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隐社到国学商兑会:清末民初国粹主义的流衍*

2016-12-28 09:42邱睿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南社

邱睿



从寒隐社到国学商兑会:清末民初国粹主义的流衍*

邱睿

摘要:清末民初南社内部成立了寒隐社和国学商兑会两个学术社团,体现了清末民初国粹主义的内容转换。寒隐社通过文献的整理,力图建立一种明末遗民节士的精神谱系,为其反清鼓吹制造资源。民国建立后,国学商兑会成立。以扶持国故、交换旧闻为宗旨,意图为民国建立学术精神的支持。这体现了国粹派对于学术价值的新的历史判断。他们想要结束曾经的学术为反清制造言论的阶段而进于学术的实际。清末有选择地推崇“国粹”,是为了宣扬反清的“民族主义”,民国近乎无选择的推崇“旧”文,是为了更方便地对抗来势汹汹的趋“新”的文化风潮。

关键词:国粹派;寒隐社;国学商兑会;南社

清末民初对于国粹派的关注,多集中于《国粹学报》为中心的文人群体,然在当时还有另一个群体可供观察国粹主义的流衍情况,那就是南社。南社作为清末民初最大的文人群体,历来研究者多关注其革命态度而较少关注其在学术上的贡献。然南社对于清末民初学术发展的介入程度是一个有意味的话题。一方面,南社与当时的国粹派关联甚深,另一方面南社也有着自己的学术群体和刊物。南社内部成立了寒隐社、国学商兑会这两个学术社团,这两个社团体现了清末民初国粹主义的内容转换。

一、寒隐社

寒隐社于1908年由高燮创设于故乡金山。高燮(1878-1958),上海金山人,为南社重要成员。高燮创设寒隐社时,曾用一首诗歌来表达自己结社时的心态:“说着论诗道已微,相思绵渺古人稀。风飘坠叶甘侵帽,尘起污人欲浣衣。林密山深心独往,天回地转愿终违。鸣条解与梧桐语,为报今年秋更非。”①高燮:《拟结寒隐社作诗述意》,高铦、高锌、谷文娟编:《高燮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86页。在“为报今年秋更非”的诗句里,我们读到在寒隐社创设的前一年,1907年秋瑾就义那种秋风秋雨的肃杀之气对当时江南士人心态的影响。来自清政府的压制使得江南士人的反清活动暂归消歇,所以在“天回地转”的愿望无法实现的情况下,独善其身的意义更倾向于一种道德的标举。高燮所作的《寒隐社小启》正是他的夫子自道:

况今天方荐瘥,士争媚俗。狂风飙起,俨如疫疠中人;异说朋兴,等似尘嚣扑面。而走也偶同混俗,颇异酸咸;土木形骸,樊笼毛羽。抚孤琴而惆怅,独寤寐言;褰芳杜以沉吟,湛然自守。夫生既无益于时,死愿罔闻于后。春风无主,觉逃者之自愉;秋雨索居,悟浮生之靡乐。因思约素心而数晨夕,结胜侣以赏芬馨。南山当窗,望古而叹;西风满野,吾道其孤。倘有守雌癖士,抱拙迂腐,甘落寞于穷乡,课微茫于暗室。拟评松菊,呼五柳以相随;同理弦歌,招两生而偕隐。果能遁世无闷,盍与把臂入林乎。是故掳怀旧之蓄念,聊当加餐,发潜德之幽光,不求闻达。②同上,第45页。

高燮的叙说中有一种乱世中独善其身的意味,“独寤寐言”“湛然自守”“秋雨索居”,透露出一种吾道甚孤的情绪,这与1907年后江南文界的结口钳舌的氛围非常吻合。但是文末“掳怀旧之蓄念”“发潜德之幽光”之说又似有所指,故而我们需要了解这个以“隐”名社的社团是否真是了然于世、无所作为。

