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旅行

2017-01-07 13:05袁凌
长江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苞谷婆婆

袁凌

屋里还是黑的,窗格透进了一丝丝光,只有老年人的眼睛能够觉察。婆婆看着这丝光慢慢下落,落到窗台上,椅背上,椅子上,地上。那些地方就发生难言的微妙变化。屋里其他地方还伸手不见五指,靠着后沿沟,本来就暗。婆婆熟悉这种黑暗,屋里没有电灯,虽然眼睛不好,却能不出差错在暗中做事。有时在一盏煤油灯的昏暗里做饭,食物似乎沾染上油的气息,婆婆并不讨厌。

屋里本来是有电灯的,但是幺儿子嫌多交电费,找老大老二他们商量,要分摊,没解决好,就把线扯了,说“老年人用不着电”。连这间屋子,幺儿子也很不情愿婆婆住,但是这几间房子包括幺儿子住的都是祖上的老房子,老大老二他们都是自家另起的房子,认真起来,老幺也无话可说。婆婆自己开伙食,几个儿子按月拿供养,等于是完全和老幺没关系。

但这间屋在幺儿子堂屋里面,要从堂屋进出,堂屋没多少东西,但楼上炕了些苞谷。有一阵,婆婆过生有人送了两只鸡,婆婆养了一阵。幺媳妇怕婆婆上楼拿苞谷喂鸡,就把梯子收了,婆婆看出来了。其实八十三岁的婆婆,根本爬不了梯子,幺媳妇操心得多余。堂屋通往的火屋和灶屋,也全都上锁,专门买的暗锁。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婆婆都记得。

婆婆在等天大亮,冉家芝儿来了,过八道河姨婆婆家走人家。

婆婆决心要到妹妹家走一次,老姊妹见一面,这个念头已经起了几个月了。“再不过去,可能就一面也见不上了。”婆婆身体往常挺好,前半年忽然害眼病,有一阵眼睛简直看不见了,在医院工作的老三弄鱼肝油吃了两个月,才好起来。婆婆因此想法和以前大不同了。姨婆婆有三年没见面了。三年前,姨婆婆做活路手摔断了,翻冯家梁到这里的医院做手术。手术做好了,就是重活路不能再做。爷爷死了好多年了,婆婆有三个兄弟,也都死了,一个兄弟远在南伽山,前三年死的,死的时候子侄没带信过来,好久才晓得。只剩这么两姊妹。姨婆婆现在身体不行了,她叫人带了几次信过来,叫婆婆去玩一趟。

到姨婆婆那里要翻冯家梁,有八十里路。坐车要不了半天,可是婆婆不能坐车,她站得离车近一点就心跳要吐。平时上狮坪街,婆婆从来贴着街边走。走路过去,婆婆开始想着简直不可能,但是慢慢地她就开始考虑:用三天工夫,第一天起五早动身,一天走到松树庙,那里有一个侄女开店,歇一夜;第二天再走到大安坪,那里有一个老堂妹;第三天翻梁子,就能到姨婆婆家了。

一个人走肯定不行,老大老三他们也不得答应,想了好久。有一天河对岸院子冉家的芝儿来玩,说起八道有一个姑儿,一问离姨婆婆住得不远。婆婆就动了心思,她晓得芝儿爱玩,在屋里也没啥事情。晚上她翻了自己那个绸子大荷包,里面除了几根年代长远的金丝线,就是婆婆的积蓄。婆婆晓得有好多钱,但还是在黑暗里一张张摸过了,一百一十块钱,过生人家送的礼。等芝儿再来的时候,婆婆就劝她陪自己过八道,答应给她五十块钱。五十块钱,说实话婆婆晚上想到这个数目,自己都吃惊了,但是第二天她给芝儿说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一点都没打忑。芝儿有些吃惊,后来也就答应了。婆婆就这样做好了自己的计划。

婆婆觉得这个早晨特别长。婆婆想:都这么老的人了,怎么还会嫌夜辰长?天终究要亮的,她只怕芝儿来得迟,年轻人贪睡。婆婆的包裹都理好了,要穿的衣服也准备好了,光线已经悄悄爬上搁在柜子上的衣物。一阵密麻杂乱的鸟叫声,透进星星点点的窗格。

芝儿和婆婆走出院子的时候没有人,只有几只鸡在刨。老五媳妇似乎在院子那头伸了一下头,又不见了。婆婆走人家的事几个儿子晓得,他们不答应,但婆婆坚持,说我自己出钱请人陪,他们就不言语了。老幺媳妇撇嘴巴,婆婆晓得按她的想法,这些钱也不该是婆婆自己的,“情还不是得由我们来还”。婆婆也有婆婆的想法,替老人还情天经地义,说实话子女还得完父母的情吗!婆婆也晓得,纵使地里活路再闲,他们也不得松口说拿一个孙子孙女送她过八道的。婆婆看看那些鸡,忽然涌起一个念头:自己走出这院子,是不是回不来了,再见不到这里了。老年人心思本来多,婆婆定定神还是走出了院子,芝儿替婆婆提着包裹,步子轻快,走在前边,后来才想到来扶着婆婆。婆婆的钱在贴腰的一个小口袋里,里面有五十块钱是准备到八道河了付给芝儿的。芝儿扶着婆婆的手,正好落在放钱的那个部位,婆婆开始不习惯,后来想到芝儿虽说喜欢玩,人还是老实。

路上在陈家院子遇到陈光明,问老太太你上街啊?婆婆说嗯。等到婆婆走过了,陈光明在门上说:“你还算是个富老婆婆!”这话婆婆听过很多次,听着也舒服,但还是觉得心里有话跟外人说不出来。只能带到山梁那边给老姊妹说了。

上了公路,婆婆有些怯,她好多年没在公路上走过了,车子都开得飞快,留下一缕汽油味儿。婆婆挨到边上走,边上又是陡坎,芝儿紧紧扶着她。所幸是婆婆发现,公路不知哪一年变了,青光光的不起灰,芝儿说是柏油马路。婆婆想到好多年没踏上这条公路了。

年轻时候,还没有公路,是一条旧社会的官马大道,顺着这条路,到竹园沟顶上打猪草,下金鸡河背煤炭。老二就是在这条路上生的,那天是背了一大插背猪草,从清水沟回来,走到沟口上肚子就痛,路边上有个茅棚棚,刚挣到里头就生了。给老二起的名字就叫贵,因为他命本来贱,在路上生的,要个好名字来压得住。

阴历八月的天气,不热,风也不冷,婆婆心情轻松,在老磨坊闻到一股桂花香,原来是廖家院子的一树桂花开了。婆婆想不起来哪年院子里添的这棵桂花树,坎子上那棵老核桃树还记得,总有上百年了,原来背煤炭经常歇在树下躲荫。磨坊比核桃树可能还要早,老了,水槽上都长了苔藓,门锁着的,一半的瓦也没见了。婆婆问芝儿这磨坊还在用没得,芝儿说:“哦,这里以往还是磨坊啊?现在早家家有电磨子了,这里可能是个抽水站。”

