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千明
1932年2月11日,农历正月初六,北风呼呼地吹过西湖水面,结起厚厚的冰层。杭州城里热闹非凡,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忽然,一条爆炸性新闻传遍全城,说名作家许钦文家里发生刘姓、陶姓两名女子被杀的离奇惨案,警察已介入调查。作为外人眼里36岁的独身男子,许钦文家里发生青年女子一死一伤的惨剧,社会舆论一片哗然。有的说刘、陶系同性恋人,因一方移情别恋,另一方才起杀意。有的说是三角恋,两女为许钦文争风吃醋,最终引发血案。那么,事件的真相究竟如何呢?
独身男子寓所
妙龄女郎一死一伤
许钦文出生在绍兴城里的一户塾师家庭,从小聪颖好学,兴趣广泛。师范毕业后,喜欢文学的他边教书边写文章,以创作多部乡土小说在文坛崭露头角,受到前辈文学家鲁迅的指导和赏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故乡》就是鲁迅亲自编定的。他在绍兴读书时有名同窗叫陶元庆。两人曾一起到北京谋生,同住在绍兴会馆,朝夕相处,志趣相投,友情日笃。陶元庆专攻绘画,擅长运用西洋技法表现东方情调,在画坛声名鹊起。经许钦文介绍,陶元庆结识鲁迅,曾为《彷徨》《坟》《朝花夕拾》等名著设计封面,又应邀为鲁迅画过肖像。由于常年辛苦工作,身体虚弱的陶元庆偶感风寒,服药无效,不幸于1929年夏天去世。许钦文异常悲痛,在鲁迅等人的资助下,将挚友安葬在生前喜欢的西湖之滨,并请著名画家丰子恺题写墓碑。为保存陶元庆的画作,许钦文四处奔波,最后在石塔儿头莲花凉亭旁觅得一块地皮,负债建成“元庆纪念室”。又在旁边造三间平屋,作为自己的寓所。
因为陶元庆,许钦文很早便和陶的妹妹思瑾熟识,还经常给予帮助和指导。后来陶思瑾考入林风眠任校长的西湖艺术专门学校绘画系读书,课余常到莲花凉亭许家走动,有时还在许宅留宿,和女佣同睡一室。由于陶思瑾的关系,许钦文还认识了陶的艺专同学、湖南长沙人刘梦莹。多才多艺的刘梦莹喜爱写作,常向许钦文请教,曾有小说在许的帮助下发表。刘、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平时衣着互穿,钱物不分,出双入对,亲密无间。后来两人不知何故闹起了别扭,许钦文从中做过调解,似乎收效不大。
1932年1月,西湖艺专放寒假,刘梦莹赴上海探望姐姐刘庆荇,由许钦文送她到火车站上车,陶思瑾独自回了绍兴老家。刘梦莹到上海后,正好遇上“一二八”淞沪之战,便冒险逃回杭州。过了几天,陶思瑾也从绍兴赶到杭州,准备为艺专教师刘文如回四川送行,在许钦文家里和刘梦莹会面。
2月11日中午1点左右,许钦文叫来黄包车,从家里出发,送朋友郭德辉到城东化仙桥弟媳妇办的学校代课。下午4点多,他带着刚从老家绍兴赶来的妹妹回到寓所门口,看见家里的女佣陈竹姑正在和邻居谈话,说刘、陶两人明明在屋里,未知何故,敲门不应。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却无法打开大门,按门铃、呼喊也无人应答。情急之下,他攀着河沿的石头缝,艰难地绕到后门口,撞断铁钩进入院内。太阳斜照在正房墙壁上,折射出灼人的光芒,院子里寂静无声,他转到前院大门边,猛然发现惊人的一幕:草坪上躺着两个鲜血淋淋的女子,分明就是暂住在家里的陶思瑾和刘梦莹,左边身材娇小的刘梦莹已气绝身亡,右边瘦长的陶思瑾一息尚存。附近草坪上有断发一绺,染血的菜刀一把,皮鞋一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场吓得手足无措,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打开大门,和邻居、女佣一起把陶思瑾送往附近西湖医院抢救,又立即向岗警报案。