姚光在给《寒隐社丛书》作序时,便阐发了高燮创立寒隐社时那种不得已而“隐”的缘由:“士固乐于有所为,隐果何为哉?亦曰:不得已云耳。惟其不得已,故身既隐,而复有社,既有社,而又有丛书之刊焉。”“故隐也者,其身虽若无意于世,而其心则愈苦者也。舅氏吹万先生,创为寒隐社,久之得同志若干人。因思所以表彰先哲,发潜阐幽,遂有刊《寒隐社丛书》之举。”①姚光:《寒隐社丛书序》,姚昆群、昆田、昆遗:《姚光全集》,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在姚光的叙述中,高旭的“隐”其实是一种独善求群的策略,隐而有社复有丛书,这是一种通过结社和发行刊物以发扬潜志的途径。在风雨如晦的1908年,这其实是一种同道相集、进行反清文字鼓吹的方式。

在高燮成立寒隐社一年以后,1909年江南地区又结成了清末民初最具影响力的文人社团——南社。南社以其鲜明的反清诗文词著称,日后高燮这样概括寒隐社与南社的关系:“寒隐社之约,实为南社之先声。”②高燮:《答周芷畦书》,《高燮集》,第401页。“南社之创,在清季庚戌,其时不佞先有寒隐社之结,而南社遂以继起。”③高燮:《致温丹铭书之五》,《高燮集》,第437页。在高燮的叙说思路里,“为南社之先声”、“南社遂以继起”这样的评价,将寒隐社与南社勾连起一种不可分割的承续性。至于这个表面上以“隐”自称的寒隐社是如何成为清末反清文人群体南社的一部分的,则需从寒隐社的学术活动中寻找答案。

寒隐社编辑了一套“寒隐社丛书”,从中可以窥见这个社团的旨归。丛书共两种,一是陈子龙的《安雅堂稿》,一是吴日千的《吴日千先生集》。主编高燮称:“己酉秋,余与同志数人结寒隐社,论学之余,更征集前人遗著之为世罕见者,谋次第刊行。”④高燮:《吴日千先生集序》,《高燮集》,第50页。此二书之于南社的意义在于,某种程度上参与并完成了前南社时代南社精神谱系的建立。清末南社在成立过程中,需要从历史中为自己的反清行为找到合理支撑。于是南社这个标榜民族主义的社团,将自己的精神渊源追溯至明末,结社方面追仿“几复风流”,节操方面多称许明遗民。在建立这个精神谱系的过程中,南社的方式一是在诗文中不断回忆和强化明末的“几复风流”和遗民情怀;另一方式便是整理几复社和明遗民的文献,而寒隐社所致力的正是后者。这样的理念曾经在姚光的表述中得到证明:“余生不辰,当神州板荡之年,抱种族沉沦之痛,与吹万舅氏结为‘寒隐社’,将谓长作遗民以殁世矣。然如鲠在喉,欲有所言,以申大义于天下。而言之触忌讳,则无能传世而行远;国人之喜新又不若笃古之深也,乃校刊明季遗书而表彰之,使人心涵濡乎风教,而不忘其典型,以为提倡光复之一助。”⑤姚光:《寒隐社丛书后序》,《姚光全集》,第46页。姚光对于寒隐社校刊明季遗书的行为解释得十分明确,社团在清末欲伸民族大义,但是需找到合适途径,直言犯忌,故不若借古言今以助革命。

那些后来的南社骨干在南社成立之前大多都曾致力于整理遗民节士文献的工作,他们当时的文献整理也是互通有无,可以说这是一种群体共建的过程。当高燮整理陈子龙集子的时候,陈去病正在整理夏完淳的集子,“百年而公《安雅堂稿》亦以出世,而吾友吴江陈君去病、华亭张君孔瑛,近亦辑有夏考功集,欲谋付印之举。”⑥高燮:《安雅堂稿序》,《高燮集》,第46页。蔡哲夫也和高燮在编辑遗民著述上有所交流,“去年秋,得交广州蔡子哲夫。广州故昔羊城也,而蔡子知余喜表彰先哲,乃出其手抄邑明遗民《薛剑公先生集》,诗为《南枝堂稿》,文为《蒯缑馆草》,都数百篇寄余,请为序。”⑦高燮:《薛剑公先生集序》,《高燮集》,第49页。此时,高燮的侄子姚光也在整理《王席门先生杂记》,“吾甥姚子凤石,以书一卷题曰《王席门先生杂记》,谓钞于里中范氏所藏旧刊本,世无有存者,谋将梓行,而请为序之。”①高燮:《王席门先生杂记序》,《高燮集》,第46页。陈去病、高燮、姚光、蔡哲夫都是南社骨干成员,在南社成立之前,他们整理文献互通有无的过程,已经将他们结为一个反清的文人群体,为南社的成立奠定了基础。

