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城

2016-12-28 06:05李治邦
延河(下半月) 2016年11期
关键词:桂兰伯伯表弟

□ 李治邦

小 城

□ 李治邦

常一手在这座小城里是最不起眼的人,常年在鱼市里卖鱼。

他住在这座小城的底层区,也就是一个狭窄胡同的最里头,距离公共厕所需要走十分钟左右,如果赶上拉肚子那一定得紧跑。房子不大,也就算一大间,有个二十多平方。院子里住着几家,有开出租的那算是上等人家了,剩下的都是做手工活的。其中有一个算卦的,因为他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院子里的邻居都不会找他算卦。常一手对这个算卦的照顾不错,算卦的姓古,院子里人就喊他古伯伯。古伯伯没有儿女,他就是一个人。谁都不问他家事,因为古伯伯说话比较狠,如果哪句话没有说好,他给你一句有可能就是真的。那天一个半大小子六娃踢了古伯伯的门,说,昨天你上厕所撞了我一下,那么大岁数眼睛怎么长的?古伯伯在屋里说,我肚子不好,对不起了。六娃说,我顶了你一句,你还骂我臭小子。常一手出来对六娃说,古伯伯说你一句就得了,你大早晨起来踢人家门,这算哪道呢?六娃说,我知道你常一手没爹,你怎么不认古伯伯是你爹呢。常一手生气,但他一生气就说不出话。古伯伯从屋里走出来,没好气的说,你六娃怎么这么说话,你就不怕出门被汽车撞了?六娃头也不回的走了,结果出门就被汽车撞了,小腿骨折。

常一手是八年前到这座小城的,他到处找房,当时就住在街上的鱼市里。后来古伯伯看他可怜,说,你跟我走吧,我给你一间房子住,但你得给我租金。常一手说,我没有钱。古伯伯说,你就倒腾鱼,一准能赚到钱,每个月给我五百就够了。常一手说,给你五百,那我得挣出多少啊。古伯伯说,反正你给我五百,你还有富余。这句话给真让古伯伯说准了,常一手开始倒腾鱼,而且他为人憨厚,买卖公道,卖的鱼又新鲜,每个月都能赚个两三千。给完古伯伯五百,还真有富余。没两年,古伯伯对常一手说,我给你找个对象吧,我侄女,在吉林前郭县。她到这里学裁缝,没有地方住,住我这也不方便。我不想让外人说闲话,她就住你那,你呢,你就跟她结婚得了。常一手没有说话,没有想到古伯伯就把他侄女领过来到他的房间。常一手看了她一眼,不难看,也不好看,就是一个让人记不住的女人。眼睛有些神,递过来的目光有些温度。常一手喜欢有乳房的女人,这个女人有,耸耸的,像是两座小山峰。常一手问那女人,你叫什么名字?那女人笑笑,我叫月月。常一手不说话了,月月也不接茬了。屋子里闷了一会儿,古伯伯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对常一手说,我知道你乡下还有一个女人等着你,你跑出来就是为了躲她的。常一手一惊,下意识的问,你怎么知道的?古伯伯爱答不理的说,我是干什么的!

常一手是个地道的山里人,距离这座小城有三百多里地。还是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在一次泥石流中丧生,蹊跷的是,全村人只有常一手的父亲在泥石流中死了,最后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是母亲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父亲去世那年,他母亲才二十一岁。常一手上学晚,十岁时他才背着母亲缝的书包,走出大山一百多里地以外的县城去读书。上高中的时候,他开始喜欢写诗。他的诗里写道:“大山就是一座坟墓,山洞就是死人的眼睛。”由于他的诗歌太晦涩,老师告诉他不要这么写,诗是最美的文体。常一手不听,他给一个喜欢的漂亮女同学写了情诗,诗里这么写着:“我爱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像我的母亲。只要你的眼睛一动,就是我母亲的笑容。”女同学把他的情诗给了老师,老师当众在班上读了,引起了同学们的轰笑。常一手就一直在磨刀,老师和漂亮的女同学害怕了,见面总是躲着他。常一手高中毕业后,本来有希望能考大学的。可偏偏这时候,他无奈又回到山里,因为母亲的白内障越发厉害,已经摸着墙走路了。常一手是个孝子,在村子里都有了名。他从县城回来忍受着生活的寂寞,在山里种了两年多树,亲手栽了一片矮矮的茶林。他从县城上高中回到家里时,就觉得去茅房解大便很难受,村里人把茅房跟猪圈放在一起,前面是茅房,后边是猪圈。按说常一手从小在这里长大应该很习惯,可是在县城上学几年,回来再去茅房解大便,低头看见猪脑袋探出来就觉得自己脏。山里人是不在家洗澡的,顶多就是天热了到井旁边去冲冲,大人小孩都光着屁股。从县城回来,常一手在井旁边开始不习惯光着屁股。为此,他叔叔一帮子人很气恼,说,你的鸡巴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金贵的不能让旁人看?常一手从小就爱干净,那次光屁股洗澡的时候撞见了村长闺女桂兰,桂兰没有躲,在旁边红着脸说,你的脊梁够不着,我给你冲冲吧。常一手这时候已经脱的仅剩一个裤衩,他给桂兰留个堆满肌肉的后背。常一手对桂兰吭哧地说,我不用你冲,你趁早躲我远点儿。桂兰的脸肯定红得像是山茶花,但她还是戳那不走。常一手赌气地说,你不走,我就不洗了!说完闷头回了家。据说,桂兰回去以后大病一场。

后来,常一手母亲因为白内障彻底瞎了。她发誓要让常一手上大学,不忍心让儿子守在自己身边荒废掉,便在一个黑夜走失了。常一手和乡亲们找遍大山的旮旮旯旯,没有母亲的尸首,只是在一个窑村后面的小溪边,拾到母亲的一只鞋子。常一手跑到山顶,冲着看不到头的山峦吼着,我恨你大山,是你吞没了我父母的尸首,我一定要离开你!没多久,县城的高中同学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这座城市需要人,你来吧。常一手回信,需要什么样的人?同学回信很短,说,需要你这样能写诗的人。常一手信以为真,就准备动身到这座小城,一座城市需要写诗的人,这是一件多么充满情调的憧憬。这时候,常一手的叔叔非要让在他在到这座小城以前结婚,嫁给村长的闺女桂兰。桂兰是个大字识不了一筐的山里女人,纯真的如山里的泉水。常一手断然拒绝,对他叔叔喊着,你想接村长的班,就拿我当你的政治赌注,我才不干呢!叔叔听完很伤心,老泪纵横的说,你就是一个傻子,你到那座城市去干甚,哪有不干活就凭着写诗挣钱的地方?常一手不理会,叔叔说,我是想让你在那干不下去了回来当村长,那座城市不需要你傻小子,可村里需要你,就你有文化。常一手叉着腰冷笑着问,你以为我对村长就感兴趣?叔叔瞪大眼睛问,当村长就是我们最大的荣耀了,你小子查查,咱们常家祖祖辈辈有一个当村长的吗?常一手不屑,赌气的说,桂兰是个文盲,我是个诗人,我才不娶她呢!

