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生
母亲身材高大,应该是脚大手也大。可是她从小就被裹了脚,后来冯玉祥来了,脚虽说解放了,可是裹断了趾,再也没有大起来。然而,她的手却是出奇地大,用她的话说,像蒲扇一样。“男的手大抓金银,女的手大抓铺衬。”八十岁那年,母亲常常张着没牙的跑风的嘴,摇着她那双大手说,“女人手大没有福。可这辈子多亏了这双大手,才把你们拉扯大。”我每每听到母亲的这句话,心中总会涌起一种异样的酸楚和敬畏。
母亲的手,大而硬、巧而柔,湿一把干一把,家里地里都能干,可谓一把真正的好手。
刚散大伙的时候,母亲也不过三十出头,我只有四五岁的光景,母亲下地干活儿常常把我带在身边。那时家里分了两亩自留地,母亲又在老庙的西边开了一大片荒地。上下午她要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儿,一早一晚还要忙自留地,我从没有见过母亲停歇过半会儿。为了让我们“窝窝、糊涂不断顿儿,啥时要馍啥时有”,母亲简直成了干活的机器。挖沟、刨地、打坷垃,她的双手结满了老茧,抠都抠不动;十个指头都起了棱角儿,抚摸我脸蛋儿的时候,都有些扎得慌了。一把铁锨被她使得明晃晃的,铁锨把儿像涂了一层油,乌黑发亮。她的手是那样大而有力,一片杂草,她连铲带薅,一会儿就给弄个精光;鸡蛋大的土块儿,她搭手一握,就变成了碎末儿。
小麦顶满青儿了,母亲在自留地里割下几把麦穗来,放在锅底脸儿前烧燎,火苗舔着她的手,她跟没事人似的,笑着对我们说:“呵呵,真暖和。要吃燎麦了。”麦芒儿燎焦了,麦鱼儿烧黑了,趁热放在簸箕里,母亲就用手使劲地揉搓,不怕烫,也不怕扎。簸去麦鱼儿,只剩下青黄而发亮的麦粒,母亲抓一把塞进我的嘴里说:“吃着香甜。”我尝到了母亲手心的温暖和燎麦的清香。
那一年,我们家种了好多白薯,秋收后堆在院子里小山似的,母亲挖了两个地窖都藏不下。“剩下的打成芡,下粉条吃。”母亲说。下粉条需等天冷了上了冻才行。过了冬至没几天,清晨,我被屋外凄厉的寒风惊醒,隔窗分明看见母亲在地下铺着的席子上敲打粉条上的冰霜。边敲打边搓边揉,僵硬地冻在一起的粉条,一会儿便变得柔软而顺溜,又被挂在溜风口处晾着。我过去帮母亲捡拾散落了的碎粉条头儿,看见她的手指冻得像红萝卜,道道裂口,现出鲜红的肉。冻得实在不行了,她只是把双手放在嘴上哈一哈。我的眼泪下来了,母亲的手是铁打的吗?不怕火燎,不怕冰冻!真想拿起母亲的手,放在我的腋下暖一暖,她哪里肯啊。
你千万不要认为母亲的手因为粗大就笨拙了,她是我们村有名的巧手。纺花织布自不必说,一个夜晚能纺一个线穗,一个白天能织一丈白布。扎花描鱼儿也是她的拿手好戏。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小时候的肚兜上,绣着一只引颈高歌的红公鸡。大哥结婚的时候,床帏是母亲绣的,图案有“喜鹊登枝”“百鸟朝凤”“早生贵子”,等等,可好看了。裁剪衣服,更是没说的,她不用尺子量,只用手拃一拃,便能为你剪出一件可身的衣裳来。她75岁那年,邻居们还找她为自己的孙子孙女裁剪襁褓服,都说,老杨奶奶,咱村只有您会给小孩儿铰衣服了。母亲张开没牙的嘴笑笑,满脸皱纹,显得很灿烂,也很自信。
诚然,母亲粗糙无比的手更不缺乏温柔。
俗话说,一个槽上拴不住俩叫驴,何况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兄弟仨呢?淘气、打闹、惹是生非在所难免。可是母亲从来没有动过我们一个手指头,气急了也只是把她蒲扇一样的巴掌扬起来,吓唬我们说:“再淘气把屁股打两瓣儿。”小时候条件差,一个冬天也不洗个澡,躺在被窝里浑身发痒,母亲经常用她粗糙的手给我挠痒痒,舒服极了。有时候睡不着,母亲就借着油灯的光亮,把手影投在床帏上玩儿,手影一会儿变成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一会儿变成一只扇动着翅膀的老鹰,活灵活现,形象逼真。每当这时,我们都会开心地笑个不停。土坯草房里洋溢着温馨,溢满了幸福。
母亲的手啊,确实是一双神奇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