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数码转型这样一个技术革命引发的整体的全球性的社会变化,来讨论我们今天的文化所面临的问题及其可能性。也许大家已经从不同的渠道、场域、发言者那里都听到了这样的描述,就是今天我们人手一个手机,我们已经很习惯在一个互联网的WiFi的环境当中生存,以至于有很多关于WiFi的笑话。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首先要找WiFi,接上我们的手机,接上我们的电脑,否则的话我们会感到极不安全,我们简直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活着,和我们将怎么活着。而且通过移动工具平台或者移动通讯终端,我们突然之间和人、和我们周围,以及我们生命中的全部链接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关系。比如说我们有微信朋友圈,我们在微信朋友圈上找回了从幼儿园到大学的生命中每个时段的朋友。在微信朋友圈中好像时间和空间在一瞬间被打破了,我们团聚、相遇、亲密地交谈,我们好像把已经开始疏远、遗忘的亲属重新找到,我们在网络上重新发声,重新去表达、体验亲属和朋友之间的亲情。但是,同时我们也重现过去大家庭式的种种微妙的纠纷、冲突、紧张。可是,与此同时我们好像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我们的关系是否因通讯工具的便利而变得更加紧密、亲切了?和原来我们的生活相比,我们是否在更多地与我们的朋友相聚、交谈,与我们的亲人面对面?我们究竟是和我们的周边世界变得更加亲密了,还是更为孤独和疏远了?
这是一个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的体验。我用了著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的一句话,他说:我从不讨论未来,因为未来来得太快。在最近的演讲当中,我使用了一个想象未来和未来已至的表述。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已经生活在未来之中了,因为今天我们生活的现实、我们生活所享有的便利,曾经都是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当中关于未来的想象。只有在未来我们才能如此地方便,而今天我们的现实生活已经置于当年的未来之中了,未来来得太快了。那么造成未来降临我们现实之中的一个重要工具和原因,就是我们所讨论的数码转型或者互联网技术。当互联网技术通过手机、通过IPAD,通过各种各样的智能装置,开始使每一个人都随身携带着一个移动通讯终端的时候,它所改变的不仅仅是通讯的便利,还有人与人之间连接方式的改变。当数码技术发生到今天的时候,我们生活当中很多基本的设定、命题、结构都已经被改变了。
比如说互联网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彻底改变并终将全部改变关于教育的想象和理念。此前我们的教育最重要的内涵就是知识的传递和传播。我们如果特别尊重一位老师的话,就叫他先生。正像“先生”这个汉语表述、汉语尊称字面意义所表达的,先生无非是生得早。所谓教育,曾经就是那些先生的受到了足够教育的人们,把自己获得的知识传递给晚辈、传递给后代。可是人类其实是一种奇特的生物,是地球上自然界的一个奇迹,也是今天世界上的一个谜。因为如果人类是来自大自然的话,那么人类这个物种似乎很难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原则下生存下来。为什么?因为人类都是早产儿。人类是自然界的哺乳动物之一,但是所有的哺乳动物,它们一经出生、一经脱离母亲,小兽颤抖的四肢站立起来的时候,它基本上已经可以独自生存下去了。可是人类不行,人类出生以后要经历漫长的哺乳期、婴儿期、儿童期、少年期。每个文明关于人类的成年有不同的规定,但是最早的也要在13到15岁,最晚的是20到23岁。在这个漫长的时间之内,幼小的人类都不能被人类社会、被自然界宣布为成年和成熟。那么在人类如此漫长的成长期,我们在干什么?回答很简单,我们在学习。我会经常跟我的博士研究生说,我有时候为你们悲哀,从你们7岁开始读书,一直读到30岁,你们才被宣布是具有了专业技能、受过高等教育的资历。你们到30岁的时候才进入到社会生活、文化生态、教育事业当中去。我们用这么漫长的时间学习,如果深究的话,我们会发现人类其实用最多的时间去学习语言,学会说话。我们发现人类的另外一个奇特之处是,在大自然当中,绝大多数哺乳动物关于生存的知识和技能,都是通过遗传来延续的,而不是通过教育来完成的。可是人类不能够通过我们的遗产、通过我们的基因来遗传我们的知识。于是每一代人都是从头开始,每一代人都要从零开始。大概只有在人类这个社群当中,我们才会有一个奇特的东西叫代沟。为什么会有代沟?因为每一代人都要重新经历前一代人所经历的生命的、身体的、情感的、思想的、精神的历程,而没有一代人乐意于听前一代人告诉他说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人类每一代人,也在不断地重复我们的失败。