八年前的秋天,山上的果子树都结果子了,漫山遍野都是红的。一早上,常一手离开村子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坚定,没有回头看一眼生他养他的大山。他知道桂兰跟着她,因为他听见桂兰在山头给他唱山歌:“红胶泥锅头心风匣,拉一把,灶火里可有了火了。远路上有我的心肝花,腔子上打,身子儿由不得我了。你踏上辣子我踏上蒜,辣辣儿吃一回搅团。配上妹妹我给你唱一天,你让我喝一碗凉水也喜欢。”

常一手到了这座小城,怀里就揣了一千块钱。秋天深了,天气凉了。他兴致勃勃找到高中同学,两个人在一家小酒馆喝酒。他拿出来在山里写的几首诗读给同学听,同学笑了,说我就是给你开个玩笑,你当真了?常一手蒙了,说,这事有开玩笑的吗?同学愣了,说,难道你连这是开玩笑都不知道吗?哪有城市需要写诗的,写诗的能挣钱吗?常一手的手在抖动着,心脏是怎么跳的也不知道。同学说,真怨我,我不该开这玩笑。我知道你在山里不容易想出来,可我就是一个小职员,我真没有本事给你找工作。常一手站起来,脸色铁青,转身就朝外走,同学没有阻拦,就这么看着常一手离去。他知道只要自己没有能力阻拦,因为他也无能为力。

常一手在鱼市一呆就是八年,凭借着他的睿智和努力,掌握了鱼从哪进货,哪的货新鲜又能讨价还价。而且,慢慢知道这座城市的老百姓喜欢吃什么鱼,为什么喜欢吃。他还明白了要和鱼市周边的人搞好关系,不能有半句差错。自己是外来人,人家都是一团一伙。他卖鱼的位置期初在最里边,不好卖。没多长时间就挪到了前边,其实就是管理鱼市的人老黄嗜好养花,常一手就投其所好,总是给他送花,都是鲜灵灵绿嫩嫩的。老黄父亲是文化馆的,常一手每次去总带着一两首自己写的诗,老黄父亲觉得有灵气,时不时还能在文化馆刊物上发表。有了稿费,常一手卖花就不用自己钱了,他对古伯伯说,能进入良性循环了。古伯伯他说,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你缺水,水就是滋润,就是长流水不断线。常一手不懂古伯伯这些深奥的话,但知道是让他坚持。

常一手跟月月结婚了,结婚前有大半年的,月月没有住在他这里,而是住在古伯伯家里头。古伯伯很紧张,他怕四邻旧居的人背后戳点他,因为他不能挨个跟人家解释这黄花大姑娘是他的侄女。古伯伯跟月月闹过多少次,月月噘着嘴,说,我没跟他结婚,我怎么能住在人家家里,我算是什么呀。月月跟常一手好像也不怎么亲热,就好像是对大哥哥一样,弄得常一手很尴尬。结婚前的那段时间又是深秋的一天,这个季节不冷不热,一到晚上,屋子里就觉得凉森森的。月月给常一手买来新衣服,她看常一手在瑟瑟的秋风里,还穿着两件单薄的衣服,在鱼市卖鱼时总搓着手取暖,又买来件紫色的绒衣。常一手穿上,顿时周身都暖融融的。眼瞅着要进腊月,常一手屋子里的被子都很破旧。月月跟古伯伯一商量,古伯伯给了四百块钱,月月买来布,飞针走线做成三床簇新的被子送来。古伯伯对常一手说,你和月月结婚我就不送礼品了,这三床新被算我的,你看看月月的手艺就知道这是人家本行。常一手铺盖着新棉被,外面刮着呼啸的北风,心里如照进一轮太阳。月月见常一手天天早出晚归在鱼市上忙生意,又磨着古伯伯花了两百多块,为常一手买了一辆永久自行车。常一手承受不了这一切,可看着月月那双说不清楚内容的眼睛,拒绝的话涌到嘴边又吐不出来。古伯伯那天晚上到常一手家,坐在床头上抽着烟,不紧不慢的说,你这辆永久车也是我买的,我不能让她跟你这么耗下去了,春节前成亲吧,要不就我存的那点东西都耗完了。常一手不说话就这么低头坐着,古伯伯生气的说,你他妈的倒是吭一声呀,我房子给你住着,大姑娘让你娶着,我脑子有毛病呀。常一手问,那您为了什么呢?古伯伯站起来,戳着常一手脑门子悻悻的说,我没儿没女,就月月这么一个侄女,我就看上你老实厚道。现在男人都是耍贱的,你小子还算是能靠手挣饭的。你说说,你手里有多少钱吧?常一手说,不到一万。古伯伯恼火的喊着,你在这卖了两年多的鱼了,就挣了屁大点儿的钱呀。常一手说,我给老家的叔叔每月寄八百,他就靠我的钱过日子,现在又是肺癌。古伯伯没有说话,倒背着手走了,临走狠狠把门摔了一下,门框都晃荡。

