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彭咸”考辨

2017-01-06 07:22
殷都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彭祖楚辞屈原

曾 凡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507)

楚辞“彭咸”考辨

曾 凡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507)

楚辞中,屈原多次表达了“愿依彭咸之遗则”、“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等愿望。王逸以为彭咸为殷时贤大夫,谏其君不听以致投水而死,并进一步认为屈原是效法彭咸而沉江,其后的楚辞注家多从此说。“彭咸”实为巫彭、巫咸的合称,在楚辞中反复出现而构成一种文学意象。这种与水神相关的意象既是屈原的美政理想,也是他的精神归宿。

楚辞;彭咸;巫彭;巫咸

楚辞中,屈原念念不忘彭咸,故在诗中反复吟诵诸如“愿依彭咸之遗则”、“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楚辞诗句原文均出自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之辞。然考诗人之心志,对圣君、贤士的极力赞美,表达他用世的渴望,现实的无奈却更让他无所适从,使他在仕与隐的矛盾纠结之中挣扎。因此在屈原作品中蕴含着对生命的独到感悟,渗透着他对人格和理想的不懈追求。考屈原作品,诗人七次提及“彭咸”之名,出现频率远远超过其他所被称道之人,曰: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

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抽思》)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思美人》)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

凌大波而流风兮,讬彭咸之所居。(《悲回风》)

由此可见,彭咸在屈原心中是何等的重要,以至于念念不忘。然而最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彭咸”是谁、“遗则”何指、“所居”又何在。以上字句传达着诗人厚重的思绪,是解开其心结的关键所在。

一、楚辞“彭咸”注释

传世文献中最早为“彭咸”作注的是王逸,他在《楚辞章句》中释《离骚》“愿依彭咸之遗则”句云:“彭咸,殷贤大夫也,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遗,余也。则,法也。言己所行忠信,虽不合于今之世人,愿依古之贤者彭咸余法,以自率厉也。”[1](P14)王逸以为彭咸为殷时贤大夫,谏其君不听以致投水而死,并进一步认为屈原是效法彭咸而沉江,其后的楚辞注家多从此说。洪兴祖补注谓:“颜师古云‘彭咸,殷之介士,不得其志,投江而死’。按屈原死于顷、襄之世,当怀王时作《离骚》已云‘愿依彭咸之遗则’。又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盖其志先定,非一时忿而自沉也。《反离骚》曰‘弃由、聃之所珍兮,摭彭咸之所遗’,岂知屈子之心哉!”[1](P14)洪兴祖的观点显然是在王逸之说基础上的发挥,他还断定《离骚》作于怀王时期,也就是说早在屈原沉江十余年前即有投水而死的决心。又王逸注《离骚》“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句时,再一次明言屈原沉江是对彭咸的效法和追随:“我将自沉汨渊,从彭咸而居处也。”[1](P47)朱熹等几位颇有影响力的楚辞注家,对彭咸的身份及其水死之说也深信不疑,朱熹曰:“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2](P8)王夫之谓:“彭咸,殷之贤士,秉贞介,不得志于世,自沉于江。”[3](P7)蒋骥亦云:“彭咸,殷大夫,谏君不用,投水死者。知所修之必不合于时,则惟法彭咸之死谏而已。为彭咸乃屈子本旨,故于得罪之始特着之。”[4](P37)按照以上说辞可知,彭咸为殷大夫,其遗则是“谏君不用”投水而死。按照古代人死为鬼神的传统观念,不少人像朱熹等人那样,认为彭咸因水死而为水神理所当然,这种有代表性的观点未免有失。