所以互联网的出现在根本上改变了关于教育和知识的概念。一个重要的方面是,我们不再需要通过课堂、通过面对面的形式,由老师们、先生们告诉后生们、晚生们,关于某些具体的知识。理论上说,如果我们把数据库建立完全的话,任何一个人可以通过互联网获得任何一个领域的专业知识。比如说我自己特别钦佩的前辈是咱们北大的王力教授,他的肚子里面有一部“康熙辞典”,所有任何关于古文字的东西,你只要问他,他即刻回答你。我今天仍然尊重王力先生,但是我说今天任何一个拥有一部电脑的人,任何一个在电脑里安装了康熙字典的资料库的人,他可以在下一分钟成为“王力”先生。所以知识的传播,这种口耳相传、当面教授、由前辈向后辈传递的方式开始被互联网改变了。另外一个方面是,互联网造成了巨大的知识和文化的断裂。于是有一个奇特的情形,比如说你15岁,我55岁,我55岁一辈子从事电脑和数码的科技工作,但是这个15岁出生的人,如果他刚好赶到一个全新的知识更新和数码技术的换代,那么这个15岁的人会毫无疑问地胜过我这个55岁的从事了一辈子数码工作的人。知识不再是累积的、线性的绵延发展了,而是断裂性的跳跃。在这个意义上说教育和知识的概念被改变了,也许整个教育的形态都被改变了。我经常说正是因为数码转型之后,如果有这样一个跟大家面对面共同在一个真实的空间当中相遇,面对面地去进行演讲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我比原来有更大的热情去接受公共演讲。因为在今天这样一个我们聚在一起、我们面对面、我们用血肉之躯的身体相聚的场合变得越来越珍贵。我们有太多的视频、太多的虚拟空间、太多的可能性去获取知识,但是我们却开始缺少面对面的、大家聚在一起的、以我们的身体相互感召、以我们的目光相互交流的方式,我们隔着那个不能被逾越的、不能被突破的屏幕。我经常开这个玩笑,我说有一次我演讲完了之后,有一个姑娘好像很喜欢我,她就说戴老师我太高兴了,我今天终于看到了3D的你。后来我特伤心,我说我是真人,我不是3D,不论3D还是5D,或者完全的虚拟,或者完全的激光成像,都不能取代我们人与人之间的身体交流,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人与人之间的相聚,人与人之间对真实空间的分享。
大家也许会说这样自相矛盾,你一边说数码转型要改变教育的理念,也许不需要这种耳提面命、口耳相传的交流了,那么你为什么又说你愿意有这样面对面的相聚?其实我在说两个层面的东西。一个是说原有的那样一个教育形态一定是老师坐在高台上,同学们坐在低处,这个教育的主要内容是传授知识。而现在这种告知的形态在被改变。但是与此同时,关于教育和知识的改变发生在另一个层面。我认为这样的空间、场域当中,一个某种意义上术业有专攻的人,和更多的对这个领域的爱好者的相遇,他们要分享的东西是什么呢?不再是知识自身,而是分享关于这个领域,关于我们置身的社会,关于我们的时代,关于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关于我们遥望星空的时候去畅想的宇宙的问题。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分享问题。而这些问题必须是真问题。那么什么叫真问题、什么叫伪问题呢?真问题就是我们共同去分享那些对于我们来说切身的、紧迫的、但尚且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说我们提出一个问题,是预知了答案,或者我们提出问题的时候,预想会有人给出答案,那个不是问题,那个根本就是知识。我提出一个问题,我不知,你知,如果是这样问题的话,问互联网就可以了,互联网会给出答案。因为互联网有巨大的数据库、巨大的知识累积,跨越了时空、间隔、代际和专业领域。当然我们的中文资料库还不够健全,如果它足够健全的时候,就是我所描述的这样一个事实。我们面对面地聚在一起,我们要分享的是一些尚没有答案的问题。提出这些问题、分享这些问题是为了去推向答案。而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一经提出,我们不仅在试图去更新知识,我们也在试图更新我们整个关于世界的理解、关于自我的理解、关于生命的理解。一旦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得出答案的时候,我们同时也在改变着我们置身其间的现实。
