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松
关于若干何绍基作品的考辨
◇钱松
何绍基(1799-1873)为清季书法大家,史载其“精书法,初学颜真卿,遍临汉、魏各碑至百十过,运肘敛指,心摹手追,遂自成一家,世皆重之〔1〕”。自清末民初以来,模仿追随何氏书法者向不乏人,但是宥于条件所限,对何氏书迹进行系统整理研究的,尚属寥寥。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量何氏文献的影印出版〔2〕,有力促进了何氏书迹的纵深研究。笔者得益于这样的机遇,近年从事于何绍基书迹的编年研究,而在这一过程中,发现前人对何氏书迹的甄别,尚有重新审视和检阅之必要,下面对重庆市博物馆〔3〕所藏若干何氏作品的考辨,即为本人一得之愚,以求教方家。
何绍基金石题跋卷(图1),收入何氏跋阮元所藏秦公望钟、秦公㺭钟、齐侯罍三种拓本。其中,《跋秦公望钟》未署日期,仅署“宿迁舟次”;《跋秦公㺭钟》文不全,未见日期;《跋齐侯罍》款署:“壬寅六月二十六日,邳州闸次。”这三篇题跋,亦见何氏《东洲草堂文钞》〔4〕,两者成文日期也相符。此前,绍基父何凌汉于道光二十年(1840)二月在北京去世,绍基于同年八月扶柩归湘安葬。道光二十二年(1842),绍基服阕,经南京返京,故以上题跋正作于北上舟中,书风呈欧体。
这件卷子,笔者初见于梅墨生所编《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继之又在长沙观看湖南省博物馆、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等联合主办的“还原大师——何绍基的书法世界”展时亲睹原件〔5〕。
据梅墨生对这件所品的考释,谓:
何绍基书于壬寅(一八四二)六月。
……于“舟行摇兀”之际,能作如此小楷,子贞何难?小楷书为手稿,写来轻松而无矜持之意,故尤见猨叟情兴与书法来历。〔6〕
(图1)[清]何绍基 金石题跋卷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图2)[清]何绍基 《李次青见示所辑〈国朝先正事略〉感叹有作》诗稿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图3)[清]何绍基 题自书小楷册旧作《郁氏书画记》
(图4)[清]何绍基 《次韵答裴澍田五古》诗稿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何氏书法取法颜、欧,原也属实,只是笔者在排比何氏书风演进的谱系时,深感困惑:何氏早前如道光十八年(1838)跋《小字麻姑仙坛记》、后此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跋黄道周手札册,均以颜字为基,辅以《黄庭经》笔意,且这一现象呈现了一定的延续性,为何道光二十二年(1842)之作却呈欧体书风?假如是临帖,犹有可说,但作为文稿,理应以何氏本色书风书写,何况何氏之临习欧书,见诸自述者,始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前后,此年曾临一通《道因碑》赠姻戚李概,并附一札云:“从未临《道因碑》,冬间忽发此兴,每日晨起临十纸,得百八十字,汗流肱背矣,真消寒妙法也。然中间有事耽搁,即此晨不得临写,大约须廿余日方可毕一通,若得廿、卅通或书理当有进耳。”〔7〕因此,上述题跋卷,决非何氏道光二十二年(1842)亲笔原稿,若非道光二十八年(1848)以后习欧期间誊写稿,即为晚年命子孙誊写稿。而据何氏同治三年(1864)自述“迩来手订旧诗草”,〔8〕可知《东洲草堂诗钞》之编订始于同治三年(1864)前后,《东洲草堂文钞》之编订则不会更早,事实上,何氏生前只有《诗钞》已刊印,《文钞》则待刊。即以何氏同治三年书风论,已臻老苍之境,迥非上述手卷之娟秀可比,可见,该卷当是何氏子孙所抄。细观该卷书法,并非无懈可击,书风不纯的现象随处可见,与何氏中年临《道因碑》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金石题跋,上述卷子后面还附了碑帖清单,据有关专家的解读,以为何氏购藏碑帖清单,其中唐碑数量尤夥,且谓这一材料对于探讨何绍基的取法对象,还原真实的学书历程具有重要意义〔9〕。今观该卷,碑目起首处旁注“各属寄到碑目”,则此碑目只是蜀中金石之汇目,或许何氏欲仿效乾嘉以来阮元等人编撰仕宦地金石志之先例,利用任职四川学政之便,有意进行蜀中金石的整比研究。咸丰四年(1854)四月十六日,何氏在四川江油科考文生,以《全蜀碑版》策问〔10〕,与上述行动正相呼应,但与购藏活动无涉。可知该碑目如此浩繁,决非何氏主持学政之暇亲笔所书,当出下属或子弟之手。以书风论,也显疲缓怯弱,不如何氏自运之爽利骏快。
略〉感叹有作》诗稿
该诗稿同样收录于《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图2),据梅墨生考释:
何绍基书于同治四年(乙丑,一八六五)十月十二日。
……在书史上,明文徵明以八十九高龄能作小楷而纤毫不爽,能略逊色而辉映者,实猨叟也。何氏此题记手稿作于六十七岁,亦整肃清健不减当年,实所见中晚年小楷之上作。〔11〕
该诗收入何氏诗钞〔12〕,确系同治四年(1865)67岁高龄之作,然而是否何氏亲笔?何氏尚有如此精谨之笔力否?观其本年题自书小楷册旧作《郁氏书画记》《石渠随笔》便知(图3),后者难掩落拓颓放之致。此外,此件圈点累累,显然意不在创作书法,却又书写如此不苟,岂不令人费解?若系子孙誊录,则一切顺理成章。可见,该件仍非何氏手迹。
(图5)[清]何庆涵 日记
(图6)[清]何绍基 《题潘玉泉竟宁雁足灯拓本》诗稿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图7)[清]何绍基 《东洲草堂文钞》
该诗稿亦收录于《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图4),据梅墨生考释:
