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山
我居住的镇东有个村子名叫庄家茔,镇北有一个村子名叫袁家坟,顾名思义,这是守墓人后代繁衍形成的村庄。庄家茔的村民都姓庄,而袁家坟的村民却没有姓袁的。这里有一个故事。
据说,当年袁家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京城里都有人。有一代子孙为了尽孝,在安葬父母时买了一对活的童男童女抬到坟地,而且还真的就砌进了坟墓里。为了让这对童男童女活得时间长一些,还放进了一缸水和一些干粮。瓦工在封砌墓道时不忍心,偷偷地放下一把锤子和一个凿子,但是孩子太小,没能凿开墓门逃出来。后来,袁家坟头就有了两只麻雀,叽叽喳喳不断地叫道:袁家坟袁家拜,袁家死了无人埋。果然,袁家人不久就死绝了。
蔡发财是我一块儿下煤矿的伙计,他就是袁家坟村的,我们两村只有四里远,自行车蹬不了几下,过了小桥就是袁家坟村。村头坐着一伙老人在晒太阳,几个在打扑克,几个在谈天。那边,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在滑梯上大呼小叫。已经是冬天了,和煦的阳光照着村子,照着树和人们,初冬的阳光是如此让人喜爱,整个世界都充满慈祥。我忽然很感动,心里想,对于这些生命来说,什么天国什么天堂都是假的,只有这阳光,这空气,这柳树,这街道和房屋,这衣食无忧的生活才是真的,这就是一切。不管以什么理由,剥夺了他们这份安静的生活都是犯罪。蔡发财本应该和他们一样在这里坐着晒太阳,可是他上个月死在东北了,永远也回不来了。我停下,向他们问道,伙计,你们村有个叫蔡发财的人吗?我说,我们在东北一块儿下过煤矿,我约他一块儿回来看看,他说他死也不回袁家坟。对方说,唉,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跑东北去的吧?他钻进玉米地里偷啃了一个青玉米,他成分不好,又是富农子弟,就说他是破坏生产,捆起来批斗,夜里民兵没看牢,他跳窗户偷跑了,一去不回。那年他十五岁,我俩同岁么。
我像是心里有一只破铁桶,给人砰地踢了一脚,顾不得客套,扭头就走。我想起一件事,我也抓过一个偷啃玉米的。那年我十四岁,夜里是真枪实弹的民兵看庄稼,白天就是我这样的半大小子看。我扛一杆扎枪正走着,玉米地里哗啦啦一阵响,钻出来一个身穿蓝褂子、剪短发的十七八岁姑娘。我进地里一眼就看见一个啃过的玉米棒子,回头就把她抓住了。那时她比我高大得多,但我手里拿一杆磨得雪亮的扎枪,凶恶得随时都会刺她一枪,她吓得一路走一路哭,那天正是大集日,路上的人都停住看我们。我把她押到生产队里,她哭着说是进玉米地撒尿,没有啃玉米。看她哭得可怜,生产队队长把她给放了。今天,我想她也许真的没啃那个玉米棒子,那片玉米地靠大道,也许是别人啃的。即便真是她啃的,那又如何?这个姑娘应该今天还活着,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这份耻辱她会永远记着的。我曾经奇怪蔡发财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思念故乡,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因为忘不了他在故乡的那份耻辱。他是有家不能回啊,他恨袁家坟。
【原载2016年12月7日《今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