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网

2016-12-27 18:03徐铎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1期
关键词:梭子大鼻子织网

男人和女人是一个永恒而又司空见惯的主题。这是一个牵动着千千万万读者心田、能演绎出永无止境的千千万万故事的主题。在这样的主题面前,高手林立、有血有肉的故事呼之欲出,千奇百怪的情节令人咋舌。作家徐铎是个编故事的高手,但是他的故事却深深植根于生活,经得起生活的推敲,也可以说有些故事就是从生活的原地生吞活剥过来的,因此,可信而且充满生活的激情。自然,故事编多了就有了更高的水准和要求,这篇小说如果说生活气息浓厚是它的优点的话,那么不足之处,是否在叙述的手法上能否再新颖一些呢?我看作家应该是能做到的。

海青岛三面靠海,北面连着陆地,是个半岛。很多年以前,这里确实是个海岛,岛上的人多以打鱼为生。男人们驾船出海打鱼,女人守在家里生养孩子、洗衣做饭侍候老人。很多年以前,地壳发生了变化,海岛的东西南边地层升高,形成了今天的半岛状。因为连着陆地,海青岛也就不那么封闭。

谷青青是解放前嫁到海青岛的。当年,她嫁的是岛上最有名的船老大郝大清。娶新媳妇进门那天,海面上就风高浪大。谷青青没有坐船,而是坐着四头青骡子拉的大轱辘车,来到了海青岛。大轱辘车上搭着席棚,席棚上贴着大红喜字。唢呐嘀嘀哒哒响个不停,郝大清揭开青婶红盖头的那一瞬间,乡亲们眼珠子差点掉到了地上,新嫁娘有多俊美,反正海青岛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新媳妇。乡亲们乐疯了,喜酒一直喝到了半夜。如果不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闯海汉子们还是不肯散了酒席。因为下雨,酒席曲终人散时,郝大清才走进洞房,跟自己的媳妇圆房。那些冒着雨躲在墙根听悄悄话的人什么也没听到,过了一会儿,倒是听见了郝大清打起了呼噜。大伙心里的那盆火,一下子给这雨水浇灭了。

新婚后的第二天,郝大清就急三火四地驾船出海了。岛上的人就瞎议论,说这个新娘子一定是骑马披红过门来的,新婚之夜,郝大清没能圆成房,守着媳妇不能圆房,就像一个饥饿的汉子守着一块鲜美的肉吃不成,还不如出海朝着鱼鳖虾蟹出气去吧。

郝大清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不知在海上遇上了风,还是出了什么意外。郝大清是海青岛最好的老大,有他掌舵,能躲开风避得开险礁暗流,还能打得鱼虾满舱。三天过后,海面上没有出现归来的帆影,谁也没有在意。五天过后,不见郝大清归来,最着急的是新娘子。公公婆婆安慰青青,说:“不定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咱家大清早晚会回来的。”可等到十天过后,青青再也坐不住了,她天天跑到海头上,望啊望啊,海面上只有飞翔的海鸥,就是没有归航的帆影。

半个月过后,海青岛的当家人二大爷走进了青青的家门。二大爷说:“有人捎来了口信,大清,他在海上遇到风,倒船了,人也踢蹬了……”

海岛年年都会有闯海汉子遇到海难,这回大清丧命海上,乡亲们都格外悲伤。刚过门的新媳妇青青已经哭死过去几次。因为没有尸首,家里人把大清生前穿过用过的衣物包裹在一起,为大清立了一座衣冠坟。大清的爹妈趴在坟头上,老人也伤心落泪,往后,谁给俺们养老送终啊。岛上的人倍感痛惜,痛惜大清,也可怜青青这个刚刚过门的新娘子。青青扶起了公公婆婆,她说:“爹呀!妈呀!大清不在了,往后,俺给你们养老送终。再说,大清的死没个说法,他的尸首也没漂回来,俺觉得,大清他,还活着。”

在这揪心剜肝的时候,也该说这宽慰人心的话。青青换下了身上的红嫁衣,穿上了一身青布裤褂。她摘下了头上的红绢花,鬓角上插上了一枝白色的饽饽丁花。当家的不在了,一家人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哭肿的眼睛没有消下去,青青就下海赶海了。沿着海滩行走,青青绕过了晾晒在海滩上的鱼网。她知道,女人不能从网上面跨过去。海岛上人家的规矩要比庄稼人的规矩多得多,到海青岛之前,青青特地寻问过海岛上的那些规矩。海头的女人不能出海,但却可以下海赶海。青青也不会赶海,她向别人讨教。周边的婶子大娘,还有姐妹们都同情青青,她们教给她,只要用小钯子扒开海底的泥沙,就能扒到里面的鹁鸽头和蛤蜊。泥沙里面还有各种各样的螺和蛏子。青青心灵手巧,一会儿就学会了赶海。等到大海要涨潮的时候,青青的筐子里也装了不少的海鲜。海岛上缺淡水,青青就用海水洗净了海鲜。回到家里,就用海鲜煮面条。海岛上的人家,一日三餐少不得海鲜。青青把饭菜端到桌上,公公婆婆原先在饭桌上多摆了一双筷子,那是给大清预备的。为了不让青青伤心,二位老人也撤下了大清的筷子。看着公公和婆婆端起碗来,青青端着一碗面,走进厢房。厢房里锁着一个人,他就是大清的弟弟郝大海。蓬头垢面的郝大海被一根粗粗的铁链锁着,他生到这个世界,就是个“武疯子”,因为伤害到人,险些出过人命,才不得不将他用铁链锁在厢房里,不让他见天日,不让他见人。但是,还得让他喘口气活着。厢房里面臭气熏天,比猪圈还肮脏。青青头一次给大海送饭,她就差点呕吐出来。武疯子住的地方不如猪圈,这臭气真能把人给熏死。青青要打扫一下厢房,婆婆嘱咐青青,可不要靠近大海,犯病的时候,他爹娘不认。如果不是他险些伤害过人命,爹妈也不会将大海锁起来。

青青说:“我小心就是了。”说也怪,青青为大海打扫厢房,大海很安宁,那一头长发与浓密的胡须,使他很像一位困在牢笼里的革命者,而不像是精神病患者。成功地替大海打扫了厢房,青青还想给大海换洗一下身上的衣服。他的衣服肮脏不说,也破烂不堪,简直衣不蔽体。该青青做的,青青做了,不该青青做的,她也做了。虽然在自己家里做的这些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青青做的事情传到左邻右舍乡亲们的耳朵里,大伙都竖起大拇指。郝家娶的这个媳妇,不仅人长得俊,心眼也好。可惜就是命不好,刚过门,就死了丈夫。赞叹之余,乡亲们也猜想,青青会在郝家待多少日子。是啊,年轻轻的媳妇死了丈夫,她不可能一辈子守寡,她也守不住寡。

海岛上的人总是愿意替别人操心,这样的好媳妇可要留住。有人给大清爹妈出主意,晚上吹了灯,把绿豆撒在地上,让青青一粒不漏地给拾起来。或者让青青搬院门外的砖头,今天将砖头搬到东头;明天再将砖头搬回到西边。让她出力,消耗精力和体力。太阳落山后,青青便会头沾着枕头,就呼呼大睡,连梦都不会做,更不会想改嫁。

大清妈虽然也担心青青会离开这个家,可她却没有使用别人教唆她的这些对付年轻寡妇的招术,她心疼这个闺女,刚过门,丈夫就没有了。开始,有人说青青是个丧门星,追命鬼,她也有过这样的念想。可她亲眼瞧见青青的善良贤惠,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大清走了两年了,青青尽心尽力守着这个家,未曾有过动摇之意。渐渐地,大清爹妈也给青青感动了,甚至劝过青青,改嫁走道。青青没有答应,她改嫁了,扔下他们老的老,有病的有病,可怎么办哪。大清妈也替青青感叹,这闺女的命不好,才嫁了她的儿子大清。

