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的表情

2017-01-05 16:16赵丰
岁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水车农具扁担

赵丰

在北方,看见了黑色或者黄色的泥土,一个叫做犁的农具欣喜地叫了声。

宽阔的泥土,是犁生命的背景。耕翻泥土,是它生命的全部意义。犁在想着,泥土是我生命的伴侣啊。于是,它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爱,自己的快乐毫无保留地依附在泥土的身上。

垦荒、翻地、灭茬、培土、收垅,它总是迈着坚实的步子,沉重却幸福。

一根横梁顶端部那个厚重的刃,正在穿透泥土。哗哗哗,泥土呻吟着被它撕开两半,裸露出掏自心窝的肺和肝脏。

明亮,这是犁刃眼睛放出的光。泥土擦亮了它的眼睛,如果是晴朗无云的日子,它会调皮地与阳光做着游戏。

偶尔,犁也会皱眉,那一定是碰到了坚韧的石块。它必须付出吃奶的劲儿,将石块挤翻出泥土。它的虔诚,像是为土地进行着优美的祭奠仪式。

所谓的农耕文明,正是从犁开始的。

最早的犁,是靠人力牵引的,后来,牲口代替了人,再后来,机动车代替了牲口。而犁的质地,由木辕犁发展到铁辕犁,再后来进化为解放式步犁、双轮双铧犁。

那个叫犁刃的家伙,有着漫长的历史演变。新石器时期它是石头做的,叫石犁;到了商至汉代它变成了铜,汉代以后才成为铁。

农耕社会时期,“犁”是“农”的图腾。它的形象被书于神轴或门额作为祖训,传于子孙。

享有如此殊荣,农家神轴或门额上的犁,总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耱的骨骼是用手指粗细的荆条做成的,用来平整翻耕后的土地,使土粒更酥碎些;种子撒进泥土里如果碰不到下雨,耱就仰天长叹,仿佛看见泥土之下种子萎缩的样子。它伸出手掌,合拢了地面上泥土的缝隙,遮挡了阳光的魔爪,以及风的翅膀,让泥土保墒,让种子安心地吐芽。

耱的前头,是牲口,一般是马或者骡子牵引着耱。牛的速度太慢,不适合耱的急性子。它的身上,一个粗壮的汉子牵着牲口绳,直挺挺地站在耱的身上,为它增加压力。

1933年,山东滕县黄家岭出土了一幅东汉耕耱画像石(局部),前为一农夫驱一牛一马耕地,后为一农夫驱一牛耱地(粉碎、平整已耕翻的土地)。西汉之前呢?它是否就已存在?不得而知。

因为有了耱,田里的泥土才有了熨帖的感觉。它是一把梳子,将凌乱的土块梳理得整整齐齐。农人撒下了种子,耱急不可耐地把田里的土块碾碎,担心种子出土时磕着了身子。在它的碾压下,泥土平展了,种子从地下顺利地长出幼芽。久旱不雨的日子里,种子在泥土里干枯萎缩。耱又焦虑着炽热的阳光穿透泥土晒干了种子。它心里那个急啊,表情焦躁不安,坚韧的荆条在阳光下呼咧开大嘴,呼哧呼哧的喘气,使劲把土块弄碎,把土缝弥合,在地面形成一层松软的土层,切断土中的毛细管,减少水分蒸发,让种子享受到滋润和潮湿。

看见种子的幼芽冒出泥土,耱的枝条舒缓开来,闭了眼,放心地躺在了农家院子的某个角落。

一眼望不到边的金色麦穗在风中摇曳着,似乎在呼唤着镰:快把我收回去吧!

在等待收获的麦子前,镰的表情是喜悦的。农人将它举在头顶,划过一片阳光,掠来一缕初夏的风,向金黄的麦子宣告:我来了,你就等着倒地吧!

一年里漫长的时光里,镰被主人挂在老屋的土墙上,镰刃生了锈,懒洋洋地重复着自己的梦。小满的节气一到,它心里就着了急,等着主人从墙上卸下它放在磨石上。主人给磨石上洒了水,将它的刃贴在磨石上来回推动,很快它的刃就一片锃亮。那镰刃犹如一双明亮的眼睛,瞅准了一块成熟的麦田,催促着主人带它下地。

镰割倒了一片金黄的麦子。它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主人在地头喝水,用草帽扇着凉风,望着天上的一只鸟儿。它借此喘息片刻,或者等待主人再次在磨刀石上将它磨得锋利。