尽管有人言之凿凿,仍令人不免疑惑。在思考彭咸水死的说法时,总觉得以上似有一种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之感。因为屈原之前,关于彭咸,典籍不载。王逸所谓彭咸为殷大夫、谏君不听投水而死之说,也未见早于王逸的任何文献,诸注家之言固然圆滑,实则无据。对此最早有所怀疑的是宋代李壁,他在注王安石《望闻之解舟》诗时云:“予尝屈原自投汨罗,此乃祖来传袭之误。”“所言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渔父》章句所载吾亦葬江鱼之腹中,此亦桴浮海之意耳。孔子岂遂入海不返,太白亦何尝有捉月事乎?”“世传原沉流,殆与称太白捉月无异。”[5](P248-250)李壁认为屈原对彭咸的向往只是困境中痛苦心情的流露,不能看作是一种事实。此后,明代的汪瑗对此也提出疑问,他同样认为屈原反复申言“愿依彭咸之遗则”、“将从彭咸之所居”等不能视为“自投汨罗以死”的证据。他还认为彭咸即彭祖、彭铿,是古代有德有寿之隐君子,并非投水而死,而是隐居山林。[6](P7)清代戴震亦曰:“彭咸未闻,盖前修之足为师法者,书阙不可考矣。”[7](P10)自李壁、汪瑗之后的这种说法虽不入主流,但同样的声音仍不绝于缕。

关于楚辞中的“彭咸”,后世有巫彭和巫咸合称的说法,早在清代的王闿运就持有此观点,《楚辞释》释“彭咸”云:

彭,老彭,咸,巫咸,皆殷臣之传道德者也。[8](P625)

在文献中,老彭又被称作巫彭,亦即所谓殷代贤大夫。顾颉刚在对彭咸的认识上与王闿运的观点相近,他进一步指出:

然《楚辞》所谓“彭咸”者,盖即巫彭与巫咸之合称,非一人之名也。……巫者,孔墨以前之圣人,故其致训亦与孔、墨似。此即原所愿意为仪,故欲托于其居之故也。

又按扬雄《反离骚》云:“弃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遗。”以“由聃”与“彭咸”对文,“由、聃”为许由、老聃二人,则雄以确知彭与咸之为二人者,惜王逸不思此耳。[9](P202)

姜亮夫对此持有同样的观点:

按彭咸当为两人,彭即《论语》窃比于我老彭之彭,咸即下文之巫咸。[10](P51)

王闿运提出彭咸即巫彭和巫咸的合称的基本观点之后,顾颉刚、姜亮夫等学者分别在充分掌握文献资料的基础上,进一步论证了此观点的合理性,为彭咸研究打开了正确的思路。

彭咸名不见经传,其人之有无,是在探究屈原生死观念上形成分歧的主要因素之一。屈原“依彭咸之遗则”、“从彭咸之所居”之辞,是否真如王逸、洪兴祖等人所说的那样,表明诗人在沉江之前就对自己生命寄托方式做好了选择;还是恰如李壁等人强调的“世传原沉流,殆与称太白捉月无异”。对于以上问题,需先考证彭咸的形象及其意义,然后再结合屈原的现实状况去分析他的心理状态,才能得到真正的结果。

二、“巫彭”即彭祖辨

王闿运释“彭咸”所言“彭,老彭”,是为正解。此“彭”即《论语·述而》中所谓之“老彭”。[11](P2481)老彭在民间有巫彭、彭祖、大彭之说,又有彭铿、籛铿的称谓。巫彭、彭祖、大彭种种事迹,先秦古籍多有记载。《国语·郑语》曰:“大彭、豕韦为商伯矣,……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韦昭注曰:“大彭,陆终第三子,曰为彭姓,封于大彭,谓之彭祖,彭城是也。豕韦,彭姓之别封于豕韦者也。殷衰,二侯相继为伯。”又曰:“大彭、豕韦为商伯,其后世失道,殷复兴而灭之。”[12](P185)《竹书纪年》亦谓:“(武丁)四十三年,王师灭大彭。五十年,征豕韦克之。”[13](P63)彭姓有彭祖、豕韦、诸稽等族,是祝融后世八姓之一。可见,彭祖即是大彭,和豕韦、诸稽同为殷商时期的强大部落,或曾崛起为当时的方国之一,后又为商人所灭。