直到1945年以后,二大爷才告诉青青,大清是为山东抗日武装运送战争所需的药品之类的物资,在海上遇上了风,发生了海难。他沉在了海底,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直盼着大清回来的青青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哭了一场,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亲戚邻居们都好言相劝,大清妈说,憋屈了这些年,让青青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青青哭过后,她按海头的规矩,把大清的衣物拿到他坟墓前都烧掉了。她不是要断了念想,而是烧了亡故人用过的东西,就是把这些东西送到阴间去给她丈夫使用。大家都以为,这时的青青该走了。可她却铁了心,守着大清撂下的这个家。她说过了,她要给公公婆婆养老送终,她也不能扔下神经病的小叔子不管。青青也没说什么誓言之类的话,她一大早就去赶海,扒些蚶子蚬子之类的海鲜,然后就忙着一家人的早饭。大清过世后,一家人的生活的重担落在了青青身上。经历了互助组合作社,一家人生存的重任也要青青来管。亲戚邻居也时不时地伸出手帮青青一把,可毕竟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别人的帮助总归是帮助,青青也是个要强的女人,自己家的难处,从不愿意跟别人说起。

海青岛的当家人二大爷看在眼里,也尽可能地帮青青一把,尽量帮助这个不幸的家庭。合作化时,青青家报不上军烈属,好歹报了个五保户。五保户那点生活保障也少得可怜,青青只要能腾出身来,她就出工,到生产队去挣工分。海青岛守着大海,鱼鳖虾蟹倒是不少,可就是因为有大山隔着,没有官道,只有一条崎岖羊肠小路。鲜溜溜的海货运送不出去,守着大海的海青岛人过的日子却并不富裕。青青家没有男劳力,日子比起平常人家过得艰难。

这些年,二大爷一直惦念着大清这一家人。他是海青岛的支部书记,他对生产队长和会计讲,对妇女队长说,咱们要多关照大清家,大清毕竟为了革命而牺牲。咱们都吃上了鱼,至少也要让大清一家人喝上汤。生产队长和会计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青青年轻漂亮,有一百双眼睛一千只眼睛盯着,让妇女队长红英多用点心吧。

郭红英与青青年龄相仿,她也是嫁到海青岛来的媳妇。红英长相不如青青,命却比她好多了。红英嫁的男人是郝大光,与郝大清是本家兄弟。结婚以后,赶上抗美援朝,郝大光当了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去跟美国鬼子打仗。等到打完了仗,郝大光就像当年的赵子龙,浑身上下没留下一块疤瘌。在朝鲜没有回国,郝大光升了排长。丈夫不在家,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还有公公婆婆帮着,她也是累得跟头把式的,忙得连裤子都提不上。将心比心,她也经常想到青青,一个寡妇支撑着一个家过日子,真的是不容易。

打完了仗,郝大光回家探亲了。那个夜里,他们两口子折腾了一夜,炕头石板都塌了。红英枕着丈夫的胳膊,撒着娇说:“受累吃苦倒也不害怕,怕的是守着空房睡觉。睡不着觉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郝大光抚摸着红英的肩膀,他说:“我也想你,哪对夫妻不想天天守在一起,相亲相爱。可是,美国鬼子不想让天下太平,咱们不保家卫国行吗。熬吧,等到我提升到了营职,就能带家属,你和孩子也能随军,离开海青岛,迁到城市过日子。”

红英很是惊喜:“真的,我能随军?”

大光说:“当然是真的,我上前线去打仗,为的什么,不就是为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老百姓当中也包括你和孩子。”

那一刻,红英觉得幸福无比。公鸡打过鸣了,海天交际处也透出了灰白色的晨曦。郝大光又搂过红英,二人再亲热一回。

红英问:“你们上前方打仗,又不能带老婆,想老婆的时候,怎么办?”

郝大光说:“还能怎么办,自慰自乐呗。”

红英问:“什么自慰自乐?”

郝大光说:“你真不知,还是假装不懂?”

看红英真的不明白,郝大光说:“自慰自乐,就是老婆不在身边,自己解决问题。在朝鲜,团长师长也不能带老婆,他们也是自慰自乐。”

郝大光为什么要给红英讲解?当兵的长期不在家,孤守空房的女人也寂寞难耐,懂得自慰,也是克服孤独的方式。学会自慰自乐,发生红杏出墙的事情就少。

探亲假结束了,郝大光要回部队了。走的时候,路过青青家门口时,郝大光问了一句:“大清家嫂子还没改嫁呀?”

红英说:“没有。”

郝大光喃喃地:“真是好样的……”他对红英说:“你也是好样的。我现在已经是副连职了,等熬到营职,你和孩子就能随着军了。”

郝大光回部队那天,夫妻俩相舍难分,一直翻过那道路山梁。走到路口,郝大光不忍心让红英再送他,可又舍不得分开。两个人紧紧地拥抱,这一走,又要一年后才能探亲。郝大光抱着红英,热烈地亲吻她。她从丈夫的眼神里面看得出来,他又想那事……丈夫的大手又伸进了她的衣襟,急切地抚摸她的胸。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腹部往下探……红英也不再矜持,就在路旁那片松林里面,她依着树干与大光面对面过了一回野地里的夫妻生活。过后,两个人像闯了祸的淘气孩子一样笑了。红英说:“幸好没有人看见,不知底细的,还以为咱们俩在搞破鞋呢。”

郝大光抚弄着红英的头发:“回到部队,我一定好好干,争取早日提干,让你和孩子早日随军。咱们俩也不再像牛郎织女,过两地分居的生活。”

话说到此,红英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当兵的个个都是好样的,想提干,多不容易。她说:“你不要想我和孩子,我再难,也比青青嫂子强。公公婆婆帮着我,而她却要伺候公公婆婆,还有一个‘彪小叔子。”

郝大光说了一声:“这就是命。”然后给了红英一个长长的吻,再说了一声:“我走了。”他就上路了。

没有想到,郝大光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在一次演习当中,因为突发事件,郝大光为保护战士,牺牲了。天天盼着随军的红英心都碎了,她哭干了眼泪。人死了,不能复活,红英还得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下去。她生下的二儿子,就是大光探亲时打下的种。两个孩子,部队给养到十八岁,对红英本人,年年都有抚恤金。虽然数额不多,在渔村,红英又是妇女主任,她家的日子过得要比普通人家好很多。大光牺牲以后,也有人劝红英改嫁,红英真的没想过改嫁。她与大光是结发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她难舍这份情分。再者,如果改嫁,属于她的烈属待遇也会取消。死了丈夫的女人似乎就不应该再嫁别的男人,听到屯子里的人对青青的赞美,红英也想做个人人竖起大拇指的贤良女人。