路两边的景物,婆婆总像是熟悉又不熟悉,这样走了蛮远,婆婆累了,坐下来歇一会,芝儿站在边上。婆婆想起问芝儿的婆婆,“胆道蛔虫好些没有?”婆婆已经几个月没看见芝儿的婆婆了,她是一个小个子的、抽烟的女人,当年还是村妇联主任,一河二岸跑上跑下,号召婚姻自主、参加女民兵队、男女竞赛什么的。人老了,一次背猪草过门槛摔了跤,腿子摔坏了,走路一跛一跛的。几个月前,得了胆道蛔虫,肚子痛得打滚,有一阵听说都要死了。

芝儿说好些了。“肚子不痛了?”“不痛了,一顿还能吃一碗多饭。”“不是说重得很唦?”婆婆想到上次去看她,她像猫儿一样缩在床上,看到婆婆就哭了,说自己命不长了。婆婆捏着她的手,只有麻秆粗,脸上瘦尽了肉,现出了羊子的相貌,心里不禁一跳,人只有到病到要死的时候,脸才会现出羊子相。婆婆也流泪,老年人的泪水少了,说是眼枯又没全枯,一点点渗出来。芝儿的爷爷也在边上哭,他腰杆有问题,平时啥子都要靠芝儿婆婆,看上去也可怜。婆婆问了,晓得她一天要痛几阵,痛一来满床滚,“感觉几十根针攒劲在里头钻,渐渐就痛昏了”。

婆婆问吃了药没得,她说吃了几颗止痛片,开始管用,二回就不管用了。婆婆晓得芝儿家里穷,芝儿她爹老实,出门下了几年煤窑都没挣到钱,孝心还是有,有也不管用啊。“那怎么好的呢?”

芝儿说是有个工作的表哥来看婆婆,给了三十块钱,拿这钱拣了两副药吃了,就好了,“本来也不是啥子大病” 。

婆婆点了点头,心里有些余味。路旁地里有些人在收苞谷,也有人背着一篓篓苞谷,从婆婆和芝儿身边走过。过身的时候,要瞅婆婆一眼,好像是奇怪她这么大年纪,穿得不算孬,在公路上走。有一个背苞谷的,背篓压得特别低,感觉是背不起,一身青布裤子,脚好像是“解放脚”。到了近前,稍稍从底下仰脸,一看果然是个老太婆,一张小小的带汗水的干巴脸,她也在望婆婆,两人不知怎么笑了一下。婆婆过身,心想她大概有七十多岁了,一般的七十多岁的老人,都还要在地里挣,直到哪一天实在挣不动了,就倒床了,一倒床到死不过是几个月半年时间。这样想,自己确实还算是有福的。

芝儿说:“婆婆你认得她呀?”婆婆想了半天,想不准确。上了八十岁的,包小脚的老的她都记得,一河二岸没得几个,哪家的死了,哪家的打不过今年了。七十多岁的就多了,脚也是“解放脚”,包到一半放了的。几个老的再一死,就找不到包小脚的了。这一代的人就没了。

到仁溪沟吃中午饭,这里是两条公路交会的河口,地势险峻,半边河崖还是阴的,阴影里孤零零一家住户,兼带开店。门前几个跑出租摩托的,在等班车来。婆婆轻易不走长路,觉得饿了。进店问了价,说大碗面三块钱,小碗面一块五。婆婆觉得有点饿,喝了一碗稀饭还吃了半碗面,芝儿吃了一大碗。婆婆从腰间荷包里掏钱付账,拿的一张十元,店老板只找回四块,原来稀饭也算的一块五,又没加白糖啥的。

婆婆把四块零钱装进左边上衣口袋里,免得总是在腰间掏。芝儿有点紧张,扶着婆婆就走出来了。那些跑出租的连声说:“老太婆坐车啊!”婆婆说我坐不来你们那个!跑出租的说我开得稳当!芝儿扶着婆婆赶紧走,走了一截说婆婆你莫搭理他们,都坏得很,喜欢宰人。

转过峡口,芝儿说婆婆我们走快些。婆婆答应了。这一段山势狭窄,风呼呼地刮,河崖有几十丈高。婆婆晓得是经常出命案的。老头子年轻时候,是大地主蔡举之的长工,要解放那阵,捉住了一个国民党溃逃的团长,要押到县政府。蔡举之吞了团长带的金条,想灭口,吩咐走到这里把团长解决了。老头子是押解人之一,他没忍心动手,另外两个人把团长推下河坝了。

老头子他们回去以后,那个人竟然没死,又爬了出来,政府晓得了,蔡举之后来遭到了镇压,老头子虽说没动手,也挨了批斗。他死顽固,被人强迫赤脚踩荨麻草,几个月起不了床,家里地也是分的最孬的。老头子人正派,就是脾气不好,婆婆没少挨他打。

脾气硬狠了,阎王爷就来管教。死的前一年,得了哽食病,吃东西吞不下去,医生看了说是喉癌,开始只能吃些面条,后头渐渐地就只能喝水,人一天天地饿,活活饿成皮包骨头,脱了人形了。最后十几天,喝水都呕转来,人一离水就快了,嘴巴都结了盐花子,看到造孽呀,老头子没哼过一声,怨过一句。他喜欢喝过夜的浓茶,晚上上床,非要泡一壶煨在火边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咕嘟嘟喝完,医生说就是他这个习惯造成了癌症。

婆婆想着这些事,眼睛也不仅有些热,却感到山风吹着眼眶的冷,脚下放快,走过了那一截,竟然出了毛毛汗。

在路上歇气,看到两个老太婆背着空背篓,迎面走来,看到婆婆就停下了,笑,问:“哪家的老人家哟?走人家啊?”婆婆也笑,说:“歇一会唦!”

她们就放下背篓坐了,一说,婆婆知道了其中一个是夏登云的妈,夏登云和老二在一个硫磺矿上搞过;她们也都晓得婆婆,就是没见过面。她们是去打猪草,早上已经打了一回了。婆婆晓得夏登云的妈不是他亲妈,夏登云是过继的。婆婆问她儿子还孝顺吧?她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边上的老太婆说夏登云还好,媳妇不多于行。现在靠她自己和老头子种一块地,喂个猪。

这个老太婆婆婆想不起了,她却说认得婆婆。婆婆当媳妇的时候,陪嫁过来时她看到了的,有一个大柜子是雕花的,很沉,抬陪嫁的人都抬不起了。婆婆想起,那是抄蔡举之家分的。婆婆问她,晓得她死了老汉,一个人在过。婆婆和她们叹了一会现在的社会,说要是旧社会,年轻人不孝敬老年人,要遭族规处置的,政府也要惩治。现在好,政府也不管,也没得家法了,都是年轻人的天下,给你一口吃的就有一口,不给就没得。一个老太婆问芝儿:“你是年轻人,你说现在这个社会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嘛?”

芝儿笑笑不说话。她其实没有完全听清她们的话。老年人说话像微风,又像遥远的歌唱,芝儿坐在一边,清风从脸上吹过,也想到了自己的很多事情,又想不清,也许还是什么都不管好,阳光到底还是挺好的,夏天过去没有多久!