金黄的麦地一片连着一片,像金色的地毯。镰做出喜滋滋的表情,照应着农人收获的喜悦。弯月似的镰,恍若农夫那颗幸福的心。

镰,令农夫通向幸福的生活。与镰刀握手,农夫冲动的情感不可抑制,手指颤动,胳膊挥扬,丰收的喜悦洋溢在眉梢。

在镰的挥舞下,片片倒下的庄稼,以另一种方式接近土地,感受恩泽。

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是如此挥舞着镰刀,重复着一个姿势。面对着大地上片片金黄的麦穗,镰欢快着笑声,在回旋的岁月里且歌且舞。

我还使用过一种割草用的弯镰。它的样子若一轮弯月,在田间地头的草丛间留恋回环,对着我脉脉含情。

镢是用来挖土的,由铁头、木把、镢楔(夹紧把与铁头)、铁匝(束子,固定把、楔)组成,按照用途分成耪镢、齿镢、菜镢、铁镐等。使用时两手一前一后,在前的一手用力将铁头向下刨,挖起泥土。

在所有的农具中,镢的使用频率是最高的。开荒、松土、开沟、挖渠、点种、刨根、撬石块……它是一个男人,泥土在它面前,宛然一个夫唱妻和的女人,随它摆布。

平原上,播种时用牛翻地,可是在故乡碾儿庄这片山坡上,种地靠的是镢。山坡上多石块,我的乡亲们常常是汗流浃背,将腰折成一条弧线,才能开挖出一块土地来。

木把高高扬起,铁头在阳光清风中闪亮。在农人的手里,它上下舞动,左抡右劈,用工笔绣花似的劳作,为大地织出一幅锦绣。那齐整的挖痕,如同刻意雕刻的艺术品。

可谁知道,这般诗情画意般句子的背后,掩藏的是农夫挥镢的汗水。

镢有一个亲切的称呼:镢头。这样叫着,就显示出了人性的亲切。是的,无论怎样的农家,都少不了这个农具。它虽貌不惊人,却把坚硬的土地开垦成良田,长出了五彩缤纷的庄稼。没有我,哪儿来的五谷丰登?在农夫的汗水里,它一脸正气,大有舍我其谁的架势。

出工前后,镢被农人扛在肩上,瞧瞧阳光,沐浴着风,神气地昂扬着头颅。

一个称作镢的农具,镌刻着千年农耕的痕迹。

锄的祖先,可以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

同犁一样,它也属于农具里的老字辈。它的作用是松散土壤,除去田里的杂草。

一出生,锄就是铁做的身子,被安置在一根木把上。以其用途,名字也五花八门:项锄、耪锄、镢锄、漏锄、稻锄、小锄……

“一尺板子三尺把,尻子崛起腰猫下。”这是农谚里老辈指教晚辈锄地的正确姿势。在老辈的叮咛声里,这个被称为锄的农具含笑点头。

锄是辛苦的。唐诗人李绅《悯农》诗中如此描述锄之劳苦:“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然而,锄之皱眉、呻吟,只是在泥土之中,一旦它穿出泥土,便会绽露出光亮如灿的笑容。

株株杂草,被它连根除下。它在心里嘀咕着,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怎么总是不肯放过正在生长的庄稼,和它们争水争肥争阳光。要是还不解气,它就伸出刃头,将杂草一劈两半。正在成长的庄稼和蔬菜伸直腰版,对它发出由衷的感激之声。而它,则对擦亮了它的身子的泥土感恩。

在干净的田地里,我听见了它亲吻泥土那爽朗的笑声。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的田园诗,让锄具备了诗情画意般的生活情趣。晚霞逝去,月光之下,锄皎洁的脸蛋,宛若少女般的清纯。

扁 担

家乡的扁担,是木制的,扁圆,在两端系上绳箍,或打上铁箍,烙上洞眼穿上铁钩子,一是防止所挑物体从扁担上滑脱,二是方便捆扎和勾起物体。打了“金箍”的扁担,会像上了套的牛一样听使唤。

扁担的作用是挑水、挑土、挑柴、挑粪、挑庄稼,甚至铁匠、货郎、炸米花的,也是扁担挑着担子来到村里。不过,他们肩上的扁担,就不属于农具的范畴了。

作为农具的扁担源于何时不得而知。我有时想,我的故乡就担在扁担上,一茬茬的人挑着扁担活着。故乡的艰难困苦,都被它一肩挑下。在缓慢的时光里,扁担经过岁月的发酵,竟有了黄酒的清香。

