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荒园

2017-01-06 12:23
文学港 2016年12期
关键词:荒地槐树树干

许多年里,我是越来越喜欢这片寂寥的荒地了。

荒地并不大,默默地窝在县城东南的一角。这里原先是一道深沟的,环卫处的人慧眼独具,相中了它的胃口,于是把全城的垃圾源源不断地倾倒了进去,直到把它涨得突出地面一块儿。失去了唯一的用途之后,它便被人彻底地遗忘了,孤孤寂寂地废弃着。年复一年,偏偏就有不嫌脏的草啊花啊的长了出来,一开始是零零碎碎的,慢慢地就连成了片,把它的丑陋给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它心存芥蒂,没有愿意去接近它。不过这倒也好,那些花花草草因此越发地长得欢畅自在。

如若凑近了去看,这小小的荒地,居然也是一个大的乾坤呢。因为缺少使用价值,也就无人理会,因为无人理会,也就少了干扰,因为少了干扰,它就存在得平静从容,完全遵循了自然的规律春荣秋枯着。十数种的花草,有狗尾巴,有坐地墩,有芨芨菜……无一不是那么自生自灭着。活着,擎起一片绿色;死了,混入泥土化作养料。真可怜了那些撒落进破砖废石缝里的种子,弯弯曲曲地拱出地面,瘦瘦的身子似乎弱不禁风,却又极其顽强地挺立着,活像了一个个没娘的孩子。我常常久久地凝视它们,忍不住地就拿手去抚摸了,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些怜悯来,觉得它们的确是生存得太艰苦太悲情了。但当我在无意间窥探到它们身子底下的隐秘世界时,又觉得它们除了活得有些艰难外,世界却也十分的丰富:各种各样的小昆虫、小动物竟也在这里安了营扎了寨,过起了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有蚂蚁、蚯蚓、蜗牛,甚至也有蟋蟀和老鼠。从表面上看,它们是被人遗弃了,却因此得以与更多的生命与邻为友,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往大了想想,整个宇宙不也像极了一个放大了的荒园,人与其他生命共存其间,不也是一样的渺小和奋力吗?

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块荒地上竟然渐渐长出了一些奇花异草。什么君子兰啦、马蹄莲啦、金菊啦,等等。它们,原本是养在室内的一些娇贵之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想来定然是因为花期已过或者是被主人家稀罕够了而扔掉的吧。这样看来,它们更是可怜——天堂与地狱就这样仅一步之遥。它们曾经的高贵、曾经的娇艳、曾经享受的宠爱,终究都如那南柯一梦。从安逸的室内到被扔进垃圾箱,再到被垃圾车抛弃到这荒郊野外,它们的哀伤和绝望肯定无以复加。被遗弃之后,身处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它们当中的大多数,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只有极少数,凭着不屈的生命力从层层垃圾里重新探出了脑袋,跟野花野草交融在了一起。从养尊处优到餐风饮露,一开始它们面黄肌瘦、气若游丝。有时候我会动了恻隐之心,想把它们移植到自己家里去,仔细想想还是作罢了——世间万物,各有各的命运造化,谁又能真正呵护得了谁一生呢?但是慢慢地我就发现,它们竟然生长得越来越旺盛了,有的还开出了花。尤其是那株大兰,不到三年的时间就衍生成了一片,花也开得越来越娇艳,每一朵都像仰天吹奏的小喇叭,在为生命唱着赞歌。

荒地东南角的崖畔上,长着一棵小槐树。这树先是横着从石头缝里生出来,然后再歪斜着向上长去,树根竟然比树干还要粗壮,裸露出一米多长,悬浮在半空中,黝黑、遒劲,钢筋铁骨一般。树根如此独特,树干更是触目惊心——因为这沟壑原来是一个风道子,尤其是在冬天里,西北风强劲而凛冽,如一双残暴且有力的手,把小槐树拧了又拧,年复一年下来,那树干就成了一根绳子的模样,其生存之艰难简直不可言说。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它对面坐下来,思绪由此及彼、由彼及此地来来去去,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喟叹几声。想这世间的每一个生命,都是有其独一无二的际遇的。同样一粒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地上,定然会长成不同的气象;同样一个人,放在不同的环境里,也定然会是不同的样子。有的时候,生命真的很顽强,顽强得任是怎样的施暴摧残都不能使其屈服;有的时候,生命却又是那么的脆弱,脆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其吹跑。不只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许多许多的东西都是如此。有那么好几次,我面对小槐树不知不觉竟然落了泪,有时是因为感动,有时是因为悲伤,个中滋味复杂难言,唯有自知。

我是多年前的一个暮春的傍晚无意邂逅了这片荒地的,并且一见就产生了钟情。其时由于种种原因,我的心境也是同它一般地荒芜着,颇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人生在世,是应该讲究个“气”和“势”的,而我,却似乎是一个迂腐得不合时宜的人:先是不谙仕途,不擅经济,活得卑微而困顿;再是工作之余痴迷上了文学,枯灯对坐,惨淡经营,收获个仨核桃俩枣,傻傻地自以为乐,惹得很多人侧目,也让我有些步履维艰。唯一值得自豪的是,我并没有在默寂中沉沦下去,始终保持着的,是对独立人格的操守、人际真情的坚信和美好生活的追求。面对生活中的尴尬和窘困,我学会了自嘲,学会了装聋作傻,一副宠辱不惊、随遇而安、超然物外的姿态。遇到有人询问我的官职,我会说自己早熟,从上小学起就一直担任领导职务,小到卫生组长,大到文学社长,有一段时期甚至集班长、学习委员、团支部书记于一身,十数年下来,官运已经损耗殆尽;逢了有人问我写作能不能发家,我就告诉他我不爱大财只爱小钱,因为钱太多了未必是件好事。我的生活,因此多了一些闲散,弥漫了一层禅意。我这样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按照自己的意愿把生命放逐,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在一些人眼里,也真真算得上“荒园”一个了。

不过,“荒园”毕竟不是“废园”,看似荒芜的地方,只要肯用心,未必不能长出一片独特的风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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