絮叨了一会,两个老太婆起身走了,婆婆也起身赶路,又联想起自己的事。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心疼幺儿的小儿子兵孙,有啥好东西就拿给他吃,结果引起老大老二他们不满,还专门开了个家庭会,不准老年人偏心,结果婆婆就哪个孙儿也不能心疼了,连说话的人也没有。幺儿小的时候,婆婆也特别疼他,现在待亲娘比外人不如。婆婆不禁叹气。这回要去见的姨婆婆,听说孙女也不孝心,跟河南人跑了,伤透了姨婆婆的心。

走到烂木沟口上侄女的店里,时候已经不早了。婆婆的腿也酸了。

店门口,侄女陈文香正在和一个老汉说话。那老汉戴着破火车头帽子,弓着背,看起来虚得不行了。侄女沉起脸说:“我们还不是困难?!”老汉低声絮叨说:“只拿两颗药唦。”他的声音像是重复给自己听的,和他的身体一样虚弱。侄女说:“舅爷爷,你看到我们是开药店的,我们的药还不是都拿钱买的,卖价又低,税收一除,有时候本钱都赚不回来唦。”老汉似乎没听见,说:“虚得简直不行了哇。”这次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见。侄女似乎叹了口气,抬起头,看见了婆婆,吃了一惊,说“家婆哇”,赶紧过来了。

两姑侄说话,那老汉看到没人理了,就在阶檐下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手撑着头,像是勉强撑得住。他穿了七八件衣服,却依旧露出了胸口,因为这些衣服多半只有一两颗扣子,外面的就用一根布带扎着。婆婆和陈文香进了屋,婆婆说自己是去看姨婆婆,侄女还有些不相信,边上一个等到拿货的说:“好大的决心。”陈文香把货拿给他了,就说姑儿我去做饭啊,婆婆看她忙,叫芝儿帮忙刮洋芋,芝儿也没推。陈文香问是哪家的姑娘,婆婆说了。陈文香说那路上要招呼好。

婆婆坐了一会,想到屋外的老汉,出门一看,已经走了。进来问陈文香,侄女说老汉是她远房的舅老爷,是个孤老,总是不好,来讨药吃。“一颗药都是一颗药的钱,以前有好多回了,回回来拿,哪有那么多拿的呀。”婆婆问住在哪的,侄女说就在上头不远,房子都偏偏倒倒的那家。

晚上,拉亮了电灯。陈文香是一个人开店,平时是要请人打伴的,今晚上就没叫人来,姑侄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儿。侄女问到婆婆的身体,说上半年晓得眼睛不好,要来看的,店里实在走不开,亏得现在好了。婆婆说她晓得,一个人不容易。陈文香说现在生活还好唦,婆婆说还好,几弟兄生活费虽说爱拖,到底没说不拿,比起人家就算好的了。

侄女点点头,忽然说起她的小哥陈文全,说他现在跑出租,车子经常从门上过,从来不打招呼,她反正永世不得踏他的门,他对待老的太过于了。侄女说到这儿,一口饭就含在口里咽不下去,婆婆也伤心了,说:“她是遭孽。”一颗眼水就下来了。侄女忿忿地说:“啥子遭孽,纯粹就是他害死的,起名是喂橘子,拼命地塞呀,堵呀,把气管堵死了,死了妈嘴巴里还是一嘴巴橘子!”

婆婆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只晓得陈文全不孝心,媳妇更是狡狡不贤,起的高房子大屋不给婆子妈住,让她住在一个孙子家的堂屋里,床对面就是鸡窝,每个月称的粮食,都是给猪吃的孬苞谷瓣子。陈文香说,陈文全他们不给煤炭,“我们拉了一车煤炭,他倒整天去烧,没要好久就烧完了,想把老的冻死。妈身体一直还好,就是到坡上拣柴渣渣摔了,倒床了。妈走的头一天晚上,陈文全说他要守一夜,以前他照面都不来打的,那天从哪里来的孝心,他守了一夜就把妈守死了。依得气我到法院告他!”

陈文香说,陈文全遭了报应。“妈过世不久那天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妈原来睡的屋里,加了一大炉火,门窗都关死了,就呛到了。早上他女人去看的时候,嘴里吐的白沫子,掐都掐不醒,泼水都泼不转来,呼天号地的。想到是妈在吓他,赶紧求妈饶过,后头好歹活过来了,躺了好几天,一好赶紧到妈坟上烧香,求保佑。是要保佑他的吔!现在他又跑出租。哪天是要跑下河的,以为没得报应吧!”

临睡前洗脚,婆婆解她的小脚,一圈一圈的,芝儿看着。裹脚布解下来有三尺长,最里头汗湿了,侄女拿去洗,“晚上烘一烘,早上就干了。”脚走得紧皱了,酸痛,婆婆伸到水里,好好泡一会。婆婆的脚是苍白的,多皱的,大拇指弓转来,五个脚趾紧紧屈在一起,大的三个脚趾显出说不出的奇怪形状,像石板地下长出来的芽子,最小的两个脚趾被压融了,和大的脚趾融在一起了。整个脚背也拱起来了,让人看一眼心里说不出的发瘆。侄女把水添得很热,热好,包小脚的,最享受的就是这一股热力。一天都缠得紧紧的,放到水里就像一团紧绷绷的麻化开了,无言地落到水底。

芝儿说:“婆婆,你的脚好像比我婆婆的脚还小吔。”

“她的脚是三寸八分,我的是三寸六分,她的比我要大两分。过门的时候,新娘子下地头几步路,是铺了灰的,看踩的脚印的大小,脚印大了人家要笑的。新娘子穿鞋都拼命穿小的,脚大的,是现做鞋子,穿到了脚上再收针封口,穿上去就脱不下来,要拿剪子剪。”

“那时候讽刺大脚板,编的谚子说:大脚板,踩田坎,踩得蛤蟆只顾喊!”陈文香插言。

“那是说的解放脚啦。民国二十几年,不提倡包小脚了,政府下令,包小脚要收小脚税,一双小脚五块银元。穷人家包不起小脚,有的包了一半的就放了,再下一代的就没包。家里有钱些的,还是在包,就耻笑穷人家包不起小脚的,编那些话。芝儿你大姨就是包到十四岁放的啦。”

“那现在还包干啥?包起多热呀。一走路就汗湿了。”

“一直包下来的,不包又不得行,指靠裹脚布把鞋子撑起来,不然走不成路嘛。”

婆婆和侄女睡一床,又说了些话,侄女白天劳累,睡着了。婆婆人老睡得迟,也择床,黑暗里眼望着屋顶,想到很多陈年的事情,屋顶似乎结了蜘蛛网。过一阵就听见低沉的车声,由远而近,在门前那一段上坡吼,吼声再渐渐远去,归于沉寂,依旧是在锅底一样的大山里。想到今天一天的路,腿有点酸了。不管怎样,也要走到姨婆婆那头,哪怕一走拢就倒呢。