但是数码转型对我们更大的影响表现在,它开始改变我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正在整体地改变人类社会相互连接的方式。乐观地说,我们的通讯设备变得异常地便利了,我们异常紧密地被联系在一起了。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有一种东西对于年轻的朋友非常熟悉,而这个称谓本身正标明了数码技术对于人类社会的另一种影响的发生。这个词叫“宅”,我们突然有一种称谓,说某人是一个宅男,某人是宅女。“宅”这个名词在这里突然变成了动词,这个动词告诉我们,所谓宅是一种生存状态。在这种生存状态当中,我可以隔断所有的社会媒介,我可以独自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空间当中。那么他们开始宅的时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不再连接世界吗?不是,意味着他们以另外一种方式被世界所供给,他们每分钟趴在互联网上,他们网购食物,他们通过互联网进行游戏的群组的组合,他们在互联网上建立他们的小社群,他们在互联网上恋爱,最夸张的他们甚至在互联网上结婚。他们完全进入了一种网络式生存,而这个网络式生存,其实造成了一种奇特的双刃状态。在他们的感知当中,他们进入了一种独自而不孤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的状态,进入了一种足不出户的富足、丰满的生存状态,他们没有比这种状态更独立。但这其实是一种双刃状态,当你进入到一种宅生存的时候,你比任何情况下更依赖于整个社会的网络,你比任何时候更紧密地被封闭在一个全球性的网络的状态当中。比如快递小哥摔了一跤,都可能让你挨饿,更不用说你所依赖的巨大的全球互联网的物流系统的任何一个环节如果出现问题的时候,这种生存都将崩解。
去年好莱坞有一部电影叫《her》,中文翻译叫《她》,也翻译成《摸不到的情人》、《云端情人》。它讲了一个很怪诞的故事,我们应该叫畸恋,或者叫“人机恋”,人和计算机恋爱了。它讲述的是一个中年的、被妻子抛弃的、在社会认为是失败者的男人,他接受了一个电脑的应用软件。这个应用软件是一个智能型软件,然后他爱上了它,一个爱情故事。我在海外的时候看到了这部电影的广告,就买票进电影院,我想了解这个新的现象,我认为这肯定不属于我的电影,这是一个未来型的电影。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在看这部电影的过程当中我被感动了。像非常少的爱情故事一样,这个人机恋的故事,一个中年男人爱上了他的操作系统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我。事实上,在这部电影当中根本没有女主角,因为女主角不存在,女主角是电脑应用操作系统,所谓的女主角只是一个声音。我深感安慰的是,这个声音仍然是由一个真正的女演员配音的,她还不是电子合成的声音。而这个女演员,仅凭她的声音获得了罗马电影节的影后。这个真实的女性的声音是温存的、性感的、丰满的、极端富有诱惑力的。可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互联网时代这种可能性会存在,而这部电影当中的这个女主角,其实她的原型就是苹果手机的Siri,那个学习型应用软件。它正是这个爱情故事的奇特和迷人之处,你怎么会爱上你的电脑,一个操作程序呢?因为你的电脑操作程序是一个学习型的智能软件,它向谁学习呢?它向你学习。当它在电子数码的环境当中成熟起来的时候,它就是你,就是最理想的你,就是你在镜子当中所照出的一个更完美的、更理想的你的影像。好像到了数码时代,我们真正地拥有了一种前景,叫做独自而不孤独。法国导演特吕弗有一部非常著名的电影叫作《男人他们爱女人》,我用他这个片名造句,叫男人他们爱女人、女人她们爱男人,据说还有男人他们爱男人、女人她们爱女人。总而言之人爱人,人需要人。人类的生命可能是孤独的,但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忍受、习惯、接受彻底意义上的孤独。人不能是孤独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始终是充满了摩擦、张力和痛苦,所以男人他们爱女人、男人他们烦女人,女人她们爱男人、女人也在憎恶男人。人与人之间,我们总是要不断地讨论那个最大的和最小的空间值,我们总是要讨论,两个刺猬在一起的时候,如何能够相互取暖而不被扎到。我们生存在人与人的相互关系当中,而始终遭遇到我们个性的不同、生命的不同、所求的不同而造成的诸多烦恼。那么,互联网的时代似乎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出现了,它属于你、服务于你,它就像你一样。