寒隐社发扬文献的过程中,对象的选择体现了其“发潜阐幽”的旨归,强调其中的种族主义意识:“为夷夏之大防,作中流之砥柱,神州虽有陆沉,人类尚得不灭者,惟公等志节是赖焉。”②高燮:《吴日千先生集序》,郭长海、金菊贞:《高旭集》,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510页。上述文献提及的人物中,陈子龙(1608-1647)和夏完淳(1631-1647)是明末几社的扛鼎人物,他们以词章著称,更以明末在江南地区组织抗清活动留名史册。吴日千(1620-1695)也以诗文驰名几社,他在明亡后成为著名的遗民。王席门也是一名“以气节自励”的明遗民,他的杂记里提到了陈子龙之死的细节。薛剑公也是明遗民,他在鼎革之后成为一名逃于禅的僧人。以上几人中,除了薛剑公是广州人外,其余四人都是松江人,可以说是高燮的郡邑先辈。金山一代古称云间,陈子龙等便是云间派的中坚。云间派既组成了文学团体,成就了一代诗歌流派,又是当时具有政治影响力几社的组织者。这个群体符合作为寒隐社及南社精神楷模的标准,既导夫文学之先路,又树立政治之影响。当这个精神谱系建立起来后,南社的面貌也就渐渐清晰。故而高燮在回忆南社与寒隐社关系时,称寒隐社为“南社之先声”。

二、国学商兑会

国学商兑会1912年由高燮创立于上海。高燮在清末主持寒隐社,为南社之先声,以整理遗民文献建立起反清的文化精神谱系。然民国成立后,寒隐社“掳怀旧之蓄念”,“发潜德之幽光”,便不须再局限于明末之旧、遗民之德。且民国肇兴,文化的重建工作又成为这批文人自肩之责。《国学商兑会章程》规定以“扶持国故,交换旧闻为宗旨”③高燮:《国学商兑会章程》,《太平洋报》,1912年5月27日。,分经学(小学附)、史学(政治学、舆地学、掌故学附)、子学(理学、佛学附)、文学(美术学附)四类。1912年5月23日《太平洋报》发表了高燮的《国学商兑会小启》:

在昔秦政焚烧,六经尚存孔壁。汉武罢黜,百家犹在人间。故有入泉出天之精诚,即为古圣先民所呵护。学之不讲,古义奚知?辨有未精,大道斯隐藏。自匡、刘以大儒而附伪莽,绝不来君子之诛。吴、许以道学而仕胡元,反得享太牢之奉。盖人心之尽死,皆由学术之不明矣。夫国而无学,国将立亡。学鲜真知,学又奚益。况凡今之人,不尚有旧,视典籍如苴土,沦坟索于草莱,户肄蟹行之文,家习象胥之籍。倚席而讲,匪博士之才。抱经以行,丧宿儒之业。见披发而祭野,辛有所以兴悲。作胡语以骂人,表圣因而致痛。爰立斯会,冀挽颓波。非敢强人以同,聊系绝学于一线。空山落寞,精义以阐发而益深。斗室沉吟,玄谛因推敲而愈显。孤证妙解,必使切理而餍心。触类旁通,亦不逞奇而眩异。邦人诸友,凡百君子,如有乐乎此者,敢望贻我佩玖,同歌丘中有麻,与子偕行,共采中原之菽。民国纪元三月日敬启。④高燮:《国学商兑会小启》,《太平洋报》,1912年5月23日。