一大早起来,侄女留不住,赶紧做了点饭。吃了饭太阳出来了,婆婆和芝儿上路,陈文香又吩咐芝儿把婆婆招呼好。店里离不得人,侄女送到屋角就回去了。

婆婆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座奇怪的房子。

是一幢老式的草房子,可能还是解放前传下来的,主要是它往一边倒,倒得很厉害,马上就要扑地了,用了几根长木杆在一头撑住。这两根木头竟然就撑住了房子不动,但仍像马上就会倒下去,一阵风都不敢吹。这房子竟然开着门,里头有盆、凳子什么的。婆婆正在看,听到一个人哼,昨天那个老汉,就半躺半靠在院子里的柴堆上,在晒太阳,他闭着眼睛,看上去比昨天还虚,似乎已经没力气睁眼睛。 婆婆想和他打个招呼,不晓得说啥子好,就默然过身。

芝儿问婆婆“姨婆婆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婆婆说姨爹爹早几年死了。姨婆婆嫁了四门,第一门是给土匪头子做小,还有个是解放初的供销社主任,得病死了,第四门嫁的姨爹,又走在她前头。“她是个能干人,可是命也苦。儿子是个痴心疯,做活路一个人做不到,非要人领着。媳妇是个哑巴,虽说是哑巴,倒还灵醒。一个孙儿一个孙女,孙女珍娃子去年又跑了。”

迎面来了班车,一辆中巴,直直开到婆婆和芝儿身边停下来,婆婆他们连忙躲让,差点还掉下坎了,芝儿心里吃了一惊,想骂那司机,灰起来了,连忙往路里边躲让。车上就下来人,四五个,一看都是山西打工回来的,挤了几天几夜火车没洗脸的样子,有的还背着铺盖卷,用编织袋圆滚滚捆起的。中巴车放下了他们,就“呼”地开走,轮子又搅起一股尘烟。他们一边进沟,一边骂骂咧咧,说今年运气不行,赶上山西封矿回来了。

有个老头慢慢从后面走上来。他走到婆婆歇气的地方就停下了,望着婆婆,忽然说:“这不是老姐姐嘛!”

婆婆一看他,说:“幺兄弟呀!好几年没看见了!”

“有六七年了吧?”幺兄弟笑着说,依稀显出他往昔的气度,高高的额头却现出很深的皱纹,头发也掉得快光了。他是婆婆娘家的表弟,叫陈仁宽,就住在前头的松树庙,以往是松树庙粮站的,风光过好多年。七年前一个晚辈结婚,婆婆在酒席上见到了他。当时他刚从监牢里回来,房子也卖了,老婆领着孩子跟了别人。七年来,额头上皱纹深了好几层,两颊的肉全都消下去了,显出吃了不少苦头,听说他在跑阴阳、看风水,还有人喊他半仙。

婆婆告诉了他自己去找姨婆婆,他说那你老姐姐还是有精神。婆婆就问他从哪儿上来,陈仁宽说是鸭河口周本利家起房子,“喊我去看看风水 。”

“你这门手艺还好嘛。我到处听到人喊你半仙。”

“混个口食,也弄两根烟抽。”陈仁宽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微笑,点起一根烟。“人遭了这个命,有啥办法吔。”烟雾从嘴中冒出,仍然笑着,却显出沉思的表情。婆婆看他手上提了一个公文包,里头大概装的是看阴阳的书,公文包漆皮几个地方露出了麻子,拉链都坏了,前十年干部都流行提这个包的,也经常看见他提个包上下交代粮食任务,是不是那个包一直提到了现在。谁也想不到,他会出账目问题,公职开销了,还坐了两年牢,回来啥子都没得了。“今年有六十几了?”

“六十五了。”陈仁宽似乎在回味这个数字,一会说,“姐姐你怕要上九十岁了吧?民国二年的,是不是的?八十七了。”他的烟已经抽到烟嘴,仍不过意地咂了最后一口,咂得有点狠,才扔到路上。

“民国元年的,今年满八十八进八十九了。活不到几天了哇!”

“老姐姐你还精绷!还能活十年!”

“活久了招人嫌。”

“你子女他们还是孝顺唦,哪里像我,一口口食都要自己挣,活了一辈子,活到没得想头。”陈仁宽说话总是这样,话是微笑着随口说的,味道却长,婆婆觉得他还是搞了那么多年工作,知识不同,现在老了,还能学一门阴阳手艺,“自己供得过来,不求乞哪个” 。

“那倒是。还不是挣一顿有一顿。”

看婆婆歇够了,说:“老姐姐,我们一路走嘛,走到我那里玩一会。”婆婆说你还住在粮站里呀?陈仁宽说是的,那本来就是我的房子。三个人就一块走,芝儿扶着婆婆,陈仁宽开始不认得她,婆婆说了他就晓得了,说哦哦,你三舅母过世,我还主过丧的,当时还是新上路,心里有些紧张,主持下来效果还是不孬,人家都说我像个老知客。

路上又歇了两气,也遇到几个人,有认识婆婆的,更多是认识陈仁宽的,陈仁宽一路微笑和人打招呼。歇气的时候,他抽一支烟,望到天或者山,也是微笑的,现出脸上无数皱纹。太阳升高了,路上也暖和了,婆婆出了点汗,陈仁宽也在擦汗,叫芝儿赶紧给婆婆擦了,免得伤风。山上的色彩也柔和了,到处是褐色的落叶,还有青黄色的苞谷叶子。

这里地势高些,苞谷还要过两天才收。有一处人家在打核桃,还从坎子上面扔过来几个,陈仁宽连说“好,好”,赶紧伸圆两手兜衣襟接住,脸上笑出千条皱纹。他还勉强吃得动,芝儿自然不用说,婆婆也喜欢吃,却要把核桃砸成糊糊,和芝麻白糖一拌,在家里她有时候就这么做。看到他们吃,婆婆感到香味,牙床动了两下,陈仁宽就说一会到我屋里,我给你捣两个,我还有点白糖,吃着香。

到了粮站,没什么人,现在粮站冷清了,跟过去不是一回事。陈仁宽引婆婆和芝儿到他的屋,屋门上还用红漆刷着“库房”的字样。开了门,里头不大,东西摆得乱,里角一张床,床上被子没叠。锅碗灶靠着一面墙,窗子下搁了一张桌子,油漆落得皮皮翻翻的,上头放了一顶草帽和一些纸。只有一个凳子。

陈仁宽过去先叠了一下被子,一边说我这是单身汉熬的场,就是这么个景况啦,又扯平床单,喊婆婆和芝儿坐床。把手提袋里的书拿出来,搁到床头,说:“我这几本书可是命根子,谋了好久谋来的,我不敢搁在靠窗户的地方,怕哪个给我谋起走了。”手提袋挂到墙上一颗钉子上,说:“我把炉子生起来,烧点水喝,做饭吃啊。”婆婆说你这里有哇?陈仁宽说肯定有唦,我一个人要开火的嘛。只是吃得孬些,老姐姐和小侄女莫嫌弃,我去换块煤。就夹了一块蜂窝煤,找人换火去了。婆婆看那地上,蜂窝煤还剩了几块。

婆婆望着屋顶,发现跟她的屋一样,原来是有电灯的,现在电灯叫扯掉了。床头小柜子上有个煤油瓶子,有小半瓶煤油,婆婆闻到了自己那间屋里熟悉的气息。

陈仁宽回来,婆婆就问。陈仁宽依旧笑着说:“粮站那些小气鬼,嫌我没装电表,不交电费,把灯扯了。扯了也好,反正晚上我也睡得早,用不着,还能多抽两包烟。”火生起来了,两姊妹又坐着说了一番话,婆婆说听说前一段你在打官司,打赢没得嘛?