想象一下,你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你按下一个按纽,它陪伴着你;你厌恶它的时候,你按下那个按钮,它消失了;你有任何的需要,它为你全力以赴去完成。所以看完这部电影以后,走出电影院,我问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个应用软件,我要吗?差不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要。尽管我可以说到今天为止我自以为我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的,但是我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想要这样一个应用软件,想要这样一个无条件、无保留的以我为中心的陪伴和服务。但是我突然有一个煞风景的想法进入了我的大脑,我说如果有这样一种数码陪伴的话真的很完美,可是要是停电了呢?由这个煞风景的想法,我突然间开始问我自己,有多久我不再用笔在本子上写字了;有多久我用电脑写完一篇文章之后,不再把它打印出来了;有多久我不再认为我需要实体书的形式,我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数字版,通过Kindle、IPAD、电脑阅读。然后我自以为我很有居安思危的意识,于是我跟一个具有环保理念的物理学家谈起。结果没有想到,那个朋友的回答有点惊悚,很尖锐、犀利,他说你是说局部停电,还是说全面停电?然后我也知道他的答案,如果是局部停电的话我们不用着急,电会恢复的,你的电子爱人会回来的,你的电脑会重新启动的。我说如果是全面停电呢?他说如果是全面停电的话,你也用不着复制你的材料、打印你的文件、保存你的备份了,因为如果在世界范围内全面停电,持续八分钟的话,什么会发生?全世界的核电站都将发生堆芯熔化,也就是都变成日本福岛。那就是所谓的世界末日了,我们就进入一种人类大劫难的状态。
我说数码转型它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世界联系在一起,把人类联系在一起,把我们变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地球村”及其人类生存的整体。但是,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是,我们同时又被分裂成每一个真正的原子化的独立的个人。我们生存在似乎可以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完满、越来越属于自我,由自我来行构、定位、想象、规划的宅的时候,我们其实以另一种方式被串联在一个人类的共同命运,和人类巨大的商业的、金融的、经济的、交通的、信息的网络之上。我们是更自由了,我们也更不自由了。我们前所未有地成了这个巨大的全球网络上的单元、分子,或者用我这一代人熟悉的说法,叫齿轮和螺丝钉。所以我说数码转型不仅改变了我们的通讯状态,也正在改变着我们的社会结构。大家稍稍想一下,就会发现人类文明史发展至今,人类这个物种走出洞穴、走向阳光,人类开始学会使用火、使用工具,开始创造文明,而今天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进入到人类文明一个辉煌璀璨的状态之中。但是,我们从走出洞穴到今天开始把人类文明进入到一个丰碑式的巅峰状态的时候,人类始终是作为一种社群、作为一种集体而生存的。那么是不是数码时代,正在把人类的集体性彻底地瓦解掉,开始把我们真正变成独自的个体?这个独自的个体是否能够延续人类文明呢?或者说这些独自的个体,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集结为人类社会呢?也就是说,数码转型所改变的不仅仅是知识、文化和通讯还有人类社会的组织形态和生存状态。用另一种表达方法说,数码转型正在改变人类文明自身,数码转型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社会生态。美国有一位著名的教育学家说,不论在整个人类文明历史上,还是在现代社会的组织结构当中,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我们所经历的这次技术革命这样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生存、我们的生存方式、我们的价值理念。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社会生态和生存形态的技术革命,和以前每一次技术革命到来时的不同是,这一次完全地未经抵抗,而且完全地未经讨论。如果大家对现代历史有了解的话,你们就会知道每一次大的技术革命发生的时候,都会有巨大的螳臂挡车的抵抗。