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80后的一个文学样本

2016-12-28 05:59
延河(下半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张悦然作家记忆

□ 张 英

张悦然:80后的一个文学样本

□ 张 英

名家档案

张悦然,1982年生于山东济南。曾获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6年以300万元的版税收入,荣登“2006第一届中国作家富豪榜”,成为当年度唯一登榜的80后女作家,引发广泛关注。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张悦然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图文小说集《红鞋》,主编主题书《鲤》系列等。

《茧》:从父亲那里偷来的故事

张 英:上一个采访还是在十年前。《誓鸟》之后,你遭遇了什么,需要十年的沉淀?

张悦然:《誓鸟》在2006年出版,我写完以后感觉需要慢下来。《誓鸟》之前,我已经出版过三个长篇小说,关于青春的一些本能、自我的表达已经完尽。过度的表达其实是对青春的一种透支,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忽然之间成熟了很多,变得很沧桑。

在那之后,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沉淀去学习,按照自己内心的节奏来写作,所以就慢了下来,没想到过了那么久。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在我们现在的时代。在文学的路上,每个人都希望生长快一点,再快一点,周围的环境,也会不停地跟你说,你应该再快一点。

但在这种此起彼伏的声音里,我希望自己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当我摆脱了这种外界的束缚之后,我就会发现,我只忠于我内心,时间就变得非常缓慢,然后不知不觉就过了很长时间。这十年期间我没有发表长篇小说,但做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主编杂志、写短篇小说。

我按照自己的节奏里写作,这些年里我慢慢觉得,好像有一些新的东西生长出来。我现在也觉得很惊异,竟然过去那么多年。可能因为相隔的时间很久,在这本书的写作中探索很重要的一些话题,使这个小说和之前的小说有特别大的反差,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写作阶段。好像原来在一条路上走,忽然之间拐了一个弯,然后来到一条更宽的路上。

张 英:《茧》这个故事从哪里来的?

张悦然:这本小说写了七年,这个故事是从我父亲那里偷来的。我父亲以前讲过并且可以写成小说的故事,好像忽然之间来到我的面前,我感觉它变成我在思考的一件事,很想把它写出来,所以有一点像带着故事上路的感觉,具体的构想是在创作过程当中一点点清晰起来的。

父亲年轻时是文学青年,在中文系读书,1978年他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故事来自于他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爷爷家是医生世家,父亲童年住在医院的大院里,隔壁楼里有一个医生,在批斗中被人往脑袋里敲进一个钉子变成了植物人,那是父亲很熟悉的一个叔叔。这个植物人后来就一直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但凶手是谁,始终不知道。也许就在另外一栋楼,也许就我在奶奶家的楼上。我父亲每天都在考虑这个事情,谁是凶手。后来他把这个童年难忘的记忆写成小说,寄给了上海的杂志。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录用通知,以及编辑的夸赞,他特别开心,跟他女朋友(我妈妈)庆祝了一番。不久后,他又收到一封信,编辑跟他说:“上面觉得这个小说的调子还是太灰了,我们可能暂时没办法发表”。我爸一场空欢喜,就把这个退稿扔到了抽屉里。

他后来又写过别的小说,调子也很灰,都没有发表。我觉得他底子里可能就是特别悲观主义的人,又遇到了那样的时代,恐怕他也写不出什么明亮的东西。再后来他毕业留校教书,我出生了,他的书桌就被一张婴儿床代替,之后,他就没有再写作。

他很久以前就给我讲过这个故事,我当时觉得没什么意思。可是一天一天过去,渐渐地我发现这个故事来到了我的心里,我在不停地思考,在那个医院大院里,那些人的后代,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会不会相遇?会不会成为朋友?会不会相爱?我知道就算相爱无非是一个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但是我觉得想成为罗米欧和朱丽叶也不容易,至少得有爱的能力。如果罗米欧失去了爱的能力,如果朱丽叶每天都在想着罪的问题,他们该怎样面对生活呢?我觉得这个故事就变成了我必须要写的、必须要去面对的东西。