对于高燮而言,他的学术运思常常带有些许清末国粹派的影子,他的这篇小启中没有过多跳脱超越的内容,相反倒是一种承续。他首先叙述秦政、汉武对于学术的破坏,仍是国粹派批判秦代以来专制凌驾学术的言说习惯;而对于“匡、刘附伪莽”,“吴、许以道学仕胡元”的批判,也是国粹派以道德和民族主义批判文人节操的传统;至于对“户肄蟹行之文”的斥责则带有国粹派一贯以来对于西学的警惕。对于高燮而言,他倡立国学商兑会,有着一种以学术振国魂的目的,这是一种清末以来国粹派思想的再现。

这种国粹派的延续论调在高燮的《国学商兑会成立宣言书》中进一步发挥,该文又名《论学书一》,曾在国学商兑会第一次会议上呈示众人。“学者何?一国之所赖以存也,学既消亡,则国亦随之。”①高燮:《论学书一》,《高燮集》,第15页。这段关于国学与国运的关系论,是极为熟悉的清末国粹派的论点,将国学的地位推崇到一个关乎国家命运的高度。然此时的言说背景毕竟不同于清末,民国初建,亟需确立支撑的学术基础,而此时的高燮将眼光投向了“孔学”,较之于清末可谓是某种逆转性的回归。高燮称“夫国莫先于儒术,而儒术之真莫备于孔学”。这似乎是一种暗示,学术的理论已经较之于清末开始发生一种转移。从对于“孔学”的批判,到对于“孔学”的再次推崇,学术的转向意味着一种思潮的变迁。高燮接着说:“数千年来,不出于践踏,则出于利用。利用既久,而孔学遂成为事君之学。”在高燮的理由阐述中我们读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味道,在为“孔学”正名之前,仍旧是宣传自秦汉以来的“孔学”都非真正的“孔学”,这是晚晴国粹派在为国学正名时的一贯手法,但是立论的改变却最终影响了国学商兑会的学术走向。“今者清运既终,专制随倒,共和初建,岌岌犹危,乃不学无术之徒谓夫政体变更,国教不合,拟请黜废孔祀,虽瞽说盲谈,无足置议,然不有人起而发明斯学之真,有以关其口而辟其妄,则涓涓不塞,此亦灭学之渐也。”民国建立后“孔学”又面临新的命运,过去是被利用,现在是要被废除。高燮在寻求“孔学”之真的时候就有了更为急迫的忧虑感,他的辩解也更为急迫:“当满清之覆也,其初亦由一二有识之士,倡为春秋攘夷之说,而光明所布,不数年间,遂告厥成功焉。此亦受孔学之赐也。夫神州国学,原非止孔学而已。即孔学之真,亦非止攘夷一端而已。”在这些看似陈旧的辩词里,我们读到高燮的一个策略,他在利用南社的某种成功来为现在倡导孔学作号召。因为春秋“攘夷”之说,是南社或者说曾经的寒隐社用以发挥排满的学术基础,这个成功是一个示范。但是“孔学”的内涵是深广的,“孔学之真”还可以给新肇建的民国以滋养。

在高燮关于国学商兑会的基础文献里,我们读到高燮一种国粹派的延续思维和精神,他仍然是立足于一种以国学支撑国运的思路,仍然有着对于西学的警惕和对于国学沦亡的焦虑。在从“国粹”到“国学”的词汇转变中,我们也看到当年的南社和寒隐社群体身上那种民族主义的渐渐淡化。

在他的《论学书二》中进一步阐释了他在此种背景下兴复国学的新考量:“有教育之责者,当此新国初基,民志未定,正宜竭力崇尚,阐明精义,以倡率全国发从古未有之荣光。今不惟此是务,乃反于此时得乘隙以行其贼灭之计。是则吾国孔学之真,直不亡于暴秦,不亡于盗贼夷狄,而将亡于神明华胄主持教育者之手也。凡亡人之国者,则必先灭其学,盖学不灭,则国虽亡而仍将复兴。吾中国之屡经覆亡而仍有今日者,学未灭也。吾诚不解夫彼身负重名者之置一国之危于不问,而亟亟于自灭其学也,岂不大可哀哉。”②高燮:《论学书二》,《高燮集》,第16页。读到此,当熟悉的“亡人之国者,则必先灭其学,盖学不灭,则国虽亡而仍将复兴”论调出现时,切勿以为是晚清国粹派的重复,论者将要申明的是“孔学”经历了秦朝的焚书坑儒,经历了清朝的种族凌夷之后,现在却将要被新建立的民国的教育者们彻底抛弃,这种厄运或可给“孔学”带来灭顶之灾。这种来自内部的“自灭其学”,给中国带来的可能是无法挽回的亡国命运。此时一种自晚清国粹派一脉相承的承担感就浮现出来:“经累代君主之利用,而孔学之真以失,然而犹不至于亡者,常有赖夫一二山林伏处之士,风潇雨晦,不已鸡鸣,抱遗经而独抗,存大义于微茫。”对于游离于各种政权利益之外的在野人士来说,屡屡在风雨如晦的时代承担传承国学的责任是义不容辞的,这也可以理解为何高燮常常在言及国学商兑会时便流露出一种寂寞而执着的姿态。