又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彭祖是颛顼玄孙陆终之第三子:“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三曰彭祖,……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14](P1609)“氏”在上古多用作宗族的称号。可见,彭祖实际上是以其命名的一氏族,《史记》还记载了彭姓氏族被封国于大彭等地。清人孔广森注《列子·力命篇》:“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之句时说:“彭祖者,彭姓之祖也。彭姓诸国:大彭、豕韦、诸稽。大彭历事虞、夏,于商为伯,武丁之世灭之,故曰彭祖八百岁,谓彭国八百年而亡,非实籛不死也。”[15](P192)根据以上记载,作为古老氏族的彭祖氏远在虞、夏时期就已经存在,到了殷商时期则发展成为称霸一方的方国,有侯伯之尊。《史记·五帝本纪》又谓彭祖与禹、皋陶、契等人一起“自尧时而皆举用”,是尧、舜十臣之一,[14](P38)王逸《天问》章句谓:“彭铿,彭祖也。好和滋味,善斟雉羹,能事帝尧,尧美而飨食之。”[1](P116)又彭祖世为古之史官,《世本》云:“(彭祖)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具体内容参见:[唐]陆德明撰,《经典释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60页;又[清]郭庆藩辑,《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4页。《论语·述而》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11](P2481)彭祖以史官之职掌国之典籍,故有信而好古之说。可见,彭祖似乎又是人名,这种现象与上文论及的共工、羿等现象一样,在古代,氏族部落的名称常常用作部落首领的称号,且世代相袭。

彭祖为道家所推崇的神话人物,他善于养身,深得天地自然之道,以长寿闻名于世。《列子·力命篇》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16](P67)《庄子》中彭祖之名凡三见,均与长寿有关:“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17](P2、13、41)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屈原,在其《天问》中对彭祖的长寿也记述:“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从以上文献记载可知,彭祖在战国时期以长寿而闻名于世。

传说彭祖受封于彭城,韦昭注《国语》时即认为大彭谓之彭城,大彭氏方国虽亡于商末,但彭城地名在历史上沿用了很长时间。古彭城在当今江苏徐州铜山县一带,县西有大彭山,郦道元《水经注·猚水》云:“猚水于彭城西南,回而北流,径彭城。……城即殷大夫彭祖之国也。于春秋为宋地,楚伐宋,并之,以封鱼石。……城之东北角,起层楼于其上,号曰彭祖楼。《地理志》曰:‘彭城县,古彭祖国也。’《世本》曰:‘陆终之子,其三曰籛,是为彭祖。彭祖者,彭城是也。’”[18](P28)猚水在今安徽蒙城与江苏彭城之间,沟通古汳水、睢水与泗水,连接淮北数县。上文“楚伐宋”事件在《左传》中有详细记载,《成公十八年》曰:“夏六月,郑伯侵宋,及曹门外。遂会楚子伐宋,取朝郏。楚子辛、郑皇辰侵城郜,取幽丘,同伐彭城,纳宋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焉,以三百乘戍之而还。”“七月,宋老佐、华喜围彭城。”“冬十一月,楚子重救彭城,伐宋。”[11](P1924)此外,典籍对大彭、豕韦也有记述,《诗经·商颂·长发》曰:“韦顾既伐。”东汉郑玄笺云:“韦、豕韦,彭姓也。”[11](P627)大彭、豕韦曾为商政权的巩固起到重要作用,其故地就在今天的淮河流域。

三、“巫咸”初作巫

在史籍记载中,巫咸为殷商时有重要影响与地位的贤能之士,是最早的巫者,与伊尹﹑伊陟﹑臣扈﹑巫贤﹑甘盘并列为殷代的六大臣之一。如《尚书·君奭》曰:“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大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11](P223)《后汉书·张衡传》曰:“咎单、巫咸寔守王家,咎单、巫咸,并殷贤臣也。”[19](P1899)可见,在历代史籍中,巫咸首先是一个有贤能的人臣,这似乎有异于神话传说中的神巫形象。然而,自原始社会以来,社会权力大多集中在巫觋的手中,远古的帝王不仅垄断祭祀权力,而且还扮演着巫觋首领的角色。以上说法为大多数学者所认同,如张光直在《美术、神话与祭祀》一文中指出:帝王就是众巫的首领,三代王朝创立者的所有行为都带有巫术和超自然色彩。[20](P29)