当然没有一次对于新技术的抵抗成功,但是每一次对于新技术的抵抗成为了整个社会对于新技术的质询、讨论、思考和分享。而这次我们完全未经抵抗和讨论就开始使用。比如我的母亲今年快九十岁了,现在是著名的微信达人,现在变成了晚上我要推开她的房间说妈妈要睡觉了,放下你的手机,放下你的IPAD,你该休息了。这是我很震惊的一个体会。整个的这次技术革命,它所提供的便利、所提供的新的社交网络,是多么深刻、多么普遍、多么广泛地改变了我们身边的人、身边的事和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停下来,在各种空间、各种场合当中聚在一起讨论讨论,这些技术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开始进入、开始经历这样一个技术所改变的世界。我曾经为这样的现象惊讶,我们一群人坐着一辆大车出去旅游,然后我看到只有两个小孩背对背地坐在椅子上面,但是他们俩一块笑。我们就很惊讶,说这俩孩子怎么这么同步?然后发现他们是在用手机交谈。另外一次是,我到一个年轻的朋友家里去,一对小夫妻非常和谐、甜蜜,每人面前一部电脑,他们两个人面对面,但是电脑的屏幕隔开了他们。然后我亲眼目睹了一幕,就是丈夫发了一条微信说吃饭吗?妻子回答说吃什么?这是一种常见的改变。我在北大经常下课的时候会被同学们包围,但是不久前我再一次跟本科生上课后走出教室的时候,发现大家都让开路,没有人跟我打招呼,没有人再试图面对面地向我提问题,而且他们一旦下课的时候,望向我的目光有一点冷漠。我真的挺受刺激,我教了一辈子书,习惯和同学们的相聚、交流。然后我就跟我的研究生说,可能我太老了,我现在已经不能够面对正在就读的学生了,我可能跟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代沟。然而第二天他们告诉我说,他们到有关的网站上看了一看,同学们反应非常热烈,他们在网上有大量的讨论,并表达了对你的喜爱。然后下一节课我就说,同学们,我希望跟你们交流,我希望下课的时候,我们能够分享,能够有一些面对面的讨论。但是下课了以后情况依然。最后我就真的很不安,我就很暴力地把我的学生留下,我说请大家告诉我,为什么一旦课程结束的时候,你们对我如此冷漠?沉默了很久以后,有一个比较勇敢的小姑娘站起来说,老师,面对面的表达对你的爱多不好意思。换句话说,他们习惯隔着互联网、隔着屏幕、隔着黑镜子来与我进行交流,他们好像不愿意面对面地来表达他们的情感。有人说这只是过渡时期的一种征兆,但是它也许预示着另一种可能,就是当我们的交流越来越便利、越来越即时、越来越自如和个性化的时候,我们同时在丧失人类这个社群彼此面对面相互交流的能力甚至愿望。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奇特的情形,一边我们越来越紧密,一边我们越来越疏远,一边我们越来越便利,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交流。大家都已经注意到了,我现在经常非常担心看到各种年龄段的人拿着手机在各种各样的路上收发短信、微信,我们随时在交流,我们要求即时的回答,我们对于某个时刻才去看手机信息,经常表现出巨大的不满。某种意义上说,由于移动工具平台的出现,我们每个人已经变成了24小时全天候的工作状态和通讯状态。比如说夜里三点钟,我在改一个稿子,我还没有睡觉,我发现我的学生发了微信上来,然后我就问你还没睡吗?他说上厕所回来。就是醒来的一瞬间,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看一看有没有未回答的消息。一边我们的通讯、我们的交流、我们的信息获取状态变成了全天候的、不中断的,但是另外一边,我们好像再没有那样一种对于真实的、相聚的、握着对方的手的、看着对方的眼睛的交流的愿望,这是数码转型对我们的改变。
那么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还不能构成我认为我们正在经历一场革命性的社会转变。我还要讲一个在很多场合讲过的例子,两年前我到美国访问的时候,经常会看一个脱口秀节目。我印象非常深的是其中一期,他们请了哈佛大学新技术研究所的所长和美国的一个新媒体公司的CEO来到现场。然后45分钟的脱口秀节目,整个现场欢声笑语,非常热烈。他们讨论了两个主题,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个好消息是他们告诉我们说,电子芯片的小型化已经在技术上完成了,现在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仅仅是成本还过高,一旦把成本降下来,将投入大规模的生产,而且将投入到使用当中,换句话说它们将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所谓的芯片小型化,就是我们现在习惯的电脑小型化,他说现在已经小到什么程度?