对于南社和国学商兑会在文化发展思路的分歧,姚光曾经这样总结:“光随吹万先生于民元发起国学商兑会,与南社相辅而行,一重学术,一尚文辞。”③姚光:《与李印泉书》,《姚光全集》,第340页。南社与国粹派之于革命的意义也各有公论:“岁己酉,友人陈子佩忍、高子天梅、柳子亚卢,发起南社,藉诗古文词以提倡革命,余亟赞成。今光复功成,民国建立,未始非提倡国学之结果,而明季诸先生之流风余韵所致也。惟旧邦重建,凡百更新,而国学万端,亦皆待理,发挥光大,愈不容缓,此国学商兑会之所以结也。巩固祖国基础,踔扬民族精神,将有赖焉。”①姚光:《国学保存论》,《姚光全集》,第9页。高燮和姚光都是南社的重要成员,也是寒隐社和国学商兑会的主持者,他们参与了清末以文词鼓吹革命的风潮,也需要面对民国建立后对于文化提出的新问题。他们意识到“旧邦重建,凡百更新”要求学术作出的调整,这导致他们在南社之外又立国学商兑会来实践自己的文化认识。

国学商兑会从1912成立一直经营至1930年,近20年的时间里,这个社团经历了南社的分合,也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冲击,这个群体在一段不算短的岁月里坚持了自己的初衷。高燮曾在1925年时这样描述商兑会的文人群体样貌:“弟创商兑会,意在绸缪古欢,风雨论学,雅不欲多为招致。故十余年来,会友不及二百人,而相与以函札文字往来者不过数十人。”②高燮:《与谭愚生书》,《高燮集》,第429页。根据高氏后人高铦的统计,可查的会员人数是158名。③高铦:《国学商兑会和国学丛选》,《国际南社学会丛刊》第七期,国际南社学会,2002年版。相对于南社的声势显赫,这个在成立之初希图以学术与南社并进的社团,似乎有些寥落之感。这种寥落背后是国粹派的坚持。

三、文化破立之际的坚持

几乎和高燮等倡立国学商兑会同时,沪上国粹派的其他群体也选择了在民国元年(1912)实现自己的转变。国粹派在清末也曾以学术上的反清倾向著称,和南社一样他们在其出版的刊物《国粹学报》上也致力于表彰遗民节士和阐扬民族历史。民国成立后,其刊物发生改变。1912年2、3月间,《国粹学报》正式停刊,从6月开始刊行一份具有纯粹学术旨向的刊物《古学汇刊》。《古学汇刊》从1912年6月刊行至1914年8月。

对于国粹派的刊物内容的转变,《古学汇刊发刊词》这样说:“国粹学报刊行既七年,而黄帝有灵,中夏光复,民国之成,半由国人言论心志所造,而其精神之胎育,实出于明季二三遗民逸老,心力之为,苦志坚贞,著书立说,申明大义以告天下,阅二百六十余年而诸夏乃食其福。呜呼,文字之感人深哉。会今山河既复,日月重新,举目中原,揽臂澄清,谁其人者?则今之急务,又不在乎言论而在乎真实之学问,故国粹学报刊行之终,而本社复古学刊之问世,由言论之鼓吹,趋于学术实际。”④邓实:《古学汇刊》发刊词,《古学汇刊》第一集第一期,上海国粹学报社,1912年版。发刊词中对于以往之《国粹学报》的历史价值予以中肯评价,认为其对于遗民学说的阐扬,成就了清末的民族大义,使得河山重造,复归汉土。但是历史其进也速,民国新邦肇建,需要的不再是反清言论的鼓吹,而是实实在在的学术奠基,所以便有《古学汇刊》之刊行。