腊月十五,常一手和月月结婚了。刮了半个月的风,到那天就刮完了,满天放晴,阳光刺眼。

古伯伯对常一手说,我没有钱,月月是空着手从吉林松原来的,婚事都得你操持了。常一手一口应下,他从上午就忙活,晚上请院子里的邻居们吃了一顿大烩菜。他跟邻居们说这手艺是母亲教给他的,吃一口保管你想两口。他一边说着一边做着,爱凑热闹的邻居们围过来像看戏一样欣赏着,一向刁钻蛮横的六娃也跟着看。常一手首先放的把花椒和大料铺在锅底,再就是新鲜的大蒜,一瓣一瓣的,白嫩嫩的像是莲花在锅底里盛开。常一手在铺蒜瓣时很用心,总摆出个图案。最费工夫的是切海带,海带切得很细很长,在温水里泡一下,使海带似细而脆。常一手边做边说,我切得不如母亲好,海带似头发,就需要刀功高明。她老人切的时候一条条很细。我母亲眼睛患有白内障,虽然昏花,但做大烩菜的时候,切海带时依然刀法不乱,海带丝还是那么细。六娃插话,啧啧的,这么几年没有见过常一手说过这么多的话,可知道自己要结婚了。大家在笑,常一手又切豆腐,这时候的豆腐在沸水煮也不掉块儿,很完整。豆腐被他慢慢切开,然后放进去一点儿肉末儿,常一手再在用面糊把豆腐弥合上。接下来的就是放大白菜的心,常一手放得都是嫩的,他说,越嫩越好吃。接着常一手开始放粉条,用的是宽粉条,纯绿豆的那种。再往下就是放肉,都切成小指头那般大,肥的居多。常一手把鸡蛋摊成薄饼,然后又切成一条一条的,放到锅里,还有胡萝卜。胡萝卜是切成块儿的,不大,四四方方。其次是黄豆,先把黄豆用水泡上,泡的时间很长。常一手说,黄豆前两天他就得把泡上了。在烩菜的时候,锅里的水就是泡黄豆的水。六娃问,你把黄豆泡这么久好喝吗?常一手笑着回答,你不懂,泡黄豆的水好喝,能滋补人。就这么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六娃不高兴了,说,你常一手是卖鱼的,你怎么着也得放几条鱼吧。常一手没理会他,六娃嚷着,你跟古伯伯一样就是财迷老豆子,那鱼现在能值几个钱。在快揭锅的时候,常一手从一个桶里捞出来六条小银鱼,都是活蹦乱跳的,放到锅里,又放了醋和白酒,三块酱豆腐。十几分钟领后,当锅盖掀开的时候,那一种香味儿扑鼻而来,邻居们吮着香味儿就醉倒了。常一手在餐桌上蹲上了两瓶老白汾,然后抄起大铁勺给邻居们每个碗里放着大烩菜,邻居们欢呼雀跃地端着饭碗等待常一手的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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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走了,六娃对常一手说,我最近开长货汽车了,就是想挣点儿钱。你别光顾着卖鱼,我从东北给你带点蘑菇木耳的,你也卖卖。常一手点点头,问,怎么分成?六娃说,五五吧,我看你人不错。常一手笑了,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五五分成六娃占了大便宜。新房就简单布置布置,窗户上贴了窗花,是月月剪的,都是各式的花,牡丹样子最多。屋子里添了一个躺衣柜子,里边是月月的衣服。月月是裁缝,给自己这段时间做了不少衣服,甚是好看。古伯伯进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说,邻居们的钱都不给你们了,我最近手头紧,医院说我前列腺不好有东西。常一手问,您没给自己算算?古伯伯说,算了,我就是两三年的命。月月瞪了常一手一眼,说,你怎么不会说话呢?古伯伯摆摆手说,我也给你们算了,你们好日子就是这两年呀。常一手愣了,说,您这么是怎么说话呢。古伯伯朝常一手后脑勺拍了一下,说,别看你平常蔫拉吧唧的,肚子里的花肠子也不少。说完,转身走了。常一手站在那直运气,月月噗嗤笑了,说,你还真信他的,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啊,他都是骗人呢。

晚上,一轮明月摸着黑上来,亮亮的,像是按了一盏大灯泡。月月洗的很干净,其实就是这么一间房子,中间拉了一个帘子。月月洗澡很轻,好像是一股泉水潺潺而动。其实这个帘子月月两个月前就做好挂上了,她嫌弃常一手身上有鱼腥味儿,每次见他都吮了又吮,说太臭了。于是,就逼着常一手每天洗澡。家里有个大木桶,每次都是月月烧水。月月在帘子那边说,我洗完你就洗,洗干净了。常一手明白这是信号,意味着两个人在新婚之夜要做点什么。他和月月从来没有近身过,有时候就是拉拉手。古伯伯说过,不成亲,不能做事,做了就没有孩子。有次常一手对月月不满的说,你叔叔就是嘴太碎,有时候我真想扇他。月月不说话,如果常一手说急了,月月会说,没有我叔叔你还睡马路上呢,你就不懂得知恩图报这四个字。

月月拉上帘子,拉的很仔细。常一手问,你拉那么满当干啥?怎么也给我留个缝儿,让我能瞅一眼啊。月月笑嘻嘻的,女人的身体只有自己看,你要看也得我乐意。该常一手进去洗了,他看见大木桶换了清水,热热的,泡进去就觉得骨头酥酥的,觉得柔肠寸断。常一手出来,像一条鱼一样顺在了月月的身边。月月从两个枕头的缝隙中抽出一朵花,那么洁白无暇,隐隐洋溢出阵阵花香。月月调皮地说,你的鱼市旁边就是花市,我今天买了一束,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常一手说,这叫康乃馨,是祝福人健康长寿的。月月说,敢情不是象征爱情的。常一手把月月揽在胸脯上,我们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讲啥爱情。说着,他把灯拉灭,月月又开开。常一手问,怎么了?月月撇着嘴,我不想黑着灯做这件事。常一手惊异地说,为啥呢?月月说,我要看着你做。说着,她一件一件脱着衣服,你看我白不白?常一手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发现月月在灯光的笼罩下很秀美,那两只乳房还挺拔,只是在秀的耳边还有白面的细屑。常一手细心地给她一一择净,说,以后别在人家粮店卖面了,等我挣钱多了就给你开一家裁缝铺。月月叹口气,靠你卖鱼挣钱,猴年马月能让我开裁缝铺啊,你知道开一家店铺得多少钱。这句话戳到了常一手的疼处,两人做着爱,灯光抚摩着他们,给他们在墙壁勾勒出一幅一幅优美的图画。做完了,月月秀觉得不过瘾,她裸着身子盘腿坐在常一手的脚头,说,我和你刚才做了半天,你和我就这么一个姿势,太老实了。常一手眨着眼睛,还会有啥姿势?月月捋着额前的头发,今天我和粮店里的姐妹聊天,有个小妹妹要结婚。她不太懂怎么做事,姐妹给她讲要领时,说了不少的姿势,我第一次听,跟天书似的。你说咱们多傻,就这么老实,不知道问问人家。常一手扭过脸生气地说,你学点儿好。月月狠命扳过常一手,多学些姿势有啥不好,不是跟别人是跟自己的老公。常一手噌地坐起来,你说这话怎么不难为情,牙碜!

