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比较贫困的家庭的孩子,我与高雅的娱乐基本无缘。我的娱乐场所在街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多半会看到一点好玩的东西。
最常见的是木偶戏。一个衣着破烂的外乡人——不一定是同一个人——背着一套简陋的道具在街上走,孩子们便陆续聚集起来,尾随着他。尾随的孩子多了,他就停下来,准备开演。一个木架,下面遮着布帘,上面如一只敞开的木箱,那就是舞台了。卖艺人躲在布帘后操纵木偶。他口含哨子,吹着单一的调子配合木偶的动作。戏的内容千篇一律,不外是武松打虎或老虎追乌龟之类。然而,我遇见了必看,百看不厌。演出结束后,卖艺人照例要向小观众们收钱,也照例所得甚少或一无所获。还经常有坏孩子欺负他,在演出时朝舞台里扔石子,几乎必定要落到他头上。这时他会撩开帘子,钻出脑袋,气恼地左右察看,企图找出凶手。当然找不出,他便没有目标地胡乱骂几句,接着再演。坏孩子又扔,最后他只得背起家当走路。
耍猴戏也是经常遇见的,耍猴人让猴子表演爬杆、取物、作揖等动作,然后让它托着铜锣向观众讨钱。我听说在训练时猴子常遭痛打,因而虽然情不自禁要看,但心里恨耍猴人,对猴子则满怀同情。有时还遇见卖唱的,往往是一个小姑娘唱,一个成年男人拉二胡伴奏。在观看时,我脑中会编织一个相同的故事,想象那个男人是坏人,我变成一个勇士,把眼前这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可怜的小姑娘救出火坑。
那时候,上海街头到处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并且许多是以孩子为目标对象的。他们肩挑不同的家什,各操一门手艺。有一种是用烧融的糖水飞快浇出一个图案,比如花卉、人或其他动物,使它凝固了像一张糖制的剪纸,下面粘一支小竹棒,以便让孩子举在手里。这种小贩一般都携带一个赌博用的小型轮盘,一分钱转一次,赢了才能得到一幅糖图,输了只能得到一个小糖块。与此类似的是打弹子。一个长方形的罩着玻璃的木盘,盘上有若干小洞,洞旁摆着奖品:最奢侈的是一卷水果糖,其余是数量不等的糖块。木盘一端有一个与弹簧相连的木柄,弹簧前方放一颗铁弹,拉一下木柄,铁弹便弹出去,沿着铁片围成的轨道前进。如果铁弹落进某一个洞里,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奖品,否则也只能得一个小糖块。此外还有捏面人的、打气枪的、套泥人的,等等。我曾看见一个套泥人的高手,他手中的藤圈甩出去必能套中泥人,一分钱赚了好几个泥人去。
我只有很少的零用钱,所以一般只是看热闹,有时也忍不住要花掉零用钱,基本上是买零食吃。零食的发明,本来就是为了诱惑孩子的。今天的孩子吃腻了巧克力之类精致而雷同的零食,生活中不再有零食的诱惑,这真是一个悲哀。我小时候吃不到巧克力,却有完全不同于今天的五花八门的零食。今天的孩子想象不到,当年小贩们用随身携带的炉火炒出的白果有多么嫩,烤出的鱿鱼有多么香。我也有过失败的经验,有一回用一分钱买了一块半斤重的生牛筋,兴高采烈地拿回家,但怎么煮仍咬不动,只好扔掉。紫金小学对面有一个小零售店,上海人称作胭脂店,一二分钱可以买一根甘草、一小包盐金枣或者一粒香榧子,那是我小时候最常吃的零食。这类零食早已绝迹,后来我知道,仅有浙江等少数地方出产的香榧子,当年竟能在上海的一个小零售店里买到,也真是奇怪。几十年没有吃到,香榧子几乎成了我的乡愁,有出产地的朋友知道了,便在每年成熟季节给我寄送。可是,价格奇贵且飞涨,我命他们停寄,宣布我只想要小时候两分钱一粒的香榧子。
熟识的孩子聚在一起,会在路边或院子里玩小小的赌博。比如打弹子,就是现在跳棋上用的那种小玻璃球,用拇指和食指贴近地面弹出,如果击中了对方的那一颗,便可赢到手。我不善弹,所以不爱玩这种游戏,我常玩的是刮香烟牌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叫香烟牌子,其实那是印着彩色连环画的硬纸片,一张张剪开来,我们便用来玩耍。办法是刮,甲的一张放在地上,乙把自己的一张用力拍向它近旁,依靠扇起的风使它翻一个面,或者贴近地面轻轻滑向它,插入它的下面,这样都算赢,就可以赢得一张。为了使香烟牌子变得平整,不易被刮翻或插入,我们就用油将它们浸渍。浸渍得好的香烟牌子往往屡战不败,就专门被用来作战,滚打得乌黑发亮……我有一张这样的王牌香烟牌子,有一回和毛家的彩蜚玩,他输得很惨,最后还是输,终于忍受不了,耍赖不把输掉的牌子给我,落荒而逃了。
周国平 1945年生于上海,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作品有:学术专著《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散文集《人与永恒》《忧伤的情欲》《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安静》《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等,译著《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尼采诗集》《偶像的黄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