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伯群
以姻亲为纽带以时代为推手——现代扬派通俗经典小说《广陵潮》研究
范伯群
摘要:清末民初扬派通俗作家当以李涵秋成就最为突出,而他的代表作《广陵潮》被誉为民国通俗小说的经典之作。本文拟就这部小说的结构、人物、技巧和局限逐一进行概评。
关键词:《广陵潮》;结构;人物;技巧;局限
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有南北派之分,南派以上海为大本营,北派以天津为重镇。在南派作家中又以苏扬作家的成就最为突出。姑苏通俗作家以包天笑为盟主,维扬通俗作家则视李涵秋为泰斗。李涵秋的《广陵潮》被誉为既关涉时代之风涛,更满溢扬州之乡情,还尽显甘泉之民俗,无可争议地成为扬派通俗小说的代表作。《广陵潮》最初在1909年武汉《公论报》连载时,取名《过渡镜》(刊至52回),这“过渡镜”三字实际上就是作者要写这部小说的主题,他要描绘的正是清末民初过渡时期的种种社会动态。小说后来在1914年上海《大共和报》连载时更名《广陵潮》,扬州古称广陵郡,意为作品乃作者乡土——扬州清末民初转型期的社会之镜。
胡适曾这样评价《广陵潮》:“民国成立时,南方的几位小说家都死了,小说界又忽然寂寞起来。这时代的小说只有李涵秋的《广陵潮》还可读;但他的体裁仍旧是那没有结构的《儒林外史》式。”①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见《最近之五十年——申报馆五十年纪念》,上海:申报馆,1922年版,第18页。这是一位新文学界的权威人士对“旧小说”所作的褒中带贬的评价,因为在胡适的笔下能得“还可读”三字已算是很给面子的“褒扬”了。但言下之意,是否因为南方的几位小说家如李伯元、吴趼人都逝世了,于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了呢?胡适似乎并未排除贬意的因素。不过,胡适说它是“没有结构的《儒林外史》式”的这一评价,显然是大大“脱靶”了的。我们在读胡适对《海上花》和《官场现形记》等小说的评价时,深感他创见迭出。但他在对某些小说的结构作批评时不免常有“脱靶”的现象,例如,他对《孽海花》结构的评价与作品的实际就大相径庭。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的长文中,评论了《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和《老残游记》,可是,对《孽海花》却只字未提;他对《孽海花》“珠花式”的结构根本没有觉察出来,反而也扣上了“《儒林外史》式”的帽子。而《广陵潮》既有统率全局的中心人物,结构又似散实整,因此,说它是《儒林外史》式的并不公允。
《广陵潮》问世以后直到如今,无论在通俗文学界,还是当今的学术界,佳评甚多。评价当然要比胡适高得多。在通俗文学界,张恨水于1946年曾称《广陵潮》为清末民初民俗的“活化石”:“我们若肯研究30年前的社会,在这里一定可以获得许多材料。”②张恨水:《广陵潮·序》,见《广陵潮》,上海:百新书店,1946年版,第5页。而在现今学术界中,严家炎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写道:“作者的意图在于描绘一幅清末民初数十年历史的长卷……因此,它的内涵在某种程度上要比晚清任何一部‘谴责小说’更为丰富。……《广陵潮》最为出色的,还是对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描绘。”③严家炎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16—117页。他们都肯定了《广陵潮》这个“潮”字的重大价值:它确是忠实地描绘清末民初中国民间社会的巨幅工笔画,是具有一定典型意义的反映清末民初民间生活的大型艺术片。
如果我们展开画幅长卷鉴赏这部艺术片,可先从剖析它的整体结构着手。《广陵潮》的整体构思,我将它概括成18个字:“以云麟为中心,以姻亲为纽带,以时代为推手。”这部100回的长篇小说有一个中心人物——云麟,他主宰和贯穿了全书的情节。前50回主要就是以云麟的姻亲关系为纽带,主要涉及7个有姻亲关系的家族之间恩恩怨怨的瓜葛;而后50回则写了这7个家庭在辛亥革命→袁氏称帝→张勋复辟→五四前夕的时潮中的兴衰沉浮。整个线索是非常分明的。这7个家庭能构成一块历史“活化石”吗?这要看作家能否将小小家庭中“茶壶里的风波”与整个国家的时代氛围和社会风波巧妙挂钩,如何让云家、秦家、伍家、田家、柳家、富家和何家与时代大波形成同声相应或异趣相克的密不可分的态势。
先以云麟为主、以云家为中心,看其与其他6个家庭的姻亲关系。一、秦家在小说中并不重要,但却是姻亲之源,云家娶秦氏,秦氏生云麟;秦氏之妹三姑娘嫁伍家,生女主角伍淑仪。二、伍家的伍晋芳是三姑娘之夫,即是云麟的姨夫,伍淑仪是与云麟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姨表兄妹,与云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懂事起双方都将对方看成是自己最理想的终身伴侣。三、田家之子恶少田福恩是云麟姐姐绣春的丈夫,也即是云麟的姐夫。四、柳家之子柳春是云麟书塾中的同学,柳春的母亲看中了云麟,正逢云麟与淑仪婚事未成,她才有机缘选云麟入赘为婿,女儿柳氏就成了云麟的发妻。五、富家的女主人卜书贞是伍晋芳继母卜老太的内侄女,也正因为卜老太迷信铁嘴李瞎子所说的云麟是“三妻之命”,云麟与淑仪的婚姻告吹,富玉鸾才成了云麟的情敌。淑仪在祖母之命下最终做了富玉鸾的妻子,而富玉鸾居然有本事将云麟从情敌转化为好友。六、何家似乎最与姻亲挂不上钩,但何其甫是云麟嫡亲舅母的哥哥,也还算是搭得上姻亲关系。何其甫是云麟从开蒙到考中秀才时的唯一的塾师,如果何其甫不是个顽固不化的榆木脑袋,说他是云麟的恩师也不算是辱没云麟的。既有这7个家庭的错综关系,的确需要有50回小说描述他们之间的藤蔓与瓜葛。长篇小说的前50回虽“以姻亲为纽带”,但其中因鸦片战争的镇江战役影响到长江对岸的扬州也大乱了一阵,因此,也能表达与时潮的牵连。在前50回中,封建戒规统率着整个社会,封建意识渗透到一些人的骨髓之中,有形无形地左右着他们之间的各种恩怨。这种封建思想的严酷统治也典型地反映了“广陵”民间之“潮”。
