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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共产党创建并领导人民军队的艰辛探索,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从1921年建党到1924年国共合作以前,党对武装力量建设主要进行了理论上的初步探索;从1924年到1927年国民革命时期,中共参与创建新制度的军队,建立工农自卫军,掌握了一部分武装力量,培养了一批军事骨干,并深刻认识到人民军队的重要性;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后,中共开始独立领导革命的武装斗争,逐步确立了党对军队绝对领导的根本原则和制度。
对于“要不要武装”这个问题,中国共产党在创建之初就不存在疑问。因为旧中国军阀混战,兵连祸结,枪杆子和政权紧密相关。只有建立一支革命的武装,才能战胜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这是革命的需要,也是历史的必然。
1921年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提出:“革命军队必须与无产阶级一起推翻资本家阶级的政权,必须支援工人阶级,直到社会的阶级区分消除为止。”*《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3页,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
中共早期领导人如陈独秀、蔡和森、周恩来等,都强调了革命军队的重要性。1922年9月20日,陈独秀在《向导》上发表《造国论》,提出“组织真正的国民军,创造真正的中华民国”*任建树:《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48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同一期《向导》也刊登了蔡和森的《武力统一与联省自治》一文,指出“打倒军阀割据的第一步在民主的革命”,“假使能够鼓起人民武装的自卫和抵抗,使各大城市的市民全副武装或工人全副武装,那末,民主革命没有不成功,封建的武人政治,没有不崩倒的”。*《蔡和森文集》,105、10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周恩来则认为,“真正的革命非要有极坚强极有组织的革命军不可。没有革命军,军阀是打不倒的”*《周恩来早期文集》,下卷,485页,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
但是处于初创时期的中国共产党还无法独立自主地领导军事斗争。首先从内部因素来看,中共最初仅有党员50余人,自身力量过于薄弱。而党员以知识分子为主,也不擅长军事工作。因此,中共在成立初期主要集中力量领导工人运动。从1922年1月到1923年2月,全国发生大小罢工100余次,参加人数达30余万。然而在反革命势力的血腥镇压下,无产阶级仅仅依靠罢工或其他和平形式的斗争是无法取胜的。二七惨案发生后,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在宣言中指出,军阀“用枪弹横杀徒手的工人,反捏称工人施放手枪,我们正痛惜当时工人没有手枪!”*罗章龙:《京汉铁路工人流血记》,119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
其次从外部因素来看,中共最初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苏俄与共产国际要求先建立一个稳固的革命党,再建成革命军。这一路径近年来被部分学者归纳为“先党后军”*参见任伟:《先党后军:中共早期与“枪杆子”关系考论》,载《南京大学学报》,2014(5);周峰:《中共早期对武装力量的理论探索与实践(1921-1929)》,载《中共党史研究》,2015(11)。。苏俄与共产国际遵循“先党后军”的思路,试图把国民党“变成近似共产党的激进革命的、‘人民的’、‘工农的’、‘雅各宾式的’党”*《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12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1923年9月,蒋介石率团访问苏联以后,苏联方面提醒国民党不应该迷恋军事行动,而要首先做好政党建设。例如,托洛茨基从俄国革命的经验出发,认为国民党“面临着一个很长的准备的时期”,“需要做耐心细致的、坚持不懈的、有条不紊的工作”。*《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308、341页。国共合作开始以后,中国共产党自觉地贯彻共产国际的指示,甚至以牺牲自身的发展为代价,帮助国民党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各级党部,发展大量党员。从1923年6月到1924年5月,中共党员数量基本没有增加,组织建设处于停滞状态。*杨奎松:《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35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事实上改组以后的国民党依然松懈散漫,“只是袭用了列宁主义政党的组织形式,却未能很好地吸收其内蕴精髓,衍为新瓶装旧酒”*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43页,北京,华文出版社,2010。。一直到1924年10月,陈独秀仍然认为,广东的军队“没有一连一排是可靠的革命军”,“理论上,应该先有了强大的革命党,然后才能有革命军队;有了革命军队,然后才能有革命政府”。因此,陈独秀呼吁国民党“毅然决然下全党动员令‘到民间去’,在一切民众中做广大的政治宣传”*任建树:《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371、372、373页。。但是改组后的国民党毕竟已经在形式上成为各阶级革命的联盟,来自苏联的援助都向国民党倾斜。从1924年到1927年6月,苏俄对国民党的经济援助达到1400万卢布;而1923年6月至1927年7月,中共得到的经济援助仅有26万卢布左右。*朱洪:《大革命时期苏联和共产国际对国共两党经济援助之比较》,载《党的文献》,2007(2)。国民党将大量经费和物资用于军事工作,建立了雄厚的军事力量;而中共囿于经费短缺和武器不足,即便是发展一些工农武装,也常常捉襟见肘。表面上看中共“不重视军事”,实则是事出有因。