殷商时代,社会仍然保持着巫术与王权合一的传统,许多大臣都直接参与巫事活动,如《尚书·吕刑》曰:“(颛顼)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11](P248)重、黎实则在颛顼的授权之下掌握着沟通天人的大权,《山海经·大荒西经》、《国语·楚语》等古籍中也有相关记载。巫咸同样是殷代太戊时掌握世俗政权的一位大巫师,他能假于上帝祓除不祥之妖恶,显示出其通天的本领。《尚书·咸有一德》曰:“伊陟相大戊,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四篇。”[11](P166)《史记·殷本纪》据《尚书》曰:“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燕召公世家》亦谓:“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假于上帝,巫咸治王家。”[14](P100、1549)可见,殷商时代的巫咸的政治地位取决于他的宗教能力,他也同样因之而成为殷商时期最著名的贤臣。

然而,不少传说却认为巫咸生活的年代要远远早于殷商时期。《路史·后记》曰:“神农使巫咸主筮。”[21]《太平御览》卷七十九引《归藏》云:“昔黄帝与炎神争斗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22](P367-368)此言巫咸自神农时代起就是神巫,擅长卜筮,炎黄之战时,为黄帝卜筮。又《太平御览》卷七百二十一引《世本》云:“巫咸,尧臣也,以鸿术为帝尧之医。”[22](P3194)《艺文类聚》卷七引晋郭璞《巫咸山赋》亦云:“盖巫咸者,实以鸿术,为帝尧医,生为上公,死为贵神。”[23](P126)此又言巫咸为尧帝时代的巫医,死而为神。传说尽管不能作为信史,但可以作为研究氏族发展的线索,巫咸氏族自神农经尧舜至殷商时代业已存在或有其实。

正因为巫咸是一个擅长于卜筮的氏族,故《世本·作篇》传有“巫咸作筮”之说。[24](P114)巫咸发明卜筮之法亦见于《吕氏春秋·勿躬》“巫咸作筮”之语。此外,《庄子》、《列子》中记载了神巫季咸能占卜“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之事,*《庄子·应帝王》曰:“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列子·黄帝篇》:“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顾炎武《日知录》认为季咸即巫咸,[25](P578)此虽未能确证,但基本可以判定季咸其人当来自擅长卜筮的巫咸部族,与巫咸一样具有知天、知地、知人事的能力。又《离骚》曰:“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王逸认为巫咸是殷中宗之世的古神巫,他进一步解释道:“言巫咸将以日夕从天而降,愿怀椒糈而之,使占此吉凶也。”[1](P36)可见,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对巫咸的卜筮之术深信不疑。

《说文解字》谓“巫咸初作巫”、王逸言巫咸是古神巫也。巫咸也曾被看作是巫的创始人,名望在古巫中最大,被尊为始祖。如《史记·封禅书》曰:“伊陟赞巫咸,巫咸之兴自此始。”[14](P1356)又曰:“(高祖)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长安,长安置祠祝官、女巫,……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属。”《索隐》云:“巫先谓古巫之先有灵者,盖巫咸之类也。”[14](P1378-1379)《汉书·郊祀志》颜师古注云:“巫先,巫之最先者也。”[26](P1220)由此可见,“巫先”或为传说中的巫之始祖巫咸。《周礼·春官·龟人》曰:“上春衅龟,祭祀先卜。”郑玄注云:“先卜谓始用卜筮者,言祭言祀尊焉。”[11](P804)据此则卜人尊巫咸为先卜,卜筮之前必先祭祀之。

巫咸之所以被尊为“巫先”,是因为巫咸延续着其部族的自上古以来的巫医传统,卜辞中对巫咸有不少记录:

贞:下乙不宾于咸

贞:咸宾于帝

贞:咸不宾于帝

贞:大甲宾于咸

贞:大甲不宾于咸(《合集》 1402正,丙36)