当国粹派实现从《国粹学报》到《古学汇刊》的转变时,实际上是对于学术价值的一种新的历史判断,他们想要结束曾经的以学术为反清制造言论的阶段,而进于学术的实际,这和国学商兑会不谋而合。这体现的是一种新的历史背景下,文人的群体活动转向。“今南北统一已久,而国无定宪,人无固心,坐使中区摇摇,国如飘风者,谁之咎哉?论者每谓国是之不臧,由于行政之无人,而孰知执政济济,固有人矣,而无艰卓沉潜渊深之学术以支配其行政之识略,故今日建一议则为挟私见,故明日发一策则为争权利,固然,国非无人之为患,而人之无学之为患。故必有大学术家而后大政治家出焉。”⑤同上。当1912年中旬国粹派和南社同时在学术群体的组织上作出调整时,此时的中国学术也在酝酿新思潮的发生。

当新思潮发生时,一种对于往日之我的批判则尤其值得深省。华亭张景留于1910创春晖文社,仿几社做场屋之文,在1915年的时候将积累的文章汇编成《春晖文社社选》,请高燮题序,高燮“欣然许诺”。高燮对于八股文曾经非常厌弃,年十七八时,曾“慨然于帖括之无所用,乃悉取架上所有,如闱墨试卷及一切角艺之册,举拉杂而摧烧之。”于是质疑者就说道:“夫非犹是向者所取而拉杂摧烧之类耶,何既痛绝于前,而忽爱获于后也。”高燮对于自己少年时代厌弃八股,现在反为八股撰写赞词的行为辩解,写得非常有意思:“夫工媚俗之文于科举之世者,以利禄为之驱也。理朴质之业于举世不为之时者,以道义为之先也。此中想去,何啻天壤。况维今之人,不尚有旧,保存国学,此责谁肩?于兹而有乡僻伏处之士,相与砥砺文行,声应气求,久而不厌者,此亦空谷足音也,岂非吾辈所当维系者哉。余尝观几社壬申文选,大抵一题之作,必有数人,盖当时亦会文类耳。然而其书至今,世逾珍贵者,盖不特以其人文之足重,亦以其志之超然特异,不肯徇时尚为可重也。”①高燮:《春晖文社社选序》,《高燮集》,第59页。

高燮认为在科举时代作八股文是“利禄为之驱”,这是他少年时代焚烧“闱墨试卷及一切角艺之册”的原因,但是在科举废除的时代,在举世不为的情况下钻研八股文,则有肩负“道义”的味道。在举世趋新而不尚旧的时代,草野之士的责任与担当让他们再次成为延国学于一脉的群体。“一则倡古学于时文陷溺之秋,一则振坠绪于国学衰亡之日”,这样的誉词使得高燮与清末的自己做了一个清楚的交割。高燮在民国建立后一直致力于振兴国学,在此我们也发现高燮其实在放宽所谓“国学”的维度,似乎此时的国学更合乎“新”“旧”的概念。此观念在高燮的诗歌中有所反映:“手把高文等瑰宝,心伤旧学掩蒿莱。维持自系吾曹事,惭愧评量到不才。”②高燮:《题春晖文社社选》,《高燮集》,第515页。当清末有选择地推崇“国粹”,是为了宣扬“民族主义”,当民国近乎无选择的推崇“旧”文,是为了对抗来势汹汹的趋“新”的文化风潮。