我决定写这个小说以后,就去做了一些调查,回到原来的医院里去了解当年的那起凶杀案留下的记录。那个医院碰巧是我出生的医院,我出生的时候,这个植物人还活着,他可能就在隔壁的某个病房里。我们曾在某个时间离得特别近,算是相遇的时刻吧。

记下这个故事,对于他,对于他的家庭来说,也许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不会改变什么。但是,就像我说的,我觉得特别重要的是对于我,对于后代的人来说,我觉得这个意义在于,我们应该怎么样从坍塌的精神废墟上去重建精神世界。

这个小说对我爸爸也没有意义了。因为他已经忘了这个故事,或者他已经写过,对这个故事没有这么深的感情了。这个故事它只对我有意义。这就是整个创作过程。

张 英:父亲对你创作和生活重要么?为何在你小说里经常出现?

张悦然:因为我长期在小说里写到父亲,我和父亲的真实关系常常倍受关注,大家都问你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父亲还是挺正常的,他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很优秀的人。

追溯我的写作,我开始写小说不久就在一篇小说里把父亲给杀掉了,而且是因为一个特别奇怪的原因,现在我自己看都不能理解。有一个女孩,她父亲是一个画家,父亲长期需要她来做模特,每天把她摆在那个地方,让她摆某个姿势,不许动。这个女孩一直在父亲这种暴力的控制下。有一天她出门遇到一些男孩,这些男孩就有一点调戏她说晚上要不要跟我们去舞厅,但是你的嘴唇太白了,你要是嘴唇红一点就是美人了。这个女孩回家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口红,然后找父亲红色的颜料,想把嘴唇画一画。但是她发现没有,父亲画她从来不用红色的颜料。这个时候父亲又让她坐在那里不要动,她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变黑,中间的过程很漫长,她急于去舞厅,最后跳起来把父亲杀死了,用父亲的血把嘴唇抹红,出门了。

我自己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很崩溃。我后面的作品里开始不断杀死父亲,反正父亲就是死了一回又一回,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后来出现了转折,开始写恋父的情节,特别爱慕父亲,爱得不行,强烈炽热的爱。现在我回头去看,小说人物爱的父亲其实并不是那个真实的父亲,是一个接近完美的,像一个蜡人的存在。当父亲是这样的角色的时候,女孩会表现出对父亲无以复加的爱。

《誓鸟》:关于爱情和记忆

张 英:《誓鸟》的写作动机来自何处?

张悦然:都说新加坡是个中西融合的地方,当我被放在南洋那块地方时,这时候我就发现,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对我的影响还是很大。就像我在新加坡看到当地人过中秋节,在最主要的马路上一整条街道上放满了花灯,比我们过得还热闹。但是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中秋节的来历,永远都不能理解这个节在中国经历了这么多年演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这边哪怕节日的气氛淡了,中秋节看到月亮,心里还是会想到很多远去的亲人朋友什么的。

那个时候我特别想追溯中国人在那片土地上留下的点点滴滴。最早去南洋的华人,男的被叫做“巴巴”,女的被叫做“娘惹”,他们最初下南洋,完全是蒙昧未知的那种心情,和异邦外族,包括各种各样的交流、融合、通婚,这些经历和故事传闻特别吸引我。我在想象,在那条中国开往南洋的大船上会有形形色色的人,会有外国的使臣,会有传教士,会有水手,会有中国的大臣、太监,还有歌女。这些人在船上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我就写了一个明朝的故事。

我们这代人最初写作时积蓄了很多感情,有很强烈的要说的欲望。但当感情用完,而经验、阅历尚未补给的时候,就会觉得空。但是和前人不同的是,我们没有厚重的现实来屏障和阻隔我们的想象力,这些想象力往哪儿放?我把它放在了历史里,这就是我找到的突破口。不过,历史不是我小说的重点,只是个点缀,就像是一条裙子上的亮片。但把这些零碎的亮片连起来看,就变成了一面镜子,折射出当时南洋的历史风貌。

张 英:你在小说的题记里说:记忆如此之美,值得灵魂为之粉身碎骨。记忆在这里其实就是爱情,对吗?