肩挑扁担,关键是要找平衡点,把身子打开,攥住担子两端的绳,以便固定和及时微调平衡点。没有平衡点,担子忽高忽低,既吃力又难走。其次是要学会借力,好的挑夫喜欢使用较长的扁担,扁担的两头上翘着,颤悠悠,犹如船行水面。随着扁担的弹性,挑夫得到短暂间歇,省了不少力。如果是挑长途,还要学会适时换肩,行家里手换肩不需要放下担子,转下身子,扁担就从左肩来到右肩,那姿势,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娴熟。

扁担,因韧而弹性,负重后随挑担人的脚步上下颤动,减轻被担物对人的压力。随着扁担的颤动,挑担人的脚腿舞蹈般一步一闪。

扁担的颤动,在我看来,那是一种表情:坚毅、柔美。承载着困苦,担负着日子,如果没有丝毫的诗意,那会令它的主人窒息。

扁担,已被碾儿庄人长久地闲置了。在老屋某个阴暗的角落,它被随意地冷落。只是看见它,我的眼里依然会显出异样的光。主人现在的生活,已经离它渐行渐远。它在疑惑着生活的质变,只是在睡梦里绽露出一丝微笑。

它梦见了庄稼、粪土,还有老井上那卷辘轳绳。

那是它从前的乡村,从前的命运。

水 车

关于童年的记忆,始终忘不了那发出吱呀吱呀和哗啦哗啦之音的水车。

有水井的地方,总是长着一棵弯腰的柳树。柳枝、柳叶的影子,为水车营造出一片斑驳。

《宋史·河渠志五》云:“地高则用水车汲引,灌溉甚便。”成人后到江南,见过的水车属于水磨轮,以水推轮。而家乡的水车被称作小五轮水车,又称解放式水车,由齿轮、轮拌嘴(防倒关)铁皮筒管、铁链、橡皮碗(圈)等部件组成,以真空吸水原理,从井里汲水,初用人推,后来由牲口拉转。

碾儿庄人使用的水车叫木轮水车(也叫翻斗水车,由木轮、大轴、水斗、出水槽组成,用铁蕊连接,体积大,是最早的汲水农具)。水车架在井体为长方形或椭圆形,砖砌井壁的大口井上,人或牲口推着车把转动,清亮的水就缓缓流出,经过一条水渠,去浇灌干裂开缝的农田。

在童年的记忆里,水车始终是一副欢乐的表情,吱呀吱呀的摩擦声,仿佛幼儿的学语;哗啦哗啦的出水音,宛若生命的歌唱。它的生命与水结缘,那出水的过程,宛若一首乡村抒情曲,浪漫,温馨,甜蜜。

诗人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这首诗中有这样两句:“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诗句饱含凄婉忧伤,我并不喜欢。

在我的意念里,水车,是伫立在古老土地上一个美丽的村妇。阳光或者月光,将婀娜的柳枝、柳叶覆盖在她的身上。她在阴柔里快乐地颤抖,吟唱出动听的曲子,为故乡奉献出一副优雅的表情。

土 车

最早的土车是独轮车,由独轮、双木把、车厢组成,是乡村最简单实用的运输农具。

独轮车的发明时间可上推到西汉晚年,那时称为“鹿车”、“辘轳车”。《三国志》里有“木牛流马,皆出其意”的文字,据考,木牛流马也就是独轮车,据传它的发明者为三国时的诸葛孔明。

独轮车利用了杠杆原理,把负载的抗力点靠近车轮这个支点而前行,负载的物分担在车轮及农夫手上。乡村交通不便,窄路、窄门、巷道、田埂、木桥它都可以通过,起牲口圈,起茅坑,给田里运粪土,把收获的庄稼运回村子,它是不可或缺的农具。

掌握土车,需要依靠平衡。这技巧无需人教,全凭自己练习。我高中毕业后在队里干了四年农活,掌握了它的要领:手掌用劲,两肩放平,脚步匀称,双目直视。

刚开始学推土车,它东倒西歪,气得我火冒三丈,它却一声不吭,用一双渴望的眼神望着我,期待我再次推起它。渐渐的,我掌握了它的平衡,它便和我心领神会,配合默契。在我的推动下,它百依百顺,像个听话的孩子。这当儿,它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露出欣慰和赞许的表情。

至今,我引以为自豪的是,是学会了推土车。现在回到村子,它已无影无踪。我茫然所失,垂下头颅,在村内村外搜寻土车的辙痕。

在逝去的时光里,独轮车曾经带着孤独的况味,在乡村的农家院落,在布满坑洼的田间小道上不倦地前行。

家乡人把土车叫做地轱辘车,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蚂蚱车。负重行走时,它发出节奏明快的咯吱声,宛若秋风里蚂蚱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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