贞:咸弗佑王

贞:咸允佑王(丙 38)

罗振玉在《增订殷虚书契考释》中指出:“伊尹、咸戊之名,或但举一字曰伊、曰咸,……今卜辞有咸戊,殆巫咸矣。”[27](P13)此后,王国维在《古史新证》中,将卜辞中的“咸”与“咸戊”放在一起讨论,认为“咸”乃是“咸戊”的省称。[28](P51)陈梦家认为:“咸戊一名,罗、王均以为是《君奭》的巫咸。《白虎通义·姓氏篇》作巫戊,《经义述闻》三因谓今文作巫戊,古文作巫咸。”“我们以为卜辞中的咸戊可能是巫咸。”[29](P365)由此,古籍所见之巫咸即甲骨文中的咸、咸戊。

以上卜辞中,“下乙宾于咸”、“大甲宾于咸”就是大甲、下乙到巫咸处作客;“咸宾于帝”是指巫咸到天帝处作客,即《尚书·君奭》中所言的“格于皇天”、“格于上帝”的内容,《离骚》中的“巫咸将夕降兮”或言巫咸从帝廷归来。从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的研究中可知,在卜辞中,商人旧臣中像巫咸、伊尹和迟任均能“宾于帝”,为先王所宾旧臣却只有巫咸。[29](P573)可见,巫咸有超群的巫术本领。卜辞中“咸弗佑王”、“咸允佑王”贞问的是巫咸是否保佑时王的问题,说明巫咸死后人们把他看作是能够显灵的神巫。

在殷商卜辞中有巫咸享受祭祀的记载:

丁未卜扶:侑咸戊、学戊乎

丁未扶:侑咸戊牛不(否)(合集 20098)

丁未卜:引侑咸戊牛不 (粹 425)

丁巳卜:ㄓ咸戊牛不(甲 2907)

丁丑卜:……乙酉ㄓ于咸,五牢,十月(续 1.48.3)

以上卜辞中,是说要对巫咸进行燎祭或侑祭。燎祭即把玉帛、牺牲放在柴堆上焚烧;ㄓ与侑近似,为报德之祭。在殷商卜辞中还有祭祀“九巫”的纪录:

御羌于九巫(戬 25.11)

根据《周礼·春官宗伯》记载:“簭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九筮之名,一曰巫更,二曰巫咸,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参,九曰巫环,以辨吉凶。”[11](P805)陈来指出,“九筮”即是以九位筮者的名字命名的筮法,[30](P76)巫咸位《周礼》“九巫”之列。以上卜辞记载的是用羌人作贡献向“九巫”献祭以祛灾祈福的情况,可见,巫咸亦或在卜辞所祀“九巫”之中,享受很高的供奉。

综上所述,用燎祭或侑祭来祭祀巫咸,甚至用羌人作为贡献进行祭祀,说明商人对巫咸祭祀规格也非常高。在殷商时期,享受这种受祭规格的一般是上帝、先王、先妣、河岳等至上神。享受如此规格的祭祀,说明巫咸不仅在生前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即使死后仍然受到商人广泛的尊重。

在商代,巫、官合一的现象十分突出,《礼记·礼运》曰:“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11](P1425)这很好地说明了王与巫觋的亲密关系,丁山指出:“咸戊做了巫觋,而能治理王家,显见太戊时代不仅神道设教,而且是一种神权政治。”[31](P59)又据沈起炜编纂的《中国历史大事年表》记载:“帝太戊(大戊、天戊),雍己弟。用伊陟(伊尹子)、巫咸治国政,殷复兴。巫咸传为用筮占卜的始创者。”[32](P8)可见,商代的巫觋不仅充当了类似西周到春秋时期的内臣身份,而且还是朝政政治权力的组成部分。所谓“巫咸乂王家”,实际上是巫咸以大臣的政治身份对商王室和朝政进行管理,可以说巫咸有着巫、官合一的身份。