正因为这7个家庭是姻亲,所以作者能用联姻为契机,写了其中三对不幸的婚姻。正如托尔斯泰所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李涵秋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无情控诉。
伍家是盐商的家底,云麟的姨夫伍晋芳既捐了一个五品候补知县,又名列当地士绅,小有财势。他亲眼看着云麟长大,再加上云麟15岁上就中了秀才,因此,颇有将自己的独生女儿淑仪许给云麟的心愿,但他继母卜老太如此笃信瞎子算命,母命难违,也只好打消自己的心愿。富玉鸾与云麟虽然都是“帅哥”,皆一表人才,可是富家比云麟家大大地有钱财和有声势。云麟母亲以为伍家爱富厌贫,就赌气定下了柳家这门婚事。虽然伍、富两家定亲已成铁案,但富玉鸾到日本游学久无音讯,伍家也心急如焚,几年后富玉鸾归来,因革命者身份暴露而避难扬州,伍家急于完成久久期盼的婚事,就草草让他与伍淑仪成亲;可是刚满三朝,富玉鸾就因在扬州本地策划义举被捕而致牺牲,而缙绅之家又不可能让女儿“琵琶别抱”。其实在那时一夫多妻还视为平常事,虽然云麟已与柳氏成亲,但爱伍淑仪之心不死,一再试探是否有再娶淑仪的可能。不过,封建礼教束缚下的伍淑仪死认“从一而终”的信条,觉得富玉鸾已是黄土一抔,与她千秋永隔,既无起死之丹,又少还魂之术,那就只能终日珠泪纵横,霜寒月冷,过着古井无波、心如槁木的生活。只是在临终前托别人转言:“我心自甘我素,然那人之恋恋于我,心仍不死。在他虽属情深,在我何能逾份?……如若我真下世,叫他也不可过于悲伤,人生在世,有如朝露……我深知那人深于情者,对于我的生死关系,尤切于心,还望姐姐善言开导,我虽死也瞑目了。”她一声一个“那人”,似乎不必言明:她并非对云麟无情。但卜老太迷信的外因以及她自己受封建思想羁绊的内因就像两只无情的毒手,逐渐卡紧她的喉咙,她先是瘦骨支床,不盈一把,继而郁郁厌世,最终那吃人的封建迷信与旧礼教婚制夺去这位年轻而艳若桃李的生灵。她的遗言实在令人深深感动,而又爱莫能助。
云麟的父亲云锦原是一家绣品店的店主,过着小康生活。可是,当他重病垂危时,将自己的一爿绣品店托给朋友田焕代为经营;田焕等云锦逝世,就欺负云家孤儿寡妇,霸占了绣品店,侵吞了云家财产,并设法将云麟的姐姐绣春做了他家的童养媳,使之受尽田焕妻子泼妇周氏和流氓儿子田福恩的种种不堪的虐待。田福恩从小受田焕与周氏的宠爱与放纵,每天混迹于烟馆与赌场,惯与下流娼妓勾搭,串通母亲肆意虐待绣春。直逼得绣春在深夜准备用剪刀自裁,她自怜自艾地惋叹:“可怜你今年才得一十五岁,便不许你在世上了。”她只因恋着她的寡母,放心不下,也就只好在炼狱般的环境中逆来顺受、苦熬度日了。这又是一桩婚姻的悲剧。
章美娘是何其甫的续弦妻室。在未婚前美娘立志要嫁一个读书种子,听云麟母舅秦钟洛说何其甫是一位秀才,就暗暗合了她的心意,以为实现了自己才子佳人的夙愿。可是,结婚仪式后在洞房挑开红布头一看,却是又苍老又丑陋的一只“老牛精”,于是痛哭不止。何其甫是一个放在《儒林外史》中也十分相得益彰的冬烘,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处处看了令人作呕。正如美娘的母亲所直言:“我家这们一个大红大绿的姑娘,配他家一个丑鬼。”用民间俗语来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当何其甫对他书塾中的学生采取无可理喻的专制行动时,每每都由美娘出来与何其甫争吵,她愈是成为学生的保护神,我们愈加为美娘美得如此悲哀而悲哀。她白天做人做得如此合情合理,而夜晚却要被那个装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丑鬼丈夫“敦伦”七次,实在令人无言以对。
李涵秋以姻亲为纽带,写尽了封建社会中婚姻的不自由、妇女的受蹂躏。即使这看来是“茶壶里的风波”,在那死气沉沉的大夜弥天时,作者也深刻地反映了当时人们在封建势力低气压中的痛苦呻吟。
在前50回中,李涵秋写了若干非常可笑的细节,让读者去自测这个社会沉滞到了何等暮天腐地的程度。在小说第27回,伍晋芳问云麟看过报纸没有,云麟说:“报纸么?我却在别处偷看过几次。我们书房里那里许这些犯禁的东西进来。先生曾说报纸这东西,全是洋人想着法儿骗中国钱的,上面没有一句真话,我们看了最容易败坏心术。”何其甫的话说一句,云麟是听一句的,虽然有时不免腹诽,但遵守是一定要遵守的,他怕先生怕惯了。他能“偷看”过几回,大概已算不错了。伍晋芳告诉他最近有康有为等上书皇帝要求变法,还反对八股和缠足。云麟对这些行为在总体上不敢认同,但他却对伍晋芳说:“姨夫,你老人家倒不要一味抹煞这位老先生的话。本来中国的八股呢,也可笑极了。”这似乎还表示了云麟的一点“高见”呢!但云麟对伍晋芳介绍报上的“小说子”却产生了兴趣,他也就学写言情小说。小说第29回,富玉鸾在史公祠演说,云麟也去听了。在演说过程中有人鼓掌,云麟听了东一声劈拍西一声劈拍,就不解地问人:“这是那里响?”还是到过上海见过世面的人告诉他:“这叫做拍掌。譬如唱戏,台下喊好的意思。”原来云麟只知道戏院里有“喝彩”,却不知道“文明世界”里是不准喝彩而流行鼓掌。富玉鸾在演讲中谈到要自费到日本去游学,“云麟听到此处,不知道这日本又在哪个地方,保不定千里万里,此时好像富玉鸾便要去寻死一般,几无生还之望,不禁滚滚的流下泪来”。李涵秋在这里的描写还是很有分寸的:云麟能偷看报纸就算他还能忍不住做些犯禁的事,在胆战心惊中尚能说八股可笑,预伏他在小说后50回还是能扮演“言论小生”的角色。他不知道“鼓掌”就是“新式喝彩”也情有可原,但他可笑到连1894甲午年间使中国大败的敌国日本究竟在哪里也不清楚,岂不是说明这个地域也太闭塞了,外面的空气一点也流通不进来。作品中这些细节起到“活化石”的效应。至于富玉鸾,他是来自湖南,而湖南当时经过梁启超等先进人物的播种,已成中国最开通的地方之一。当时的扬州能自天而降一位湖南青年,在后50回就靠他来输送外界的新鲜空气,于是,我们就能接着谈“以时代为推手”了。
