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nrad+Bercovici
物质文明,加上爸爸妈妈的呼唤,我回家住了一年多了。冬天还没过完,就匆匆忙忙地赶回墨脱的部落。一个老乡亲说墨脱病得很厉害,以至于整个部落都滞留在黑海附近。那天早上,我终于到达墨脱的床边。那位酋长苍老了许多。去年的刀伤,至今还没有痊愈,急需一个医生来取代女巫密窝拉的巫术。
“你回来得正好,”墨脱招呼我说,“我成天地都在想望你。现在我还不能死。虽然老了,族人还需要我。儿子尼古拉根本不是做头头的材料,整天拉小提琴,真是虎父犬子,气杀老夫!乡亲们都说我应该去见见你们那里的医生,但是,我始终认为生老病死是上天注定的,非人力可以挽回。然而又想到,你们那边的人,车子不需马拉,就可开动,多瑙河上也能架一座长长的铁桥,只要拉一根铁丝,铁丝上还趴着不少麻雀,就可以长途通话。或许是,你们知道一些我们不懂的医术。带我去看看你们那边的医生,跟他说我还要活一些时间。我要的不是健康,而是生命。要活到我能找到比我更能干的继承人。”
这么严重的刀伤,还不死,真是奇迹。这完全是因为他坚强的求生意志在苦苦挣扎。他已经瘦到皮包骨。手臂上的肌肉,好像被剃刀刮去。太阳穴上青筋暴露,颧骨只剩一张皮。沙沙哑哑的话声,有气无力。
整个部落,毫无生气,真是茫茫然如丧家之犬,三五成群,躲在树林里,或在较远的帐篷中,尽量不让他们的领导看见。即使部落里的马同狗,也是无精打采,需要主人打理。因为,吉普赛人的狗和马,都通灵性,主人快乐,它们快乐,主人悲伤,它们也跟着悲伤。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它们会感到别扭,不自在。
“你们为什么那么悲伤呢?”我问李卡。李卡是女巫的儿子,部落酋长墨脱生病的时候,李卡负责营地的一切大大小小事务。
“我们怎么快乐得起来呢?”李卡回答说,“我们很久没有听到打铁的声音了。十白打扰墨脱的睡眠,铁匠不敢拉风箱。对面的山头,也已经看厌了,连帐篷的木桩都快要烂在地下。你看,我们马匹的肌肉都退化了一半,也很久没有钉铁蹄了。我们的狗都戴上口罩,如果我们的羊早上要叫,女主人马上冲出去,好像要割掉羊的舌头。因为我们的酋长正在同死神搏斗,我们都变得像女人,不敢出声。”
当天下午,将墨脱舒适地安置在马车上,我就带他进城。行程要好几天。
我知道大夫会在他的伤口上动手术。怕他会反对,就向他解释伤口发炎,是因为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叫微生物的关系。墨脱很仔细听,好像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可是我察觉到他并不相信。隔了一段时间,他说:
“神话编得很好,你一直不相信我们的鬼神的存在,又如何要我相信你们有看不见的小虫的存在?我们的神话,比你的神话强多了。”
第二天晚上,他叫我到他床边继续讲故事。
“你又不相信,墨脱……”我辩说。
“你从来不相信我们的神话,还是一直要我们讲给你听!”
我提醒他说有一次,我们一起看望远镜,当时我解释说增加镜片的强度,可以看到很远的东西,他看见了。同样的道理,增加镜片的强度,显微镜可以看到肉眼看不见的细小东西。
“你说得那么活龙活现,我要亲眼看看。”他有点尖酸刻薄。
“包在我身上。”我信心满满。
“说老实话,”墨脱说,“你真会讲故事,连你自己都相信了。”
当然没有问题,那个医生是我家的世交。他就有一台显微镜。
到医生处,他就叫来麻醉师。二话不说,就动真格。他们破开伤口,再加以清洗。当墨脱清醒过来时,已发现他自己被捆绑在床上。这是我要求医生这样做的,谁知道墨脱麻醉后有什么反应。不过还好,他倒还驯服的,要我坐在他床边,说他好多个月都没有睡得这样甜蜜过。几天后,伤口就痊愈了。医生很周到,还在家中腾出一间房,供给墨脱休养。再过几天,他就可以回去了。
“我不愿使你感到言而无信,”我们离开诊所时,墨脱说,“路上你所说的,如果是神话,那就算了。如果不是,那我准备花一年的时间,来查证一下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五分钟不到,医生就把显微镜拿出来,他还将几片滴了液滴的玻璃片,放在显微镜镜头下,让墨脱看。墨脱整整看了个把钟头,才走出房间,说他要自我清静一会儿。
第二天回家的路上,墨脱赶着马车。我就坐在旁边,可是他整天不吭一声。
“怎么样?”晚上,我问,“相信了吧?”他两只悲伤的眼睛盯着我:“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小的生物。这么小,还可以摧毁人类。我整天都在想。就体积而言,那就像一只蚂蚁同一个人的比例。一滴水就可以淹死干百万个。一个小孩走过蚂蚁窝,一脚就可摧毁千百个蚂蚁一个季节的努力。而它们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轻轻吹一口气,对它们来说就是龙卷风。”
当墨脱发表感想时,最好不要干扰他。第二天,他又发表宏论。
“如果是这样——我深信是这样的——那么个人的生命实在太渺小而根本不值得留恋。我必须为整个部落考虑。假如我——墨脱,不久就太老而不能有效地领导——因为领导必须要能贯彻他的意志——是不是应该挑选一个人来继承我呢?某一只蚂蚁的生存同整个蚂蚁窝能够生存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必须依我的方式来挑选一个最优秀的继承人。我必须在老糊涂前做到。但是,有件事我要求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我对你说的!千万不要说我去看过医生!就说一个女巫把我的病治好的!还有,我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可以问为什么!”