张悦然:对,我是这样来理解的。人生的经历有些特别重要,哪怕它是痛苦的。它发生过,对当事人意味着是有价值的。我痛恨容易忘记的人。一段过去的感情,可能很痛苦,你会选择记住还是忘记?我选择记住它。过去的记忆总是珍贵的。所以最后我说,春迟拥有那么丰饶的记忆,她是最富有的女人。

春迟的寻找过程并不痛苦,痛苦的是她最后知道:这个记忆根本不存在,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骗局的时候,这种失望、落差是最大的。春迟是天下最富有的女人,因为她拥有最多的记忆,当她在阅读贝壳的时候,拥有了很多别人的记忆,拥有最多记忆的人就是最富有的人。

我甚至在想,既然贝壳以前作为货币存在过,以后会不会有一个王国:如果贝壳里有记忆的话,人们是不是可能完全靠记忆活着,因为记忆也可以给你快乐、痛苦,也可以让你觉得你富有,也可以让你觉得你贫穷。是不是可以让一个富有的人拥有非常非常多美好的记忆,完全活在梦的世界里。

张 英:为什么会写《誓鸟》这样一个历史小说?虽然它现在已经卖了20万册了,但是你写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可能会没有卖点,没有人看。

张悦然:我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很多人说你写明朝的故事,读者会喜欢看吗?他们还是喜欢活在身边的人。很多人说,我是个特别小资的人,但是我的小说里面没有太多现代的符号,比如在什么环境下,穿什么衣服,我一直抽离了时间地点,去看更持久的东西,更普遍的东西。这是我没有变的东西,我想活得再用力点,有更坚贞、持久的东西,它一直在我的小说中存在。

我相信在现在年轻人中,为什么很多人还喜欢这样的小说,可能他们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需要太多的爱,他们太缺乏交流和回应,所以他们选择网络,我相信他们心里是有这样一些想法,我特别希望唤起他们的信念。

张 英:你为什么说《誓鸟》是一部转折、有重要意义的作品?

张悦然:我觉得对我自己的意义来说,是对我以前生活的总结,它充满了异域热带的气息。 对于我的读者来说,我跟以前的作品不同,在这本书里体现的最突出的是,我们这代人受到了中方和西方文学影响几乎是并重的。这一点其实在我的小说中一直有体现,尤其到《誓鸟》在这本书的时候,我就想把中国的东西、对我影响大的东西,和西方小说中间吸取的一些东西能够融合在一起。

我这个想法可能比较片面,你现在要我去看,我不会说这是我最好的作品。再往前看,我开始写作的时候,那时候局限和约束也少,确实是一个年龄写一个年龄的东西,我以前的作品,也许在有丰富阅历的人来看,是多么幼稚的,但是同时代的读者,可能觉得这个东西非常美好,也许能唤起他那个时代他做过的美好的梦,想要到过的地方,想爱的人,这个是很可贵的。

另外,我发现人的想象力是在递减。当生活经历越多的时候,你的局限也就越多。小孩子的想象力为什么那么丰富,因为他不了解这个世界。可能我比较悲观,我一直都在写,一直在努力,希望我能够超越自己的年龄和经历,写出有价值、有意义的作品来。

80后这代作家的焦虑

张 英:你总是在强调告别“80后”和超越,你是不是过于焦虑了?

张悦然: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我坦白的说有这个问题。我刚开始写作是特别有激情、有爆发力,那个时候感情是满的,有十八九的东西都压在里面,但是当你不断出书的时候,你把你最初的激情用完了,但是你的阅历还没及时补给的时候,你其实是空的,这个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是这一代写作者面临的问题。

就像70年代的一些作家,开始写的时候是激情飞扬,我很喜欢他们的作品,高中时读过很多他们的书,他们其实对我有影响,但到后来,可后来激情用完,生活阅历来不及补,她们就渐渐看不到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瓶颈。

我觉得我始终存在这种焦虑,虽然一些评论家认为我缺乏生活的经验,我也曾一度焦虑过,但我后来发现,生活阅历真的不是一种是你拼命走出门去体验就会有的,这要慢慢花时间去等。