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军事实践开始于国民革命时期。毛泽东说,中国共产党“从一九二四年参加黄埔军事学校开始,已进到了新的阶段,开始懂得军事的重要了”*《毛泽东选集》,第2卷,54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黄埔军校建立以后,中国共产党从各地选派大批党团员和革命青年到军校学习,第一期学生中1/10是党团员。周恩来出任军校政治部主任,共产党员鲁易、熊雄、高语罕、萧楚女、聂荣臻、陈赓等人先后在军校政治部工作或讲授政治课。至1926年6月,在军校工作的共产党员最多时达160余人。1926年10月,恽代英成为黄埔军校武汉分校三人常务委员之一,实际主持工作。国民革命军成立以后,实行特别党部、党代表和政治部制度。到1926年10月,在国民革命军中工作的中共党员达到1500余人。与此同时,中国共产党还直接掌握了一部分军队,包括以叶挺独立团为骨干组建起来的革命军队和卢德铭、朱德、叶剑英、贺龙等人指挥的部队等。
在实践中,中国共产党人形成了关于军队政治工作的若干思想。1925年6月2日,周恩来在演讲中指出“军队是一种工具”,“谁也可用的”。“工农受了过甚的压迫,必然会觉悟起来,利用武力去反抗压迫者”,被压迫阶级可以利用军队“来造成他本身的武力,达到世界革命的成功”。*《周恩来军事文选》,第1卷,4、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1926年7月,周恩来在战时政治训练班上发表讲话,强调“我们做政治工作的使命,对于官长官佐要巩固其革命观念,对于士兵要使之有革命常识”*《周恩来军事文选》,第1卷,18页。。1925年10月,聂荣臻在《军队中政治工作的意义》中指出,俄国红军能够以弱胜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军队中的政治工作使官兵拥有革命的觉悟。“觉悟愈高,他们的战斗力愈强、坚忍不拔的勇气愈激昂”,所以政治部“不是为撑门面的”,而是应当“真正成为军队中思想上的指导机关、教育机关”。*《聂荣臻军事文选》,2、3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2。
1925年10月,中共四届二中扩大会议决定建立中央军事部,加强对军事工作的指导。1926年7月,中共四届三中扩大会议制定了《军事运动议决案》,指出“本党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党,随时都须准备武装暴动的党,在民族革命的进程中,应该参加武装斗争的工作,助长进步的军事势力,摧毁反动的军阀势力,并渐次发展工农群众的武装势力。……军事工作是党的工作的一部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227、229页。。
北伐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把动员和组织工农民众作为工作重心,在许多省份建立了工农武装,在上海领导了三次工人武装起义。1927年6月,湖南湖北的工农自卫军分别发展到拥有3000支和2000支枪。
随着北伐战争的胜利推进,莫斯科对革命形势的估计显得过于乐观。《真理报》的社论对国民革命军赞不绝口,称之为“真正的人民军队”。*沈志华:《中苏关系史纲》,4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局部地区革命形势的高涨,一度也使中共产生了革命可以加快步伐的错觉。上海工人发动第三次武装起义时,中共上海区委认为,“中国民族革命已到稳固时期,无产阶级已到夺取领导权的时期”。起义胜利以后,一时间更是有“中国工人确有力量,确可革命……可以担负世界革命的责任”、中国革命可以“一气呵成”等豪言壮语。*上海档案馆:《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338、39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然而事实是残酷的,正当苏联、共产国际和中共主要领导人放松警惕的时候,蒋介石集团在4月份发动反革命政变,以正规军队进攻处于绝对劣势的工人纠察队。而苏联方面在“五月指示”中要求中共“动员两万共产党员,再加上来自湖南、湖北的五万革命工农,组建几个新军”*《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6-1927)》,下册,299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这种貌似亡羊补牢突然重视军事斗争的指示,实际上缺乏付诸实施的可能性。7月,汪精卫集团叛变革命。国共合作全面破裂,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宣告失败。
多年以后,毛泽东说:“什么叫政权?主要是军队。没有军队,就没有政权。什么叫独立?没有军队,就没有独立。什么叫自由?没有军队,就没有自由,人家就要压迫你们。什么叫平等?没有军队,谁同你们讲平等。”*《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下卷,221页,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大革命失败以后不到一年时间内,有2.6万多共产党员和近30万革命群众被杀害,工农自卫军绝大部分被缴械、解散。如此鲜血凝成的教训,使中国共产党深刻认识到,不去创建一支新型的人民军队,不同反动派进行武装斗争,就没有无产阶级的地位,就没有革命的胜利。