小到它可以是一个微粒,可以非常轻易地埋在我们的皮肤下面。然后手机将很快地成为过去,我们在皮肤下面埋一个芯片,就可以随时进行任何的数码操作,可以随时被埋在身体里面的芯片所关心、所照料、所影响。他们非常快乐地说,你们想一想,以后我们再也不会丢了钥匙、忘了东西,你不会忘记喝水,你不能过于疲劳,你不会摄入对你健康不利的食物等等,因为你的芯片将提醒你,你将进入到一个健康的、理性的、有效的生活状态之中。第二个好消息是说,20年之内我们将完成大脑的上传和下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种可能性出现了,就是当我们的肉体死亡了以后,我们的全部记忆将在大脑当中,将在电脑当中继续生存,在电脑中形成我们的合成电子生命。我们将在电脑的世界当中、在网络的世界当中,于我们的身后延续我们的生命。我记得在1997年读过一本法国未来学家的著作,其中有一章就叫做21世纪是角逐不死的年代或者永生的年代,因为这个题目很耸动,我就开始先读了这一章,它讲的就是这样的情况,说也许我们可以把整个大脑数码化,进入到电脑当中,而且数码化的大脑将构成我们的电子人格,构成我们的电子生存。当然这个未来学家说,一旦有网络上的数码生存,也就有网络上的数码谋杀、数码阴谋,所以我们可以在我们的身后生存,但我们未必能在我们的身后永垂不朽。
我看到这整期的脱口秀围绕这样的两个题目,一个是埋入我们皮肤下的微型芯片,一个是上传下载我们的大脑,这是我第一次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开头的时候我所说的,我们正生活在未来之中。因为所有的关于这样的技术的描述,以前只存在对遥远的未来的想象里。以前我们展开想象力,用我们的奇思妙想去构造未来图景的时候,我们想象了这样的技术、这样的可能,但是在当年的所有想象当中,这种技术、这种可能的实施,都是作为噩梦来呈现的,而不是作为好事。比如好莱坞的《谍影重重》系列,最近正在出最新的一集。这个电影的每一部开始的时候,都是主人翁从某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发现自己失忆了,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唯一的线索就是检查自己的身体,然后他发现他的身体里被埋了一个电子芯片。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把刀,划开自己的身体,把这个芯片取出来。因为他携带着芯片,就意味着他几乎是一个机器零件,他被一个他所不知道的终端控制,他必须把这个芯片拿出去,他才能够以自由的生命去寻找有关自己的线索,最终回答这个形而下的“我是谁”。因为如果我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们完全无法在现代社会生存,同时,“我是谁”就是现代社会、现代人类的最终极的哲学命题。我们所有的知识、所有的努力,其实都在试图回答“我是谁”这个哲学的本体论的问题。可是今天,我在美国的脱口秀当中看到这个在制作、创意、生产上领导世界现代文明的前端的人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完全是作为好消息告诉我们的。他们告诉我们,这个芯片将给我们提供多么大的便利,好像就忘记了,我们放置一个芯片,就意味着我们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被警察管理、被老师监视、被权威者控制这样的状态当中。
而第二个故事告诉我们说,我们可以上传下载我们的大脑,于是我们第一次可以梦想死后的生命、死亡以后我们还可以生存这样的未来。但是这样的可能性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已经被讨论过了,当时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科学想象叫“缸中之脑”。他当时没有想象我们能上传下载我们的大脑,他只是想象如果在我们大脑还没有死亡之前,把大脑剥离,放在一个营养液当中,插上很多电极,让大脑接受适度的刺激,大脑会以为自己仍然是有肢体的,仍然是健康有生命的。其实还有一部非常著名的好莱坞电影叫《黑客帝国》。无论是缸中之脑还是《黑客帝国》,或者日本有一个著名的小说家,写过一部很恐怖的小说叫作《魍魉之匣》,他们讲的都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就是我们丧失了我们的身体,但仍然拥有我们的大脑,在我们大脑的感知当中,我们想象我们是有身体的,也就意味着是一个可以控制我们的力量,让我们去感知他想让我们感知到的东西。所以“缸中之脑”是另一个曾经被描述为噩梦的状态,但是今天我们完全不把它当作噩梦,我们把它当作好消息。所以这又是我们面对现在这个变化的一个独特的状态,就是这个变化是现在发生的、但是发生之前人们就已经预言、讨论和想象过它,并且都是批判性和负面的,但是当它进入我们的生活,成为或者即将成为我们的现实的时候,它却是作为美梦被表述和被接受的。再往前一点,大家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觉得这个变化可能包涵某种威胁和问题,我们觉得它给我们提供某种便利,我们很喜欢,而且我们更喜欢也许我们的生命可以在人类有限的寿命之后以某种方式继续延伸。
