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利良
一
我带着老边走进医院肝胆病区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十二点半左右。肝胆病区与住院大楼隔了一条区间道路,是一个隔离性质的区域。一栋二层小楼,靠近医院的西北角,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地理位置上就有“日薄西山”的暗示。许多人看见门口写着“肝胆病区”四个红字,目光都像蛇咬一样赶紧转到别处。
老边是个上了年纪的理发师傅,自从我十几年前住进文三小区,就一直固定在他的理发店收拾自己尖头萝卜一样的脑袋瓜。十几年下来,老边好像还是那副模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跟顾客开着玩笑,我却从一头黑发露出碎白。刚开始一段时间,老边只打听我住在几幢几楼,在哪个单位工作,后来就无所顾忌,摸着我的尖头脑壳,说:“头像橄榄,当官烦难。”我就顶他的嘴:“老边你长着一颗大猪头,怎么没弄个一官半职?”店里其他顾客嗤嗤笑起来的时候,老边就自圆其说:“我没当官,但比任何当官的还大,县里几个领导,我都摸过他们的头。”起先我不信,后来听别人说,老边这不是吹牛,他年轻时确实在政府大院子里待过,凭着一份好手艺,鼓捣过一拨一拨县长、书记的官脑袋。就算现在,也有退下来的县里高官喜欢把自己有板有眼的脑袋送到他这里来享受旧时荣光。
这么多年下来,我与老边混熟了,所以昨天下午我请假去医院看望得了肝癌并且生命垂危的堂兄弟时,就马上想到找老边来帮忙。那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光景,虽然自己的头发明显不长,大概距离上次剪吹不到半个月时间,一般情况下还能捱它一二星期,但为了能替堂兄弟的这单人生最后生意说上话题,我毫不犹豫坐进老边那把吱吱嘎嘎同样生命垂危的旋转式靠背椅里。
头上老边的电动剃头刀在呜呜鸣叫,我在心里不断琢磨着怎样开口。我的一生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毕竟有所顾忌。但我已经信誓旦旦答应了堂兄弟的家人,不开这个口怎么向他们交差,又如何对得住即将离开人世的好兄弟!让他蓬着一头乱发去另一世界报到,去见另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单位里的上司和同事,自己的内心也实在无法安宁。
眼看到了最后一道程序,老边拿起吹风机给我湿漉漉的毛发晃动几下就可以结束,我不得不张嘴试探:“边师傅,我有一个兄弟病得不轻,躺在医院里,想请你帮忙去拾掇一下他的头发,可以吗?”我又加了一句:“跑来跑去麻烦,工钱你自己开口说好了。”这后面一句是带有央求性质的客气话。老边的收费标准一般剪洗吹连着刮须全程十五元够了,对于染发这类我也不了解,像到医院去为特殊病人打扫颜面,估计他们行业里也有一定规矩,比常规高出三倍五倍雇主也能接受。
我从对面镜子里看到老边手上的吹风机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嗡嗡响了起来。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甚至作好了被老边骂个狗血喷头的准备。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问话里有多少唐突、冒失和忌讳在里面。
但我的担心多余了。老边慢吞吞地问我:“你兄弟多少年纪了?住在什么病房?”
老边一打听,我就放下心,知道老边以往肯定接过这类单子,至于是不是像我兄弟这种状况就不好说。
我就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老边并没有提工钱的要求,倒是听说肝病区,好像疑惑了半晌,然后沉着话头说:“今天太迟了,明天中午或下午去。”揣摩老边有一份担心,我怕他临时变卦,就提醒说:“边师傅你要有顾虑,就戴上口罩和手套,放心一些。”
老边说:“我知道。”
我不好再啰嗦什么,但心里却像放下一副重担。离开理发店时,我随口说声:“那边师傅,我明天在医院等你。”老边头也没抬,“嗯”了一声,又继续忙着下一个生意。
回去的路上,尽管有老边的承诺,我心里还是拼命给病入膏肓的兄弟加油鼓劲。兄弟,你可千万别在今晚或明天上午撒手西去,我给你请来了全县年龄最大手艺最精的理发师,别看他现在只收拾十五元一只的脑袋,以前可是整日为县长、书记们撑门面的人物。明天轮到你这个将赴黄泉的小百姓沾光,可是你前世八辈子积的德、修的福。