同样的转变还发生在高燮的诗歌中,他1917年对诗歌有这样的评论:“硁硁之见,以为为诗文词于今日,但当有新理想,不当有新名词。苟一入新名词,便觉有伤雅驯,而于词为尤甚。非特流行之新名词所不宜用,即陈腐之道学语亦不当用。”“弟于诗词,本无心得。惟近删旧作,颇自觉其病。”③高燮:《答马适斋书之一》,《高燮集》,第404页。高燮在少年时代的诗歌创作恰受诗界革命派的影响,推崇那种随世而变的诗歌。他在《政艺通报》《国粹学报》《觉民》上都留下了他把玩新名词的诗歌,但是当他“近删旧作,颇自觉其病”时,这种转身的发生伴随的是一种转换的文化时空。此时他对于诗界革命派的赞同只剩下“新思想”,而不承认“新名词”,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日渐兴起的白话在逐渐侵占诗歌的空间。

事实上,白话诗歌正伴随新文化运动在逐渐流行,但是对于这种“有伤雅驯”的诗歌,高燮在几年后厌恶之情更甚:“自世道衰,而人心之好尚愈不可究诘,方且欲扫古来文字,而一以语言行之,无所谓性情,无所谓学问,而乃称之为诗,则我不敢知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则虽以其人之祖若宗,而有文字之留遗者,将唾弃唯恐不速矣。又遑论夫勤搜而宝贵者哉。”④高燮:《王氏七叶诗存序》,《高燮集》,第75页。在白话诗歌兴起的时代,不论是“以文为诗”还是“以学为诗”都不再被遵守,在高燮看来,诗歌成为一种没有学问、没有性情的文字堆砌。对于高燮而言,否定自己曾经在诗歌中运用“新名词”,是想杜绝当年新名词在诗歌中撕开的一道口子,以致让诗歌在俚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国粹派不遗余力推崇国学,包括否定昨日之我,某种程度上是出于一种对于文化革命浪潮下国学命运的忧虞。这源于他们对挽救学术沦亡的担当感:“明清易代,兵火频仍,中原文献荡然,吾人于二百余年之后,仍得多读古人之遗书者,毛氏刊刻流传之功也。使晚明末年,无汲古一阁,则东南文物何以一线递延至今乎,故时际升平,物力丰盛,刻书非难,丁季世人人方忧生念乱之不暇,而汲汲从事枣梨,使读书种子绝而不绝,则尤难能可贵矣。”⑤邓实:《古学汇刊跋》,《古学汇刊》第二集第十六期。国粹派刊行《古学汇刊》目的就在于在世变之际保留国学之一线命脉,不论是战乱中对于断简残编的珍护,还是升平之际文化鼎革中对于传统的汲汲所事,都是一种为往圣续学的学术承担。

这种担当也体现在国学商兑会的经营上,高燮在写给胡石予的信中谈道:“学术沦胥,于今已极。人心之患,世道难言。如此狂澜,决非徒恃在上之政教所能变易。窃尝以为欲挽回今人之无学,必先视乎一二人之有学。此一二人者,即所谓读书种也。不可因今人之无学,而自丧其志者也。系微阳于硕果,作风雨之鸡鸣,真吾辈之责矣。”①高燮:《答戚饭牛书》,《高燮集》,第374页。高燮在面对世道人心沦丧的境况时,强调着一二士人英雄主义的担当,文脉不绝,吾辈职责,这种责任感是他经营国学商兑会的精神支撑,正所谓“窃念晚近以来,识时之士,相率弃旧,举世风靡,不知所届。诚恐更阅数十年,国学将有销灭之日。商兑会之设,本欲藉朋友切磋之功,为绝学维持之地。”②高燮:《答胡石予书》,《高燮集》,第388页。一句“吾辈之责”勾勒出这个群体自清末以来的一种铁肩风范,无论是南社或是商兑会,这都是一种群体精神的凝聚所在。清末以国学救国家,民初国学则变为需要挽救的对象,学立则国立,对于一贯秉持这种思维的国粹派而言,学术的价值是不可撼动的。但是新文化运动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潮流,让这些不肯追随潮流的人成为寂寞的一二边缘人物。正是这种寂寞中的坚持,成就了他们从清末以来要留读书种子在人间的一份愿望。他们的群体虽然已然成为小众,但是身上的担当感让他们成为没有随波逐流的最后一批文士。

【责任编辑郑慧霞】

作者简介:邱睿,西南大学国际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近代诗文。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清末民初诗人群体研究——以南社为中心”(12YJC75106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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