夜深了,起风了,刮着窗户忽悠忽悠的。

常一手始终睡不着,他听见月月早就打酣了。月月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手上,显得很温暖。常一手琢磨,自己怎么就这么笨,连和老婆做事儿都学不会,其实他和乡下的桂兰做过一次,那次是喝酒喝多了,做的桂兰在屋子里乱跑,说,你怎么就跟种马一样,就这么吭哧吭哧的。想到桂兰,他听叔叔来信说,桂兰嫁给了外乡的一户富裕人家,给人家生了两个男娃。常一手突然哭了,他想起了母亲,来到这座小城几年了,一直没有回去过。不知道父母的坟墓怎么样了,听说山里下了一场暴雨,坟墓就在山口那,是不是冲没了。他在想,自己到这座城市几年了,卖了几年的鱼,挣了口袋鼓不起来的几个钱,究竟图个啥呢。现在娶了月月,按说有家有口了,可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他突然想起自己进城这几年就没有作过诗呢,当时来到这座城市就是想作诗的。他神差鬼使的摇醒了月月,月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诧异的看着他。常一手说,我会作诗呢。月月没有听明白,就问,你咋就湿了呢,这么大还尿炕吗?常一手笑不起来,说,我说我作诗呢,我给你做一首诗。说着,他穿上了一件上衣严肃起来,说,月亮是你的眼睛,太阳是你的乳房,你让大自然万物生长。你滋润了我,你的乳汁和我母亲的不一样。母亲的乳汁让我成人,你的乳汁让我知道渴望……月月说,你就是流氓!

常一手很扫兴,脱下上衣睡了。

鱼市到了腊月就开始兴旺,六娃的运来的木耳和蘑菇居然卖的很好。他周边卖鱼的就跟他商量,也想卖点儿。六娃就带着更多,常一手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有了,别人想要他就给人家。说起来,周边卖鱼的都曾经欺负过他,让他打扫卫生,鱼市最脏,哪次他都得打扫一两个小时。别人进货都能挑,常一手进货不行,人家给你什么就是什么。有次,常一手看给他的都是臭鱼烂虾,就不干了,跟进货的闹起来。最后周边的人都看笑话,进货的当着这么多人面扇他的嘴巴子。那个进货的叫麻雀,主要他脸上都是雀斑,密密麻麻的,眼睛也长得很小,几乎像是刀割出来的。麻雀个子也很矮小,常一手是一米八几的大个,麻雀站在他跟前就到他的胳肢窝。常一手发火了,吵起来一把刀就横在麻雀的脖子底下。周边卖鱼的都吓傻了,麻雀不含糊,说,你小子有本事就割破我。常一手一用力,麻雀脖子下边就溢出来一串血,像是长虫在爬。卖鱼的吓跑了,麻雀扑通给常一手跪下。常一手跟麻雀成了朋友,麻雀总跟他喝酒,每次都是麻雀躺在那。周边卖鱼的也不敢惹常一手,因为常一手真的敢下手而且动作很麻利,拿刀的那姿势像是电影里日本武士。常一手每天从早忙到晚,回家就是一身的臭烘烘,需要洗个大半个小时月月才能点头。两个人结婚后日子过得很平稳,就是没什么滋味儿。静做过一次流产,常一手赶到医院时候,月月对他说是擦玻璃没站稳,从椅子上掉下来以后,屁股底下就流出了血。常一手很难过,偷偷哭了半天。他太想要这孩子,不管是闺女还是小子。打和月月结婚的那天起,常一手就对月月说,我想要个孩子。月月哪次都愤慨地说,我又不是你传宗接代的工具,好生活我还没享受呢。两个人只要一做爱,月月就让常一手戴避孕套,常一手觉得戴上去难受,就像是在三伏天套上雨衣在街上走。后来,常一手耍个花招,戴上避孕套之后找个机会偷偷摘了下来。果然半个月以后,月月慌张地对他说,我怎么怀孕了呢?

春节过去了,这座城市看着就有了颜色。

常一手接到桂兰的电话,说他叔叔因为胰腺癌不行了,活不过这几天。他赶快跟月月商量,说一定要赶回去跟叔叔见一面。月月拿出来一千块钱递过去,说,你进城就没有回去过怎么着也得跟乡亲们一个见面礼。常一手心疼,说,太多了吧。月月说,钱还可以再赚,乡情不能丢了,你回去得有一个脸啊!古伯伯过来对常一手问,你是常住还是短歇?常一手叹口气说,月月怀孕了,我不能常住,也没有啥可常住的,三四天就回来。古伯伯说,你在你老家还有挂念的,这次回去一刀两断吧。常一手愕然的问,我有啥挂念,叔叔这么一死我就断了根了。古伯伯瞪着常一手说,你总有心眼藏着,你那心眼就跟鼻尖那么大。说完就转身走了,月月问,你还有啥挂念呀,我都有了你的血肉。常一手烦躁的挥着手,说,你听你叔叔瞎叨叨,他就是丧门星!

从这座小城回到老家,需要坐长途汽车四个多小时。还要坐转回家的小车,前前后后又得三个小时。常一手回到家已经擦黑了,桂兰在村口等着他,第一句就说,叔叔死了。两个人紧赶慢赶到了在叔叔的遗体前,常一手扑通跪下。他看见叔叔的脸色像是秋后的黄梨,蜡黄蜡黄。叔叔的身子像是一捆深秋的柴禾,干涸了。又像是一潭枯水,怎么淘也淘不出水。婶子颤巍巍地对他说,侄儿啊,没别的求你,你把你弟弟带到城里吧,干啥都行,哪怕到澡堂子里给人搓澡修脚拔火罐子。常一手问,他会吗?他这句话刚落地,婶子又给他跪下。婶子抹着眼泪说,在山里实在呆不下去了,你弟弟快二十岁了,连个婆姨都娶不进家门。常一手扭脸看看表弟,也是像他那么高个,脸庞也像他那么宽,颧骨高高的,眉毛黑黑的。他问表弟,你上了什么学?表弟腼腆地说,初中。常一手又问,都去过哪?表弟朝远处指了指,说是十里外的窑村。常一手知道窑村也就在山的那边,爬山路得三个多时辰。料理完叔叔的丧事,常一手就回到了自己的宅子,这个宅子已经空了许久,房顶上长满了荒草。风使劲儿吹过来,荒草就随着摇曳。当常一手叨叨着母亲名字走进去以后,意外发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关门的时候看到了桂兰在屋里坐着。