在后50回的开端,李涵秋先跳出来发了一段议论,预示着他作品情节即将“大转轨”:“阿呀呀,《广陵潮》成书已是50回了,风驰电掣把那旧社会的形状,在下这支笔拉拉杂杂写来,虽算不得极巧穷工,也觉得过于铺张扬厉,引着读书的诸君笑一回,骂一回。但是在下的意思,也不是过于刻薄,一点不留余地,为我诸伯叔兄弟燃犀照怪的,描写那见不得人的形状。不过借着这通场人物,叫诸君仿佛这书当作一面镜子。没有要紧事的时辰,走过去照一照,或者改悔得一二,大家齐心竭力,另造成一个簇新的世界,这才不负在下著书的微旨。”前50回作者的微旨要求大家去“照一照”,按图索“己”;后50回他至少得为这个“簇新的世界”的“新”字提出点头绪来。因此,从53回起写富玉鸾从日本游学回国,直奔即将响起辛亥革命第一枪的武汉。当时他未来的老泰山伍晋芳五品候补知县正在武汉候补到一官半职,入了警界。而伍晋芳的亲随就是过去的鸦片鬼林雨生,昔日他穷得一家三人只剩仅有的一条合穿的裤子,为吸鸦片将被子也送进了当铺,夫妻两人晚上只能全身赤裸盖上一块门板。是富玉鸾救他出了窘境叫他戒了鸦片,趁伍晋芳到武汉为官时,请老丈人带去做亲随,给他全家一碗安逸饭吃。但这个利欲熏心的家伙知道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武汉,将富玉鸾出卖给清政府能得到一大笔赏金,于是恩将仇报。伍晋芳看出了点蛛丝马迹,马上嘱富玉鸾离开武汉,富玉鸾就逃到扬州,准备在扬州策划起义。当林雨生带领警察去捕富时,扑了一个空。伍晋芳既在警界为官,与局长也是好友,就以诬告为罪状,打了林雨生二千大板,逐出武汉(之所以不受牢狱之灾,是因为李涵秋以后还用得着这枚棋子)。林雨生被驱逐出武汉后,到南京投靠兄长,可也站不住脚,只好重回扬州。那时通信工具十分落后,虽然伍晋芳已知林雨生这个奸徒的面目,但避居扬州的富玉鸾还不知道林出卖自己的罪行。那时他在扬州草草与伍淑仪结婚,同时密谋在扬州就地起事,结果被林雨生探知机密,就向扬州的官府告密,于是富玉鸾被捕,起义流产,富玉鸾不久也壮烈牺牲。富玉鸾的革命事业在书中只是“昙花一现”,他在日本如何会成为一位坚定的革命者,书中语焉不详。这原因应该在作者身上探取:李涵秋在武汉就馆多年,因此,能放开笔触去写武汉;但他的生活面是很窄的,他既不了解日本的情况,又不知道革命者是如何开展革命活动的,他只有让富玉鸾走个“过场”,就此从书中消失,才能保证书中不出现外行话,以致闹出笑话来。富玉鸾在书中像黑夜中的一道闪电,来得惊人,去得迅捷。然后作家就可顺势去写辛亥革命、袁氏称帝、张勋复辟和五四前夕的国民大会和抵制日货运动等时代风涛,让下半部小说能以时代为推手,从家庭小“潮”转而放笔写社会之大“潮”。但严格说来,就结构而言,从第53回写到第88回的“大示威国民开会”之后,就用12回篇幅做整部小说的扫尾工作了。在这12回中遵循扬州评话的老例,中规中矩地将书中人物的结局一一作个交代。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实系天演公理”。总之,他得写出一个大快人心的大团圆来。当写到第97回时,作者向读者打招呼说:我“那《广陵潮》全部书中的人物,已经归结了一大半”。第98回,他让云麟办了一生中为公家所做的唯一一桩好事——惩处了一个乡下劣绅。第99回,他让“贤淑仪历劫归太虚”,而第100回让云麟的母亲秦老太“寿终团圆宴”,归天成佛了。于是,尽完孝道的云麟就让自己“教子读书,诗文自娱”,独善其身了。
以上就是我们对《广陵潮》的结构所作的分析,指出了胡适“脱靶”的根由。《广陵潮》的结构似散实整,虽然有时为了展示民风民俗民情,不免要略叙“旁文”一二回,但它能及时回归主线发展情节。它靠的就是姻亲这根纽带,统率前50回;后50回,这根纽带当然也还发挥串连作用,但时代的大波却成了小说情节的推手,而云麟这位中心人物,始终观照全局,使小说“纲举目张”。
津门小说家刘云若非常钦佩李涵秋塑造人物的本领。能得到大作家刘云若的称颂决非易事,因为刘云若自己就是一位善于写活笔下人物的能手,甚至早年曾猛烈批判过鸳鸯蝴蝶派的郑振铎后来也对刘云若的作品极为赞扬。且看刘云若为《广陵潮》1946年百新版作序时对李涵秋塑造人物的功力是如何评价的:“洎余涉世日深,阅人日多,所遇之奇形怪状,滔滔者皆《广陵潮》中人也;若扩而充之,亦可言全社会之秦镜,不得以狭义而小之……”①刘云若:《广陵潮·序》,见《广陵潮》,第3页。刘云若认为,莫以为《广陵潮》中人物怪事与丑剧甚多,要理解李涵秋笔下人物的真实性,还得自己要有一定的生活阅历不可。可见李涵秋塑造人物笔触之老辣。这部小说确是李涵秋所自许的,它可以作为镜子,值得人们常常去照一照。在这部百回长篇小说中,值得分析的人物不下20个,我们只能作大体分类进行考察,并兼及他们在时代大波中的表现了。
云麟是全书的中心人物,我们先考察这一非常复杂的“过渡人物”,而将伍晋芳的剖析附骥于他之侧。人们在谈及云麟时,常说他是李涵秋自身的写照,李涵秋的好友贡少芹在《广陵潮·索隐》中也曾这样证实。其实这种说法既对又不完全如此。云麟是一位“情种”,他有妻子柳氏,艳妾红珠,还对淑仪念念不忘,希望过着一种“左拥右抱”的情爱生活。但李涵秋却与其夫人伉俪情笃,30年来从未有诟谇之声。这是不同处。但李涵秋的内心向往却与云麟相同。他“十二三龄时,即爱读《红楼梦》,读至宝黛情史,觉得宝玉性情与己甚合,自况宝玉是我前身”①贡少芹:《李涵秋》第3编,上海:震亚图书局编辑所,1923年版,第3页。。他的家庭情况也与云麟相仿,父亲早亡,家中商店被恶人侵夺后,因家庭贫困,只能入赘薛家……如此等等。因此,李涵秋曾说:“吾书虽曰社会小说,实则为我家庭写照,盖吾作此书,隐寓无穷身世之感……”②同上,第37页。书中云麟是位美少年,“齿白唇红,肌肤里都掐得出水来,……微微含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儿……”。据说李涵秋也一表人才,少时最喜着丽服,且善修饰,还时时顾影自怜。贡少芹说,一次梅兰芳到上海演出,按例先欢宴各路记者,李涵秋亦受邀。李涵秋生性恬淡,每有宴会往往托故谢绝。这次他却应邀,但宴后对其仆人说:“梅兰芳美,以吾视之,尚不及二十年前之李涵秋也。”③贡少芹:《李涵秋》第4编,第2页。原来他赴宴的目的是为了去与梅兰芳比美。虽然云麟的家庭与外表都与李涵秋相似,但读者却不能以为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与李涵秋有一一对应的戚谊关系。即使云麟的一生经历也有与李涵秋大相径庭的地方。云麟靠一己之力几乎不能自立。虽然号称“词章家”“骚坛健将”,但一生也没有就过任何一个像样的职业。他在入赘时生活无忧,后来被迫携妻回家自立门户,马上就变得生活拮据,曾经弄到借贷无门的窘境。如果没有妓女红珠携带清廷大僚意海楼的丰厚遗产来就他,他下半世的吃穿还会成大问题,李涵秋这部《广陵潮》也就写不下去了。作者直写到第98回,才提及他做了伍晋芳手下的义务文牍主任,曾单车简从,下乡私访了一次,处置了一个劣绅,这算是他一生中为公家所做的唯一正事。而李涵秋却一生写了33部长篇,到后来一年可得稿费五千金。因此,不能在他们两人中简单划上一个等号。
