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卫
聚焦·诺贝尔文学奖诗人
重识蒙塔莱
陈 卫
意大利诗人蒙塔莱(Eugenio Montale,1896-1981),于1975年获第六十五届诺贝尔文学奖。意大利文学研究者吕同六得知其获奖消息,即将诗翻译了四首,后在《外国文艺》刊物发表。然而,自泰戈尔、叶芝、艾略特,乃至辛波斯卡、特兰斯特罗默等等以来的诺贝尔获奖诗人中,蒙塔莱的知名度在中国读者群中相对较低。原因何在?我个人揣测,与诗人的诗歌写作主题、风格,以及进入中国的时间、中国诗坛当时的状态有很大关联。
1913年获奖的泰戈尔给二十年代的中国诗坛带来散文诗新文体范本,他的宗教信仰入诗,诗中所显示出的优雅和宁静及呼告体为那个时代的诗人冰心、宗白华等人所模仿。1923年获奖的叶芝诗中的象征主义与神秘主义给中国现代诗歌的象征主义诗风带来直接的催化剂。1948年获奖的艾略特,凭其1922年创作的《荒原》,给中国读者以文化和精神领域的现代诗性启迪与探索。1996年获奖的辛波斯卡,诗歌生活化、机警的口语,反讽的态度,为中国当代读者喜欢,与中国诗坛流行的后现代主义写作风尚不谋而合。而2011年获奖的特兰斯特罗默,虽然诗作只百首有余,但是他的诗歌语言简练,意象含蕴充沛,使正在反思口语、抒情与叙事等写作弊端的中国当代诗人们,遇到值得揣摩的对象。
蒙塔莱的诗歌进入到中国大陆时,正值朦胧诗被批评,继而又因被批评反而火爆的时期,人们关注意象诗,模仿意象诗的写作,对诗歌写作的美学追求达到了最高的程度,以尽快摆脱被束缚许久的伪抒情诗及其它存在的时代。因此,被批评的朦胧诗人,都成为新潮诗歌的引领者。新潮诗的因素是重意象、隐喻、暗示,彰显抒情者的突张个性,表达对充满欺骗的社会风气的不满,同时展现家国情怀。1986年后,诗坛的革新力量又发生转向,朝向诗歌语言本体的革新,诗人们提出反诗的概念,即反意象、反抒情,用口语写诗、叙事方式写诗,所以,蒙塔莱的诗风在中国当时追求时尚的诗人那里,缺少他们所要的元素。然而,他的诗歌是不是无所取呢?否也。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诗歌与中国诗歌发展不同步,对中国当代诗歌影响较小,我们反而可以在今天总结百年新诗探索经验时,将他的诗歌重新纳入研究视野,借助他的诗歌对当下中国诗歌发展进行必要的反思。
蒙塔莱的诗歌重视音乐性。音乐性是中国当代诗歌界讨论多年的一个问题。蒙塔莱给我们提供的经验是:诗人应当热爱音乐。他是一位资深的音乐爱好者,年轻时喜爱音乐,写过关于音乐的诗,晚年从事音乐评论。尽管笔者不懂意大利文,无法直接感受到蒙塔莱用意大利母语所表现出的音乐性,但是从英译转译的诗中,约略看到他的诗应该讲究音乐性,英文译者特别注意了诗的尾韵与抑扬格的运用。而有些诗歌,就是写他对于音乐的热爱,如《我的缪司》,把“缪司”比喻成女性,让自己在艰难岁月中“前进,莫畏惧”,“她因我得到充实,骄傲地离去。/而今她尚存一只胳膊/犹自指挥她的芦苇四重奏,/这是我唯一感受的音乐。”他也有诗句直接描写音乐,《梦幻曲》为德彪西的作品印象;《英国圆号》则描绘了圆号演奏出的想象世界。诗中的诗句就是音乐中展现的自然风光与声响:“黄昏的风,/仿佛刀剑铿锵,/猛烈地吹打/茂盛的树林,擂响/天宇的鼓点,/催动/地平线上的浮云”,第一节有着强烈的节奏感,画面从地面风景转向天空,音乐节奏趋向平缓。第二节描写晚霞与浮云的舒缓状态,第三节转向大海,色彩转暗,声音低沉而至平静“潋滟闪光的大海,/渐渐灰暗混沌/吞吐浊浪,/咆哮翻滚。/夜的暗影,/悄悄地四处爬行,/呼啸的风,/慢慢地平静”。与其说诗人借音乐表现一个想象性的主观世界,还不如说他借助音乐,再现了一个富有律动的客观的自然世界。
