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双手生万物

2016-12-28 12:54西湘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四叔盖房子寨子

西湘

有一次家里停电,我用一个小砂钵放在煤球炉上煮出了米饭,被鲍老师惊为天人——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不用电饭煲煮出饭来。

正是认识了鲍先生以后我才体会到作为农村人的“优越性”,在生活常识这个领域,我可以完虐这个大我足足一轮的城里人。

生长在城市里的人,他们生活在生活的终端,是插电才能行走吃喝的电动娃娃,离开了现代化就寸步难行。而我们农村人,生活在生活的源头,个个都是自带原始驱动的,我们从小就在学习如何在一无所有的荒芜里建立生活。

在我的老家,我是出了名的“书呆子”和“大笨蛋”,说到生活技能,每一个乡亲都能轻松碾压我。有的时候,对于他们的坚忍和能干我简直只能仰望,比如我的四叔。

想起四叔,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独自一人盖房子。

父亲兄弟几个都结婚很晚,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没有房子,四叔早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准备自己给自己盖一座房子。

他先把老屋旁边的宅基地杂草割尽,除根,砖头搬走,整理成一块平地,然后开始挖泥烧砖。他自制了一个小木箱,把和得正好的泥填入木箱,塑成方块,再用铁线割成一块块砖胚,垒起来晒干。一座房子需要多少块砖?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一整个春夏他都在那块空地里忙活,不断地重复挖泥、和泥、填箱、割胚、晒砖。

泥砖做好后,他开始垒窑烧砖。还是一个人。把砖胚砌成一个圆形的窑,忘了烧了多久,砖被烧硬,变成了暗红色。然后他开始砸石头垫地基,再就是盖房子了。一块砖一块砖相叠,中间夹上水泥,慢慢地垒成一道墙,几道墙一连,就成了一间房。

除了上梁那一天附近的亲戚都来帮忙,几乎有小一年的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宅基地上忙活,整个人吃饭睡觉以外就在泥巴里打滚。

一个人,一双手,建起一座房子,不论严寒酷暑,他都低着头佝着腰在宅基地上忙碌,愚公移山似的,一点一点筑起自己的巢,一天也不曾歇息过。那个一身泥水的身影诠释着一个农夫最深刻的无奈和倔强,那样的辛苦和孤独是常人没办法想象的,可是没办法呀,他可依赖的只有自己那双手而已。

有了梧桐树,自然会有凤凰来栖。房子盖好后,邻居给四叔介绍了一个对象。

我至今还记得四叔相亲那天的样子。他为自己盖好了新房子,专门给自己买了白衬衫,腰杆笔直地去见相亲对象,既有些害羞又尽量大大方方的,站在六奶奶门前的大树下,玉树临风的样子。

四叔身体不太好,又没有什么文化,属于村里最默默无闻的那种男人,从来没有什么惊人之语,孤独穷困至今。在他蒙尘般的一生中,只有过那一刻的鲜亮。

因为害羞,四婶相亲那天没有到我们家来坐,只是站在邻居家门口的敞坪上遥遥地看了一眼四叔的新房子,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他与四婶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堂弟小波,可是没过几年便离了婚。离婚的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穷,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四叔很轴。

作为一个最地道的农民,四叔的双手太能干了,关于土地的一切事情没有它摆不平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那双手。可也正因为如此,双手便成了他唯一的信仰。很多农民都这样,一切的关注都集中在手上,永远都在忙着种和收,除此之外的一切事物都不那么重要了。

四叔性格冷硬,嘴也笨,只知道勤力干活,即使对待妻儿,也鲜有温柔时刻。四婶与他离婚后远嫁异乡,他把小波留在老家,独自外出谋生,很多年里四处漂泊,父子之间的感情也十分淡漠。

前几年他回到老家生活,那时寨子里已经没什么人家了,家里的地大多退耕还林了,他便用这些年的积蓄开始办猪场,自学喂养技术,自学兽医,自己设计、建造猪舍,依旧是从无到有。最初的几年一直赔钱,这两年才算是步入了正轨。

我们回老家这天给他打了个电话,他骑车来姑姑家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几年不见,他更瘦了,头发很久没理了,乱如鸡窝,因为下雨,裤腿上都是泥泞。饭后母亲建议我们直接回市里,反正姑姑、姑父和四叔都见到了,礼物也都给了,我却坚持要回老家寨子去看看,我想看看四叔的猪场。

老家一片葱茏,寨子清寂如创世之初,迎接我们的是一片狗吠,为了防贼,老屋四周用铁链拴了好几条狗。寨里的族人已悉数搬走,整个寨子长住的人只剩了四叔一个,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守得住这分寂寞。

他的猪舍建在家里另一块宅基地上,像个矮矮的城堡,走进去一看,共分了十来个小间,都用水泥抹平了,猪们按月龄分房关着,还有几头母猪。难得的是猪舍里没有一丝异味,地上、墙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片垃圾,一切都井井有条。我问:你自己设计自己建的啊?四叔骄傲地一扬头:当然啦。我又想起当年他为自己盖房子的情景,不禁微笑。

除了猪场之外,他还把家里剩下的地全种上了,粮食蔬菜全都自给自足,还养了一群鸡,门口种了两排桂花。细雨将屋前屋后的绿又涂浓了一些,站在屋前,水气湿气雾气交织,因为空旷,随便一句话就能袅袅婷婷送出去老远。四叔站在那里,说起他的生活,说起今年肉价上涨,脸上泛起了十分少见的神彩。看起来他的山居生活虽然忙碌又孤独,但总归是充满希望的。

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们很多他自己做的红薯粉条和红薯淀粉,还有一大筐土鸡蛋。他说自己经常忙得没时间做饭,鸡下蛋又太勤,经常放坏掉。

人们搬走以后,草木开始飞长,车子稍走了几步四叔的身影就被一排松树挡住了。从车窗里斜斜地望向我们家的寨子,只见到零星几座房子静静地矗立在山上,于细雨纷飞中任蔓草攀满,可能再过几年,它们就要被蔓草给消化降解。只有我的四叔还独自守着他当年一手一脚建起来的房子,守着墓地一样沉默冷寂的寨子,做最后一个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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