常一手愣住了,心里一揪一揪。他走的这几年桂兰有些老了,脸色皱皱巴巴,头发没有了光泽,散散的。只是眼睛还那么亮,如是入夜后的那一弯银月。嘴唇还是那么鲜红,薄薄的,像是山里人爱吃的两片煎饼。常一手算了算,其实桂兰才三十岁出头,桂兰这岁数在城里还像个小姑娘呢。鱼市的管理员有个刘姐,四十多岁,没事儿就跑去做美容,脸上天天贴着粘那的,保养的像个二十几岁。动不动就说我们女孩子怎么长怎么短,说得常一手那天发火了,说,你多大了还女孩子,在我们那你就是姑奶奶了。那天刘姐不高兴了,戳着常一手的鼻子说,我就是你姑奶奶,你现在卖鱼就得靠我给你撑着。常一手还了一句嘴,我要不喊你姑奶奶呢。刘姐说,我让你挣不到一分钱,不信就试试看!

常一手哑了。

桂兰轻声问他,你想吃啥?常一手说,喝粥。桂兰就给他把灶上的火点起来,噼里啪啦,柴火在灶里蹦来跳去的。很快大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桂兰弯着腰一点一点地熬着,不急不慢的。常一手躺在炕上,褥子被子都是新的。摸上去厚厚的,柔柔的。他捏了捏,绝对是新鲜的棉花,刚弹出来的,还带着一股子田埂子味道。常一手和月月结婚的这段时间,都是常一手回家给月月做饭。有时候月月从粮店回家累了,常一手就端过来脚盆给她洗脚,然后给她按摩。常一手要是出去趸货,回来以后不论多累,月月都磨着他按摩脚。月月虽然是东北人,但特别怕凉,尤其到了天乍冷的时候,屋子里还没给暖气。常一手就把被子铺好以后,都是先躺进去,用自己的身子把被窝焐暖和了,月月才顺进去。常一手正想着,桂兰把粥碗小心翼翼地端上来,摆上了小炕桌。桂兰问,喝酒吗?常一手摇摇头,递嘴就喝了一小口,香得浸到骨子里。粥是小米的,黄澄澄的,像是一碗碎金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很长时间,桂兰在抽泣。常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叨叨着,我没跟你结婚是我的错,可我没法给你结婚呀。桂兰摇着头说,我不是说这个,你就没有听村里人给你讲什么吗?常一手疑惑的问,没有啊。桂兰突然躺下,蒙着被子大哭,常一手手足无措,就在旁边小声地说,不至于吧,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你倒是说呀!桂兰霍地坐起来,说,我被窑村的一个傻子给强奸了,强奸完了傻子就到处说这件事。常一手发呆,他情不自禁的抱住了桂兰,眼泪扑簌簌的朝下淌。他知道桂兰是会老死在家里,不会有人娶她了。桂兰挣扎出来,指着常一手骂街,骂的很难听,祖宗八代都骂遍了。常一手就这么听着,他实在说不话来。桂兰说,你在城里挣钱立业,听说你老婆怀孕了,你想没想过我。常一手点头,我想过你。桂兰咬牙切齿的说,你也睡过我,你跟那傻子抢劫我一样,让我活不能活死不能死。你说,你怎么补偿我吧!常一手对桂兰说,我家这个房子是你的了,虽然破点儿,但还能值几个钱。起码你不跟你父母住了,我知道你父亲嫌弃你是闺女,不待见你。桂兰说,房子是你的,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要。常一手看着憔悴的桂兰眼眶湿润了,他再次抱住桂兰,桂兰摆脱着。他对桂兰说,跟我到城里吧?桂兰说,我不去,我就守着这儿。常一手说,这有什么好的,你看你过的苦日子。桂兰说,我跟你到城里算什么,你有老婆,我不当你的小老婆。常一手叹口气说道,这里穷山僻壤的,有啥好呢?桂兰说,我觉得这里豁亮,每次到了山顶上,看着那么多的树,那么多的草多好啊。你们城里有吗?常一手一把将桂兰揽在怀里呜咽着,他懂得了桂兰其实心胸比他大,他跟桂兰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每次遇到什么难事都是桂兰挺身而出护着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千块递过去,我知道你手头紧,也没有挣钱的道。从今后,我每个月给叔叔的钱就给你。桂兰没有接,梗着脖子说,我在山上住了很多果树,我不用药打,县城有人过来买,每年能有两三万呢。常一手把钱塞到桂兰的衣口处,他看见两个乳房像是兔子在那里蹦来跳去的。桂兰说,今晚我陪着你睡吧,傻子强奸完了我就这么想过。常一手陡地犹豫着,他想着月月那双眼睛,桂兰过来给他脱了衣服,他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他看见桂兰也脱了衣服,也像一条鱼,两条鱼在烧热的炕上的火烤着煎着,身子骨被烤焦了,一点儿水都没有了。

转天一早,常一手带着表弟上路了。他拐过一个弯,又看见桂兰站在山顶上给他唱着山歌:“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表弟对常一手说,桂兰天天就在那里唱,村里人都说她疯了。常一手不满的对表弟说,你以后这样的话别说,我不爱听。表弟闭上嘴,他从小就怵头这个哥哥。常一手问表弟,你说你到底会什么,你到城里怎么混?表弟说,我在县城澡堂子真的搓过澡,手法是跟扬州来的一个师傅学的。常一手说,那你为什么不在县城里接着干呢,你跑回来干什么?表弟委屈的,县城挣得那点钱太少了,指望甭想娶到媳妇儿。常一手问,咱村娶媳妇得花多少钱?表弟吭哧半天才说,起码得盖一明两暗的新房子,还有一套家电,得给人家彩礼五万,这加在一起就得二十多万。常一手皱着眉头,问,你这得搓出多少人的澡才能挣出来?表弟涨红着脸,我娘说了,剩下不够的就朝你要,说你到城里这么多年了,有钱!