我们单就云麟的性格作分析,他不过是一个十足的懦弱书生,一生只在“情”上用功夫,就像贾宝玉一样整天“无事忙”。在时代的激荡中,他对国事的态度也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骑在墙上摇摇晃晃。最典型的细节是他陪淑仪到南京为富玉鸾收尸,看到当地人都没了辫子,就命淑仪为他铰去了一半头发,好将半条辫子盘起藏在帽子里。“他的意思,以为大清反正,我这半条辫子,总算是忠于故君;就是天命已绝,竟由君主变为共和,我那时再斩草除根,还他个新朝体制,也不为迟。”颇有一种看风使舵的架势。因此,当他觉得辛亥革命所造成的共和体制似乎已大势所趋时,而袁氏却再想称帝,他估量“怕将来君主政体,未必能存立世界。那时候万一有人暗干天位,恐怕不能安危无事,少不得反对的又要高揭义旗,起而相抗,弄得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列强眈眈,再借靖乱为名,瓜分中土,真是鹬蚌相持,渔翁得利,那才危险呢!”正面的“风”稍大了一点,他的舵也就正了一点。这番议论是清醒的成分居多。当张勋复辟时,他就说:“他也不看看各方面空气如何,糊里糊涂,竟做出复辟这件事,他不失败,可抉我眸子去。”当开国民大会时,看到一队队学生列队来参加,云麟也就非常钦佩:“像这些青年学生,竟肯牺牲莫大的光阴,来干这爱国的举动,可谓难得,我不知当世的一班人,对于他们,可羞煞否?”当黄旅长发出解散国民大会的命令之时,他也很有愤慨之情:“官厅抑制民气,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决心“从此以后,不问时局怎样,我惟有教女养亲,与老妻等享着家庭幸福罢了”。到头来他还是独善其身,只愿糊涂度日。李涵秋写的是一个“过渡人”,要大家去对照这面“过渡镜”。
伍晋芳是云麟的姨夫,淑仪的父亲,是富有的公子哥儿出身,能花钱去买一个五品候补知县衔头,还曾到武汉就过一官半职。对女人而言,他少年时就钟情于邻居箍桶匠的女儿小翠子。晋芳父亲逝世,在热孝中正是他勾搭淑仪的家庭教师朱二小姐最入迷的时候。他在这方面的气质倒与云麟同类。他历来还能看得起云麟,并不嫌贫爱富,想将女儿许给云麟,因继母卜氏反对而作罢。他的未婚女婿富玉鸾从日本到武汉,他也敢于接纳这位“革命女婿”,当奸徒告密时,他设法助富玉鸾逃离。他既反对康有为上书变法,说康有为活像是外国派来的奸细;但他又感到清廷太腐败,清廷的覆亡似乎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本来朝廷里也太糊涂,知道民心如此,还拿些假立宪来欺骗他们。”不过他又觉得,“改革政礼以来,藩镇纵横,内阁更代,甚么国利民福,简直拿它做招牌,各营私利,将来还不知弄得若何局面呢?”于是,他对云麟讲自己设想的国家之出路:“老侄,老侄,你敢同我击掌赌一赌,如今算是民国元年了,不出三年之中,若不出一个真命帝王来统治天下,算我这话是放屁。”云麟还能做拥护民国的“言论小生”,而他可能就是袁氏称帝的社会基础。不过,当时倡导“地方自治”,所谓“自治”就是地方官与当地士绅共同维持治安,伍晋芳在扬州“官绅自治”中,有时还算能办些公益的事。
不过,在这群“过渡人”中,李涵秋还写他心目中的两位正面人物。李涵秋虽不了解革命者的成长过程,也不了解革命起事的内情,但他至少在小说中将湖南少年——革命者富玉鸾写成赤心义胆的英雄。他从富玉鸾“慷慨让妻”写起。富玉鸾成了云麟的情敌,初时,富玉鸾不知就里,想与云麟交为知友。一旦他知道云麟属意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淑仪,立即做出了“让妻”的决定;可当时云麟已聘定了柳氏,富玉鸾更异想天开,说他愿与柳氏成亲。他母亲卜书贞也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你不看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一齐赶着出世,这便是老天爷有意与他们安排好了,咱们如何敢逆天。”可是与伍家谈判未成,富玉鸾就削发到天宁寺为僧了。这大义让妻的动力是因为富玉鸾自认自己是个有“血气”的汉子:“这血气两个字,却是咱们少年人不可少的。”就李涵秋的理解,革命者全是凭着这一股“少年血气”干他们的革命壮举的。以后富玉鸾读的是《民约论》,反对家庭专制,称母亲为“女同胞”,说中国不讲女教,是要天演淘汰的了。在卜书贞病逝后,富玉鸾就回家“散财”。人们以为他是发了狂,他的回答是“狂者以不狂为狂”。于是,就在史公祠开演讲会,向扬州市民启蒙,而后就东渡日本了。他的铁心让妻使云麟十分感动,二人成了知友。就在富出国之前的宴会上,别人为云麟召来妓女红珠。云麟也不敢兜搭,倒是红珠主动诚邀他第二天到她家中去,从此成了云麟的艳友。作家为小说伏下了重要一笔。等到玉鸾从日本回国,在扬州策划起义,云麟也被拉去参加了平山堂会议,当奸徒告密,云麟也因牵连被捕。在审判时,富玉鸾慷慨陈词,怒斥“满奴”,被打成一个血人,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咬牙忍受,而云麟已吓瘫在地上。当云麟要受刑时吓得怪哭,这时一个小厮出来在制台耳边说了一句话,制台就喝道:“这姓云的且缓施刑……听候发落。”这时云麟已失去知觉,晕到在地。其实,李涵秋书中早有伏笔,这姓意的清廷制台就是过去看中红珠的“意大人”,曾引起云麟大大的醋意。后来这叫作意海楼的满人娶了红珠,红珠成了意海楼最得宠的四姨太。小厮出来说的话是“这姓云的是四姨太的哥子”。意海楼不再动手施刑,而且还让红珠与云麟见了面。云麟不仅没有谢意,却问红珠:“我们今生可还能常常在一处?”痴痴地说了一堆情话。在红珠的请求下,意海楼释放了云麟。当富玉鸾知道云麟平安回到扬州,“比自己遇赦,还胜十倍,转安心乐意的在狱里静待行刑日期”。红珠知道富玉鸾与云麟至好,又恳请意海楼释放了他。出狱的富玉鸾却一定要见一见意海楼,说是我来得光明,去得也要磊落。到了衙门,恰巧遇到张勋,张勋就将富玉鸾处以极刑。临行时他“固然毫无畏惧,旁边的观看的人,莫不壮其有胆,说他是英雄”。李涵秋并不熟悉革命党人,但在他笔下却也决不致辱没革命党人。他只将革命党人写成有血性的豪杰,还富玉鸾一个壮烈的英雄本色。