守寡的女人总是众人议论的话题,不少人关注着红英,看她红旗到底能打多久。说句心里话,世上最难熬的,莫过于守空房。人们都说,二茬子光棍难熬。其实是守空房的寡妇更难熬。屯子里的人暗地里议论:“知道不知道,青青为什么能守得住空房?为什么,就是因为她没有品尝过梨子的滋味。”说得深入准确一点,她没有亲身感受和体验过夫妻生活。海青岛的人断定,青青至今还是一个囫囵身子,懵懂少女。红英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心中的丧夫悲伤情绪也渐渐地淡化了。夜深人静时,她思念丈夫郝大光,开始思绪中还夹着伤感,随着思绪的脉络,大光留给她深深的记忆,就是夫妻那贴肤之亲刻骨之爱。她和大光有了头一个孩子,那时候,她似乎并未真正的性启蒙,或者说觉醒。而真正让她体验到性生活的美好,就是大光那次探亲。大光也似乎懂得了真正的男女之爱,不知是他自我启蒙,还是别人传授的性经验,他对她的爱抚,让她简直不能自持。她分开了她的大腿,她期待着他像一头野兽那样钻进她的圈套。大光反倒耐得住性子,像一条滑腻的鱼,就是不肯钻进她的网里,他不停地亲吻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亲吻,翻来覆去。没有等到他对她那最后一击,闸门打开时,她就像高潮波涛的开花浪一样,撞击着礁石。她欢快得甚至流出了眼泪。大光真的学坏了,他学会爱抚女人了,他说:“夫妻俩过性生活,真正得到快感的是妻子,而并非丈夫。如果没得到快感,女方不会呻吟不会叫唤。所以,上帝最公平,不能让女人光体验快活,也要让她体验一回分娩的痛苦。”红英还以为,是丈夫对她的恣意快活的表现有什么戒意,大光亲吻着她的肩膀,说:“咱俩老大是个闺女,这一回,你肯定能生个小子。”红英不明白:“为什么你敢肯定我能生儿子?”大光说:“只要女人起了性,兴奋到达了顶点,怀上必定是儿子。”红英说:“如果真是这样,下回咱俩同房,我起一百回的性。”大光牺牲以后,红英也经常梦见大光……他和她在路口松林里的偷情做爱过后,他对她说:“我走了……”这句“我走了”,似乎就是一句暗示,他告诉她,他不会回来了……

郝大光去世,青青嫂子来看过她一回。红英哭着说:“嫂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青青说:“你呀,有盼头,等到孩子长大了,你也就好了。”

自己做了寡妇,红英对青青多了几分敬意。这一回,她与青青有了同病相怜之情。海青岛八百多户,四千多口人,第一号不幸的人,要数青青了。青青如果真要改嫁,海青岛的人也说不出二乌眼来。偏偏青青不改嫁,岛上那些生着花花肠子的二流子,敢趴谁家的墙头,也不趴青青家的墙头。似乎这个寡妇小院里面浸润着正气,邪气渗透不进来。

没事时,红英经常到青青家来坐坐。她发现,青青也不是不接触男人。有个男人,也走进过青青家的小院。这个男人不是海青岛的人,他是一个鱼挑子。听青青说,这个男人是李大鼻子介绍来的。李大鼻子能介绍什么好人。

因为海青岛与外界隔着山,自古以来,海青岛的鱼鳖虾蟹就是靠着挑担子的脚夫,将海鲜翻山越岭地用担子挑到县城去。一大早打上来的鱼鳖虾蟹,二十里的山路,等挑到县城,也要到太阳过午。不是什么样的男人都能当鱼挑子,没有一副好身板,当不了鱼挑子。

走进青青家小院的鱼挑子姓于,不到四十岁,是个光棍。头回走进青青家,他借口讨口水喝。青青舀了一瓢水给鱼挑子。尽管青青素面朝天,这个女人的姿色还是让鱼挑子有些动心。李大鼻子没有言过其实。

从那以后,鱼挑子又到青青家讨过两回水喝。等到第三回,鱼挑子再去敲门,青青便不给他开门。“什么讨水喝,你不怀好意。”

鱼挑子说:“这回,我真不是讨水喝的,我是来给你送活干的。”

“什么活?”青青这才打开门。

鱼挑子从柳条筐里取出一捆丝线来,他说:“我的一个朋友想织盘旋风网,别人他信不过,他相信我,我问李大鼻子,海头上哪个渔家嫂织网织得好。李大鼻子说,数青青嫂子织得好。”

青青说:“我一天忙到晚,哪有空闲帮你朋友织网。再说,俺也不会织网。”

鱼挑子说:“渔家嫂生来就会织网,不会可以学吗,人家肯出五块手工钱。”

青青动心了,因为家里没有人能干活挣工分,那点五保钱,只能买点油盐酱醋。全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大钱。这五块钱,对青青真的很有诱惑。她答应了鱼挑子,从他手里接过了三斤白丝线,说好了,十天后,让鱼挑子来取织好的网。

鱼挑子走了,婆婆问青青:“没听说你会织网。”

青青说:“我不会织,可婆婆是个织网的好手,我跟你学呀。”

婆婆说:“我老目卡嚓眼,哪里还能织网。”

青青说:“我可没指望你织网,我想让你教我织网。有这五块手工钱,咱家能过一个月的好日子。”

说实在的,青青操持这个家,从早忙到晚。等到全家人吃过晚饭,她才将丝线拴到院里的枣树上,先拴网梗,打下第一个网扣,开始织旋风网。旋风网是鱼网中最小的一种,是打鱼人搭在胳膊上,像旋风一样旋转着,用力甩出去捕鱼的一种网。青青并不会织网,是婆婆手把手地教她,婆婆拿出了自己织网用的梭子。这把梭子是竹子做的,梭身是黄色的,打磨得光滑无比,就像女人的肌肤一样。婆婆织了很多年网,只是她眼睛花了,手也哆嗦,不过,她告诉青青怎样使用梭子,怎样利用网板控制网眼的大小。因为旋风网每织一圈要加十扣,那梭子在网眼中一来一去一上一下,等到织得熟练了,可以凭借梭子的上下翻飞,可以不用眼睛盯着。青青忙完了活计,她就坐下来,一边学习,一边练习,她专心致志地,眼睛紧紧地盯着梭子与网眼。每穿过一下,等于丝线打了一个结,织得越多,结也就越多。海头上的歇后语,梭子钻网眼,没完没了。不过,青青似乎就是为织网而生,没用多长时间,她不仅学会了织网,而且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成了织网的快手好手。那把梭子似乎天生与她有缘,梭子拖着扯不完的细细丝线,青青觉得,她就是一只拉网的蜘蛛,天生就会织网,而且是一张旋风网。

婆婆睡了一觉,醒来时,青青还在枣树下面织网。鸡叫头遍了,婆婆再扒着窗户往外瞧,青青还没睡。黎明时分,针落到地上,都会发出一声很大的声响。黎明前的寂静,能听得到梭子穿过网的声响。

公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青青头一点一顿地打盹了。公公本想说你不要命啦,嗔怪她几句。瞧着青青睡着了,公公也没惊动她,让她睡一会儿吧,能多一会儿是一会儿。青青手里攥着梭子,紧紧地攥着,生怕把梭子丢失了。

青青似乎与生俱来就会织网,她没有费多少时日,就织好了平生第一张旋风网。

婆婆告诉她,织好了网要用猪血浆出来。

平常日子,海岛上也没有人家杀猪。不杀猪,也就不会有猪血。这可怎么办?

