他家厨房案板上,他把这位酒气熏天的部长当成一座停摆的大钟,耐心细致地进行了最彻底的拆卸。但是对警方提出的关于当时在场的妻子的一切行踪,他拒绝回答,一字不提。他只说,他没有杀她。但他不会再提起这个女人。

他一直拒绝黛雪去探望他,警方破例是想因此得知一些关于他妻子黛虹燕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坚持到最后,当他得知黛雪在配合警方调查时,坚决认定佟阿姨就是她的母亲时,他与黛雪见了面,他坚决地告诉黛雪,佟阿姨绝对不是她的母亲,因为她从小已经跟了她母亲的姓。

至于黛雪父亲和佟阿姨背后的故事,表面看与黛雪父亲杀人无关,警方未必会询问此事。我想黛雪父亲会把那个故事烂在肚子里吧。当然,不会只有我晓得那份私情,但黛雪父亲一死,那个故事的一半真相便不存在了。

黛雪父亲第一时间自首,压缩了警方多方调查的时间,从而给他掩盖与佟阿姨的关系赢得了足够的主动。警方正对这起尸骨案迷惑重重,他的自首简直是给急于立功的他们直接颁发的奖状。案件很明了,凶手自己招认,一切毫无疑问,直接定案、结案。黛雪父亲的供词称,他和宣传部长姚笙是高中同学,妻子黛虹燕也是,是姚笙给他和黛虹燕撮合在一起的,当然那时大家都已经工作了,黛雪父亲在钟表加工厂上班,黛虹燕去了城里的文工团,黛雪父亲说他和黛虹燕尽管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是毕竟在学校里很了解,结婚后有了黛雪之后,他满以为这样平淡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但是让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196×年那个夜晚,他居然目睹到姚笙和黛虹燕滚到了一张床上!黛雪父亲说,原来自己的婚姻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他彻底被愚弄和侮辱了,他无法容忍!姚笙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没费什么力气,他便放倒了那个奸夫,然后杀了他,肢解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没有其他疑点么?不对,黛虹燕应该是在现场的,难道她亲眼看着丈夫肢解了自己的情人?然后潇洒离开柞城、浪迹天涯?这个故事越来越像传奇了。警方或许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探讨这份传奇了,只要凶手没错,案件很快便定案了。黛雪父亲满意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起案件另有隐情浮出水面,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黛雪早已离开柞城,一些关于佟阿姨和黛雪父亲、姚笙之间的情感纠葛的零碎传说,开始在革委街和柞城四散,那听起来实在像是喜好八卦者的编排。据说,黛雪父亲和姚笙、佟阿姨、黛虹燕都是当年的同学。他们四个人之间有一份异常复杂的情感纠葛,根本不是案件本身体现得那么简单。我第一时间听到这些传言时,我相信了它。但为了黛雪,我忽略对那个传言的讲述。

那其实只佐证了一个事实:黛雪父亲不会为黛虹燕去杀姚笙,只会为佟阿姨去做一切。但没有任何细节,没有任何证人,没有任何证据来佐证这个判断。它们仅仅停留在传言层面。

黛雪离开柞城,我听过两个版本:一说她随一位有钱人去了南亚,已在某座小岛定居;一说她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暗示,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晓的角落,与她的母亲黛虹燕会和了。版本都与我无关,所以我都觉得不可信。但事实是,黛雪从此消失,我再没见过她。

终于有一天,我也告别柞城去了外省。家人先期离开,我因为一些手续未结延后了几日。房子已经变卖,钥匙交给了新房主。那段时间,我更多是在酒店和夜店接受一些同学、朋友的送别宴请,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冬天很快到了,街上大雪纷飞,风雪无情扫荡着秋天的最后记忆。在这样的时日与故乡告别,我整个人也像被什么抽空了,内心空洞而凌乱。原想去革委街走一趟,却让密集的酒桌绊住了脚。

苏关和黄铁生也摆酒为我践行,当然我们谁也没有喝酒,唯恐再弄出比抢衬衫更出格的事来。从苏关口中得知,佟阿姨已经去北京很久,在那里租了一间小房子,照顾读大学的苏波。苏波让苏关也一同去,但苏关拒绝了,他说那地方哪里是他能生活的地方,太不实际了。他新近结识了一个女孩儿,家在郊区有一间砖厂,准备让他去那里帮助她父亲管理厂子。苏关说,自己还是出苦大力比较有底,这就是命。黄铁生却要离开柞城去温州了,他在那里有一个远房亲戚,做小手工家电和玩具,很有前景。黄铁生依然断言般的口吻说,咱们北方人就是他妈的太不踏实了,务虚,穷装,这回,我要煞下心做事,再不做虚无缥缈的梦了!

我说不出那晚的心情,有点悲喜交加的滋味,又叹气又咬牙的。我想起当初苏氏兄弟风雪中扮古代英雄造型的事来。其实后来问过他俩,那是什么样的游戏。苏关说,其实那只是他自己的一个英雄梦,但那却是一个古代女子的造型,只是他没有合适的服装。

临行前夜,我没有外出喝酒,暂住在一家宾馆。因为要乘次日清晨的车走,就在宾馆早早洗漱完毕准备睡了。房间电视开着,正在播放本地新闻,我边喝茶边瞅了几眼,准备把这杯茶喝完便关机睡觉。但接下来的一则新闻却搅乱了这个夜晚的节奏。

日前,柞城发生一起刑事案件,一伙青年人在某酒店喝酒,突然后堂厨师冲将出来,一把白铁水壶挥将起来,滚烫的开水四溅,刀片似的泼在桌边就餐的几个青年身上,一时惨叫声四起,而这名厨师却似舞蹈一般继续挥洒着那只热气飞腾的水壶。几名青年悉数受伤,之后被送往医院。厨师随即被抓。据交代,行凶者,李彦秋,二十岁。但电视没有说明李彦秋的性别……

杯中茶洒到手腕。烫。

关掉电视和房内的灯。我撩开落地窗帘,望着外面风雪停歇后的夜空和宁静的白色街道,心如沼泽。我脑中展开的是一条逼仄的小街,两排红砖房横穿街道,真的很像一条红艳艳的伤疤……

责任编辑 刘志敏

蚊 釨:黑龙江人,现居辽宁,中国小说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中国电影报》《广州文艺》《天津文学》《小说月刊》等发表中短篇小说等作品若干。出版《蚊釨书·短篇小说卷》一书。有小说及评论在《人民文学》和“中国小说学会”征文比赛中获得金奖、二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