常一手带着表弟回到家,先把表弟带到古伯伯家里,夜色很深了。古伯伯抬头看了看表弟笑了,问常一手,你是想让这小子住我这,常一手说,他是我表弟,有了事由就搬走您放心。古伯伯说,我给你算了,你这次回去惹了不少事啊。常一手回头对表弟说,你不是说憋着呢,你出门朝左拐走三十几步就是厕所。表弟闷头走了,古伯伯说,你带来这个小子不是个省油灯,小心有一天把你卖了。常一手说,他不敢。古伯伯说,他是奔着你钱来的,你留心吧。常一手说,我扛不住,我叔叔死了就剩下他在家,一个半大小子够难受的。古伯伯斜着眼睛说,你不是菩萨,你也不会普度众生。常一手低着头说,您得跟月月说一句,我说她就跟我闹了。古伯伯从枕头旁边抻出几张纸牌,捻了捻说,以后真正能跟你过的,舍得拿出一切跟着你的就是月月。你做了对不起月月的事情,我不惩罚你,会有人惩罚你。常一手辩解着,我没有做啊。古伯伯厉声道,你没做,你这次回去就做了!常一手一愣,古伯伯把纸牌扔给常一手,你看看你的牌,什么都告诉我了。你知道月月为什么要投奔我,我为什么要撮合你们俩。常一手看着古伯伯,其实这个事他早就想问,但哪次都张不开口。古伯伯勉强站起来,常一手看见他的身体像是被风吹得老树,摇摇晃晃。古伯伯说,我弟弟在松原娶了一个老婆,比他小二十岁,结果娶了一个母狼。月月实在忍受不住才跑过来,这个母狼当着我弟弟面是人,背着我弟弟面就是狼。月月奔我来,她在松原,这条母狼逢人就说月月是石女,来不了例假,跟男人做不了事,阴道都长死了。常一手觉得浑身在起鸡皮疙瘩,古伯伯说,这就是让月月死呀,我就是让你和月月结婚,让月月生孩子,告诉那里的人,月月不是石女,懂吗?常一手看见古伯伯嘴唇哆嗦着,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抖动。他问,月月怎么不跟我说呢?古伯伯说,你混蛋,一个女孩子能跟你说这个吗?她就是有苦就往自己肚子里咽的人。正说着,表弟走进来,戳在那,然后对常一手说,哥,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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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常一手和月月跟古伯伯和表弟一起吃的,他做的捞面,三鲜打卤面,那虾仁都是鲜的,是跟自己卖鱼的送来的。四个人这么吃着,表弟吃了一碗看着常一手,月月又给他盛了一碗。表弟又吃了一碗,这次看着的是月月,月月再给他盛了一碗。表弟问,我爱吃蒜,有吗?月月给他包了一头,表弟大口大口的嚼着。常一手说,以后少吃蒜,吃完了你干什么都没人理你。表弟不情愿的放下手里的蒜,嘟囔着,怎么连蒜都不让吃呀!晚上,常一手在古伯伯房间里搭了一个床,就是过去的一个沙发床。古伯伯阴沉着脸,在那自己跟自己下象棋。回到房间,月月洗澡,喊着也让常一手洗澡。常一手不想跟月月做,他昨晚跟桂兰做完以后就觉得自己萎缩了。躺在床上,月月说,昨晚我发高烧,烧得我都迷糊了,是叔叔过来给我吃的药。常一手攥住了月月的手,觉得还是发烫,就下来给她沏了一杯红糖水。月月继续说着,叔叔说是你造的孽,你昨晚干什么了。常一手烦躁的说,你叔叔每一次说我好的,你别听。但常一手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而且很不规律。月月背过身,说,我就是想和你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你又带过来一个添事的。常一手说,你叔叔给我说了你过去,你背着一个石女的罪名。月月突然歇斯底里的喊着,你少跟我说那个,你再说我就撞墙死给你们看!

夜深人静,隔着一道墙,常一手听见表弟的呼噜声。

转天一早,常一手在鱼市看家送山货的六娃。常一手递过去一个信封,告诉六娃,里边是五千多块钱,两个月的分成。六娃利落的把信封顺在衣袋里,说,怎么比过去少了?常一手不高兴的,现在不像过去那么好卖了,你那山货成色也不如从前。六娃笑了笑,你现在脾气见长。常一手凑近六娃说,我求你一件事,你认识不认识澡堂里的人?六娃撇着眼,你想泡妞,行,我后天去四平拉货,回来带你小子去尝鲜。常一手说,我就问你认识不认识,那么多废话。六娃眨巴着眼睛,当然,我有个哥们儿是澡堂子小老板。常一手说,昨天我把我表弟从乡下带来了,他会搓澡,你给他找个活儿干,最好睡在澡堂子。六娃咂巴咂巴嘴,为难的说,现在找差事难啊。常一手又递过去两千块钱,你去办吧,这钱你给谁我就不管了,最好你去四平前就办利落。六娃没有说话,点好了钱走了。

月月在菜市场转了一圈,最后才走到常一手的鱼摊面前,选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常一手也不说话,蹲在地上从储水柜里摸出那鱼,刀背朝鱼头狠狠砸去,几下闷响,那条刚才还睁着眼睛的鱼就一声不吭地横在那里,常一手的刀身快刮了几下,鳞片愤愤落了一地,然后再轻轻的一划,刨腹,麻利的拽出心脏,扔进一个塑料带。月月问,这多少钱?常一手一笑,说,我们是夫妻,你还问价干什么?月月固执的问,我就想问问,这该多少钱?常一手说,我一般不给顾客干这个下手活,都是人家回去自己做,人家还怕我做不好呢。也有顾客让我做这些下手活,连鱼带这下手活,五十块钱吧。月月没有说话,拎着塑料袋一扭一扭就走了,她回头跟常一手说,回家你熬鱼,我想吃鱼了。常一手喊着,我不做,我从来不做自己卖的鱼。你回家把鱼放在水盆里,弄不好还活着呢。月月回家,把鱼放到水盆里,发现竟然还真活着。在水里,鱼张着嘴,一口一口喝着自身的血水。这时候,锅里的油还在吱吱冒烟,月月犹豫着迟迟不肯动手,等鱼闭上眼睛。可鱼就这么睁着眼看着她,月月知道它想活下去,就这么鱼和月月对峙了整个下午,最后,还是月月一闭眼把鱼扔进油锅,听到呲地一声,鱼的眼睛算是彻底闭上了。她炖好鱼,给叔叔端过去一碟,埋怨叔叔,你怎么把我的事情告诉常一手呀?叔叔说,与其我说,也比你说强。月月哭了,说,那女人怎么不死呢,怎么坏人活得这么舒服呢。叔叔说,我算了一卦,你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那女人就有了应该有的结果。月月惊讶的问,什么结果?叔叔说,天机不可泄露。

月月咬着后咬牙切齿地说,她得死!