警察赶到后,一方面控制现场,一方面派人到医院守护陶思瑾。许钦文作为房主,自然与案情关系重大,警方随即将他扣留起来,送往岳坟警署。次日,他和女佣等人被移送到杭县(今杭州市)地方法院,等待法官讯问。在法院看守所,主办检察官说:“你年长无妻,这样两个青年女子在你家里,瓜田李下,你总脱不了干系……剥夺你的自由一下!”说完,就将他关进看守所。他原以为自己不在凶杀现场,只因屋主关系被警方扣留,一俟讯问结束便可回家,谁知事与愿违,不仅未能马上释放,还被转入法牢,事态似乎越来越严重。按照检察官的话,自己即使没有犯事,因为没有娶妻,就该受到怀疑,这是什么逻辑。他更没有料到,这“无妻之累”像一条绳索将他死死捆住,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让他吃尽苦头。
当天,法医的尸检报告交给法院,死者身中16刀,状极凄惨,而陶思瑾手上也有血迹,并有刀伤一处,送医院时所穿黑色旗袍及覆盖的棉皮均有血迹。地方法院在第一刑庭首次开庭审讯此案,相关嫌疑人员悉数到场。先由许钦文陈述,说刘、陶这几天确实暂住在家里,她们和女佣同居一室,自己于当天中午送人去江干化仙桥,直到下午4点多才回来,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接着,由女佣陈竹姑发言,称中午东家许先生(许钦文)出门后,屋里剩下自己和刘、陶三人,刘小姐要洗澡,由她提水进浴室,待刘进浴室后,陶小姐让她去新市场买雪花粉,回来时发现敲门不应,然后碰到了刚从外面赶回来的许先生。最后,陶思瑾供述:“她洗完澡,给我一杯开水,我喝一口,觉得味苦,就泼了。她气了,马上拿剪子在桌上刺,转手在喉头就是一剪,我把剪子抢了。她就奔向厨房取了菜刀,一面走,一面向自己头上劈,我追上去抢她的刀,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她就倒下了,我也昏过去。”法官针对嫌疑人的陈述,又分别问了几个问题,每人均一一作了回答。讯毕,检察官认为案情扑朔迷离,应继续侦查。法官当即宣布退庭,命警方重新调查取证。
案情浮出水面
刘陶奇恋酿成惨剧
刘梦莹姐姐刘庆荇得知妹妹被害,心急火燎赶到杭州,准备向许钦文和陶思瑾打听实情。警方以案件正在侦查中,不得与嫌疑人见面为由,加以拒绝。她见许钦文已被关入看守所,猜想必然和命案有关,便聘请律师,状告其“谋财害命”。经警方侦查,案发时许钦文不在现场,有女佣、车夫、邻妇等七人作证,“害命”之说显然不成立。至于“图财”一节,警方在元庆纪念室找到刘梦莹的小皮箱,当众打开,箱内钱物完好无损,故“图财”二字也落不到许钦文的头上。可是,刘庆荇仍不肯罢休,呈请法院按照新的法律,重新进行尸检。湖南籍旅杭人士30余人也联名向地方法院及政府当局呈文,请求查明案情,严惩凶手。
不久,新的尸检结论出来,除原有刀伤外,发现死者双肩也有轻微伤。法医推断,死者负伤逃到大门边,被凶手从后面强行推倒,再施以刀砍;并且认为这样的擒拿刀劈,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推测有第三者帮助所致。刘庆荇闻讯,就向法院增加控诉内容,称其妹妹为许、陶预谋杀害。与此同时,许钦文也不甘坐以待毙,聘请律师提出刑事辩诉,称自己无辜遭押,法院应依法查明真相,将其无罪释放。法院派人继续侦查,没有找到许钦文获罪的证据,遂于3月16日将羁押一个月零七天的他取保释放。
许钦文被释放的消息,引起旅杭湖南人的强烈不满,认为许钦文身为屋主,却与命案没有干系实在不合常理。时任国民党浙江省主席鲁涤平是湖南人,一些同乡以法院偏袒许钦文“逍遥法外”,死者是湘人为由,通过鲁涤平,用“主席转函”的方式压制法院。而刘庆荇也一定要将许钦文和陶思瑾“绳之以法”,再次起诉许钦文犯“妨害家庭”罪,声称其利用元庆纪念室诱骗意志薄弱的少女,意图乘机猥亵或奸淫。