李涵秋还着笔写了一个用情的侠妓,那就是红珠。她身为娼妓,虽爱云麟这位书生,但从不当他是个嫖客。云麟开始只爱其艳,要去见她而又乏嫖资,红珠背着鸨母,偷偷将金戒子和银洋塞给他。不过妓女是“公众情人”,她还得接其他的客人,云麟却还要向她使牛性、耍态度,大发醋劲。红珠不愿看云麟在风月场里讨生活,还反吃了云麟的耳光。红珠在云麟危难时,多次救过他,使他死里逃生,被捕那次只是其中之一。当意海楼为红珠赎身,红珠“从良”时,还托邻居欺骗云麟,说红珠得急病死了,好让云麟死了这条心。这一切都是出于红珠的好意。因此,云麟周围的人都说红珠“冰姿侠骨”。云麟正当穷得借贷无门之时,也正是意海楼病危断气之日。红珠携巨资来就云麟,云麟竟喜欢得自问:我是不是在做梦?没有红珠,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日后带着老母与妻子去讨饭求乞,也不是不可能的。云麟的发妻柳氏是位书虫,深更半夜还读着《支那通史》一类书籍,人家称她是“女才子,女圣人”,她不在乎丈夫娶妾。红珠见云麟还留恋淑仪,还帮他去试探淑仪的口风,看她有没有另嫁云麟的可能性。有红珠过去的“平康”背景,再加上她的义肠侠骨,她也不惧云麟有三妻四妾。因此,在她的财富和宽宏下,也成全了作家刻意要使云家有一个滋润和谐的大团圆的结局,让小说落入扬州旧式评话的老套路。
在反面人物中,何其甫、林雨生、明似珠和田福恩这四个典型人物似乎不可不加剖析,可以说他们各有各的代表性。
何其甫一举一动都好像是《儒林外史》中的形象误闯入了《广陵潮》中来。他是云麟的开蒙塾师。他和美娘结婚时,小说就对他面目可憎的外形作了描绘,而这外形与他内心十分相配。为了节省篇幅,我们主要介绍他在小说中演出的几场“大戏”。第一场是富玉鸾在史公祠演说,以悲咽的声调开头:“诸君呀诸君!……我们这中国其实内里已经溃烂了。北美西欧,谁不想来瓜分这中国。……第一要劝诸君中有明白事体的,从速将那无用的八股,决意抛去,专心在实业上用功。……孔圣人书中大意,可行的便照他去做,不可行的便把来放在一旁。”拍掌未了,猛听场里惊天动地起了一片哭声,为首的一个短髯如戟、挺胸凸肚的人,挥泪骂道:“我把你这少不更事的小生,上刀山,下油锅,用阎王老爷面前一架大秤钩子,挑你的牙,滴你的血,入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人身。你是那一国的奸细,得了洋人几多贿赂,……既说中国溃烂,为何又说外国要求瓜分?外国难不成转看上这溃烂的瓜……我转替我们堂堂大圣人伤心,阿呀呀,讲到此,我肝肠已是痛碎了。”那擗踊哀号、如丧考妣的人就是何其甫。何其甫以为“中流砥柱非赖我辈老成”,第一对策是成立“惜字会”,搜罗古今闱墨,保全国粹;第二件是印刷几百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叫人诚诚敬敬供在家堂上,每日磕一次头,保佑他老人家有灵有圣,消灭邪说,昌明八股。当白话文大提倡时,何其甫又成立“文言统一研究会”。他的宣言是:“今日者斯文将丧,妖孽横兴,人将树白话之旗,夺我文言之帜。障狂澜于既倒,作砥柱于中流,拼我余生,以卫圣教。……彼以白话簧鼓后生之日,我以文言统一世界之方音,有志竟成,誓进无退。……科学欤,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妖孽。”从此,即使向小贩购物他也用文言,人家连东西也不卖给他;与美娘谈话也用文言,可她就是听不懂,弄得笑话百出。别看他平时道貌岸然,一次他与云麟到南京参加乡试,云麟正巧遇见邻船的红珠姐妹,请红珠到自己船上来叙谈。那时何其甫虽然睡在炕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欲火烧煎,听说还有一位妙珠在邻船上,就大着胆子去与妙珠苟且。其实他只是自己在床上做了一个怪梦,等到他在梦中惊醒,“可怜他两腿之间,已冰湿了一大片”。这梦境中的淫秽才是他真实的一面。何其甫乡试名落孙山,直到清廷覆亡,科举已成画饼,这是何其甫最为痛彻心肺的。他要做出一番“壮举”以表他誓与清廷共存亡。他居然先为自己发一讣告:“宣统四年八月十五日,何其甫老先生午时仙逝,谨于十六日午时大殓,传事禀高升。”云麟接在手里,也没有看清楚,急匆匆买了祭品冲到先生家中,他却好好地活着。原来这是先生为此“壮举”所作的预告。他要演的是一出大戏:召集了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古慕孔四人,准备明天午时在扬州明伦堂集体上吊:“微臣等不能匡弼圣清,死当为厉鬼以杀民国而击共和。”那天扬州万人空巷,明伦堂上挂好五根绳子,下面是五张凳子。作为观礼者的云麟先是感叹:“我转不能不佩他们这苦心孤诣,我虽然读了几年书,也算身列胶庠,这种事业,便全让他们做了,思量起来,未免惭愧。”但见他们五个人你推我让,争论怎么排序悬梁,先说何先生是发起人,由他先上,其他人以年龄分先后;后说是大家一起拈阄定位次,于是找纸写每个人的名字……。磨蹭多时不见动静,看的众人喊道:“这哪里是殉节,简直是在这里挨命。”那时只见一个泼妇闯入明伦堂,抓住严大成就打,原来严大成欠她的银子还没有还清,吵散了这幕活剧。后来还是古慕孔一语道破机关:“谁谁谁不知道我们是闹闹闹着顽的,谁谁谁当真去殉殉殉大清国呢。”但这场活剧演过之后还有余波,袁氏欲登上帝座时,投机的刘祖翼一本正经地召集了大批乞丐,组织乞丐请愿团,准备当他的“开国功臣”。于是想请何其甫起草请愿书,何其甫坚决不干,因为他曾梦见自己能考上“宣统优贡”,这袁氏上台与那梦中的好兆头相矛盾。而何其甫的演出尾声却在两年以后的张勋复辟时,当宣统重被扶上皇位,那才应合了何其甫实现美梦的时刻。他嘱云麟赶快将八股重新温习温习,而自己读八股常至夜深,每读一遍就向宣统的万岁牌跪拜一次。当张勋复辟失败之时,也是何其甫美梦破灭之日,他再也爬不起床来,渐至病入膏肓,他顽固得像石疙瘩一样的生命大幕也就徐徐降下了。