婆婆说:“没有猪血,使用鸡蛋清也行。”

平常日子,鸡下蛋,全家人都舍不得吃,把鸡蛋攒起来,换个针头线脑。可这一回,青青慷慨了一回,用鸡蛋浆她织好的网。浆好的鱼网还要抻拉出来,抻得溜直,那网才规整。使用起来顺手,而且耐用。

等到鱼挑子来取网的时候,他发现,鱼网已经浆好了。当初,他与青青也没讲浸浆鱼网的事。青青浆好了网,鱼挑子多掏了两块钱,算是追加的工钱。

手里捧着钱,公公和婆婆的眼泪流了下来:“要是大清活着,哪里要你出这样的力。孩子,这辈子是我们家欠你的。下辈子,我们全家人还你。”

青青门前出现了男人,却没有出现什么是非。

同样是寡妇,红英家里门前也没有男人出现,她不明白,人们总是夸青青,说她的好话,却很少有人赞美她几句。不过,生产队选举妇女队长,大伙都举手,把票投给了红英。天天一早,生产队的钟声一响,红英就带领妇女出工了。

今天,男社员们到山上打石头。妇女们就在山下收拾菜地。歇息时,男社员们就谈论,哪个女子俊美,谁的媳妇好看。要论脸盘,谁也比不过青青嫂子。要论身段,看腰条,妇女队长头一号。说来说去,谈论的是两个寡妇。男社员们也打起了赌,山下这么多的女人,谁要敢下山,跟哪个女人亲一个嘴,今天,他的活咱们大伙包了。

谁有这样的本事?有人就有这本事。一个绰号叫李大鼻子的男社员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说:“这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你们给我瞧着……”

李大鼻子边说边朝山下的女人们走去。山上的男社员们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似的。只见李大鼻子走过去,不知跟红英说了什么,他真的俯下身去,一个接一个地跟女人们亲了嘴。那一瞬间,山上的男社员们上差点晕死过去。这个李大鼻子真的是厉害,他使了什么魔法,让全体女社员亲他那张臭嘴。

李大鼻子得意洋洋地回家睡觉了,他的工分让全体男社员们替他挣了。

收工以后,二大爷问红英:“你们妇女队也太不值钱了,怎么能跟一个地痞二流子亲嘴?”

红英糊涂了:“什么亲嘴?谁跟谁亲嘴?”

二大爷说:“你们都不一个接一个地让李大鼻子给亲了吗?”

红英说:“李大鼻子走下山来,说我们不好好干活,偷生产队地里的葱吃。我说我们没偷葱吃,他不相信,说是要用鼻子闻一闻。我们没偷,心里没鬼,闻就闻吧,他就用他那个大鼻子一个接一个地闻我们嘴里有没有葱味。他那大鼻子里面喷出的臭气,让人闻着就恶心。”

二大爷骂了一句:“俺们都让大鼻子给骗了,这小子,脑筋都用在这上面。要用在正道上,他肯定是个好样的。”

二大爷说得没错,海青岛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脑子没有能比过李大鼻子的,李大鼻子胆子也大。开春时节,冰海刚刚开始融化,海狗海豹披到浮冰上面的时候,李大鼻子就敢在鞋底下缠几道草绳子,手里拿杆铁钩子,攀到浮冰上去打海狗海豹。打到母的就剥下皮毛卖掉,打到公的就卖海狗的雀儿(生殖器)。那海狗雀儿可是值大钱,请来懂行的老中医,连皮带毛用刀子片下来,然后用药物养出来,它常年不腐。据说女人用手握一握它,它就会膨大勃起,替代男性的生殖器,为独居的女人解决性饥渴。从前,那些带兵出征的将军们,临出征前,都要给自己的女人预备一具海狗雀儿,让她守空房的时候,不至于寂寞。

海青岛的男女老少没有人说李大鼻子的好话,众口一词,李大鼻子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唯有李大鼻子的媳妇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天天想把李大鼻子拴在腰带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因为这次亲嘴闹剧,红英心里憋着一股劲,她总想找机会,收拾李大鼻子一把。女社员们也是心有不甘,让二流子阴谋得逞,让他闻了一下嘴,他却歇了半天工。

刚刚过去三天,等到第四天,李大鼻子闹出了光景。村里的一个小媳妇,丈夫刚刚出海,他就赶了人家的热被窝。在海头上,社员们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抓破鞋烂袜子的现形。抓了现形,还要让他们现身说法,把他们俩怎么样搞的破鞋,每个细节,每个过程,都要说清楚。抓现形那天,李大鼻子媳妇上前抽了小媳妇几个耳光。小媳妇也不躲闪,也不求饶,她先是认错,说她对不起嫂子,这件事,怨不得大鼻子,错在她身上,要打要骂,全朝着她一个人来。因为是她勾引的大鼻子,而且她与大鼻子也是老相好了,只是别人不知道。

红英说:“我是女人我知道,男人不勾引,女人不会轻易解开裤腰带的。你不要袒护大鼻子,他就是个二流子。再发展一步,他就是流氓坏分子。”

小媳妇有点执迷不悟,她坚持往自己身上揽错,不把脏水泼到李大鼻子身上。

事后,红英听到一些议论,说是李大鼻子裆里夹了根驴屌。通过这件事,也验证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说法。

公社派出所还专门调查过李大鼻子,红英跟司法助理说:“错在那个女的身上,怪不得李大鼻子。”

有一天,红英外出有事。在路上,与李大鼻子相遇。他嘻嘻哈哈地跟红英打着招呼,似乎没发生过红英抓他现形的事情。红英也不搭理他,闷着头,一个劲地朝前走。李大鼻子也没有再烦她,只是说了一句,感谢红英为他说了一句公道话,他才没给抓到派出所去。

等她回到家里,才发现,她拐的筐子里面多了一个小油布包。这一定是李大鼻子放进她筐里的,打开一瞧,红英怔住了,油布包里包的是一个黑乎乎的物件,细细地瞧,红英才瞧出来,原来这是一具海狗雀儿。那一刻,红英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想扔了这物件,又没舍得出手。那一刻,她就是心跳,怦怦地跳,跳得面红耳赤。仿佛让人扒开了身上了衣服,让人扒开了胸膛,心里的那点秘密让人全部窥测到了。大光活着的时候,大多时间不在身边,睡觉时,她紧紧地搂着身边的那只枕头,把它当成大光。大光不在了,那些个漫漫长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她都是采用自慰的方式,度过这寂寞长夜。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酸楚和孤独,李大鼻子却像钻进她心房看过了似的。

那天晚上,红英怎么也无法入睡,她借着淡淡的月色,打开了那个油布包裹,取出了那具海狗雀儿。人们传说的没错,在手心里轻轻地握了一会儿,它就开始膨大了。她羞涩地将它紧紧地贴着心口,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着……那天晚上,她睡得安然,而且没有做梦。醒来时,生产队已经敲钟了。她爬起身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放在躺箱上面丈夫的遗像,郝大光那双眼睛似乎带着疑问和嗔怪,她扭过脸去,给孩子带上干粮,打发孩子上学后,她也急匆匆地上工了。

派工时,红英总是心不在焉,总是出岔子,而且她也不像往常,说话的口气也不再带着芥末的冲味了。今天,女社员们到海滩上修补鱼网。青青也出工来了,婶子大娘们赶紧把一块红头巾包在她头上。海上刮来的风硬,半天光景,就能把女人的皮肤吹得像蚧疤子皮一样粗糙。青青今天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织网的高手学学怎样织圈网挂网和裤裆网。

补网这活儿也不忙活人,织网的好手们得空就教青青几招。几个年岁大的婶子大娘心疼地拉着青青的手说:“有那合适的人家,就改嫁走道吧。你公公和婆婆背地里也跟俺们说过好多次了,说青青命已经够苦的了,再把她困在这个家里,可就毁了青青一辈子。”

青青也是无奈,好改嫁,她也早就改嫁了。可这个家里,老的老,彪的彪,他们都有病,她走道能走得了吗?杀了她也不能改嫁走道啊。

何家婶子出了主意,要不,你就坐山招夫,凭青青这般模样,这样的人品,肯定会有人愿意上门,帮扶这一家人过日子。

青青淡淡地一笑:“算了吧,要改嫁,何必等到如今。”

何家婶子说:“别说街坊邻居看着心里不好受,连你公公和婆婆也有这个意思。看着你吃苦受累,他们心里也不忍。他们年岁大了,可他们不糊涂,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让我帮着给你找个好人家。”

看着天快要晌午了,青青也回家去了。望着青青的背景,女人们也都感叹,鸡叫时睁开眼睛,她就忙活,得空就织鱼网,等到天黑,不过半夜不上炕,都得拽着猫尾巴上炕。她哪里顾得上想三想四,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殊不知,青青晚上还要熬夜,给人家织鱼网挣手工钱。靠着五保那点钱,日子哪里能过得下去,何况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彪小叔子都要吃药。病重了,还要送到医院去。