大概我的兄弟心里有一份感应,一整夜过去了,一上午过了,我在单位没有接到他家人打来的电话。吃了午饭,我急忙来到医院肝病区门口等老边。这老边昨天不想告诉我他的电话,只问了我兄弟住的楼层和床号,说明他对这里比较熟悉,更不会让我和我的兄弟空等一场。
老边是个守信用的手艺人。我等到了他,我的兄弟也可以体体面面地离开这尽管他十分留恋但病魔一定要夺走他生命的世界。
使我惊讶的是,老边并没有戴口罩和手套,一直到了我兄弟的病床前。看见我兄弟骨瘦如柴,一张黑里泛黄黄中透着一股阴气的脸,老边面无表情地放下他的工具包。多用插座,电动理发刀,梳子都拿出来了,插上电源后,老边等着动手。
病人已经说不出话,睁不开眼睛,自然也坐不起身子。我们只好帮忙把他从透出一股怪味的被窝里拔出身体。我的兄弟还是支撑不住自己,一只森亮的头颅驮着一堆乱蓬蓬的毛发耷拉在胸前,气息微若游丝。他已经十来天水米未进,他被熬光了肉,熬光了血,熬光了往日轻轻松松呼进呼出的气息。现在他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护士放在他床边的一只闪着红光绿光的恐怖仪器,要将他拖进无尽的黑暗和深渊。
我靠近床头位置,把兄弟的脑袋扶正。老边还取出一块干毛巾,垫在我兄弟的脖颈处,怕头发碎屑弄脏了被单。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后,老边像一个赶工时的装潢工,用木头梳子简单地在我兄弟头上捋了几把,然后手中的理发刀呜呜响起来了。我想起自己昨天在他那里理发的情景,那把电动理发刀曾经一次一次在我的耳旁鸣叫,也许日后还能鸣叫,而它此刻在我兄弟脑袋上欢快有节律的响动,却是最后一次。同一把理发刀,同一个理发师傅,不同的是我还健康地活着,脑袋可以随着老边手指在我头皮的暗示性动作灵活地转动,而我的兄弟此时变成了一根木头,需要灵活地转动的不是他的脑袋,而是老边笨重的身体。随着老边的喘气越来越重,我兄弟颅骨突出的部位越来越多,而乌黑的眼眶似乎越陷越深,那一对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珠好像已经提前被死神吞没。大约不到十分钟时间,中途我跟老边从左到右换了一次位置,总算顺利完成了这个“重点工程”。
老边快速整理好工具,转身到洗手间清洗双手。出来时,我兄弟家人问他多少工钱,我没听清老边说的数字,大概五十块钱,因为我看见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钞,抽出一张五十的找给了对方。他还指着我对他们说:“他一直在我店里理发,算半个朋友,毛估估算了。”
我对老边的“毛估估”表示感激地笑了笑。
把老边送出门外,我又回到病房,那时我的兄弟虽然快要死了,但他还努力地活着,他的颜面看上去比老边来之前至少干净了不少。
二
昨天在老边店里等着理发时,我就接到单位办公室阿娜发来短信,说明天晚上同事聚餐,放在哪里合适。我答复说随她们高兴,要不就在老地方。又申明我不一定有空。我不知我那可怜的兄弟会不会赏给我与同事聚餐的时间。今天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阿娜碰到我,又叮嘱一句:“晚餐在老地方,别忘了。”我心里想着等老边给我兄弟理发的事情,就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你们先去,我不一定。”
送走了老边,我一动不动陪在病房里,一小时,两小时,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那似睡非睡的兄弟始终吊着最后一口气。他似乎要用他最后的抗争来考验我们等待的耐心。当然他的家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只是机械地拿着一根醮了水的棉签,过几分钟就给他干裂脱皮的嘴唇擦上些许水分。还在前几天,当家人把醮水的棉签搭上我兄弟的嘴唇,他还能发出一二声“渴死了,渴死了”的声音,甚至能突然张开发出一阵异味的嘴巴,一口咬住棉签的醮水部位,拼尽全力地吮吸。如今他连肌肉本能抽动的意识也完全丧失,仿佛你擦与不擦与他毫不相干,家人的动作也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到了五点钟左右,寒冬的夜色已经黑进病房的窗子,他的家人准备轮流着去医院门口吃快餐。我也想着我的兄弟这么有情有义,留给我与单位同事聚餐的机会,就告辞一声离开了真正死气沉沉的病房。