如果说何其甫是一个花岗岩封建脑袋的标本,那么林雨生就是一个卖友求荣、恩将仇报的丧心病狂之徒。在武汉他要告密玉鸾时,先有一番人性与狼心的斗争,但在白花花的银子诱惑下,当然是狼子野心高唱凯歌。他对自己说:“姓林的,你发昏了,一千块洋钱,白花花的堆下来,占着一大方桌。……好富大少爷,你做人做澈了吧,当初既救了我的性命,今日谅不至又爱惜你这要紧的头颅,不叫我发一注财。”他在武汉告密不成,到了扬州终于如愿,并由清廷赏他当了秘密探员,月支薪水一百两,驻在上海,专司稽查行旅有无革命党出入其间。可是到了辛亥革命以后,上海起义成功,林雨生又成了丧家之犬。当他探得伍晋芳一家也从武汉逃到上海之后,他对昔日收留他的恩主又准备下毒手。他过去是向清廷告密,现在他知道起义当局正在严捕清廷的复辟余孽宗社党。如果他去诬告伍晋芳是宗社党,他岂不是又找到了新的靠山?他自语:“伍大老爷,你须怨不得我林雨生手段太辣,也只因为权利所在,自家功名要紧。这一点良心,也就难于顾得。”上海都督府正在找寻杀害富玉鸾的林雨生,正好这个以告密为业的姓林的送上门来。都督只一句话:“论你杀害民国党魁,便寸磔也不为过……明日枪毙便了。”这就是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见利忘义的毒蛇的下场。塑造这个人物,在“过渡镜”中照出世界上还竟有这样的“蛇性”的两脚动物。
明似珠则是另外一种类型。小说中称她为“文明女性”。“文明”这个褒义词在《广陵潮》中被作者“异化”了。她在扬州首办女学,讲些女子要自立、要与男子平权之类,开风气之先,很是文明。到云麟与柳氏成亲时,她与未婚夫柳春偕来祝贺。“文明”的柳春令她与云麟当众接个“文明的吻”,这算是他们送的“文明”贺礼。她见云麟是个美男子,就移情于他,日后当着柳春的面向云麟示好,并说,援西方的例,离婚是很平常的事。她挑逗地对云麟说“我是有心了,你怎么样?”然后向云麟大谈她的婚姻观,大意是只要不爱了就可以抛弃原有的丈夫去爱别人。云麟觉得妓女也没有这样淫荡,“原来近日的文明女子,便是这般样儿就叫做文明。照这样看起来,原来妓女的文明空气,还开在他们之先了”。后来因清廷在扬州大抓革命党,明似珠也就成全了柳春,两人结为夫妻,逃到上海租界避祸。她又摇身一变成了北伐娘子军军长,而且成了上海都督真济美的夫人,而对外界称柳春是她的弟弟。待到真济美被暗杀,明似珠将大笔财产装了一船,与柳春“荣归故里”扬州了。谁知经过镇江,她要停船游金、焦两山,待到她再回江边,船家已不知所终,她得来的不明不白的满船财产全被船家掳走了。从此,明似珠彻底堕落,累次恶意挑起对亲属的诉讼,直至后来加入匪帮,就不知所终了。如果说,林雨生是属于“眼睛蛇”“五步蛇”一类,那么明似珠就是一条“美女蛇”。
田福恩是李涵秋笔下一个最后改邪归正的反派人物。他是篡夺云麟家绣品店的田焕的儿子,云麟姐姐绣春就是给田福恩做童养媳而受尽他们母子虐待的。此人10岁就成天混迹于鸦片馆和赌场,是个无恶不作的角色。由于田焕的吝啬,他挥霍很受掣肘,于是就想买砒霜毒死父母,他得了遗产就可为所欲为。绣春知道此事时,正不堪虐待想觅一死,就抢着将砒霜吞服了。结果,田福恩买的是假货,绣春也未被毒死。这样一个弑父弑母的恶棍还在经济拮据时想出各种可笑的办法来敛钱:他想为未死的父亲开吊,向人家预收奠仪;最可耻的是他与单身汉谈判,想将妻子绣春出租给人家以收取租金,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在民国初次选议员时借了债贿选当上了议员,他知道在选省议员时可以将他这一票卖掉,还能大赚一笔,他称自己是“轿夫”——为省议员抬轿子的“轿夫”。可是,李涵秋最终写他悔过了,他这浪子怎么回头的呢?只因为他贪污公款判了三年零六个月徒刑,受了教训。其实,主要原因是李涵秋要完成他小说的大团圆结局,他不能使善良的绣春终身向隅,因此,这属于作家的“网开一面”。
《广陵潮》中值得分析的人物还有很多,如胭脂虎朱二小姐、被坑害而又守礼法的淑仪、云麟的发妻柳氏等等,限于篇幅,无法顾及了。
在《广陵潮》中,李涵秋多次声明:“这部《广陵潮》小说,并不是平空结撰……作者也不过就这实事演说出来。”又说:“在下发得毒誓,我这部书完全纪的是实事,没有一件是捏造的。”这些话大多是有些根据的,但也不能说他没有虚构。就人物而言,也许某些人物是通过真人的“引申”塑造而成的,例如云麟,许多论者都以为影射作者本人;其实,尽管家庭经历、人物性格上有些类似,但云麟决不能等同于李涵秋。红珠这位冰姿侠骨的妓女,有人说是出于他的虚构;但也有人回忆说,李涵秋的初恋情人媚香后来堕落成平康中人,李涵秋曾到苏州去找她,仍留恋万分,当他床头金尽时,媚香曾将金戒子偷偷塞给他,让他去付嫖资。但像小说中那样多次救云麟脱险,并带了大笔财产来就云麟,这在媚香是决无此等情事的。这是李涵秋自小多听了唱本弹词或以后多看了言情小说所歆羡的左拥右抱的“艳福观”所主导的。但我们也不可否认,《广陵潮》确有很高的真实性。例如第16回的扬州教案,教会势力渗入扬州就是发生在当地的事。当时教民为了拉人入教,甚至宣传说:“做了教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便连官长也奈何我们不得。你要钱用,只管向别人去讨。如有人得罪你,我替你禀了教士,只消教士用着三字大的名片儿,便是杀了人,也只算解解闷儿的顽意,没有什么要紧。”于是入了教的顾三就在门口挂上“教民大老爷”的牌子。这桩教案是发生在1868年8月,教民欺压民众,二万多愤怒的扬州民众包围耶稣堂,痛打教士,放火焚烧教堂。11月英国派四艘炮艇对准扬州,清廷屈服于压力,由曾国藩出面赔偿,并出告示警戒。有学者曾指出,长江流域一系列教案发端于扬州。而扬州乡土文献中很少提起此事,李涵秋在小说中作了很形象的记述,补了地方史料的短缺。
《广陵潮》的最大成功之处还在于李涵秋能将“稗官体例”和清末鸦片战争直到五四前夕的抵制日货风暴等国家大事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有序地反映了家庭琐屑与国家重大政治事件的交汇。这是很不容易的。“稗”就是稗子,这样的官当然是属于芝麻官,但古代的皇帝就是用这样的官去了解街谈巷语、社会琐屑,以便了解民情民风,体察民心民意。稗官小说往往指记载逸闻琐事的民间野史。但以时代为推手的小说,一般说来应该是重大题材的史诗型的格局。李涵秋说:“我这《广陵潮》小说,是个稗官体例,也没有功夫叙他们革命历史,我只好就社会上的状态,夹叙出他们这些事迹,好让读者诸君,知道他们大人物在上面革命,我们小百姓在下面受苦,方不失我这社会小说的宗旨。”他对这些国家大事的反映是呈两头小、中间大的体例。对鸦片战争,他只虚写了“西北角上,有颗大星,似个小月亮一般,尾上一道白光,有三五丈长”,这是一颗“苕帚星”。英人犯我广东,风声鹤唳,渐渐闻有取道浙江下窥江苏之意,那就是1842年英军犯我镇江,受到镇江军民顽强抵抗的战役。恩格斯曾写道:“如果侵略者到处遭到(镇江)同样的抵抗,他们就绝对到不了南京。”