看到他恢复了健康,吉普赛族人高兴得跳起来。酒像流水一样,吉他声不断,人们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铁匠边唱边为马匹打造铁蹄。
为感谢精灵恢复墨脱的健康,少女们乌黑的头发结成长辫,还插着紫罗兰花同长青树叶。终于,马可以嘶,狗可以吠,羊可以咩,人们可以喧嚣,可以争吵,可以打闹,再也不需要轻声细气,再也不必自我克制,有痛就大叫,重新做一个正港的吉普赛人。
醇酒不断,音乐不停,女士最美,男人最乐,尽情欢笑吧。让小英嫁给二虎,让混球讨美眉做老婆;他们会记得他们是在墨脱恢:复健康那天结婚的,惟有大乐才记得大喜。
营火的晚上,李卡,那个女巫的儿子,他也有相当的魔法,问墨脱,“谁恢复了你的健康?是那一个穿黑袍、戴丝巾的‘方士,还是另有其人?”
“不是的,”墨脱回答,“是一个女巫,在我知道的女巫中,她是最会念咒的。她把天上几百万的小精灵都带到我身边,还要它们舞蹈。我付她很多黄金,她不但恢复我的健康,她还能帮我练就铁布衫,你看!”
说着说着,墨脱起身,将手枪交给我。“我站在这里。”然后转身对我说,“站到六呎以外,举起枪,对准我。就是这里!”他命令,指指敞开的胸膛。
墨脱的命令,加上他的怪异行为,震惊全场。“墨脱说什么?他叫那个年轻小鬼做什么?”
我,站在那里,面对墨脱,发抖:被他的眼睛,那凶光逼人的眼睛,镇摄住了。迷茫中只记得,“照我说的做,不准问。”
“扣扳机!”他命令。我服从。一声巨响,我浑身无力倒下,而墨脱却站在那里哈哈大笑。
“这就是那个女巫给我的魔力!直到遇到一个比我段数更高的高手,我会逢凶化吉的。这就是一个酋长必具的条件,不怕疾病,不怕杀人的凶器。”
即日起,墨脱跟谁都过不去。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的唠唠叨叨,不是马匹没有照顾好,就是狗太瘦,帐篷帆布破掉,或者羊挤不出奶。他以前从来没有过问过部落里妇女的琐事,现在却来找碴。星期天,他责骂少女们穿得太华丽,首饰戴太多,还把族里的男人,缠得娘娘腔。
正在同女巫密窝拉讲话,李卡走到附近,墨脱立刻冲过去,说李卡吊儿郎当,工作不努力,鞋子比叫花子的还要脏,虽然胡子打蜡,却不洗脸。(注:吉普赛人胡须多,不打蜡会乱糟糟的)
“没水了吗?”墨脱刻薄地问,“还是等你妈把你的脸舔干净?”
大块头李卡听了很不高兴。他深爱他的妈,也深信他妈妈超人的巫术,况且,在墨脱生病的时候,他还尽全力照顾族人,如今,挑他们的毛病,简直岂有此理。
“如果你对我妈妈失去信心,”李卡说,“为什么不把你新认识的那个女巫找来替代我妈?我原以为那女巫婆仅仅给你看病,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卡不想活了?
这时候,一群人围上来。
“失去信心!”墨脱冷笑一声。“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你妈!”
“从来没相信过!那密窝拉女巫怎么能使太阳光变暗,骑着扫把飞天?”众人边说边往后退。这样说会倒霉的。如果密窝拉没有法术,那墨脱为什么不早说?难道这么长的时间,整个部落都没有女巫保护吗?
众人退走时,墨脱对我说,“尽可能不要离开我的帐篷太远。你没有招惹他们,但他们却会怪你多事。”我望着那些家伙,嘀嘀咕咕,还不时朝墨脱的方向努努嘴。
那晚,墨脱没睡觉。他来我的帐篷几次,说睡不着。其实,他怕会有意外发生。
几次,我想同吉普赛人搭腔,但他们却刻意地避开同我讲话。只有密窝拉女巫过来,枯枝似的手指,撸撸我的头发,问,“墨脱见那个女巫的时候,你在不在场?”