“差不多,我把院长都找到的,当时判我确实有冤情在里头,那一万块钱洋芋款哪里是我贪污了,我不过是做个保人,都叫那个四川佬弄跑了嘛!后头洋芋都烂了,那也是天气大要烂,我也没得办法!我要求恢复公职,赔偿我的损失。院长说,这一段在开会,叫我会开完了再去,再研究。我占道理唦!”

陈仁宽从案板下的角落里拿出几个洋芋,两根窝笋,一根葱,一边去皮一边和婆婆说话。又说:“一会老姐姐你看看我手艺咋样。”炉子上水开了,陈仁宽问喝不喝茶,“我这里还有半斤今年的秋茶。”婆婆说不喝茶,陈仁宽倒了白开水,从一个小瓶子里倒了白糖,搅了两下。那个杯子就是他平常喝水的罐头瓶子,陈仁宽洗了两道。

芝儿端了水,慢慢地吹,扭头看了看陈仁宽的床,老式的大麻格格床单,颜色很深了,有个地方有小的破洞,幸好不是在脚那头,要不两天就会撑开。似乎总感有潮气,老年人的床都这样,婆婆给芝儿说过,“火气不够了”。

炒好了两个菜,窝笋炒鸡蛋和洋芋片。婆婆感到陈仁宽拿出这些是不容易的。面条下得特别软,陈仁宽说芝儿你怕是吃不惯啊,芝儿说没啥子,我就是喜欢吃软的。婆婆吃了大半碗,没吃完,有些不好意思,她看到陈仁宽把她吃剩下的面条收到了一个碗里。芝儿的吃完了,陈仁宽自己不怎么吃菜,喊芝儿把菜吃完,“莫剩到了”。婆婆想到陈仁宽没出事以前那些年,和气还是和气,派头还是有一些的,说话也沉沉稳稳,有分量。人生真是想不到。

陈仁宽送到路上,老姊妹要分手了,开始还没得啥子,一说“走了”,忽然心里酸。对看了一眼,陈仁宽还是笑着,婆婆也带了点笑,明白再见的机遇不多了,她也感到,这是陈仁宽今天非要做一顿饭吃的原因。

婆婆的小脚越来越痛了,这天下午,她们好歹擦黑走到了大安坪,正在寒河垭脚下的一个小坝子,下来就全是翻山了。山上的庄稼也明明显显:靠河一带长得深,除了地势,大概也因为土巴深些,越往山上越浅,到了高的山坡上,就细秧秧的像小孩子的头发,和太阳晒焦的草不好分别,灰包石的地块裸露着。再往上,庄稼就消失了,望去只剩下一条盘山公路一直往上爬。

婆婆的一个堂妹在这里,大安坪头一家,老两口和儿子媳妇分开住着。婆婆走到的时候她正提起桶要倒猪食,圈里两只黑猪迎着食嗷嗷叫。堂妹也七十多岁了,靠着圈栏,费力把猪食桶提上去,再向猪槽歪倒,有胪节的手臂在黑布袖筒里绷直了。

婆婆想到自己多年前喂的最后一条猪,也是个黑猪,特别肯长。婆婆本来属于不“发猪”,就是喂不出大猪的,那一条猪却杀了四百多斤。半边用了给老幺娶媳妇,老幺媳妇过门,弟兄就正式分家,往后就再也没喂猪了。婆婆和芝儿谁也没说话,好像这是个特殊的时刻,一直等到把食倒了,猪嗵嗵地吃起来,婆婆才喊了她一声。

堂妹惊讶地望过来。这时候堂妹夫从屋里出来,吃惊地喊了一声姐姐就赶紧过来。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婆婆在想他是啥时候得的毛病。

进屋坐了,火屋里很黑暗,堂妹对妹夫说:“你把电灯拉亮唦!”妹夫连忙去拉亮了,有两把椅子一条长凳,婆婆和芝儿坐椅子,妹妹妹夫就坐在长凳上,有点挤在一起的意思。妹妹就问婆婆怎么还走得动。火炉口很小,但屋子紧,还是暖和,火上吊钩挂了一小罐饭,扑哧扑哧冒气,又有一股玉米饭香。妹夫拿壶烧水喝,壶和饭罐碰到一起,他把饭罐升高一些,看出来手也有点抖索。妹妹说肯定走饿了,下鸡蛋面条吃,快得很。婆婆说我们就吃苞谷饭,妹妹说我们有面条。“明天早上再弄肉吃。我们还有一截腿胫肉,长了点虫,晚上就煮着。”

妹妹去忙活,妹夫陪客,有点无措,没话说,他是个瘦高的老人,戴了一顶旧火车头帽子,大概是遮掉光了的头发。后来水开了,他连忙倒水、冲茶、加糖,手一抖索水又泼到了地上,他显得很难为情。婆婆问他哪年得的风症。

原来是去年热天,在田里干活,忽然中风昏了,一天才醒,“医生说是不该晒大太阳”,醒来后手脚就不灵便了,又没得钱吃药,拖了几天。老人望着什么,芝儿觉得他的眼光直直的,有一丝怨意。婆婆问:“蔡国顺他们不拿钱啦?”

这时妹妹进来了,端了一个耳锅,边取下吊罐边说:“还不是说没得钱,没得钱……也是没挣到钱,今年子初五出门,三月份就回来了,说进不了厂。”耳锅里有一个碗,是调好的鸡蛋花子,她大概又去灶屋拿了一回,耳锅就在火上响起来了,鸡蛋煎着哧溜哧溜的,土屋里一股土鸡蛋的香味。外面村庄没一点声响,这里比起狮坪街来,竟也像两个世界!

芝儿记得有一年过年,从东莞回来,大雪封山,翻山走路到这里,看到好几个村民在路口抽烟,笑着闹着互相装烟,他们抽的都是“红塔山”。老王递给老李一支烟说:“我给你装一根好烟,红塔山啰!”老李说:“我还不是有!”掏出来一支递过去。芝儿很奇怪,看他们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改观,暖和而已。有个人是松树庙的计生干部,老孙给他装,他拒绝了,笑说:“我懒抽得你这一块钱两包的红塔山,不如我自己抽祝尔康好些!”