常一手的表弟在外面逛了一天,晚上乐滋滋的回来了,还给自己添置了几件衣服。六娃跟着脚也走进古伯伯的房间,他吮着味儿问月月,这鱼炖的不赖呀。月月给六娃递过去一双筷子,顺手推过来一只碗。六娃吃着,那眼睛扫着常一手的表弟问,这就是那个能搓澡的表弟呀。常一手问,怎么样了吧?六娃说,找到了,费了很大劲儿,每个月固定工资两千,多搓一个澡有提成。管吃管住,怎么样啊?常一手问表弟,你听到了吧。表弟憋了半天说,凑合吧。六娃甩了脸子,这叫什么话,凑合,你拎着灯笼找找,能有这么好的活儿吗?表弟也不在乎,问,我能再玩两天去上班吗?常一手说,你说呢,你是玩来了还是挣饭吃来了。表弟说,挣饭吃不就是为了玩儿吗?六娃插话,我还真没有见干你这样的人,你别去了,我不管你的事。常一手放下筷子,呵斥着表弟,你还不谢谢人家。表弟沉着眼皮,说,那就谢谢哥哥了。六娃说,人家老板跟我说了,干好了加钱,干不好滚蛋。沉默半天的古伯伯说,澡堂子里边比较乱,你就闷头干自己的活儿,嘴甜点,手勤点,别偷懒耍滑。晚上在澡堂子睡觉要小心,里边湿气大,要尽量开着窗户。月月看见表弟的盘子光了,又给表弟盘里添了一个鱼尾巴。六娃殷勤的对古伯伯说,我过几天去四平拉货,您算算,还顺利吗?古伯伯拿出三枚铜钱放置在手中,把三枚铜钱放置在入挂盘中,掷了几次使得变动便是卦爻结果了。六娃有些紧张,不错眼珠的看着。古伯伯问,你前几天去西北了吧?六娃说,我不知道您说的西北在哪,我去了一趟宁夏六盘山。古伯伯说,那就是西北呀,你是不是在道上遇到什么劫难?六娃脸色苍白,说,有啊,一个骑摩托车的拿着枪指着我,非让我停车。古伯伯问,你停了吗?六娃说,我能停吗,停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拉一趟货容易吗?古伯伯问,那结果呢?六娃说,我一拐把给他顶到地沟里了。古伯伯点点头,他死了。六娃喊起来,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呢?古伯伯说,你这几天出门要善事,不能再动血性了。六娃忽然给古伯伯磕头说着,我在加油站就听说了,他死了。没有办法,我不想撞死他,是他拿枪逼着我呀。常一手看见表弟的汗水下来了,放下饭碗就离开了房间。古伯伯笑了,对常一手说,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挣钱不容易。澡堂子里是非多,诱惑多,一手啊,你要盯紧他。六娃抽了一颗烟说,老爷子,你吓唬他拿我开涮干什么!

一个星期以后,常一手接到六娃的电话,问,月月怀孕,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跟女人有房事了?常一手说,你什么意思?六娃说,这次去四平不错,带回来的山货也好。晚上,我们外边喝点酒,给你货,我带你到澡堂子洗个澡。常一手犹豫着,说,我那表弟在那一个星期了,也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回来。我不放心去了一趟,也不搭理我。六娃说,听说干的还算可以,每天能搓个四五个澡呢。你去看看他,连带着我们也在洗个澡。常一手勉强说,洗澡还行,别的我不干啊。六娃笑着说,你除了卖鱼,你还能干什么。半个小时候,在澡堂子后街那个胡同,有个酱羊骨头店那见吧。常一手放下电话,心有些跳。他觉得六娃说话怪怪的总有点玄机,他跟月月说,我和六娃喝个酒,晚上去看看表弟。月月没有说话,最近她的妊娠反应很厉害,总是呕吐。出门时,他看见古伯伯房间灯黑着,但门还留着一个缝儿。他推门进去见古伯伯躺在床上,就问,不舒服呀?古伯伯说,我等着死了。常一手也不好说什么就退出来,他听见古伯伯在黑暗里说,人要是想死了,看什么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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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一手来到澡堂子后街那个酱羊肉骨头店,见六娃已经坐在靠窗户那。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点了一个热火锅,里边煮的都是酱羊骨头。两个人要了一瓶二锅头,六娃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常一手是一小杯,因为常一手平常是不喝酒的。六娃和常一手吃着喝着,六娃面不改色的说,我们以后分成要变了,我要六成,你要四成。常一手问,为啥呢?六娃说,我每次拉山货都冒着风险,弄不好就把命搭进去。常一手没有说话,眼皮也不抬一下。六娃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乐意,但没有办法。你不答应,周边卖鱼的也找我,他们答应。常一手也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找别人问了,他们愿意分你四成,你就着他们。六娃问,你不后悔?常一手说,我说的应的都不会后悔,即便后悔我也不说出来。两人吃完饭就朝澡堂子走,夜色漫上来,月朗星稀。常一手想起了月月,他觉得从老家回来就觉得愧对月月。可当时他要是不对桂兰怎么样,桂兰也是要死要活。