“我不在场。我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女巫密窝拉盯着我看是不是讲真话。满意了,她一瘸一瘸地蹦回到跟她儿子一起住的那顶帐篷。
以后的日子,墨脱的无理取闹,几乎逼得族人要公然造反。他还用皮鞭抽打他们,没收妇女的首饰,打破他们的酒罐,把他们的腌肉拿去喂狗,还踢了马夫一脚,说他手像棉花脚像烂泥,根本不够资格做弼马温。
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做,其中一定有别的道理。跟我在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完全不是这样。奇怪的是,墨脱对他的行为还挺满意的,还说要他们等着瞧。
很显然,女巫密窝拉对别人说墨脱的新女巫跟我无关,因为那些吉普赛人又同我来往了。
星期天,在菜市场,附近的农夫都来买马。吉普赛人都把他们养的马拉到市场来卖。市场上人声鼎沸,嘈嘈杂杂,但最主要的话题还是墨脱健康的恢复,以及他在多瑙河边遇到一个女巫,使他刀枪不入,百病不生。
“是真的吗,”一个女巫密窝拉的粉丝问,“墨脱,你最近遇上的那个女巫比密窝拉更有本领?她也能骑扫把飞天,像密窝拉那样驱除病虫害?你可知道,多少次,密窝拉念咒,拯救了这个世界!那个女巫做得到的,密窝拉会做得更好。我老实告诉你。”
墨脱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同他争辩,吸引越来越多的观众。
等到围观者达到相当多的时候,墨脱转身说,“你们看,那里是女巫密窝拉同她的儿子李卡。李卡是个神枪手。他很了不起。如果他不相信他妈妈的法术,他将会变得更好。我们来做个实验。我离开这里两天去拜访我的女巫,同时,李卡的妈妈替他炼金钟罩。然后,我们相距六呎决斗,胜者为王。”
墨脱的提议惊呆了所有在场的听众。一定有大事发生,一个伟大的酋长,他就是墨脱。
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女巫密窝拉面部的表情。她的下颌几乎脱臼,吓得语无伦次。她的悲鸣,听起来更像远处狼群的嚎啸。保护儿子生命的焦虑,使她撑起腰杆,连她的驼背都被拉直。大块头李卡,也惊得像小孩一样,躲在只剩一把骨头的妈妈身边。
墨脱就此不见了,大家都找不到他,于是谣言四起,说他骑着扫把去找他的女巫去了。小孩们指着一只翱翔天空的野鸭,硬拗说那是墨脱,而且还是亲眼看到他起飞的。谣言越传越广,人人相信,其中还包括女巫密窝拉。
那天,大家生意也没有心思做了。人人都认为这是女巫之战,女巫密窝拉同墨脱新认识的女巫之战,代价是酋长的宝座。
不是吗?如果墨脱的新女巫比密窝拉更会念咒,更有本领,那他们就不需要密窝拉。密窝拉同她的儿子李卡必须滚蛋。如果墨脱的新女巫比不过密窝拉,那墨脱必须下台。因为一个领导必须要有能力保护他的族人。否则的话,牛瘟怎么办?人的传染病怎么办?何况屋漏偏逢连夜雨,牛瘟同传染病同时驾到!族人怎么能没有保护呢?领导必须具有同神鬼沟通的能力。
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被压迫到透不过气。女巫密窝拉同她的儿子李卡躲在他们的帐篷里不露面。其他的男人、女人、小孩,又哭又叫,东推推,西挤挤,乱成一团,真是俯仰天地,诚不知何以自处。
正在这些可怜的吉普赛人失魂落魄的时候,墨脱悄悄地又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人们一言不发,静悄悄地包围着他。
墨脱赤脚,上身一件白衬衫,腰扎红丝带。
“叫李卡出来,”他命令,“两个人把女巫密窝拉留在帐篷里。”
李卡走出来。老酋长迈步到那年轻人身边,再从那里跨出六步,敞开布满灰白毛发的胸脯,说:
“李卡,好好地瞄准,我不允许任何借口。你是我们部落里最优秀的神射手。”
女巫在她的帐篷里大哭,而其他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是现在,”老酋长也举枪,“等我数到三。”
李卡先面无血色,后来慢慢地恢复。很显然,两个人都急着想早点结束这决斗。
“一”
“二”
“三。”两人同时扣扳机;墨脱仰躺在地,鲜血直流。
“墨脱!”我大叫一声,冲过去,俯伏在即将殒命的墨脱身上。
李卡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在……我……左手……拿走……拿走……”墨脱挣扎着。
“他打得……很准。他们会信任……他……这是……他们需要的……一个领导……他们能……也会信任……很厉害的……女巫密窝拉……她比我的新女巫……强。”
从他的左手,我取出他用来射击李卡的子弹头(墨脱的子弹是空包弹)。
墨脱以自己的死,来换取一个比他更能干的酋长。
有了更有本事的新领导,人们欢声雷动,载歌载舞,女人最美丽,男人最快乐。
(Richard Wu,福建连江人,现居美国加州)
(本辑系本刊特约稿)
本辑责编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