随着案情的进展,检察官搜查到刘、陶的日记,发现两人已有三年多的同性恋爱史。她们曾缔结盟约,“为永久保持爱情,绝不与男子结婚”。虽然信誓旦旦,却互相猜忌,早已交恶。陶思瑾怀疑刘梦莹另有爱人,在日记中写道“专一地在爱着她的还有一个朋友”,哀叹“我是深深地爱着她,对她我是不知耗费了多少的精神和金钱了,然而对我,她是这样地冷淡,我是怎样的感到悲伤呵”。刘梦莹也怀疑陶思瑾移情别恋,爱上了艺专美术老师刘文如,在日记中说:“我要为爱情的牺牲者,现在你是把我忘了,而又爱上了你所爱的刘文如,可是我不能使你就这样的弃了我呢,我要作一次最后的决斗,并把我们三年来的经过一切描述一篇,在世上留一遗迹,思瑾我要把你所爱的刘先生杀死,我要作一伟大情场中的英雄者,到那时我也愿意断送我不愿我所爱的你,使人占取,这似乎占取了我的心一样,思瑾你愿意与刘文如离开么,你假如不愿,我可像沙乐美一样,把他所爱的人杀去呢。”从各自的日记中不难看出,两人的感情已渐渐走入歧途。
陶思瑾开始坚称刘梦莹是自杀而亡,经法院多次审讯,她终于招供刘为她所杀,但否认蓄意谋杀。那天女佣出门后,她将大门反锁,在屋里煮茶看报,刘梦莹洗完澡后再次提起刘文如之事,问她这次回杭是否就为着刘文如而来,并警告她如再不回头,必将酿成悲剧。陶思瑾并不承认与刘文如之事,劝她不必如此固执。双方发生争执,言词激烈。陶思瑾越想越气,终于失去了理智,认为不杀对方,日后必被对方所杀,于是冲入厨房,操起菜刀向刘梦莹砍去。刘梦莹见状,转身就跑。在屋子里,一人拿着刀在后面追,一人在前面狂奔。情急之中刘梦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奋起反抗。两人边打边跑,渐渐跑出屋子,在院子里继续对抗。这时刘梦莹已身中数刀,见势不妙,企图打开大门逃生。陶思瑾已达疯狂状态,追至大门口,从背后挥刀狂砍,将对方砍倒在地。为造成自杀假象,陶思瑾残忍地割断其喉管,自己假装昏倒在一旁,醒来后又称肚子痛,说是喝了毒药,但法医在呕吐物中没有发现有毒物质。
4月1日为法院开庭日,当天数以千计的人拥进杭州地方法院,挤碎了玻璃,踏破了桌椅,法官不得不宣布延期开审。次日开庭不再预先对外宣布,却依旧人满为患,旁听者达600余人,更有警察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盘膝坐于律师案前,观摩这难得一遇的复杂案件。法庭上,刘庆荇的一名代理律师竟大言不惭地说:“他一个独身男子,为什么要留一个青年女生住在家里?说是各睡一个房间,但像许钦文这样的人,即使是铜墙铁壁,也是要钻过去、爬过去的。”许钦文辩驳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大声朗诵这名律师昔日发表的一首歪诗,并讥笑说能写出这样的诗文必定有所出,使对方油汗满面,丑态百出,众人哄堂大笑。审讯中,双方唇枪舌剑,各执一词。
有刘陶二人的日记为证,陶思瑾也承认行凶,案件本已基本弄清。但不管如何辩护,“主席转函”就是命令,法院岂敢不听,于是法官装模作样地经过几次审讯,以“意图奸淫和诱骗未满20岁之女子脱离享有亲权之人”的罪名,判处许钦文有期徒刑一年。陶思瑾杀人证据确凿,被判处无期徒刑。对此,刘庆荇认为罪重刑轻,陶思瑾觉得量刑过重,许钦文更认为何罪之有。三人都不服判决,向浙江高等法院提起上诉。不久,高等法院作出判决,改判许钦文有期徒刑两年,陶思瑾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许钦文和陶思瑾均不服,又上诉至南京最高法院。因为这个过程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许钦文暂得以保释出狱。
屋主二次入狱
鲁迅援手改判缓刑
1933年8月16日,许钦文按照杭州地方法院重审“妨害家庭”案的通知,一大早赶去等候宣判。法庭上,照例问明姓名、年龄、籍贯后,法官宣布许钦文“妨碍家庭”案证据不足,罪名不成立。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并没有被当庭释放,因为法官又宣布:“本案侦查已经完毕,为有逃亡及勾串共犯或证人之虞,把你羁押起来。”罪名是“窝藏共党”和“组织共党”。