那一天,在海滩上,女人们议论青青,话题是红颜薄命,没有一个人说到红颜祸水。

老枣树的枝桠上,已经让网梗磨出了一条凹痕,磨去了皮的老枣树裸露出紫红色的血痕。春夏秋三季,青青都在老枣树下织鱼网。到了冬天,那手冻得像猫咬得一样疼,她才不得已挪进屋里,将网梗吊在房梁上。屋子里空间狭窄,房梁也低,织网的人本来就在穿梭编织大网,在堂屋里,青青真找不到织网的感觉。

婆婆点亮了油灯,走到堂屋,她说:“青青啊,睡觉吧,别织了,大海里的鱼鳖虾蟹到了冬天都要猫冬,你一年到头地忙,到了数九寒冬,你也该歇一歇了。听妈的话,睡觉吧,网梗一直绷着,早晚会断了。”

青青这才爬到炕头上,婆婆往灶洞里填了一把玉米秸子。灶洞里闪烁着跳动的桔黄色的火焰,渐渐地,火势也奄奄一息,火光也黯然了,一缕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屋里。冬天的夜晚,没有野虫,寂寥而宁静,没有一丝生气。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狗叫,从叫声里也听得出来,那狗叫声也无敌意。狗有穷精神,夜里只是打盹,而不会睡觉。狗能发现窃贼,也是能看得见鬼魂的动物。这时辰叫,它一定看见了鬼魂。盗墓的人为什么要牵条狗,为的就是让狗吓跑鬼魂。

枕头旁边,放着青青织网用的梭子,这把梭子是竹子做的。原本黄黄的梭子,已经让青青的汗水给浸润得变了颜色。因为不停地织网,梭子已经磨得十分滑腻,只是青青的手却让梭子打磨得皲裂粗糙。青青已经对梭子萌生了感情,她用手不停地抚摸着梭子,将梭子轻轻地贴在面颊上,本来尖尖的梭子尖也已经不再尖锐,扎在皮肉上面,也不会产生痛感。冬至过后,到了数九寒天,因为没有渔船靠岸,鱼挑子也很多天没有到海青岛来了。今年最后一盘网快要织好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来取,或许要等到明年开春吧……

大清走了以后,鱼挑子算是第一个走进她这寡妇小院的男人。公公婆婆说:“人家是给我们送生活来的。”没错,如果没有鱼挑子送来织网的活儿,他们一家人的日子不会过成这样,春节前,青青给公公婆婆都做了新衣服,甚至给他们预备下了送老的衣服。青青给公公选的是藏青色的绸缎,给婆婆选的是紫红色的锦缎,海头上的老人,生活宽裕的,都是活得里旺旺兴兴的时候,就预备好送老衣服。大清爹妈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丧夫的儿媳妇替他们做到了。不仅对公公婆婆这样,青青给“彪”小叔子也做了新衣服。恐怕这个一直给锁着的男人从未穿过新衣服,等青青把新衣服送到他面前,让他脱下旧衣服、换上新衣服的时候,青青看见,“彪”小叔子眼眶里面有泪珠在打转。

青青觉得怡然,因为她感觉到了,即使是精神不正常的人,他也知好知坏,他也有感恩的思想。自从青青走进这个家门,那个一直给锁着的年轻男人再也没有犯病,一直很温顺,很安宁。“彪”小叔子像他哥哥一样英武,有男子汉的气度。青青总是听到人们议论她的丈夫大清,说他是海青岛上最了不起的船老大。海岛上的人崇敬船老大,出海的日子,大师傅做好了饭菜,总是先端到老大面前,只有老大动了筷子,别人才能吃。海头上的规矩、船上的规矩真不少,破除封建迷信、除掉陈规陋习时,这些传统的习惯也一直沿袭着。

青青睁着双眼,她一直没有入睡,几乎天天如此,总是要熬过下半夜,才能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地合一会儿眼睛。自从这把梭子成了青青的伴侣,青青找回了童年时,妈妈拍打她入睡的情景,妈妈会哼着自己编造的歌谣,好宝宝,睡觉啦……懵懂的记忆,逝去得似乎并不久远,她睡在妈妈的怀里,或睡在妈妈盘着的腿上……直到她长大懂事了,她也耍赖,非要睡在妈妈的身旁。她撒着娇,我就要妈搂着我睡觉。妈妈感叹着,等到你长大出门子了,就会有人搂着你睡觉了……

女人的幸福,就是小时候有妈妈的爱,长大以后,又能得到男人的爱。青青没有得到丈夫的爱,她觉得丈夫是个不幸的男人,在新婚之夜,他甚至没来得及爱抚她一回,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人世间的温情,男女之情,他都没能获取。大清在青青的记忆中渐渐地淡化,他留给她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要努力搜索,才能找得到。这怨不得青青,她与大清接触得太短暂了。男人和女人的贴肤之亲,切骨之爱,她和他均没有感受到。对于青青来说,不能不说,是人生的悲剧,也是做女人的悲哀。在生活当中,对性的渴望,除了来自于本身的那种萌动,还有周围女人们的闲谈末论,就连饲养的鸡鸭鹅狗们发情季的举动,她也感觉好奇与神秘。每天的劳心费神,虽然消耗了她的大部分精气神,这种神秘的渴望却没有淡化,每天剩余的那点属于她的睡眠时间,她也常常难以入睡。灶洞里的柴火渐渐地燃尽时,她身子下透过了一丝暖意。拘谨的身子舒坦开了,她轻轻地合上了眼睛……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是大清?还是鱼挑子……他很健壮,肩膀很宽厚,肌肉很发达,能看得到那一丝丝的肌腱。他生着一双大脚板,五个脚趾像五根钉子一样,紧紧地钉在船板上。又像是野兽的爪子一样,牢牢地勾住了悬崖的岩石缝隙。这些时日,他经常出现在她的梦境,虽然他的影像模糊,但他们都是距离她最近的男人。他究竟是谁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他敢于走近她,他扳过她的身子,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已经感觉到了男人的气息,汗味里面夹杂着猛兽一样的气味。那双大手,抚摸着她的脸庞。几根粗大的手指拢着她面颊上的头发,并将她的头发拢到了她的脑后。他的手沿着她的脖颈,抚摸她的肩膀,她的肩膀浑圆而丰满,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这让她想起了曾经避雨的大树下面。雨越下越大时,雨水顺着树干流下来,前来迎接她的父亲把衣披到了她的身上……那双大手开始触摸她的身体,她那敏感的胸脯……她记着妈的叮嘱,女孩子的乳房最金贵,结婚以后,只有自己的男人才可以触摸它。生了孩子以后,女人的奶子就属于孩子,女人的奶子能分泌出奶水喂养孩子。他的手触摸到了她的乳房,她感觉一阵晕眩,一阵颤抖,直接刺激到了她骨子里的那根神经。她的身体微微地抖动着,那只大手并未停下来,而是继续向下,顺着她的腹部,继续向下。本来她紧紧地夹着的大腿可似乎已经由不得她控制,一直紧紧绷着的肌肉也松弛了,她愿意让那只大手滑进属于禁区的身体禁地……她的身体已经微微泛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青青从睡梦中醒来时,她的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织网的梭子。梭子上面沾着她的汗水,浸润着她的体液,她不由得羞涩地骂了自己的一句,不要脸……

青青很珍惜这把梭子,不用它的时候,她就把梭子放在枕头下面。这把梭子的颜色每天都有变化,只是青青瞧不出来,就像她容颜一样,每天都在老化。

开春时节,鱼挑子又敲开了青青家的院门,他是来取织好的鱼网的。青青把织好的鱼网交给鱼挑子,鱼挑子付给她钱,然后,又从筐子里面拿出一捆崭新的鱼线,交到青青手里。

鱼挑子走了,青青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站在身后的公公说:“这个人心眼好,体格也健壮,是个靠得住的人。”