何绍基书于癸亥(一八六三,同治二年)十二月初二日。
……此册书法,意致绵密,用笔精微,体势自然。实猨叟晚年入自化境之作。
此作无款及印,但出绍基手毫无疑问。想必是自作诗的底稿,故无钤印之必要。〔13〕
该诗亦收入何氏诗钞〔14〕,时年65岁,然而此册书法,与何绍基并不相类,当是绍基子庆涵所书。由何庆涵日记(图5)〔15〕与此册“老”“寒”“饭”及“金”字旁比较可以坐实。由这篇诗稿,我们可以证实,何氏诗文稿,确实经子弟誊写。
有了这一例实证,《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所收另外几种重庆市博物馆的藏品,诸如《致谢杨海琴寄赠乡物》诗稿〔16〕、《题罗研生藏李义山为金松园画扇头小景》诗稿〔17〕、《题潘玉泉竟宁雁足灯拓本》诗稿(图6)〔18〕,皆一望而知为何氏子弟所抄,非绍基亲笔。
笔者还注意到,梅墨生先生曾将何氏家刻本《东洲草堂文钞》与台湾学生书局影印的何氏文钞稿本作比对〔19〕,但是梅先生似乎把重点放在比对文字内容,而对该稿本的书法没有作太多关注。其实这批稿本书法同样精彩,甚至以假乱真,可惜仍然不是绍基手笔。笔者已在该稿本中发现数例“基”字缺笔的现象(图7),说明这部分文稿誊抄于何绍基卒后。此外,抄手不一,风格也各异,有时前半部分作欧书,后半乃作颜书。这类文稿虽非重庆市博物馆所藏,然而对甄别何氏书迹不无裨补,附记于此。
上文所举各件作品,原本只是誊抄稿,并非有意作伪,书风上大多与何绍基相距甚遥,后人一概将它们当作何氏真迹乃至精品,可见对“何体”的理解委实不易。若再考虑到人为作伪的因素,以及何氏生前精力过人,传世作品数量相当可观,则何氏作品如此真赝混杂,所有关于何绍基书法的高谈阔论,犹如盲人摸象。因此,亟待加强何氏书迹的甄别研究,以还何绍基书法之本来面目。
南京工业大学人文系)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
注释:
*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一般项目《何绍基书法研究》[12YJA760045]的阶段性成果。
〔1〕赵尔巽《清史稿》卷二百七十三,中华书局,第13436页。
〔2〕以下三种成果堪称代表:童曼之编《何绍基墨迹》,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梅墨生编《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荣宝斋出版社1997年版。陈松长、刘刚编《何绍基种竹日记》,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
〔3〕重庆市博物馆即今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因本文所举有关藏品,大多引自梅墨生先生编撰之《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该书出版时博物馆尚未更名,故本文除特别说明,均沿旧称。
〔4〕何绍基《跋秦公望钟文拓本》《跋秦公㺭钟文拓本》《跋阮相国藏齐侯罍文拓本》,均见《东洲草堂文钞》卷六,《续修四库全书》15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85-188页。
〔5〕陈建明主编《还原大师——何绍基的书法世界》,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76-79页。
〔6〕梅墨生编《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图版7,考释见第252-253页,荣宝斋出版社1997年版。
〔7〕陈建明编《中国名家法书全集·何绍基法书集》(二),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86页。
〔8〕何绍基《罗研生得吴南屏书惓惓蝯叟又寄示仙亭游宴诗次韵奉答》,《东洲草堂诗钞》卷二十六,《续修四库全书》1529册,第79页。
〔9〕湖南省博物馆于2016年1月举办《何绍基书法艺术学术研讨会》,有关专家发言尚未见发表。
〔10〕何绍基《使蜀日记》,见童曼之编《何绍基墨迹》(二),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76页。
〔11〕前揭《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图版43,考释见第277-278页。
〔12〕何绍基《十月十二日约黄海华胡恕堂张东墅杨性农罗研生李次青小集吾斋为消寒第一集次青见示所辑国朝先正事略感叹有作》,《东洲草堂诗钞》卷二十七,《续修四库全书》1529册,第93页。
〔13〕前揭《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图版38,考释见272页。
〔14〕何绍基《次韵答裴澍田(大濩)》,《东洲草堂诗钞》卷二十五,《续修四库全书》1529册,76页。
〔15〕何庆涵同治年间日记原稿,湖南省图书馆藏。
〔16〕前揭《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图版37,考释见第271-272页。
〔17〕前揭《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图版39,考释见第273页。
〔18〕前揭《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图版47,考释见第279-280页。
〔19〕《东洲草堂文钞》,清代稿本百种汇刊,学生书局197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