①[德]恩格斯:《英人对华新远征》,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9—190页。扬州虽未受到侵犯,但也使百姓虚惊一场。伍晋芳与小翠子这对恋人就是那次逃难中失散的。李涵秋接触的社会面较窄,但他正巧在武汉做了6年西席,因此,他敢于写武汉辛亥革命的情况。在这前后,通过富玉鸾壮烈牺牲、伍晋芳3岁爱子小美子在乱民踩踏事件中被踩成肉饼、何其甫等五人在扬州明伦堂演出的丑剧等正反面人物及某些家庭的不幸,反映了这一事件对方方面面的影响。而袁氏要称帝,其爪牙就顺着他的心意组织各种请愿团,伪造民意,恳请他登基。当时有千奇百怪的各种请愿团,比如人力车夫请愿团,参加的人每人能得铜元四枚;也有组织乞丐请愿团的,小说作者令刁民刘祖翼承担这个角色比较合适。而将何其甫拉进来起草请愿书也很是恰当,但何其甫坚拒,并非由于他反对中国恢复帝制,而是他在做梦时得知自己日后必是“宣统优贡”,那么接着就写何其甫在武圣张勋和文圣康有为扶持宣统小皇帝复辟时的兴奋劲头。但短短十一天,张勋就失败了,何其甫的“宣统优贡”成了水中捞月,他怎能不一病不起、呜呼哀哉呢?五四前夕抵制日货的国民大会,李涵秋是分派云麟亲自参加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前夕的重大历史事件,李涵秋非常妥帖地安排了适当人选,从侧面看到了历史重大事件在普通人身上产生的不同影响。这恐怕也应该是中国现代通俗社会小说的一个最具有典型性的模式。以后写得较为成功的社会小说,如姚鸳鹓雏的《龙套人语》(又名《江左十年目睹记》)等,虽然也出现了众多的历史人物,但也都是稗官格调。
关于李涵秋小说的风格,周瘦鹃评价道:“对于中下社会说法,确是极嬉笑怒骂的能事,《广陵潮》因为是记他故乡的情事,本地风光,见闻较切,所以更为出色。”①周瘦鹃:《我与李涵秋先生》,载《半月》第2卷第20号,1923年6月。著名扬籍通俗作家毕倚虹说:“肥艳浓香之笔,典质简朴之词,吾视之不难;独尖酸冷隽之言,刻画社会人情鬼蜮,吾不如涵秋。”②转引自陈慎言《广陵潮·序》,《广陵潮》,第7页。这“嬉笑怒骂”与“尖酸冷隽”8个字,的确点出了李涵秋小说技巧的特色。嬉笑怒骂是在他的小说情节中随处可见的,如在刻画何其甫之辈在明伦堂为清廷尽节这一幕,真是到了极致。而他的尖酸冷隽,更让读者感到既刻薄讥诮,又烙痕隽永。例如纨绔少爷伍晋芳在他父亲丧仪时,趁自己匍匐在灵柩旁孝幔后的地上,正好去玩弄朱二小姐立在灵前的一双小脚,常伸过头去扒她的锦袜。谁知那天认错了一双小脚,“晋芳十分喜欢,尽管衔着袜跟,又用鼻子在那小腿上擦来擦去”,这竟然是他的夫人三姑娘。三姑娘猛然悟会,暗想怪不得朱二小姐每次站的地方总是不离此处,原来两人借此取乐,便醋劲大发,不由狠狠踢去。猛听晋芳在孝幔里惨叫一声,疼晕在地,口吐鲜血,血里已拆落一颗牙齿。吊客就说:“像晋翁如此模样,才算得是泣血稽颡呢!”这一幕可算是讥诮而尖酸刻薄到极致,而“泣血稽颡”四个字使热讽转为刺骨的冷嘲,在这个丧父的悲痛场面中为人物下了一个烙痕悠远的注脚。
至于《广陵潮》的语言,纯是一派扬州评语的腔调。正如张恨水所说:“据一个扬州朋友告诉我,扬州说书人,就是这个作风。那末在技术方面,还有地方性存在了。”③张恨水:《广陵潮·序》,《广陵潮》,第5页。例如云麟因红珠还接其他客人大发醋劲时,红珠对他直言:“好,好,就依你,我从今以后便不接别的客,但我身上穿的戴的,我老子娘吃的喝的,挑鸦片烟的,开销这份门户的,……不要你少爷多,你少爷只须按着月,老老实实送五百两银子过来,我就日里陪着你读书,夜里陪你睡觉,你是形儿,我是影儿。你是鱼儿,我是水儿。你是太阳儿,我是凉月儿,千年不断头,万年不分手,你少爷还做得到做不到呢?”这就是小说语言典型的“广陵风韵”,完全是一派扬州评话的口吻。正因上述特色,人称他的小说可与吴趼人颉颃,而在李伯元之上。一经出版,不胫而走,妇孺皆知。鲁迅1917年12月31日在日记中记载:“上午寄家信并本月用泉五十,附二弟三弟妇笺各一枚,又寄《广陵潮》第七集一册。”这当然是周太夫人在绍兴无法购得,而又急于续看的缘故。因《广陵潮》出版后社会影响日广,同道仿效者亦日众,据陈慎言介绍:“自《广陵潮》出,一时章回体小说,以潮名者,不下数十种;以社会里面,一经揭破,秦庭之镜,温峤之犀,为人所乐睹。”④陈慎言:《广陵潮·序》,《广陵潮》,第7页。
《广陵潮》一版再版,生意兴隆,书市看好,出版商就要李涵秋写续集,可李涵秋只写了一回就遄归道山了。出版商不肯放弃《广陵潮》这一叫座率极高的书名,非要请通俗作家程瞻庐赓续。如果写了一半让别人去做续集还尚可说,现在只写了一回,要硬续下去,那就毫无凭借了,况且程瞻庐又不是扬州人。但程氏却“山人自有妙计”,他硬是续了四十九回,也还看得过去。他的妙计在本文中不便详述,我们要关注的是他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毫不客气地酷评了云麟这位作品的主人公,也即涉及了《广陵潮》的“局限性”。程氏写到第38回,书中人物蒋孝廉当面痛斥了云麟一番,这是读者万万不会想到的。那是在一个喜宴场合,云麟正在席间大谈如何才算“真情种”,俨然以真情种自居,旁边蒋孝廉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趁云麟在座也就大发议论:
趾翁(云麟字趾青——引者注),不是这般说,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仗着妇人家生活,本是一椿可耻的事(语中有刺——【以下括弧中的话均是原书中的点评——引者注】),况人言藉藉道,这妇人赚来的金钱,又不甚正当。……这男子何等的好骨气,要是没有骨气的男子,便不然了,不名一钱,居然也去嫖妓。妓女褪下一枚金戒指,向他手里一塞,他居然接受了,权充自己的使用,也不管这枚戒指,是妓女把皮肉换来的(语有所指,见前集40回)。他受了妓女的接济,已觉说不过去,他兀自不知足,为着妓女接待了别一个嫖客,他竟使醋劲,摔东西教妓女难受(见前集第41回),似这般的行为,怕不好算真情种子罢,要知天下最可怜的是妓女,做了男子汉,不能把妓女救出火坑,反而到妓院里去揩油,把妓女淫业上赚下的金钱充使用,试问这个人,人格何在(骂得痛快)?后来妓女嫁了一个阔人,阔人死后,妓女掳掳掇掇,把许多金珠财物带了出来,和那揩油的恩客做一对儿。这时节那个揩油的恩客,
正穷得狗肝都出,蓦然间得了这个好消息,
异常快活,又有了艳妾,又有了艳妾带来的
财物,一辈子享用不尽。这快活宛比中了状