青青没说话,转身走开了。

一个岛上住着,不管房前屋后,还是左邻右舍,谁家发生的事情,都瞒不过乡亲们的眼睛。自从鱼挑子走近大清家的院子,自从青青给鱼挑子织鱼网,就有人议论,青青可能有相好的了。这个传言没有多久,便自消自灭,没有人再去议论了。其实,最先说出这个谣传的,就是红英。她觉得,她也是个寡妇,可关于她的溢美言词却并不多。说起青青,人们总是赞美有加。大清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死了,他娶进门来的媳妇却替他出力尽孝。乡亲们为什么不再相信关于青青的过耳传言,因为乡亲们亲眼所见,这些年,青青的所作所为。一个珍惜名誉如同生命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做出那苟且之事。在此之前,也有过传言,说是青青不肯改嫁,大清不在了,青青跟她的公公不清不白地扒灰。再后来,又传言青青的“彪”小叔子之所以没有再发疯犯病,是因为青青与小叔子也有染。后来,这些挺恶毒的传言都不攻自破,不仅没有毁了青青的名声,反而让乡亲们更加看清了青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些年,青青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用女性的贤惠,用女性的善良,征服了整个海青岛。有个海猫子不知潮流的女人背后嚼青青的舌头,妇女队的人不但不相信,反倒将这个长舌头女人痛扁了一顿。

青青的公公去世之前,他把二大爷找来,他说:“你是大队书记,你说话算话,等到我们老两口子死了以后,你把我那彪儿子送进精神病院,无论如何,也要让青青改嫁。这样拖累青青,我们做老人的就是伤天害理呀。”

二大爷也答应了,他还保证,虽然新社会不讲这个,但他还是想留下话来,以后,要给青青一个说法,虽然不能立个贞节牌坊,但可以树一通贞节碑。

二大爷在大队会上说起了这件事,队委们都没有意见,因为海青岛的老人们经常拿青青教育自己家的晚辈。咱们守海巴沿的人家,丈夫出海打鱼的,家里的女人更要守妇道。青青就是一个难得的榜样,让海青岛的大姑娘小媳妇好好地向青青学习。

红英对此有意见,她说:“如今是新社会,再说,我们共产党也不兴这个,因为这是封建迷信,什么贞节牌坊,就是封建统治者愚弄老百姓,把妇女当成牺牲品殉葬品的把戏而已。新中国发扬的是新风尚,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不能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

二大爷是海青岛的一把手,他也是海岛上的当家人。本来他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人人都听。可红英提出的反对意见,句句字字都在理,连二大爷也不好反对。不过,他与大队贫协的人说了他的想法:“要给青青立块贞节碑。”贫协的人说:“立贞节碑,那是青青百年之后的事情。现在谈论,有点早了。”

二大爷说:“我就是想让你们记着我的话,我老了,一旦我死了,你们别忘记给青青立块贞节碑。”

青青的公公去世以后,她的婆婆身体也一下子垮了。本来,婆婆还能帮着青青做些家务。这回她病倒在炕上,自己都顾不了自己。婆婆生了什么病,谁也不知道。村子里只有跳大神的巫婆和神汉,他们只说青青婆婆是邪鬼附体,只能驱鬼去邪。可折腾了半天,婆婆的病也不见好转。

那天,正好鱼挑子又取鱼网。等到他收了青青织好的鱼网,付了手工钱,又把一捆鱼线送到青青手里的时候,青青说:“这一盘网,可能要费些工夫。”

鱼挑子问:“怎么了?”

青青说:“俺婆婆生病了,躺在炕上不能下地。”

鱼挑子说:“俺能帮上你什么?”

青青说:“能不能帮俺找个大夫,给俺婆婆看看病。”

鱼挑子说:“俺一定给你找来县城最好的大夫。”

鱼挑子说到做到,他真的请来了县城最好的大夫。

婆婆听到这话,说:“青青,不要请大夫,你爹走了没过三年,他是非要带上俺走不可。我跟着他去吧,省得他一个人在阴间闷得慌。”

青青说:“有病咱就治病,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遭罪。”

鱼挑子把县城里最好的大夫请到了海青岛,他私下里不知给了大夫多少好处,那大夫才肯跟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走到海青岛时,大夫已经累得快要不行了。歇了半天,大夫才给青青的婆婆看病。青青婆婆患的是肾病,挺严重的,她的腿已经肿得老粗。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就是等到女性病人的头部浮肿了,就已经接近死亡了。大夫开了药方,并叮嘱青青,不能让病人吃咸的,不吃盐才利于她治病。肾病就是要保养,想要痊愈,基本不可能。

天已经晌午了,青青挽留大夫吃饭。鱼挑子到海边靠帮的船上买了一条新鲜鱼,让青青给炖上。青青还炒了鸡蛋,擀了面条。平时,家里吃的虾酱臭鱼酱也端到桌子上。

大夫吃得满头大汗,他用筷子指着那些酱说:“记住了,患肾病的人,不能吃这类酱。因为口味太重,不利于治病。想要多活几年,最好不吃盐。”

青青说:“没有滋味,怎么下饭?”

大夫说:“想要治病,你就得口味清淡,而禁忌重口味。”

从那以后,青青就把虾酱臭鱼酱从桌子上撤了下去,不让婆婆吃到这些酱。她做饭也尽量少放盐,有时候也不放盐。服过药的婆婆脸庞明显有了血色,看来,鱼挑子请的这个大夫,开的药方管用,真的是个好大夫。

算计日子,今天,鱼挑子要来取鱼网。一大早,青青扫了院子,并在院门口撒了一层细沙子。因为鱼挑子上门让她织网,这几年,她们一家的日子过得还说得过去,至少手头上能拿得出闲钱。再者,鱼挑子还请来了县城的大夫给婆婆治病,青青想给他做双鞋。他一年到头翻山越岭走路,最费的就是鞋子。没别的报答他的方式,就给他做双鞋吧。

鱼挑子没有结婚成家,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并不等于他不想找个女人过日子。鱼挑子不会别的手艺,打年轻时起,他就靠出力气挣钱。手里的那根扁担,就是他挣钱的家伙。那扁担是刺槐木的,要论扁担,八年生的刺槐树做扁担最合适,年头不够,没有老辣的韧性。超过八年,那树木全是筋,几乎没有弹性。选那溜直的槐树干,去掉槐树皮,就取树皮与树心那段材料,细细打磨,不能伤害槐木的每一条经络。打磨到最后,鱼挑子也不用工具,就用手作磨具,一直将扁担打磨到扁扁的,两头微微上翘,压着肩膀的地方最厚,厚也厚不过一寸半。这样的扁担上肩,挑上百十斤的重物最合适。扁担一上肩膀,挑扁担的人的腰会一耸,迈出极富弹性的一步。随着富有弹性的这一步,那扁担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吱嘎一声响。随着响声,那扁担也向上弹起,弹起的那一刻,扁担已经跳离了人的肩膀,挑扁担的人会随着韵律,再迈出第二步。鱼挑子这一路并不是在走路,而是跳舞。扁担为他打着节拍,他就严格地按照这个韵律,腰部到肩膀直直地挺立,而他的两条大腿、两条胳膊都在挥舞扭动,扁担在他的肩膀上极有弹性地跳动。因为他的脚掌也要随着节奏扭动,他脚上的鞋子磨损得最快。每一双鞋子,他都要在鞋底打上一块胶皮。等到胶皮磨损得薄薄的,这双鞋的鞋帮也破得不能穿了。