因为晚餐时间往往是下班高峰期,当我穿过十一盏红灯到达聚餐老地方“自家灶头”小餐馆时,包厢里已经基本坐满了人。我们只是十几人的小单位,听阿娜说,副经理出差,两位同事请假,总经理有事要迟一点来,其他人员都按时“到岗”。这样积极的赴宴心态我是很欣赏的,如果像上班一样拖拖拉拉就使人头痛。我每月的手机话费比任何人都要高出一倍二倍,怕局纪委查岗,作为办公室主任的我每天上班下班要去各科室清点人数,碰到“有事”又忘了打招呼的宝贝,只好一个一个请他们准时到岗。就算这样,还是防不胜防,一年下来被纪委抓着几次。比如财务科的出纳上班时在炒股,工程部的小周在上网打游戏等,因为负有连带责任,害得我与几个科长及副经理同时受到通报批评,并且扣分扣奖金。反腐败我是从上辈子开始就举双手赞成,但“反”到我这种狗一样忠诚的小主任身上,心里就十分的冤屈。
这次聚餐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吃自己的。单位每年评先进,大家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评到谁,大红证书你捧走,对不起,八百一千的奖金要留下。那种“拦路抢劫”的行为,背后隐藏着这样的潜台词——工作不是你一个人做的,奖金自然大家都有份。聚餐的表面是体现团结、和谐,联络同事感情,暗地里似乎是对先进模范和荣誉的蔑视,是集体心理不平衡的表现。“好规矩”一定下,单位十几号人就每天乐呵呵相安无事。办公室管文件收发的阿娜手里每年年终总能攥着四五只鼓鼓的红壳子,这里面有公司“先进个人”,局“先进个人”和“先进党员”等各类名目的奖金,加起来不少于四五千元。至于这笔“外快”怎样开销,多数情况下阿娜说了算,像昨天这样问一声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也是形式主义的套头。于是一年到头,过十天半月,阿娜总要安排一次饭局,也有喝茶和买水果的插曲,同事们“嘴巴淡出鸟来”的日子相对稀少。
这家“自家灶头”小餐馆开在一座菜场的对面,中间隔了一条四车道,除了工作日的午餐时间客人不多,晚上和双休日几乎餐餐顾客爆满。因此阿娜昨天必须把包厢订上,到了今天,连一楼大厅也说不准有空桌。我们喜欢在这里聚餐的原因,是厨师的手艺还过得去,酒菜价格也实惠。更多时候,我们不用挤在杂旮旯的样品菜前面,东张西瞧,挑了半天,也还是那几只菜。只要跟老板喊一声,来个五六百或六七百一桌的家常菜,老板就清清头头安排妥当,比你自己“乱点鸳鸯谱”更加合理可口。
听说单位头儿有事要迟来,大家也就不再等他,嚷着开始上菜。这“上菜”指的是上热菜,桌子上放着的几碟冷菜,早有人动了筷子。毛豆和带壳花生往往最先遭殃,甚至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就剥。服务员把大梁山啤酒和蛋茶、酸奶等搬上了桌,众人各自倒满杯子,再放在厚厚的玻璃转盘上点一下,表示一起碰了杯,就正式开始吃喝。我知道自己要随时听候那个兄弟的差遣,不敢尝酒。阿娜会喝酒,而且酒风特爽,但她眼下情况特殊,怀了孕,连饮料也免了,只喝白开水。
自从酒驾列入刑法,饭局上很少有人鼓动别人饮酒。如果贪了一杯半瓶,多数人也劝着别再开车,出门打的回去。当然,抱着侥幸心理以身试法的也不是没有,现在坐在阿娜右边的工程科齐大盛同志就是其中一位。他喝酒是断餐不断日,哪一天不喝酒,仿佛喉咙口就要爬出酒虫来。县里局里明文规定工作日中午不许喝酒,他就把一坛番薯烧白酒藏在单位食堂的角落里,每星期总有三二天用空着的矿泉水瓶灌好酒,一个人偷着喝半碗打发酒瘾。在单位中午喝酒他的运气好,一次没被纪委揪住。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酒后驾车上路,碰到交警查酒驾,就慌得兔子碰到狐狸、耗子见了猫一样,好几次弃车逃走。去年年关将近时,他的倒霉日子来了,交警好像盯上了他,两辆警车前后夹击把他逮住。塑料管子插进嘴巴一吹,早就超出醉驾标准,按理应该马上送去拘留,但他刚才停车时就知道这次无法溜之大吉,关死车门,掏出手机不知给哪位神仙打了电话。反正他被扣了一晚,第二天又晃荡着出现在公司里。但据单位同事说,他这是有条件的“假释”,因为马上要过年了,那个“神仙”的人情电话要求交警先让他合家团圆,安安生生过个年,出了年,继续到拘留所完成他的十五天“坐班任务”。这样,双方都可以体面地交差。当然,齐大盛背后还做了不少努力,否则,今年春节后,他早被局纪委开除出革命队伍,今晚的饭桌上也见不到他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