这犹如晴天霹雳,令许钦文大惑不解。原来,死去的刘梦莹是共青团员,侦查人员在她的皮箱中发现了团证。皮箱是寄存在许家的,人也是死在许家的,这便成了许钦文“窝藏”共产党的“罪证”。至于“组织共党”,纯属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事实上,搜查皮箱是在命案发生后不久的事,当时并未提及团证,却在一年多以后才当做证据,而且团证不是党证,却仍被宣判与共产党有关的罪(俗称戴“红帽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许钦文内心不服,但明白与法官争辩有害无益,便不再说话。
当天,虽未立即宣判定罪,但套上“红帽子”的许钦文被当场戴上镣铐,关进小车桥浙江军人监狱。这座监狱关押着土匪、强盗、红丸犯等,鱼龙混杂。刚进去时,许钦文又惊又怕,可是难友们还算客气,有人安慰他说:“已经来到这里,只好宽宽心再说了!”有的难友曾读过他的小说,如今见到作者本人,显得有些激动,而他只是苦涩地笑笑,算是回应。
入狱一个多月后,法院审理认为许钦文“组织团体”罪不成立,但仍认定“窝藏共党”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家里人急坏了,父亲又气又急,一病不起,很快抱恨而逝。许钦文得此噩耗,悲痛万分,暗自决定绝食三天,以抗议黑暗世道对自己的不公。监狱规定凡有人绝食,其他犯人必须上报。难友们担心他绝食会连累自己,打算大家一起绝食。这让许钦文十分为难,怕殃及大家,同时也明白了犯人的“不自由”不仅局限在行动上,还在于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都不能。不久,他收到法院的判决书,为保存体力准备上诉,他开始恢复进食。
许钦文原以为自己乃一介书生,跟土匪、强盗住在一起,必定会受尽欺凌。后来慢慢发现,难友之间还比较友善,遇事相互帮助,也就放宽了心。他在牢中人缘极好,难友大多喜欢他这个文化人,觉得有些事情文人是做不来的,因此有人帮他洗衣服,有人帮他补衣服。虽然人在狱中,但始终泯灭不了许钦文好学的本性,他打算好好地利用时间学习。监狱提供的书报有限,他便决定研究语言,于是从英文ABC开始自学,不到半个月就把可以读到的世界语书籍翻完了。接着,他又开始学习日文,学完文字又学口语,很快便能慢慢地看懂一些简单的日文书,这是意外的收获。
鲁迅一直关注着许钦文的遭遇,开始为他无罪释放而暗自庆幸,后来又因他再次入狱而忧心如焚。当许钦文保释出狱去四川投靠亲友,途经上海时,曾两次到大陆新村拜访,谈及凶案和去四川的打算。鲁迅静静地听着,关切地询问官司的来龙去脉,认为定他妨碍家庭罪不成立,鼓励和安慰他好好生活。许钦文本想在上海等轮船,没想到在旅馆里病倒了,身边所带的盘缠不足,结果向鲁迅借了120元,才解除燃眉之急。
过了一年,鲁迅从报上得知许钦文再次被捕入狱,决定托人保释。他本想通过蔡元培营救,但蔡氏正在生病。他就写信给好友许寿裳,让其转请陈仪营救。他在信中说:“钦文一事已了,而另一事又发生,似有仇家,必欲苦之而后快者,新闻上纪事简略,殊难知其内情,真是无法。蔡公生病,不能相渎,但未知公侠(陈仪字公侠)有法可想否?”从这封信中,不难看出鲁迅的焦急程度。后来,因陈仪在军队任职,不能出面担保,鲁迅还是通过蔡元培打招呼,将许钦文保释出狱,改判一年徒刑,缓期两年执行。
鲁迅曾亲口告诉许钦文,他出狱是蔡元培出的力,还给他一张名片,要他去谢谢蔡元培。直到鲁迅逝世时,许钦文才见到蔡元培,当面提起这件事,蔡元培点点头,只淡淡地表示有这么一回事。晚年许钦文在《卖文六十年志感》中说,生我者父母,教我者鲁迅先生也;从监牢里营救我脱离虎口者,亦鲁迅先生也。
抗战爆发后,当局宣布所有在押犯一律保释,已改判为无期徒刑的陶思瑾也被释放,许钦文为保存她哥哥遗画建筑纪念室欠下的债款,靠他辛勤教书、写稿获得的收入一点一点偿还,足足还了27年,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1956年才最终还清。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