没错,这个可以是一种见仁见智的观察和思考,但是我往下引申的两个好玩的东西是,有一部英国电影叫做《Repo Men》,中文翻译叫作《重生男人》,我自己认为是一个错误的翻译,正确的翻译非常简单叫《回收员》。这部电影某些程度上很暴力,是一部英国的B级片。这部电影预想了一个有趣的未来,说在二零四几年,用幻想人类的描述叫作未来,它想象那个时候是什么状态呢?是数码技术与生物技术相结合,我们所有的病都可以用人工器官替代,眼睛坏了换眼睛,鼻子坏了换鼻子,心脏坏了换心脏,是一个人工器官已经完全成熟、可以用人工器官战胜死亡这样一个年代。但是这个电影提出了一个我想跟大家分享和讨论的问题,在故事当中一切都可以由人工器官来替代,而我们一旦替代了人工器官就可以战胜疾病所必然带来的死亡,但是每一种人工器官都非常昂贵,每一种人工器官对于电影中的欧美人来说都是天文数字的价格。大家买不起怎么办?只有分期付款。于是电影一开始的时候有一个旁白,它说“交不起房贷的就收房,交不起车贷的就收车”,第三句话比较吓人:“交不起肝贷的就收肝”。而且它设置了一个很讽刺的模仿法律的样式,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是回收员,你分期付款付不起的时候我就去收你的器官。收你的器官之前有一个标准问题,就是需不需要我打一个电话让911急救车来救你?其中有一个场景是那个要被收走心脏的人回答说:“911来了会给我一个新的心脏吗?”我很清楚这个电影是在讽刺2008年金融海啸冲击之下的美国和欧洲。它最大的冲击就是当现金链断掉的时候我们所有现代体制包括所有人都变成了负债者,是房奴、卡奴、车奴,这个奴、那个奴,一旦现金链断掉的时候我们就面临着破产的危险。在美国发生的最普遍的悲剧就是银行来收房了,银行来收车了。我2008年到美国的时候读到报纸上最多的文章是告诉大家说你们去收人家房子和车子的时候给人家留一点尊严,一个破产者也应该有尊严。它其实本身是一个最具体的现实讽喻,因为那个时候欧美的中产阶级正在经历着这样一个全面的金融海啸的冲击,经历着破产的威胁。但是有趣的是它同时告诉我们说数码技术如果与生物技术相结合,要改变人类的生存状态和身体状态的时候,要面临着两个前提:一个就是财富的前提,你有没有那么多钱去换肝、换肾、换脊椎;另外一个就是能源和资源的问题。今天地球上拥有如此众多的人类,地球从来没有负载过这么多的人类,这个新技术能不能使每个人都获得使用和享有?这就是互联网时代的另外一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有一个巨大的分享的民主的空间和可能,但另外一边,越是进入互联网时代,整个社会财富、知识、文化的分配越不平等。比如我说最近看到一个非洲的小国,他们现在是中国最大的盗版DVD市场的销售点。现在我们大家忽然之间不买盗版了,我们都从网络下载了,我们的技术很发达,可是非洲仍然希望从中国买到大量的盗版碟。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的网络带宽太窄,他们的速度太差,他们完全没有办法利用互联网所提供的视频条件,他们仍然必须使用硬件,这是一个最直接和简单的例子告诉我们说互联网时代所带来的那样一种共享的、人类的、相互连接的、知识平等的可能性并没有变为现实,相反,互联网正在拉大这个分配的不平等。这是一个问题。
《Repo Men》要引申出的第二个层次的问题,是它讨论了今天我们所置身的信用经济、金融资本时代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开始使用信用卡,我们开始被影响并且改变的超前消费的文化,我们开始进入这样一个巨大的消费现实。比如双十一节现在成了天字第二号、第三号的节日,我们正在进入这样一个巨大的关于消费的欲望的现实当中。可是反回来,我们要看的是在整个今天的世界上我们所面临的生态环境、文化环境、社会环境、人类社会的分配和组织结构,是不是真的可能让我们成为无忧无虑的消费者?我们所置身的这种消费文化一旦面临庞大的全球网络和系统冲击,我们将如何应对?这个电影首先向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其次它又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关于技术革命将给我们更好的健康、更好的生存、更多的便利的承诺,以及这个承诺背后所可能包含的问题。