后来我发现人的想象力在递减,这使我在获得一点信心的时候,又开始恐惧,所以我必须趁现在还有更多的想象力抓在手里的时候,用我的想象力写得天马行空些,这些东西也是美的,有价值有意义的。我们不是说中国作家也是缺乏想象力的吗?想清楚这个我就释然很多,所以,我通过写《誓鸟》这样一部小说的写作,重新树立自我和信心。因此,我很高兴地听见有人评论说:张悦然通过《誓鸟》,克服了自身创作的瓶颈。我在慢慢放慢速度,力图写得更好一些,希望对我有质疑的人能宽容些。

张 英:你说过要在写作中“反思当今年轻人的精神状态”,你怎么看“80后这代人是电脑儿童,网络、游戏成为生活的全部,过分自我、自私,不关心他人和现实世界”的评价?

张悦然:我觉得不可否认,你刚说的那些,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没有往后的孩子这么严重。电脑出现的时候,是在我读高中时候,之前我还是靠阅读,和之前几代人一样的出门去做游戏。为什么说我们是呓语的状态,像说梦话一样,我们没有兄弟姐妹,一家就一个孩子,父母给了我们太多的爱,我们小时候在家拼插玩具的时候,跟自己说话。

我们为什么要写作,是因为我们特别寂寞,呓语是从小的习惯,我们给谁说呢?只能说给自己听,这一点对我们有非常大的影响。我小说中的人物没有办法跳出来,你只能自己说一种爱的能力一种热量。我希望我周围的这个孩子,他们能更在乎点,他们得到一些东西都不太费事,不太通过很多努力,我希望他们能用力一点活,这是为什么我们看日本的动画片,宫骐骏的动画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因为我们都希望像里面的人物一样活得那么用心。这一点,也许是你说的反思吧。

张 英:怎么看待这一代人一直书写的主题:爱、寂寞、孤独、忧伤?

张悦然:我们这一代有协作的困难,社会学家估计我们这代人的离婚率会非常高。我们这代人会选择结婚,特别需要依靠,你需要周围有人,但是你又没有学会怎么和一个人协调生活,需要他谦让你,所以必然就会有太多的矛盾。而且特别不会分享,家里有好的东西都是自己的。

和上一代人相比,我们常常陷入无爱的恐慌中,不是因为缺乏爱,总是觉得爱不够多,这种状态慢慢你会缺乏向外施与的精神,就像你说的,成为电脑儿童是一样,成为对什么都是漠然的状态,把更多的热情消耗在互联网上,缺乏与周围人的沟通,擦不出火花,是没有爱的能力的。

我觉得80后是很现实的一代,有些人说80后没有礼貌,他们缺乏爱别人的能力,从小父母教导他们更多的是怎么去学习,怎么在竞争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而不是怎么和别人相处,所以他们在沟通上很欠缺,看起来甚至有时有点霸道、盲目。

张 英:为什么你们都爱写玄幻和遥远年代的小说,而不愿意写对眼前的现实生活?

张悦然:对80年代的人来说,现实的意义不一样。50、 60年代的作家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现实是沉重的山,屏蔽一样挡在他们面前,他们折射的时候碰到这座山然后反射回来,所以他们永远写眼前的现实。而80年代的人能看到更远的东西,童话和神话的痕迹,因为面前没有这座山了,能反射到更远的东西,就是本源的东西,那些更远的东西对我们关系更亲密。现在为这么有这么多奇幻小说,读者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是因为我们的生活还是比较充裕的,现实不能刺激我们那么敏感,那些更远的东西让我们更敏感、更向往。

张 英:怎么看待80后这代作家和以往作家的不同?