鱼挑子不会想到,他向往的这个女人会量他的脚板,打算给他缝制一双鞋。他无意间踩在细沙上面的脚印,留给了青青尺寸。鱼挑子因为总是有旋风网让青青织,一盘盘丝线把他和她联在了一起,鱼挑子总是有借口走进青青家的小院。

通过织鱼网的这个方式,他和青青开始了交往,他和青青,和这一家人也熟悉了。他知道,他对这个寡妇动了心思。但是,他不能莽撞,他把自己的这个念头深深地藏在心底。青青把他当成了一个给她送活干的人,而他就老老实实地当这个中间人。

这次请大夫给青青婆婆看病,更是感动了这一家人,青青才萌生了给鱼挑子做双鞋子的想法。多次接触,她和鱼挑子除了谈论如何织鱼网,别的什么也没有说过。她对鱼挑子一无所知,几次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她要用最结实的布,用织网剩下的线,纳底做帮,给鱼挑子做双鞋子吧,以表达她对他的感激之情。

鞋子快要做好的时候,红英来青青家看望,看到炕头上那双快要做好的鞋子,红英多了一句嘴:“想不到,青青嫂子的手艺这么好,这双鞋子是给谁做的?”

青青一时给噎住了,她竟然没说上话来。

红英自问自答:“是给大海做的吧……”

青青随即“嗯”了一声。

红英啧啧感叹:“怪可怜的人哪,好在有嫂子疼他,他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青青婆婆也没插嘴,她想留红英在家吃饭。

红英也不留下,她说:“是二大爷打发她来家瞧瞧,看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青青说:“没有什么事情,谢谢生产队对我们家的关心。”

鞋子做好了,青青想,等到鱼挑子来的时候,她就把鞋子塞给他,让他穿上她亲手为他做的鞋子。可是,等到鱼挑子上门时,青青却迟疑了,没有把鞋子给他。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面也画了一个浑儿,成年累月锁在石屋子里的小叔子也没有穿过一双新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青青把鞋子穿到了“彪”小叔子的脚上。

“彪”小叔子的眼圈发红,眼泪在他的眼眶里面打转。

青青心里那滋味,说不出来,只觉得堵。都说彪子傻子活得简单,说他们四五六不懂。从小叔子的眼睛里面,她似乎也看到了里面的渴望,他也需要量温情,需要关怀。

看到这一幕,婆婆也落泪了。她知道,青青是给谁做的鞋子,青青能把鞋子穿到自己“彪”儿子的脚上,婆婆也感到很欣慰,她可以相信,至少自己去世以后,青青不会抛下“彪”小叔子不管。

婆婆服用县城大夫开的药方以后,病情有了好转。可麻烦的是,药服用完了,必须要到县城里的药铺抓药。抓药麻烦,也要花钱。红英再到家里来的时候,婆婆求她帮忙,给找个偏方,偏方治大病,说不定也能治好肾病。

红英认真对待这件事,她在大会小会上讲,帮助青青的婆婆找个治肾病的偏方。青青的感人事迹已经很多了,可红英还是讲她亲眼目睹青青怎样给“彪”小叔子做新鞋,那个“彪”小叔子给感动得潸然泪下。这说明什么,说明“彪子”“傻子”也通人情也知道感恩。

李大鼻子给找了个偏方,偏方也不复杂,就是用老头草熬水喝,治疗肾病很有效。海青岛的人托亲戚、找朋友,想着法子帮着青青婆婆找老头草。用老头草熬水,一天喝两碗。这偏方虽然不能根治肾病,至少可以维持病情不再加重。

青青婆婆靠着老头草,又维持了两年。在大清爹去世的第三个年头,青青的婆婆也终于病倒了。她的脑袋肿胀得像个笸箩,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经挤到了一块儿。其实,婆婆可以多活一些时日,她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青青嫁到他们家,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婆婆一直不相信,儿媳妇会为儿子守寡。青青的表现,让婆婆这辈子亲眼目睹了贞洁烈女,在此之前,她也一直怀疑,儿媳妇能在她们家待多久。直到如今,婆婆相信了,青青会永远守在她们这个家,这个家里老的老,病的病,婆婆突然感觉到,自己就是个追命的鬼,在消耗着青青的命。在婆婆生命最后这半年时光,婆婆偷偷地倒掉了老头草熬的水,她偷偷地吃缸里齁咸的虾酱臭鱼酱。她听大夫说过,患肾病的,第一要禁忌的,就是咸盐重口味。她偷偷吃咸,等于服用毒药,她就是想早点死,早点让青青解脱。她也想,在自己死之前,也给“彪”儿子下点毒药,她要带走“彪”儿子。可是,婆婆死到临头时才知道,人哪,死到临头之际,连下毒药的气力也没有了。

临咽气之前,婆婆拉着青青的手,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她说:“青青啊,不知不觉,你也过了中年。是俺们一家人,拖累了你,你跟着俺们一家人遭了罪,受了累。给俺下葬以后,你就改嫁走道吧。”

青青只是哭泣,她真的悲痛欲绝。

婆婆又对红英说:“你是妇女干部,你要帮青青一把。把我埋了以后,你们把俺那‘彪儿子送进养老院,把他锁在那儿,让他能活就活,不能活,俺就带他走。真的不能再拖累青青了。”

红英说:“婶子,俺们不能看着青青不管,青青也不会扔下你老儿子不管。你就放心地走吧,别再有一丝一缕的牵挂。”

婆婆走了,她依然牵挂着“彪”儿子。红英联系过公社养老院,想把青青的“彪”小叔子送进公社养老院。养老院不能接收精神病人,何况他还有暴力倾向,一旦发生伤害事件,谁也负不了责任。这样的人,应当送到县城的精神病院,可送他到精神病院,需要一笔钱。

青青没有这笔钱,她也从未想过送小叔子进精神病院。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可不能公公婆婆不在人世了,就抛下小叔子不管了。留下他吧,他可能伤害所有人,但他不会伤害他的嫂子。确实如此,只要青青走进那间石头屋子,只要“彪”小叔子看见了青青,他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这个精神分裂的人在青青的眼里,就是个孩子。有好几次,青青都想打开锁在他身上的铁链子。邻居们劝阻青青,如果不是他彪得像头恶兽,你公公婆婆也不会狠心将他锁起来。

隔天,红英给青青送来了一只蝈蝈笼,里面装着一只青绿色的蝈蝈。红英是个有心人,青青婆婆活着的时候,她一天到晚能跟青青唠叨。婆婆走了,连个唠叨的人也没有了,小院子里静得吓人。有了蝈蝈,就有了悦耳清脆的叫声。听了蝈蝈叫,就会有好心情。红英似乎很懂蝈蝈的习性,她告诉青青:“平时,想听蝈蝈叫,就把它放在稍热的地方,不想让它叫,就把它放在凉爽之处。蝈蝈吃什么呢?如果喂它虫子,蝈蝈的性情就会凶悍。喂它青菜叶儿吧,这样蝈蝈的内心就会清静。”“蝈蝈要喝水吗?”“是,野地里的蝈蝈天天一早要喝露珠。笼子里的蝈蝈,你可以天天朝它喷些清水。”

起初,青青没有把一只蝈蝈当回事,自从枣树下面挂了这只蝈蝈笼,小院子里面有了蝈蝈的清脆叫声,青青的心情也一天天地舒缓而开朗起来。只要有空闲,青青就会走到笼子跟前,瞧瞧里面的蝈蝈。她发现,蝈蝈这只小生灵很爱干净。它经常会梳理自己的翅膀,也梳理头顶上的触角。蝈蝈的触角又细又长,它用两只灵巧的前足拢过触角,然后用嘴里分泌出的液体轻轻地清洗。那一举一动,让青青想起了小时候梳辫子的情景。不知不觉,她爱上了蝈蝈。听蝈蝈叫,看蝈蝈自我清洗,青青的心痒痒的。隔上三五日,青青会把一块浸着清水的毛巾放进笼子,让蝈蝈洗澡。

鱼挑子很多日子没有在海青岛露面了,这一回,鱼挑子出现在海青岛,似乎苍老了许多,也消瘦了不少。这一回,鱼挑子照旧给青青带鱼线来,好多年了,他始终没有空着手走进青青家的小院。十天半月后,他再把青青织好的鱼网带走。好多年,因为鱼挑子送来的鱼线,青青挣到的手工钱,使这一家人的日子好歹过得下去。

青青问鱼挑子:“这些天,你是不是生病了?”