所以我选择这个电影来作为我的某一种教材,跟我的学生们、朋友们一起分享关于今日世界、今天问题的思考。但是有意思的是,我在课堂上跟同学们讨论一部电影的时候,这部电影我通常会看三到五次之后才会拿来跟大家讨论。因为我们一次看过的一部电影经常会看漏、看错一些东西,成为导演或编剧叙事的、情感的、技巧的俘虏。当我跟美国学生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时候,美国学生第一眼看到了一个元素,而这个元素我看了五次都没看到,那就是这部电影当中所有的街道、城市、空间当中公开的公共的指示牌全部是中文的,中文下面有小字的英文。这是一部英国电影,这个故事讲的是西方世界,但是导演在这部电影当中设置所有的街道都是中文的。什么意思?很简单,在这部电影当中它传递了另外一个完全被我们忽略的信息,就是未来技术高度发达的、一个被大公司所主导的、完全被资本所主导的世界,同时是中国的世界。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威胁,而是一个新的未来想象之中的中国想象和中国威胁。我没有看出来大概应该是不可原谅,但又是可以原谅的,就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汉语世界当中,我对中文完全没有敏感。而他们把中文作为一个异己的文字,一个外来的文字,一个遥远的文化,是高度敏感的。于是我完全忽略掉了这个关于技术、消费、金融危机的电影,同时是一部关于中国威胁的电影。与其说是中国威胁,不如说是他们的一种中国想象。
由此引申出第三个层面的问题,就是说即使我们完全不讨论新技术究竟对人类社会造成了什么影响,完全不讨论新技术对人类社会的改变是否是一种有助于人类社会创造未来、拥有未来的改变,即使我们不去讨论新技术所改变的新的社会生态,它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和它带来了什么新的可能,我们也必须要正视整个技术是紧密地与资本联系在一起的。而资本的基本品格不在于逐利,资本逐利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问题在于资本的基本原则和基本特征是追求利润的最大化。换句话说,资本的基本特征是永无餍足。而当新技术是与资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乃至是捆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是不可能去理性地想象它,也不可能想象单纯凭理性的力量来约束它。在这样一个情形之下,新技术就与资本的现实联系在一起,就必然与分配的不平等联系在一起。于是新技术所造成的这个改变也就同时在改变和塑造着我们所置身其中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可能以越来越严重的分化而不是越来越紧密的连接来彼此依存和构造。
今天我们所要提出的问题是如何拥有未来和中国将拥有怎样的未来,它是一个彼此连接的命题。数码转型在整体改变我们的社会、文化、价值和观念的同时一个具体的新的而且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已经放到我们的面前,每个人都必须去正视,而每个当代中国人更不可能逃脱。因为就像我试图回应他们的挑战和他们的敌意时所表述的那样,中国必须是未来的,中国才拥有未来;中国拥有未来,世界才可能拥有未来。因为西方人现在已经不讳言是中国在引导着世界经济,而且我自己也有充分的把握说中国电影市场在引导着全球电影市场及其电影艺术、电影创作。而同时他们又不断指示中国人在加剧危机、在制造麻烦。但是所谓中国制造的麻烦、中国加剧的危机无外乎是他们的逻辑在继续延伸的时候所遭遇到的挑战和问题。这个时候中国的发展遭遇到了这样一个历史的时刻,遭遇到这样一个大的文明突破和文明面临挑战、文明必须反身回应自己所制造的问题的时刻,它也就整体地构成了中国经历。所以我说中国置身在全球这样一个历史的时刻和引导的位置的时候,突然关于文化、关于创造、关于未来的问题必须成为一个我们要思考、分享和面对的问题。所以也许是在一个一个的相互隔绝的宅之中,也许是在最终打开宅、我们彼此再重新拉起手来的状态之中,我们必须要开始重新讨论我们所置身的时代,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我们所必须回答的问题。而在这些面临问题和回答问题的过程当中,我们必须开始参与到一种创造。这种创造是对未来的创造,是对文明的创造,是对社会一种新的生存可能,一种人类作为社群共荣共存的可能。
(本文根据戴锦华2016年11月12日在湖北省图书馆演讲录音整理而成,有删节。)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