四、巫彭、巫咸合称“彭咸”因由

在古代神话里,巫彭、巫咸地位极其煊赫,在先秦古籍中,他们常常并列出现。如《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灵山是白药生长之地,也是巫觋通天的要道,所记由此通天的十巫之中,巫彭、巫咸赫然在列;[33](P453)又如《吕氏春秋·勿躬》曰:“巫彭作医,巫咸作筮。”[34](P206)王逸注《离骚》“巫咸将夕降兮”句云:“巫咸,古神巫也。”[1](P36)而《海内西经》中,巫彭位列“操不死之药”神巫之首,郭璞注引《世本》谓“巫彭作医”。[33](P352)以上二说又与《吕氏春秋》的说法相应证。《说文解字》对巫、医有明确的解释,曰:“医,治病工也。……古者巫彭初作医。”又曰:“工,巧饰也,象人有规榘也,与巫同意,凡工之属皆从工。”“巫,祝也,……与工同意。古者巫咸初作巫。”《逸周书·大聚》曰:“乡立巫医,具百药,以备疾灾。”巫觋必精通巫、医之道,故古代巫、医不分,巫亦即医,故孔子曰“人而无恒,不可以做巫医”。[11](P2508)可见,神话中的巫彭、巫咸是亦医亦巫之形象,他们掌握着沟通天人的本领,因而共同被人们看成是神巫。

先秦时代,浪漫不羁的楚文化并没有被周代的“礼”制所桎梏,其巫风尤为炽烈。历代楚地“信巫鬼,重淫祀”的记载不绝于缕。楚国整个社会都处在这种浓重的巫文化氛围中,其独特的社会形态与巫风盛行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巫文化因而具有独特的地位。楚人崇巫,在于巫是宗教礼仪中人神交通的重要中介,如上文所引《国语》言曰:“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忠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朝,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可见古代的巫觋是人群中德行、智慧极高的人,受到社会普遍的尊重,后来人们习惯把“巫”用作巫、觋的统称。神话中的巫彭、巫咸是远古时期社会中颇具影响力的大巫,他们在殷商时期神话传说最多,后世因而多认为他们是殷商时期的大夫,有着巫、官合一的身份。

由于楚文化与殷商文化的渊源关系,商人尊神敬鬼的巫文化传统在楚地得到较好地保留,在战国时期,因具备通天神力、掌握人世王权,巫彭、巫咸自然就成了楚人引为楷模的神巫。作为神话和传说中的有较高地位的神巫,巫彭和巫咸司巫医之职外,还承载着一种永生不死的文化观念。巫彭、巫咸身份地位相似,权力与神性相近,顶礼膜拜而又口耳相传,以至“彭咸”合称并为一人。至于在何时二者耦合为一体,尚难以考证,类似现象在古籍和神话传说中并非罕见。考屈原职掌和心迹,结合以上考据内容、神话传说和楚地巫俗习惯,楚辞中的“彭咸”亦当为巫彭、巫咸之合称。

五、余 论

彭咸形象之巫术与政治二重身份是诗人“依彭咸之遗则”的起点。彭咸之名源于巫彭、巫咸二人的合称,如果又简单地认为这二人都因投水而为水神的话,或许会有失偏颇。作为古代的神巫,巫彭、巫咸共同的神话形象首先表现为巫神、巫祖;其次才表现为水神。也就是说,在巫彭、巫咸身上,除了典型的巫文化的显性特征之外,还有着水神崇拜和祖先(生殖)崇拜的隐性文化特征,这与作为纯粹以没水而为神的水神还是有一定区别的。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楚辞中的彭咸意象是一个糅合巫彭、巫咸而成的整体意象,具有复杂矛盾的集合特征,包涵着美政理想和精神归宿等多个层面。

[1](宋)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宋)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清)王夫之.楚辞通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4](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7.

[5](宋)王安石撰,李壁注.王荆文公诗李壁注(上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6](明)汪瑗.楚辞集解[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7](清)戴震.屈原赋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9.

[8]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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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邦显]

2016-06-21

曾凡(1971-),男,苗族,湖南龙山人,博士,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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