热爱音乐的人,往往对生命更充满热情。蒙塔莱的一生,就像他所喜爱的音乐,毫不单调。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应征入伍,退伍后从事新闻工作。1937年任佛罗伦萨市图书馆馆长,因拒绝加入法西斯而被开除公职,流亡瑞士。之后,他长期担任米兰《晚邮报》编辑。这些经历,决定了他不是像艾略特或博尔赫斯那样,成长为学院派或玄学诗人。他更关心生活本身,从日常现象中提取写作题材,如《汲水的辘轳》《海滨》《剪子,莫要伤害那脸容》《夏日正午的漫步》,这些诗往往从身边的自然风光写起,经过眼耳鼻舌的感知与体悟,再转向哲理的凝思。诗歌构思方式称不上新奇,与中国传统诗歌写作的起兴近似,这也许是中国读者习以为常的写作路径,导致对蒙塔莱诗歌进行主动并深入体验的原因。如《夏日正午的漫步》,诗歌首先描写田园“红墙”“绿荫”“山鸟”“蛇儿”的色彩与声音,接着描写由近及远的新发现,“孤零的野豆”“红蚁”,远处的“鱼鳞般大海的颤动”“凄恻的蝉声”,最后写到“似火的骄阳令人晕眩/一阵莫名的心酸涌袭心间/嵌立着锋利的酒瓶碎片的高墙/环绕它无休止地踽踽而行/莫非就是全部苦难和人生”。诗作情景的展现以铺陈方式,好似电影中蒙太奇镜头的挪动,起初看不出画面与画面之间是否有特殊含义,是否赋予了特别的情感,是不是存在对比等。诗歌比较突出的是色彩、声音,以及由近至远而产生的画面感。至于那种“心酸”如何而来,诗人说的是“莫名”,或许他觉得自然风景与“嵌立着锋利的酒碎瓶片”的生活就是他生活的投射,即不安而苦难的人生。诗人所使用的写作技巧并不陌生,以写景始,写情终,最后一句为点睛之笔。
蒙塔莱早年行伍,目前中国译诗中很少有他专写战争的诗篇,但是这些个人经历潜引在他的表现人生的诗篇中,并无荒废。诗人也许在给我们提供一个如何处理人生经历的有效方式。他在爱情诗《诚然天各一方》中,就巧妙地将行伍经验写入。诗歌描写了两位不曾互相了解的恋人,在某一天,其中的一位,“我”大彻大悟,希望“倘若让时间倒流/让我重归库梅洛蒂或安盏贝涅/在雷管的爆炸、悲伤的涕泣/和小分队行军的喧嚣中”,表达恋人总是后知后觉,所以有了无限的忏悔。《希特勒的春天》这一诗题很容易让读者以为是一首政治抒情诗,然而诗人只是想借助希特勒这个名词进行时代的暗示。它象征着禁锢的、缺乏人性时代的爱情“你纵然变形,仍然不改变爱的初衷,/直至盲目的太阳/被另一个太阳照耀、融化”。
蒙塔莱大多数的诗旨在探讨人生,如《请你莫要问我们……》《我们不晓得》《何处寻觅那坟茔》《我的生活》《海滨》《暴风雨》《生活之恶》《一封没有写完的信》《石墓》《鳟鱼》《新月街上的风》《赠辞》《幸福》,也有的探究艺术,如《我的缪司》《此时此刻》等。他的写作主题跟七十年代末期的中国诗坛有相似之处,如北岛的《一切》《太阳城札记》等,都是对幸福、命运、人类存在等哲学命题的诗意化思考。
《幸福》探究的就是生活哲理。诗人强调幸福来之不易:“幸福,为了你/多少人在刀斧丛中走险?”存在不易:“似黯然的幽光/你在眼前瑟缩摇曳,/似晶莹的薄冰/你在脚下震栗碎裂。”可是人们对它的渴望,以致伤心:“似柔美,烦扰的晨曦/激起屋檐下燕巢的喧嚣,/你刺过凄雾愁云/照亮一颗忧伤的心。//唉,似孩童嬉耍的气球儿/高飞远逸,/徒自留下那/莫能慰藉的涕泣。”(《幸福》)。
当人人都赞美生活,思辨性较强的诗人看到了它的另一面,尽管这一面同样来自自然。“我时时遭遇/生活之恶的侵袭:/它似乎喉管扼断的溪流/暗自啜泣,/似乎炎炎烈日下/枯黄萎缩的败叶,/又似乎鸟儿受到致命打击/奄奄一息”(《生活之恶》)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诗人偏爱用自然意象替代纯逻辑的抽象推理,用结果替代它的前因,那么,诗人提及的每一个意象(结果)都值得去推敲(原因):是什么把抒情主人公的生活,逼上了濒临死亡的状态?又是什么原因,使他的生命发生剧烈的萎缩?是什么,使他失去了飞翔的自由?使他面对这种状态,无力可救?第二节,诗人写到“我不晓得别的拯救/除去清醒的冷漠:/它似乎一尊雕像/正午时分酣睡朦胧”。诗中提到的冷漠,其实意味着改变那种濒临死亡现状的难度很大。“似乎一尊雕像,正午时分酣睡朦胧”,这是具有强烈批判性的一句诗,写来似漫不经心。“雕像”,指它徒有外表,而无法改变实质,“正午”,是自然的阳气,也是人的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它却不清醒。人生活的状态如此可厌,而自然并不可厌。这首短诗的最后四句,是一组关于天空的意象:
一朵白云
悬挂清明的蓝天,
一只大鹰
悠悠地翱翔于苍穹。
这四句诗看似简单,却正好对比了大地的啜泣和萎缩,彰显了生命自由自在的状态,而这种普通的场景,诗人希望是最为大众化的场景。
蒙塔莱诸多的感悟型诗歌,也许会给那些一辈子坚持一种风格,譬如现实主义写作者一些有益的启发。蒙塔莱经历苦难,他不常在诗歌中凸显苦难的细节,如《也许并非徒劳无益》所写:“也许并非徒劳无益/如此的疲困/如此的凄苦。//也许这样/注视我们和自己/这只东方的假乌鸦/在它的笼子里鸣叫/模仿我们的声音。/有人叫得更欢/有人叫得无精打采/但这同样是人性。”他的诗歌更倾向是内敛式思考。从现实事件中脱离出来,反观自我,并为之寻找类比形象,从而揭示人性的多种表现。
蒙塔莱的有些诗,意象简洁,韵味悠远,如《三》:“三的幸运/不是魔鬼的功劳。/一意味着孤独/二带来纷争/而三/两全齐美。”中国道家说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逻辑式推理,蒙塔莱德则把人生体验渗入其中。一是孤独的一,二,因为由两个一组成,便带来利益、观念等多种差异,导致纷争。三,为何两全齐美?是既孤独,又有纷争?还是没有了孤独和纷争?或是其他?诗人的三,是幸运的。既然孤独归了一,纷争又给了二。那么,世界上最矛盾的难题都解决了,所以,三是幸运的。几行诗歌,给读者阐释了人生的大问题,也留下了足够的想像与思考空间。
凡是描写风景的诗歌,蒙塔莱都喜欢由景物而联想,由联想而沉思。《雨后》:雨后的沙滩上/映显一行行鸡爪似的符号。/我赶紧朝身后望去/却不见鸡窝或鸟巢。/莫非是一只疲倦的/或许是病腿的鸭子走过。/我猜不透这象形文字/即令我是中国人。/清风一阵足以淹没它的留痕。/谬误啊,倘若以为自然沉寂无声。/它的言语荒诞不经,/唯一的期望/但愿它不要给我们太多的关心。”诗歌中所写到的风景是一个起兴的引子,由此及其它,展开了更丰富的想象。如雨后沙滩见到脚印,由想起鸡、鸭而想起象形文字、中国人,这是即景生思的方式,他的感悟还有,自然并非沉寂无声,它的言语荒诞无声。我以为,这首诗貌似语意清浅,却形象而简洁地道出了诗歌与自然、语言与形象之间的关系。它描写的就是诗人的诗歌观。
翻译者吕同六曾在《蒙塔莱诗选》的后记中谈到他为什么翻译诗人的作品。“诗中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微妙、复杂的感受,对人的孤寂、忧郁的抒发”打动到他。七十年代中期的中国诗坛,流行的只有颂歌。个人表达对生活的感受,若是隐晦或阴暗的感受,都会被当作反动的思想。所以,我们能理解为什么翻译者会对蒙塔莱有特别的好感。吕同六也翻译过另一位夸西莫多的诗。夸西莫多195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诗被称为隐逸派。在诗歌构思与写作风格上,蒙塔莱与夸西莫多的风格相差较大。比如诗中同样都写到柠檬树,夸西莫多有一首《柠檬树上的黑喜鹊》,第一节描写风景:“教堂前面的草坪上/孩子们围绕着我/随着音乐的节奏/脑袋轻轻摇晃/跳起欢乐的舞蹈。”第二节既是议论,又是转折“--或许/这是生活的真正信号”,第三节“黑夜升起了/忧伤的帷幕,/溶溶的月光下/青翠的草地上/人影婆娑!”随着时间推移,由白天到了晚上,地理位置不变,风景变了。人物从清晰,气氛欢快“脑袋轻轻摇晃/跳起欢乐的舞蹈”变成模糊,“人影婆娑”带有朦胧幻觉感。第四节与第二节呼应,“--回忆/仅仅带来短暂的梦想”。时间有了停顿,诗笔宕开,写到大海,潮汐澎湃,遥远的“朦胧的幻影”,再写到南方的风,“抒发着柠檬花的芬芳,”那里有安睡的孩子,“裸露的身子上的月光/把马驹带到润湿的牧场”,白鹭飞向海面“柠檬树上/黑喜鹊一声长鸣”。如果忽略诗人写作的背景,这首诗歌,读者所看到的是一种由轻松转向神秘的向往。夸西莫多的其他诗如《海涛》《大地》等,都有类似的写作程式,由自然界的变化,去感受其景致的美,小夜曲般的温馨。