元,骑了高头白马去游街,觉得无上光荣,不
可一世,也不嗅嗅这财物是香的还是臭的
(骂得痛快)。他也没有正当事业,专仗这下
堂的姬妾的一笔意外横财,居然轻裘肥马,
呼奴喝婢,住大宅子,在衣冠队里混充绅士,
诗酒风流,高谈阔论,自命是真情种子,而且
旧小说的思想很深,得陇以后,尚且望蜀,恨
不得化身为《三笑》弹词中的唐伯虎,九美为
妻,左拥右抱,才遂了他的心愿。殊不想一介
寒士,有了贤内助,又有了情人作偏房,安坐
而食,无忧无虑,已觉得非分,怎么时时挂
念,尚放不下人家的一个青年寡妇。他侈谈
的情字,是爱博而情不专的情字,似这般的
真情种子,在新旧道德上都无根据。论着旧
道德,他和寡妇的丈夫是好友,才闻别鹄之
歌,便作凤凰之操,不知将置死友于何地?论
着新道德,爱情是神圣的,是专一的,不该有
了贤内助,尚图美貌偏房,有了美貌偏房,尚
图人家的青年寡妇。趾翁,兄弟的议论是不
是呢?哎呀,趾翁却向哪里去了?(你的议论
太爽快了,教趾翁如何能终席?)①程瞻庐:《新广陵潮》(下)第38回,南京: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8年版。
这与其说是蒋孝廉对云麟高谈阔论的驳斥,不如说是《新广陵潮》作者程瞻庐对云麟所作所为的酷评。当人们往往关注云麟是一个只肯剪半根辫子、左右摇摆不定的“过渡人”时,程氏毫不留情面地对云麟进行了一场“道德审判”。当云麟被驳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汗如雨下时,程瞻庐还在“点评”中“幸灾乐祸”地大声叫好。云麟“只得推托解手一缕烟的跑了”。其实这就是程瞻庐对李涵秋从小就十分歆羡的“艳福”观的一种反感。李涵秋正因为羡慕男子日夜企盼得到意想不到的“艳福”,在写社会小说时,大量“插播”了云麟左拥右抱的艳遇,而且从美人处得到了“轻裘肥马”的意外之财,那才是李涵秋认为的十全十美的结局。但是,程瞻庐却认为从新旧道德去衡量都是令人不齿的。
当然,云麟和淑仪是从小就被大人们开玩笑,说将来定是美满的一对。在他心中仪妹妹肯定是他的人。富玉鸾牺牲后,他还心不死,这也情有可原。可是,他明明在日常生活中与发妻逐渐建立了感情,觉得她很正派也很可敬,他却对淑仪说:“你那个嫂子为人太忠厚,又太丑陋,我一生一世,是不想同她好的了,除得妹妹,我如若有第二个人在我心上,我将来便不逢好死。”但淑仪并不作正面回应,只是称赞红珠冰姿侠骨,叫人又敬又爱。这时云麟再一次挑逗淑仪:“一个知心的艳友,既已深入侯门,放着眼面前一个姨妹,又如此缘悭情短,叫我活在世上,还有甚么意味呢!”这说明云麟“唯情为活”的人生观外,更在寡鹄的姨妹面前作态,这样的骚扰,不得不令我们感到不齿。
“唯情为活”的云麟实质上是一个有文化的无业“游民”,他一生就是一个寄食者,而且是在女人庇护下的寄食者。他先是入赘寄食于柳氏门下,但他的岳父是个吝啬鬼,容不得他寄食,将他“赶”出了门,他终于回进了自己的家门。从此云麟可以恢复他作为男权社会挺得直腰杆子的人,可是他饥饿的肚子却不争气。不能自立的云麟生活马上成了问题,他已到了借贷无门的窘境。这时他才自叹:“云麟,云麟,你自幼儿不知道生计艰难,误读了几本诗书,总以为情爱两字,是天地间至可宝贵的物事,深厌那金钱龌龊,没的腌臜了少年心地。如今这么样呢?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他们这一班守财奴,原不足怪,只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少妻,只因为我一人不能自立,累着他们忍饥挨冻。”这是云麟在世时的唯一一次清醒。但接着红珠挟巨资来归,他又成了寄食者,于是他又糊涂了,在女人的庇护下以“词章大家”“骚坛健将”“真情种”自居。不过,我们也还要说句公道话,云麟一生虽没有干几件好事,可是他有机会干坏事时,他也没有去下手。曾有当权者封他为秘书长,也有当权者任命他为国民党扬州支部长,他也不去上任,不借此去干出半点坏事来。其实云麟这位主人公就是李涵秋自己从小建立起来的“艳福观”的产物。他曾在《我之小说观(二)》中谈及他自小就嗜坊间所印之唱本,在《安邦志》等弹词的影响下,“是时我方寸小心坎中,遂储满赵少卿之艳福,及冯仙珠以下诸美人之神韵”。而读《红楼梦》后,又“自况宝玉是我前身”。殊不知宝玉的蔑视“禄蠹”是一种叛逆精神,而宝玉的家庭又使他有不必去求自立的本钱;而云麟以贫困之家去追求宝玉的境界,以至于“穷得狗肝都出”,一生成为一个既吃“软饭”又自视当地文豪的“斗方名士”。这是李涵秋的局限性在《广陵潮》中的反映。我们对云麟的“情种”私德和李涵秋的“艳福”观,还是应该有清醒认识的。
至于别的瑕疵也还存在。李涵秋是一个最善于“藏拙”的作家,这既可算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陷。能藏拙在作品中就不会出现硬伤,例如他对革命事物不甚了解,就让富玉鸾早逝;他只让富玉鸾到日本一游,就成了一位党中英才,这一切作者均作暗场处理。李涵秋为了要达成他笔下的大团圆,他不能让绣春受浪子、恶少折磨一生,就让浪子回头金不换,于是将田福恩关进监狱三年零六个月,“轻易地”让这个恶少转变了,这一切他也作暗场处理。这也是他的善于藏拙。但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他的生活面如此狭窄,不能不说除了人生观有弱点外,他的社会视野也让他无法充分发挥自己的创作才能。但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至少可以看出李涵秋既反对“旧得花岗头脑”,如何其甫即为典型一例;也反对“新得一切打倒”,明似珠即为其中代表。这肯定是有借鉴意义的。但怎样是时代所需的楷模呢?要塑造出这样的典型形象,在《广陵潮》中还找不到。像李涵秋这样的作家火候还把握不准,还需等待后来人去创造。好在他的写作宗旨只是要为我们提供一面“镜子”,让人们对照后便于自省。那么,像云麟这面“镜子”,在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还是有相当现实意义的。
【责任编辑穆海亮】
作者简介:范伯群,苏州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和近现代通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