他给大家讲:过年前几天,有一架东风货车在这儿翻车了,人没伤到,车上都拉的假红塔山,贩子看弄不走了,就当场处理,“这里的人也哄哄地买哦,好像他们真的买的红塔山。不信你们看嘛,这里的人今年起码半年,各人抽的待客的都是红塔山!”大家就都笑起来。芝儿没有在大安坪歇过,只在那一次留下印象。

面条下好了,妹妹给婆婆和芝儿一人舀了一碗,锅里还有,但她和妹夫没有舀,他们吃苞谷洋芋糊糊,说:“河坝里掰的新苞谷,好吃!”下饭菜是两碗四季豆和一小碗辣子霉豆腐。四季豆是这个季节山里最多的,也可能是只有的菜。妹夫不声不响地吃着,偶尔伸筷搛一两根四季豆,似乎他对于没有吃到面条,也有一种无声的哀怨,让芝儿觉得心里非常不安;但她确实小时候糊糊吃伤了,好多年不愿沾那个东西了。也许姑爷爷也并不由于要吃面条,只是他自从中风,添了一种哀怨神情而已。表姑婆和姑爷爷更多地都是吃辣子,看到他们的碗里很快变得鲜红,芝儿包括婆婆都觉得惊异,应该只有年轻人才这样吃。婆婆问妹妹还喜欢吃辣子啊?妹妹说:“冬天里没得菜吃,几个月指靠吃辣子,吃惯了。”婆婆说我是不多于敢吃。

芝儿吃完了面条,表姑婆喊她舀面条,她说喜欢吃糊糊,坚决舀吊罐里的。她也确实觉得糊糊挺香的,可能是因为新苞谷的缘故。她怕自己吃不完,只舀了半碗,姑婆对她说:“你铲底子的锅巴,香些。”芝儿铲了些锅巴,吃着果真香,隔了这么多年,味道像完全变了,有点后悔舀少了。

婆婆也吃完了,锅里面条剩下了,表姑婆看了看,就给姑爷爷舀了。其实面里的鸡蛋基本上都给婆婆和芝儿舀了,只剩了一些蛋花子而已。姑爷爷还是默默吃着。表姑婆吃了很多四季豆。

婆婆想到很小的时候,离解放还有几年,跟叔叔伯伯还有爷爷奶奶一大仗人来这里,找妹妹的婆子妈问罪。妹妹家里人口多,养不活,五岁做了妹夫家的童养媳,婆子妈虐待她,白天一天做到黑,晚上只能睡炉子坑。冬天里,也只有炉子坑里暖和。那个炉子坑很深,妹妹每天爬出来很费劲,出炉子的时候,她就故意把灰少出点,堆得厚点,就又挨婆子妈打。后来婆子妈发展到动不动拿针扎她,饿饭。有一回饭没吃饱,在山上打猪草,下雨天一块乱石地,滑了一跤,手摔断了,婆子妈不说给她好好接,还打她,说猪草没弄回来。

虐待的事情传到渡船口,娘家的人气愤了,大队人马上大安坪来算账,小孩子都邀到一路,还有当时娘家人写他地种的大地主黄善族也一路主持公道。按照当时的规矩,虐待童养媳的,要用一根大钉子,从脚板心钉进去,看她的心是不是长错了长在脚板底下。婆子妈吓到了,连忙跪地求饶,又赶紧请明洞子老张医生给妹妹接骨头,到底迟了两天,长了胪节。

婆婆当时来,妹妹还睡在地上的,闭着眼睛忍痛,脸是瘦尖的,婆婆当时就觉得妹妹命肯定苦。好在后来解放了,人家都解除婚约,妹妹倒没闹,和妹夫结了婚,婆子妈那一套封建也不敢使了,慢慢儿女也大了,当家了。偏偏大儿子到四川城口割漆,又叫洪水打起走了。妹妹说他其实是被谋害的,是一路割漆的人贪他的漆,把他推下水的。

“要是老大在就好了。”妹妹竟然像知道婆婆心里所想,这么说了一句。但过了一下,又说:“在,也只照顾得了他个人,现在都是一样的,农村里哪个拿得出来钱啦……”

“那一上场子赌博,还不是几十几十地往上甩。”芝儿说。其实她自己也那么赌过。

“那是赌场上,旧话叫赌博场上无贫富,再穷的人押房子押地还不是要赌。那往常你们蔡家院子的蔡易之,把他爹的一个寨子都输给黄善族了啦。”婆婆回忆。

“你莫看那些人,下了赌桌一毛钱都是好的,哪个舍得拿出来?”妹妹说。“蔡家顺过年还不是输了一百多块。他们两口子都上桌子,劝又不敢劝。石头娃子都学会了。”

等一会,妹妹说:“我拿两个苞谷来剥。”她端来一个筲箕,里头有半筲箕苞谷,慢慢地剥。苞谷还很嫩,她的手沾上了白浆。芝儿坐过去帮忙。清香从指下飘出来。妹夫昏昏垂着头,婆婆想他也许很少在灯下久坐,和自己一样,习惯待在黑暗中。脚有一种柔和的酸痛,期待着一盆热水的久久浸泡。

一大早,妹妹就起来煮肉,屋里一股厚实的香味。锅里冒起来的汽,让土墙上的凹凸模糊了。

不知为什么,蔡家顺过来了,也许是闻见了肉香,他说来看是啥客。坐了一会,就走了,说了一句“婆婆,等会过去玩啊”。婆婆“哦”了一声。

婆婆其实吃不得瘦肉,只有两颗牙齿了。好多人都说:“这也不容易!”有一颗牙齿就还有一条命。

吃了饭就上路了,今天得走到姨婆婆那儿。妹妹让回来一定到屋,婆婆答应了。妹夫也送出来,没说什么话,显得个子又瘦又高,芝儿忽然想,要是在现在,姑爷爷算是身材高大出众了,可是在这样的老人身上,却成了他的一种负担,他不得不时时弯下腰,因为站直了他会显得更高,更不适。在他们身上藏着一种矮个子的习惯。

蔡家顺媳妇在阶沿上看到了,说:“婆婆,你们走了啊?说是到我们这吃顿饭啰。”婆婆说要赶路,二回来,就走。媳妇说那好生些。婆婆想到她开始说话的时候,妹妹就没有话了,不由有些不快。

公路上现出白灰,是灰包石的路面。在折弯地方,公路切断了平缓的岩层,裸露出灰包石的庞大断壁残垣,和远处多石的山坡一样,有种穷的感觉。婆婆却知道,这里几十年前其实是森林,当时只有一条过八道的小路,人在这条路上要总担心遇到野猪和豹子。有一种说法:一猪二虎三熊。

路口本来有一个太山庙,供奉关帝爷和打虎英雄武二郎,保佑出门人一路平安。现在痕迹都没有了,那棵老核桃树倒还在。山腰还有一些零落的院子,有人还在地里收迟洋芋,到底是地势高些。姨婆婆那边,怕也刚开始收苞谷。姨婆婆这时候说不定还在地里做。自己过去,她分不分得开身?婆婆想到这里,膝盖沉起来。脚本来就脱皮了,小腿肚子本来就是直的,老人的骨骼啊!没有了柔和的松紧性,随着贴骨的肉干缩,韧劲就消失了,只能等待搁在一个坑里了!