蒙塔莱的诗伸展的却是思想触角。作为自然的歌手,蒙塔莱特别反对官方和学院的意识形态或程式化的写作。如《柠檬》,他采用与朋友对话的方式,表达他对于自然与生命的态度。他把自己与高贵的诗人区分开来,显明自己的草根身份。《柠檬》这首诗在他的中国翻译者吕同六看来,既是诗人的“抒情名诗”,也是一篇“诗歌宣言”。这首诗歌诗人亮出了他的立场“高贵的诗人们仅仅钟爱/稀罕的名树”,而“我”喜欢“通向青草芜蔓的道路”,喜欢“栽着柠檬树的田园”。诗人觉得在这里,“万物陶醉”,得以去寻找真理,“当白昼倦怠/清芬漫溢的时候。/在这沉寂里/每一个人的灵魂/全浸润于超凡脱俗的神圣”。然而,他又觉得“这终究不过是幻觉/时间又把我们带回喧嚣的城市”。他展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儿,高墙飞檐肢解了蓝天,/那儿,雨水的劈击叫大地疲困了,/寒冬的烦闷沉沉地压在屋瓦上,/阳光黯然失色--心灵悲苦荒凉。”然而,从虚掩的大门瞥见“金黄色的柠檬,/心湖的坚冰解冻了,/胸膛中迸涌出/太阳欢唱明朗的/金色的歌”诗歌在结构上相对讲究起承转合的构思方式,诗人在这四个环节中,有主旨中心,即强调四处不同:一处是自己与高贵的诗人不同;二是他所爱的柠檬树与名贵树不同;三是他喜欢的田园与都市不同;四是柠檬给他带来欢畅明朗的新的感受。
因为蒙塔莱,我再次重温了部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的诗歌,同时也在想,当前的中国诗坛,到底在追求什么?这个时代,诗歌多元化已为八十年代的诗人们所向往的那样,已经实现了。随着互联网以及微信技术的加入,中国诗歌逐渐发展为全民热情高涨的状态,作品数量日以万计,然而,真正为读者喜欢,引起大众共鸣的诗,少之又少。诗歌界为此常常传出两种对立的声音:诗歌为大众还是为小众写?持小众立场的诗人总是强调诗歌的先锋态度,语言、题材的小众化,而大众化诗人则秉持诗歌应为大众服务、替大众代言的主张。二者在主题与语言等方面,因认识不同而争论不休。我认为,中国当下的诗歌问题也许不是这些,而是如何使诗歌更倾向自然与人类的关怀,进而真挚地感动读者--这是蒙塔莱给我们的启示。他获奖的理由是:“他的杰出诗歌拥有伟大的艺术感,在不合幻想的人生观下,诠释人类的价值。”
蒙塔莱的主要诗歌观点也值得当下的中国读者了解,他不认为诗有刀枪般的战斗功能,而是觉得“诗是不可救药而有时间性的疾病”。他强调诗的音乐性:“我以为若以诗为物,是由于需要在最初民族的音乐中加上声音”;他认为诗应为大众服务:“艺术是为大众,不为任何一人,但它的读者是不可预料的”;他相信抒情诗的作用,“伟大的抒情诗,能死亡,复活,重死,但常是人类心灵的巅峰”。这些观点,同样值得当前的中国诗人们深思。
1、吕同六译:《蒙塔莱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
2、诗刊社编:《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
诗人地标
编者按
多多,本名粟世征,朦胧诗派代表诗人之一。1951年出生于北京,1969年到白洋淀插队,后来调到《农民日报》工作。1972年开始写诗,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9年出国,旅居荷兰15年,并曾任伦敦大学汉语教师,加拿大纽克大学、荷兰莱顿大学驻校作家。2004年回国后被聘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
本期的两篇文章,卢山以诗歌的“手艺人”这一视觉切入,深入地阐释了多多在诗歌创作上的精湛技艺。赵学成则从多多诗歌语言的想象力出发,剖析多多作为一个优秀诗人对于汉语的传承与发扬。两篇文章从不同的角度,为我们了解、研究多多提供了极具意义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