两个人走进澡堂子,小老板跟过来,说,都安排好了。两个人到池子里泡了泡,泡到骨头软了才上来。六娃问,你是不是让你表弟给你搓个澡啊。常一手摇头,我要让他搓,他会记恨我一辈子。六娃说,那我就去搓,起码给你表弟挣个提成钱。说着六娃就朝搓澡区慢慢走着,在老院,常一手看见表弟站在那望着他,眼神凝固着,说不清是怨恨还是别的。常一手还是走过去,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常一手问,怎么样?表弟说,我再干一个月就回老家去了。常一手惊讶的问,为什么?表弟说,我娘让你管我,你不管,你就让我在这低三下四伺候人。常一手生气的说,你娘不是说让你搓澡,说你会,你也愿意。表弟悻悻的说,我能说什么,我也想卖鱼,我也想在这里娶个你那样的媳妇。你做到的,我怎么不能做到。常一手沉默,老半天才说,我吃的苦你知道吗?你不就想不吃苦就能得到吗?六娃过来嚷,嚷嚷着,你搓啊,你要不搓我就找别人了。表弟低头跟六娃走了,常一手心里酸酸的,他觉得自己怎么都不是人。他到休息间躺在那,有一个女孩子过来问他按摩吗?常一手摇头,女孩子问,你喝点什么?常一手知道再不花点钱就该遭白眼了,就说,来一壶花茶。其实他不懂茶,这还是古伯伯爱喝的,说花茶有味道,有香气。他躺在那,听到有人在唱歌,唱的是他熟悉的家乡山歌:“一杯酒,敬北斗,北斗牵着人儿走。妹妹拉着哥哥手,遇到狼群你尽管吼。哥哥是北斗,妹妹敬你酒。三杯美酒你进不了口,哥哥你就是一条狗……”他下意识站起来寻找,才发现不是谁唱的,是电视里播放着。他又躺下,那女孩子端着一壶花茶走过来,给他沏上,问,吃点什么,有瓜子开心果花生仁什么的。他看见这个女孩子一件黑色短裙,脸上皮肤洁白光滑,乳房也高高的。常一手不禁僵住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但那痴痴的样子还没散去。女孩子笑笑,问,您是不是叫常一手啊?常一手楞了,说,你怎么知道?那女孩子抿着嘴,我叫刘艳,你弟弟现在追求我呢。常一手的心砰地一声,沉默了。刘艳说,你弟弟说你给他留了一处房产,你现在是鱼市小老板,手里有个几十万,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常一手问,你觉得他说的是真是假?刘艳说,你弟弟这个人老实,在这干的也不错,就他手脚勤快。

休息间里的人越来越多,常一手想走了,他站起来对刘艳说,你这么漂亮,为什么要跟一个从山里来的穷小子呢?刘艳说,我也是从农村来的,我就想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常一手问,你说我弟弟靠得住吗?刘艳点点头,常一手看了看休息间,灯光黯淡下来,有不少女服务员在跟客人低低说着什么,都是那么好看,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短裙。那一条条秀腿在戳立着,忽隐忽现,撩拨着这里的客人。常一手觉得自己离开了这个时代,对眼前这一切都那么陌生。他进了这座城市就开始卖鱼,一直到现在不知道卖了多少条。他每次都按照月月说的洗澡,但每次月月都说他身上有鱼腥儿味道,说他一辈子也洗不掉了。常一手看见临床的女孩子把身体全部瘫在一个秃头的男人怀里,那男人的手伸到了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常一手对刘艳说,你跟我弟弟真不合适,我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给他留什么房子。刘艳说,我去了他说的那间房子,跟他住的那个老头儿一直在咳嗽,确实活不长了。常一手一惊,问,你们去了古伯伯家了?刘艳说,我可以等那个老头儿死,我进城就想有一间自己房子,多破旧多简陋我都喜欢。常一手说,那是古伯伯的,跟我弟弟没有关系。刘艳说,他死了能给谁,还不是给您啊。常一手本来想走的,但脚步没有动,而是问,我弟弟还跟你许诺什么?刘艳幸福的说,他说一辈子爱我,就爱我一个人。他还说有一分钱都给我花,他心甘情愿。常一手走了,走得很快,他听见那女孩子跟过来说,我信他的,我对男人很了解,我知道他不会骗我!

常一手没有等六娃出来,自己穿好衣服,跑到前台结账。他本想给六娃结,前台的人说六娃说你可能要结账,就让你结自己的,他今晚就不走了。常一手走出澡堂子,他朝家里走着,觉得越走越远,走了很久都没有走进那条胡同。他就像有人在悬崖旁推了他一把,在空中飘飘欲仙,失去了任何抗拒的本能。

那晚的风很凉爽。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突然下起了雨。月月跑到鱼市找他,常一手每次都得在晚上八九点才完事,收拾干净了就更晚了。月月跑着气喘吁吁,对他说,我叔叔死了。常一手听完诧异许久,才匆匆跟着月月回来。走到古伯伯房间,见古伯伯躺在一条破旧的藤椅上,脸色平静好像睡着了一样。常一手走到跟前俯身听着古伯伯呼吸,已经没有了。他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流满了全脸。月月说,一个小时前他喊我过来,说有事找我。月月停住,常一手问,跟你说了什么?月月眼圈通红,哽咽着,他说要死了,说跟你小子跟对了,你是个好人。常一手磨着古伯伯的手,觉得还有温度,就给他搓着手。月月说,叔叔说过这房子给你,绝对不能给你弟弟,给了他就是一个祸害。说我会生一个闺女,房子留给闺女住。还说给我们留了十万块钱,都是算卦挣的,不算是干净钱,但也都是良心帐。房间里一片寂静,外边的雨忽然下大了,一直敲击着窗户,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常一手说,你叔叔还说了什么?月月想了想,没了。常一手摇头,说,还有,你再想想。月月说,我叔叔跟王片警说妥了,一定要给咱俩办户口,说是城里人就得有城里人的身份,将来不能是孤魂野鬼啊。常一手给古伯伯磕了三个响头,月月也跟着磕。月月说常一手磕出了血,在给他擦。常一手没有说话,回到自己房间撕出一个白被单回来给古伯伯盖上,然后跑到外边带回来一捆香,捻出三根点上。他找不到古伯伯的相片,月月从一个抽屉里拿出来,常一手看已经镶好了黑框,古伯伯微笑着。月月说,我叔叔前几天就跟我说了,他挑了这张,觉得不能哭着走,得让他笑着看我们。

半夜响了一声雷,很响,震的玻璃窗都在颤抖。

常一手和月月就这么在古伯伯遗体旁站着。月月说,我累了,我想回去睡会儿。月月走了,常一手还这么站着,他觉得自己灵魂也跟着古伯伯走了。突然房间里响起了电话铃,常一手不知道这个房间竟然有电话,就下意识接了。说话的是一个女人,慢悠悠的问,你是常一手吗?常一手嗯了嗯,那女人笑了,这是你弟弟给我的电话,说有急事可以打。常一手终于听出来是桂兰的声音,就问,怎么了?桂兰说,我怀孕了!常一手看见那条白被单好像鼓了一下,他的眼睛差点儿蹦出来。他走过去跪下,他觉得古伯伯一直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什么。结果他也没有说,古伯伯也没有说。

□李治邦,河北安平人。中国作协会员,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五部、散文随笔集三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群星奖”银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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