1927年8月1日,中国共产党领导发动南昌起义,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起义后的第6天,中共中央在汉口召开紧急会议,确立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方针。会议提出:“共产党现时最主要的任务是有系统的有计划的尽可能的在广大区域中准备农民的总暴动。”*《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295页。毛泽东在会上强调:“以后要非常注意军事,须知政权是从枪杆子中取得的。”*罗平汉等:《党史细节:中国共产党90年若干重大事件探源》,7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8月21日,中共中央通过《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任务与策略的议决案》,指出“要在一切客观上有可能的地方,都立刻准备组织革命的暴动”,“必须要创造新的革命军队……建立工农的革命军”。*《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334页。此后到1928年上半年,中国共产党相继领导发动了数百次武装起义。这些武装起义,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独立领导革命战争、创建人民军队的开端,开启了中国革命新纪元。
人民军队是在南昌起义中诞生的,但是党在最初还没有真正地切实地领导这支军队。南昌起义以及其他一系列武装斗争,固然都是党领导发动的,起义队伍也在形式上接受党的领导,人员构成上党员也有相当数量。但是这些部队仍然沿袭着国民革命军的编制体制和管理办法,旧军队的种种陋习没有根除,党代表和军事长官的意见难以统一,基层官兵也摇摆不定,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随时有溃败的危险。
1927年9月底,毛泽东领导秋收起义部队在三湾村实施著名的三湾改编。班、排建立党小组,连设党支部,营、团建立党委,连以上各级均设党代表。支部建在连上的做法,使人民军队从基层开始有了坚强的领导核心。官兵必须具有无产阶级先进思想,才可被吸收为党员,这就保证了党员必然是具备优秀军政素质的骨干,有着坚定的理想信念。在部队艰难奋战的环境中,党员能够以自身的先锋模范作用,确保部队不会溃散。因此,三湾改编的历史功绩在于,创造性地落实了党对军队的领导,解决了人民军队在反动势力包围之下得以存在和发展的难题。
但是,红军长期在农村环境中坚持武装斗争,不可避免地吸收了许多农民和其他小资产阶级分子,部队当中日益滋长单纯军事观点、极端民主化、非组织观点、绝对平均主义、个人主义、流寇思想和盲动主义残余等错误思想。例如在红四军内部,“有些人不把党代表制度看成是人民军队的一项建军原则,对党代表尊重与否,完全是看人行事。党代表如果能打仗,工作能力强,他们就尊重,否则就看不起,甚至骂党代表是‘卖狗皮膏药’的”*赖传珠:《古田会议前后》,见《星火燎原》,第2集,33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6。。还有的人不想搞根据地建设而只想走州过府,不尊重下级而以粗暴手段带兵,不约束士兵纪律而以能否打仗衡量一切。
诸如此类问题之所以存在,究其根源是当时党还没有实现对军队的绝对领导。假如军队中一切组织、一切人员、一切工作全都在党的领导之下,党用自己的路线、方针、政策统一了军队的思想和行动,就能确保官兵懂得为谁扛枪、为谁打仗。而且只有这样,才能使之成为一支有信仰信念、有政治灵魂、有强大战斗力的新型人民军队,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以党的旗帜为旗帜、以党的方向为方向、以党的意志为意志。因此,红四军第九次党代表大会(古田会议)的召开,是人民军队成长壮大的历史逻辑下必须发生也必然会发生的。
1929年12月下旬召开的古田会议,深刻批判了红四军党内存在的各种错误倾向,确立了思想建党、政治建军的根本原则和制度。会议《决议》明确指出,红军是执行革命的政治任务的武装集团,党委是部队领导的中枢,厉行集中指导下的民主生活,党委一旦形成决议,部队“便须坚决执行”。*《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804页。
1932年1月19日,红军总政治部向全军发出《关于红军中支部工作的一封信》,提出“提高并巩固党在红军中的绝对领导”。同年9月12日,《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关于红军中党的工作训令》中再次强调,“保障党在红军中的绝对领导”。
从此以后,党对军队绝对领导完成了从实践探索到理论总结再到制度升华的过程,历经不同历史时期、不同使命任务的挑战考验,成为人民军队永远不能变的军魂、永远不能丢的命根子。
在庆祝建军9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准确概括了这样一个历史进程:“党对军队绝对领导的根本原则和制度,发端于南昌起义,奠基于三湾改编,定型于古田会议,是人民军队完全区别于一切旧军队的政治特质和根本优势。”人民军队90年的光辉历史已经昭示,“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绝不容许枪指挥党”,这是中国共产党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得出的颠扑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