老人的胃变小了,缩得跟孩子一样,它需要更精致的食物,拒斥一生中填满了它的果腹之物,而食物却变得意外的难得!老人的想头也脆弱干巴,喜欢在一个问题上纠缠:就像松脱的下巴抖动不停。婆婆坐在一块石头上,又上第二块石头,第三块石头,她走路休息的间隙越来越短,她坐下就像要起不来,而且似乎心事重重,或许会使为挣五十块钱而来的芝儿不耐烦和担心。

婆婆还重新开始被卡车惊吓,这一带的公路弯大又陡,婆婆朝着每一个弯走去时,总是脖子略微伸出,眼睛直勾勾盯住前方,一副性命攸关的神气,腿脚却松松地落在后边,需要芝儿使力气。芝儿想到自己婆婆也是直勾勾的眼光,当她坐在院子里盯住什么,眼睛就深得吓人。路途走了一大半,可不能最后出事啊!芝儿有点后悔陪婆婆上路,一个老人的分量说轻也轻,说重就太重,小小年纪的芝儿负不起的!院落消失了,灰包石地带也渐渐消失,两旁是生满灌木丛的山坡,修三线时砍伐的山林,树桩已经腐烂尽了。

歇在路边上吃干粮,是妹妹煮的几颗苞谷和几个煮鸡蛋。芝儿拿着一个苞谷啃,往四周闲望,忽然看到路外灌木枝上一只松鼠,在吃什么东西,嘴巴一跳一跳的,嘴角总像在漏食物。不知为什么,她转过头望了望婆婆:婆婆捧了个鸡蛋在吃,下巴也是一跳一跳的,还从嘴角漏下来。

老年人想问题,也像松鼠抱着一颗坚果不放。

芝儿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老的一天,脑子里就空落落的,实在难以伸展。

走下去,裸露的岩层成了明岩,嵌着碎白火石,地上都是青色的碎石,往往一条微细的青色岩脉在岩壁中长久伸延,似乎透露深处的神秘,这说明山顶快到了。婆婆的路也像那条岩脉,微细但是长久地伸延,就要到头了。

芝儿也感到迎面的风有些清痛,山坡上的灌木矮小稀疏,向下风口倒伏着。阳光和风一起加剧了。婆婆头巾飘飘的,似乎红了脸,芝儿自己当然脸更红。

大弯在考验人的耐心,两个人就像两辆负重的卡车,通过弯道的速度越来越慢,却没有倒退的意思,因为卡车没有退路。车的世界观是:到了山前必有路,翻过山则世界完全改观。

在一个弯道边,芝儿喝了两捧山泉水,婆婆不敢喝,是带的一个瓶子。这时候的水确实很甜,没有什么土气,是从山的心里流出来的。她在广州,有时候多想这些庞大固执的山岩,没有什么道理的,如果说有道理,就是想喝一口岩石中的水!

婆婆和芝儿看到姨婆的屋子已经是下午。太阳低低掠过庄稼丛林,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金黄色;婆婆一看到金黄的屋角,有种东西在心里响了一声,就落下了,落到软和的底部。在登顶时达到沉重和酸痛极点的双腿,还有沉重的呼吸,一下子失踪了,或者走入了歧途。只有眼睛在搜寻,它随同夕阳掠过田地,寻找熟悉的身影。

姨婆果然在地里,和屋子一样在田地堆叠的青黄色中间,似乎陷下去了。堆叠的是苞谷秆子和带壳的玉米。

姨婆在砍倒苞谷秆子,同时吩咐儿子和孙子掰苞谷时撕得利索些,不要剩好多壳叶,难得背。哑巴媳妇正背着空背篓从屋门走向田地,她刚刚在堂屋里那一大堆青色上又倒了一篓。姨婆伤残的左手握住苞谷秆,右手挥动弯刀,她就像当年那个团的战士,所过之处剩一片空旷,断茎新鲜的气味飘散。每隔一段,姨婆弯腰收拾倒下的玉米秆,她的右手从底下搂住这些粗糙甜润的植物身体,左手则在上面卫护。

她在新鲜的田垄里仔细走回去,把新鲜的身体码在一起。姨婆的黑纱头巾被汗浸透,她的声音枯涩却明确,含有家长的权威性。庄稼又使这一切变得丰富。婆婆感慨地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当家长带领收割,年轻时是媳妇,后来是大集体,再后来有老头子,老头子死了就分家。虽然姨婆很苦,命里坎坷也多,在内心里,婆婆却羡慕妹妹,觉得她比自己能干。

现在,婆婆怀着内心新生的小小的骄傲,向妹妹走近,几乎要摆脱芝儿的搀扶。她早已忘记耽搁妹妹收庄稼之类的顾虑。她的眼睛里满是欣喜,三天的尖利旅程,在她那老年人枯黄的身心上,劈开了一道多汁的茬口。

妹妹忽然就发现了她。其实儿子高志强先看见姨婆婆,但他只是一怔,像心里被谁动了一下,却不知怎么办。多少年来,这一直使他苦恼:像有一层东西,一种障碍裹着自己,当他想要说话,想清楚一个问题,表达一个意思,那种东西就阻碍着他,让他一筹莫展而绝望。他最多只能翻动舌头,夹杂手势,拼命突破阻碍,表达一个半通不通的意思。他呆呆地看着,姨婆婆却忽然惊醒了,本来她佝着身子全心在拣苞谷,但她的动作忽然止住,缓慢地伸腰,在犹豫、辨别、确认某种感触,猝然转身,眼光和婆婆的对上。两个老人都像有什么打进了眼睛。

“姐姐你来了,”姨婆婆说,笑着往回走,不过她的动作稍显呆滞,走了两步才发现刀还提着,松手让它坠落到地上,土地似乎变得松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婆婆也在笑着,看那刀落到地上,又看着姨婆婆走近。但是她看不太清了,因为眼睛就在这几步中湿润了。姨婆婆站到了对面,说:“来了。你走过来的哟。”婆婆笑着说:“是走过来的。走了三天。”她们沉默了,但是忽然开始抹眼泪,姨婆婆伤残的那只手扶住了婆婆肩头。她们一人拿了一个手绢,应该是很脏污了,擦着有些陷下去的眼眶。

堂屋里很黑暗,一开始年轻的芝儿似乎什么也看不见。门槛很高,比芝儿家的高得多,里边似乎比外边低,芝儿踉跄了一下,哑巴姨儿笑了一下,“呜”了一声啥子。芝儿这才想到她就是姨婆婆说的哑巴,相貌倒是看不出来,姨婆婆还说她蛮聪明,“比高志强强得多”。似乎高山上的住户,门槛都比低山的要高,大约是防野兽之类。哑巴媳妇把一篓苞谷“呼”地倾倒下去,进了火屋。

眼睛习惯了,才看到堂屋外部是堆的苞谷,留下一条进里边的路,里边有一张床,挂着帐子,帐子也非常黑暗,看不出原来的白色了;另一边堆放着箱子什么的。一架梯子搭在楼梯口,楼是竹棍编的,也看不出颜色,似乎烟熏火燎。这间屋子黑暗的原因,大约是门窗少、东西多,也由于墙壁和楼顶都是黑的,使人疑心这间堂屋以前做过灶屋、火屋多少用途,或者实在太老了。芝儿从来没见过这样黑暗的堂屋,她感到不适,对今晚上在这里的吃饭、过夜担心起来,好在事也完成了,明天一早,她要下白果坪找自己的姑儿。