张悦然:我觉得在上一代的作家,他们一开始读小说时是20多岁,他们特别想写小说的时候,他们读了很多西方的小说,然后在他们写的小说里也明显感觉到西方小说对他们的影响。上代作家是毕竟等到一定年龄的时候忽然受到某种冲击,他们在接受的时候还是分层的,到了我们这一代作家的时候,我们从10来岁看米老鼠、唐老鸭、小红帽,人生最开始的时候,这些东西就已经被我们吸收了,融合在一起了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

在评论家和市场的包装下,我们被迅速套上了80后枷锁,我们成为文化标本,接受各种研究者的观摩,被市场推广,我不仅觉得自己应该告别80后,其他和我同龄的作家也应该集体告别80后,是告别一切幼稚和错误的时候了。

我认为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家的生活都相似,都生活在相似的城市里,做着相似的事,所以就很难有上一代那种特殊的经验。但也不是说我们就一定会被这个束缚,其实我觉得真正能够穿透这种束缚的是我们内心那种特别真诚的感受。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我觉得我们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其实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们想要描述一个事件,我们首先要沉入我们自己的内心,要用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声音去表达。

文学是我的信仰

张 英:你对文学的热情和执着,看起来更像60、70年代的作家,不像80后的这代作家,但是在传播和市场接受上,你又和其他人完全一样。

张悦然:我们和60年代的人会更像,和70年代的人完全不像。小时候我特别羡慕70年代的人。我高中的时候上不重要的课,我都在下面看小说,看70年代人的小说,不是他们写得足够好,而是我羡慕他们的状态,因为他们成长的时候他们的青春期有着忽然开放的状态,有很多未知的东西,那时候去一次西藏像当一次英雄一样,《回到拉萨》满大街的放。

但是到我们长大的时候,已经没有这种未知之地了,80年代的时候,很多人出国,觉得国外特别好,觉得出去了人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不开放,国外怎么样不知道,这时候有未知之地,人有英雄主义精神的。但对于我们来说,未知之地都被揭开了,我们看到的是所有的地方都站满了人,而且决不比你差,就像我出国是因为国外有很多你的竞争者,而不是你出去就站在很多人上面,我们一直都在现实的层面,80年代的人其实比70年代的人要现实。80年代的人在骨子里最欠缺的是英雄主义的东西,他们的父母是很奇怪的一代人,50年代的人,他们受过现实的挫败,他们教育子女顺应现实,所以我在高中选择的是理科。

我现在也是,我的多数朋友,同龄人很少。除了生活中得朋友,和他们是同龄人之外,其他的可能真正去聊文学的同龄人很少。可能我过于强调对文学的追求,我不可否认我已经被市场接受了,在这方面,我很难找到一个和我心境完全一样的人。

我想我们这代人会出现些很优秀的作家,我看到周围的一些人在努力,我之所以很少和他们交流,可能他们可能和我心态、想法不一样。所以我在这一点上,更像残雪那些传统作家。我希望在我们这代人中我是出类拔萃的作家。

张 英:你的家庭对你从事文学影响大吗?

张悦然:我父亲是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做教授,研究现代文学,我母亲做金融工作,我从小住在山大的教职工院子里,客人都是山大的中文系老师,成长在滋养文学的环境里。但我和其它同龄人一样,想学的都是计算机、电子。我的父亲觉得学文学是个很空洞的东西,我们家有很大的书柜,但我看那些闲书的时候,我爸爸就说你去看数学,不要看这些没有用的闲书。

我小的时候到上大学出国的时候,从来没有说我可以成为作家。我在很好的环境里成长,很小的时候也感觉到有文学这种天分,小时候《看图说话》的时候我说得比别人好,而且我特别有说的欲望写作文也写得比别人好,但我从来没想过做作家,因为现实是更大的一个障碍。

一直到我新概念获奖之后,获奖后回到学校的时候也是特别风光,早上升旗的时候在学校领导在全校大会上说喜报,我们学校上一届学生有获奖保送清华大学的。我当时和很多学校谈,和清华也谈了,我学理科的,还是不想上中文系。我从小就没有做文学梦,但我没想过因为一篇作文就被保送了,提前把你释放了,而且是对你绝对的认可。我父亲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文学,没有必要非要上中文系,这是我很开心。

一直到了4月的时候,国家突然宣布文科生保送取消了,这三个月我基本没有怎么学习,再临阵磨刀已经来不及了,保送进北大、清华的机会没有了,我因此有很大的挫败感。后来上山大计算机系对于我来说是不得已的选择,我当时有点气愤,特别想离开,觉得被欺骗和被抛弃的感觉,那时候感觉离文学更远了。后来我被新加坡选中了,读计算机。出国后在那边很孤独,有触动,让你特别想写,在新加坡又开始写了一段时间,还是投给《萌芽》,又走回了文学这条路。

我一直描述的一个细节是,我在新加坡坐在学校机房里,之前,有人发短信给我,说在萌芽的网站上有人在议论你写的文章,我很激动,就在机房搜索,都没有中文,要从别的网站拷贝《萌芽》这两个字,看到网友评论我的文章说,张悦然好像去新加坡了,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我当时特别难过,我终于得到回应了,而且在那么远的地方。我希望这种回应一直伴我走下去。

张 英:你很喜欢残雪那样的纯粹的作家,但是那有可能意味着作品集不一定畅销,生活艰难,不像你现在一本书开机就可以印20万册。

张悦然:她非常有社会责任感,我也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这是艰难的。我们是现实的一代人,这些东西是在骨子里的,我有时也会担心自己,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和诱惑,我能不能抵抗得住。

另外,我现在觉得自己没有他们生活得那么纯粹,可能年少成名不是好事情,会让你变得很浮躁,但成名也可以看成一种财富和拥有。拥有有时候也不会让你特别的看重,反而信仰你原来坚持的道路,我希望把这些东西看破,对我来说,这是种挑战。

张 英:你怎么看待你的同行们?比如韩寒、郭敬明?

张悦然:我认为之后对独生子女的关注会更多,他们天生有种不足,使你看不到别人的存在。我们这代人涉入文学之初,就与商业密不可分,这不知道是我们的幸,还是不幸。但我想我们应该不断检讨,审视走过来的路,因为歧路和岔路太多了。

在别人看来,80后有韩寒他们不循规蹈矩的一代人,我想说的是,其实很多80后是很现实和脚踏实地的一些人,你可以看到他们的理想与现实,我可以看到我的同龄人中有很多很认真的人。

我对郭敬明本人没有恶意,我和他曾经是朋友,我还为他的《幻城》写过序,我们都有对方的MSN,但这件事后再也没聊过天了。我写博客是针对“抄袭”二字而言,我觉得他就该给对方一个说法。虽然有人说我是“落井下石”炒作自己,但我想说的是,我一直在靠我的作品说话,不需要靠其他东西来炒作,我那样做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这起事件使我是丧失了一部分读者,但我不惋惜。

张 英:说说你喜欢的作家吧,哪些人对你有影响?

张悦然:海明威,我记不清什么时候喜欢他。张爱玲没有给我任何影响,大概看起来有一些相同的东西,但如果看不一样,张是个贴近现实表面的人,是一个把占特别大空间的东西放到一个很小的东西里的人。给我特别大触动的,反倒是周洁茹等70年代的女作家。

我一直在想,其实70年代人的青春会比我们快乐,但我们可能更加理智些,不像70年代出生的人那样有激情,当然他们激情过后的遗憾和失落,我们也不会有。

张 英:你现在在中国人民大学教写作课,教育对你的写作重要吗?

张悦然:作为一个创意写作的老师,我觉得其实不是在教你怎么写,而是在教你怎么改。中国的写作者一直特别不重视修改的环节。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故事,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并不难,比如我们都可以用石膏捏一个东西,但是怎么雕刻成一个具体的形象,这个是特别特别困难的事情。从这点上来讲,是创意写作班的强项。

这十年里,张悦然只写了一个长篇小说《茧》,上一部长篇小说《誓鸟》发表,则是在十年前。两部长篇小说,都发表在《收获》杂志上。

在访谈中,她认为:《誓鸟》出版在2006年,小说写完以后,她觉得需要放慢脚步。因为在《誓鸟》之前,她已经出版过三部长篇小说了。她觉得关于青春的表达已经比较完尽了。过度的表达其实是对青春的一种透支。当时她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但心灵已经变得很沧桑了。她想按照自己内心的节奏来写作,所以就慢了下来,没想到过了那么久,才有了《茧》。

责任编辑:阎 安 马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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