哑巴姨儿从火屋出来,像影子一样穿过堂屋,进灶屋提水。她朝芝儿又笑着“呜”了一下,指指火屋。芝儿推开了火屋的门,这扇门一推开又自动关上,除非拿什么东西挡住,这也是堂屋黑暗的原因。火屋光线同样昏暗,但比堂屋好一些,它只靠外边有一扇窗子,窗子小,蒙着油纸,油纸很老了,窗台上又搁着一溜瓶子、煤油灯啥的,都是黑乎乎的。这种屋冬天烤火很暖和。姨婆婆和婆婆靠在一起坐着,说着大约是路上和身体还好吧这些事,芝儿听不清,想起婆婆说的姨爹爹的故事,她有点沉溺于幻想,看着屋里头的景物:两张对面摆着的床,一张像堂屋里那样挂着帐子,也和堂屋里一样脏,大概是姨婆婆和姨爹爹的床,现在只剩一个老人了;对面的铺被很散乱,床头一个木箱子。

哑巴姨进来,把壶跺在火上。她又取下窗台上一个瓷杯子,洗好了,放在火边上,芝儿看到杯子上写着“景德镇”几个字,却没看到盖子。姨婆婆就喊哑巴姨儿去杀鸡子。婆婆说:“苞谷还没收完啦。”姨婆婆说:“有强娃子和他爹。”奇怪哑巴姨儿完全懂姨婆婆的意思,带着笑意哦哦两声,去了厨房。水开了,老人没有知觉,芝儿提下来,姨婆婆看到了,拿起杯子起身,打开木箱,取了一塑料袋白糖,倒了小半杯子,又拿另一个袋子加了一点茶。姨婆婆的动作缓慢婆娑,芝儿觉得她像一整辆满载谷物、蒙着布帘的车子在移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

姨婆婆把糖茶放在婆婆和芝儿中间的地上。地上不怎么平,水倒了一点出来,流进火里滋滋地响,姨婆婆挪了一下,才稳了。芝儿看到姨婆婆的手翻茬裂口,和父辈的一样粗黑,难怪她可以半天抓着烫杯子。大家就是这样,从一个杯子里喝水。水看起来有些混浊,看来姨婆家的水井属于沁水,不太好。婆婆问到姨婆婆今年咋样,姨婆婆说身体感觉不如去年,“还不是只有在地里做。我不伸手,活路都做不出来。强娃子一天都想玩,又说想到山西下矿。我说你再莫消提那些事了,百做百不成,前年你去挣了一分钱回来没得?好生在屋里把地种到。”“该给强娃子说亲事了吧?访的有没得?” “哪个有工夫给他访吔,这么个家境。”姨婆婆惘然地点了一只烟。烟丝袅袅升起,芝儿感到惊奇。

姨婆婆忽然想起来说:“姐姐你脚走累了,泡个脚吧?”婆婆说她晚上再泡。“你脚痛不痛?”“有点痛。再就是小腿肚子。”姨婆婆起身穿过堂屋,端了盆子来,盆子里有一点凉水,她手里还有一条手巾。姨婆婆添好了烫水,伸手试了试,就叫婆婆泡脚。婆婆一层一层解开她的裹脚布,屋子里充满了一种特别的气息。小时候母亲一开始洗衣服,单子被子衣裳裤子一晾一大院子,芝儿就闻到这种气息。在广州有一天,她无事走到一个院子里,院子里在晒被子,一大院子的被子,芝儿闻到那种气息,觉得很熟悉,鼻子忽然发酸。

婆婆泡脚,姨婆婆给她揉着膝盖和小腿。堂屋里有谁进来了一趟,把一背篓苞谷“呼”地倒在地上。哑巴姨儿忙完了,端个盆子进来加点热水,大概是好洗鸡油,斩开的鸡好好地躺在盆子里,是一只不小的鸡公。芝儿有点闷,出门站一会。姨婆婆对她的背影说:“茅厕在墙东头。”

芝儿看到太阳已经贴到山梁上,远近地里都有人在干活,有些背阴的地里,人开始往回走了。姨婆婆家地里,两个人还在慢慢地干。芝儿走到猪圈边看了看,半圈稀屎汤汤,是应该垫圈了。两条猪在吃新扔的苞谷秆,一条肥一些,另一条是明年的坯子,精瘦。茅厕就在墙背面,没有门帘子,芝儿上的时候很担心。回来经过窗子,听见里面正说到珍娃子。

“人家一裹就走了,喊都喊不回来呀。”姨婆婆说,“她爷爷在的时候,她还有点怕惧。爷爷一死,就没得哪个管得住她了呢。”

又说:“她跟人家裹起走的时候,也是在收苞谷,那时侯强娃子还在河南没回来,地里苞谷才收了一半,她就跑了,真的是个指望不到的东西,从小就看得出来!”

“她给屋里带过信没有?在做啥子?”

“哪个晓得?一纸半字都没得。裹她走的大队上的刘彩儿,听人家说是在那边拍黄片。”

老人不说话了,芝儿望着远近的田地,太阳刚下去了,地里还敞亮,但有些山凹里已经开始变暗,心里无名地忧愁。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说“寂寞”“忧伤”“痛苦”,但会说“忧愁”“添忧愁”,这个词的意思难说清楚。也许就是那些暗淡的山凹带来的感触。有人还在地里收庄稼,要收到什么时候?雪下了,麻雀黑乎乎飞到雪地,还是收不完吗?芝儿对这些毫无兴趣。虽然回来了,前一段还看了同在一条沟里的对象,可是真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出去。

强子和他爹背着苞谷在往回走。芝儿进屋,看到灶屋里有火光,哑巴姨儿正在忙。火屋里,婆婆和姨婆婆偎在一块儿,姨婆婆还是抽着烟,袅袅上升的烟丝里,婆婆似乎睡着了。

强子父子倒空了背篓进来,高志强就去拿地上的茶杯喝水。姨婆婆吼他说:“客喝的杯子你就拿到喝!个人找个碗嘛!”这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沉默地服从命令,走开去拿碗。强子在卷起袖子擦汗,也去找了一只碗,碗口有个豁口。芝儿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饭吃过了,撕过了一堆苞谷,劳累了一天的强子和他爹妈都睡了,强子睡楼上,他爹妈睡堂屋。芝儿才晓得竹楼上还有一张床。想到那个少年沉默地上楼,走入黑暗里,在一阵轻微的嘎吱响后睡下。他和她一样,出远门打过工,现在却睡在这山老扒楼上的黑暗里,不发出一点声音。芝儿睡火屋里那张没有帐子的床。姨婆婆和婆婆还没有睡,芝儿睡下以后,她们还在低声絮絮说话。电灯大概是山区小水电,特别昏暗,也就是照亮了个它自己,所以也不影响芝儿。

似乎说到了有一年的山洪,炉子坑里水都进满了,全家人怕屋垮,顶着大簸箕躲到坡上,那一面簸箕罩得下五个人;说到同队的王明福,要在姨婆婆地里挖炭洞,姨婆婆拦他,“他要打我,还骂我老不死的东西”;说到婆婆那间没有电灯的屋,爷爷喉头的癌;沉默了很久,又说起很多年前,姨婆婆死了第一门两年,人家给姨婆婆介绍姨爹,婆婆陪她去见面的事情。

那时姨爹也是死了女人,婆婆带过去一儿一女,姨爹一点没嫌弃。死的那一年,姨爹就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抽旱烟,哪儿也不去,也不怎么说话……后来的话越来越断续,低沉,晦暗不明,芝儿在一天的疲倦后渐渐睡着了,床褥的陈年气息让她梦境低沉。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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