鱼挑子说:“俺以为,俺这辈子注定不会生病。可没想到,一个伤风感冒小病,把俺给撂倒了,在炕上躺了这么多天。”

青青说:“当鱼挑子出大力,好生调养调养吧。”

鱼挑子说:“挑担子的脚步可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可就再也挑不动也走不动了。”

青青望着鱼挑子的背景,她看他,背也驼了,腰也塌了,脚步也有了老态。脚上穿的胶皮靰鞡就是废旧的大车轮胎缝制而成。她下决心,这一回,一定要给鱼挑子做双鞋,让他穿着合脚,让他走路舒适。更要紧的,是她想向他表表心意。青青知道,他心里惦记着她。说不好因为什么,她也一直害怕鱼挑子跟她说出他的心事来。这些年,鱼挑子愣是没说出来,这让青青很感激他。

没有织鱼网的日子,青青就坐在枣树下面给鱼挑子做鞋子。纳鞋底子时,细细的麻绳穿过时发出的嘶嘶啦啦声响,像是有人给青青说悄悄话。青青没听过悄悄话,她的悄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个鱼挑子,一定是个死心眼,因为他一辈子就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挑担子,走山路。肩膀上的那根扁担也陪着他度过了青年、中年。本来金黄色的槐木扁担,已经让鱼挑子的汗水、血水给染成了紫红色,闪着光亮。鱼挑子保持着一个习惯,不管走到什么地方,第一件事情,一定要把他的扁担倚着墙角立着放好,他也从来不许别人碰他的扁担,他管他的扁担叫伙计,意思是给他出力干活的伙伴。走进青青家的小院,鱼挑子总是把扁担放在她家的院门后面。他总是在院子里跟她说话,从来也没有走进过她的屋子。这些天,青青脑子里出现的那些往事,都是这个与他接触最多的男人,映现的也都是他留给她的美好记忆。没用多长时间,青青织好了鱼网,给鱼挑子的鞋子也做好了。算着日子,鱼挑子应该出现了。应该出现的日子,他却没有出现。

这天晚上,青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手里依旧握着那把梭子,梭子尖已经光秃秃的溜溜滑,用力扎她的皮肉,也会会产生痛感。梭子掠过青青的乳房,她没有一丝的激动,欲望已经溜走了,梭子划过的仿佛是块老树皮,她似乎麻木了一般。这些年,手里的这把梭子陪着她入眠,陪着她度过漫漫长夜。就是这把梭子,拖着一根永远也不完的细细长线,为她织了一张又一张的旋风网。圆圆的旋风网,能团团地将海水里游动的鱼给罩住,细细的网眼,连条小鱼崽子也逃脱不出去。青青永远不会忘记,有一次,她看到船舱里装满的鱼儿。鱼儿们都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直直地不肯闭上。她问船老大,鱼儿为什么不闭眼睛?船老大说,鱼儿不闭眼睛,它是记恨打鱼的人。后来,青青婆婆告诉她,鱼儿生下来就不会睡觉,鱼儿一生也不会闭眼睛,不是记恨吃它的人。

一连几日阴霾,云雾散去,阳光明媚。在一个阳气升腾的日子,鱼挑子终于又出现在了海青岛。他走进青青家的小院,他来取青青织好的旋风网,他也把手工钱付给青青。鱼挑子要走的时候,青青叫住了他,把为他做的那双鞋子递到了鱼挑子的手上。

鱼挑子真的很感动,这辈子,头一回有女人给他做鞋子,而且这个女人正是他心仪的女人。他百感交集,想说声谢谢,却没能说出来。倒是青青说:“谢谢你,这些年,让俺织鱼网,让俺们一家人能吃上油盐酱醋,有病还能吃上药……”

鱼挑子把鞋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幻想着,他把青青抱在了怀里……

青青说:“把脚上的鞋子换下来吧……”

可他哪里舍得穿上这双鞋,他紧紧地抱着鞋子,生怕有人抢走了他的新鞋子。

青青说:“穿上吧,别舍不得,以后,俺还会给你做。”

鱼挑子这才脱下脚上的破胶皮鞋,换上了这双崭新的鞋子。这双鞋子做得真合脚,鱼挑子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合脚舒适的鞋。人人小时候都穿过娘做的鞋子,鱼挑子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不知道生他的娘是谁,他只知道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鞋子穿在脚上,暖在他鱼挑子的心里。他的腿脚似乎轻快了许多,腰板也挺直了。

走出院门时,鱼挑子回过身来说:“等下回来,俺再给你带鱼线来。”

青青说:“等下回,俺再给你做双新鞋。”

鱼挑子哼着小调,来到了船靠帮的海头。

出海打鱼的人说:“瞧啊,鱼挑子今天唱着喜歌,他是冲撞了喜神了。”

海头上的人问:“老伙计,今天你要挑多少斤鱼?”

鱼挑子说:“跟往常一样。”

“你还能挑得动百十斤吗?”

“俺说了,像往常一样,装一百五十斤的担子。”

筐子里装满了刚打上来的鱼,鱼挑子把一块浸透海水的布盖到筐子的鱼上面。然后,他背一躬,腰一耸,担子就上了肩膀。扁担两头弹跳了一下,他顺势迈出了脚步。在众人注目之下,鱼挑子像是跳舞一样,借着扁担的弹性,向上弹起的那一瞬间,是他步伐交替的那一刻。步子越大,他负重的力量越小。他的腰杆挺得溜直,他的脚步像是踩着鼓点,极有节奏感。那根槐木扁担就像鸟儿的翅膀一样,上下颤悠扇合,一开一合地拍动着。他像是掠过海面的海燕一样轻盈,挑着沉重的担子就上路了。

身后的人们大声喊:“嗬,鱼挑子返老还童了。”

孩子们拍着巴掌唱歌谣:“老光棍,老光棍,裆里夹着一根棍。脑子里面一根筋,专门去扒寡妇门。”

鱼挑子喜滋滋的:“小兔崽子,回家问问你们娘,你们是不是光棍打的种。”

鱼挑子的骨子里面有股热流,他似乎回到了年轻时,那时候,他从老辈子挑鱼的人那里得来的经验,只要上路起步,一定要走到身子发热,冒出汗水,这样筋骨才能松弛,血水才能融通,即使到了精疲力竭时,稍稍歇息一会儿,身上的体力又会恢复。鱼挑子已经感觉到骨子里面的那股热流,只要他不松弛,再快走几十步,咬着牙别松劲,一会儿汗水就会冒出来。可力气快要用完了,他的脚步快要失去了节奏,那股热流还憋在心窝里面。不能松劲,不能停下,只要停下来,扁担再上肩,那副担子就像有千斤重。不能停下,再坚持一会儿……鱼挑子抬头望了一眼升到半空里的太阳,透过薄薄的云雾,撒到山野的阳光很妩媚,像是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姑娘。野草尖尖上面的露珠消逝了,绿绿草尖上面撒着一层金色的光亮。鱼挑子最喜欢踩着小草挑担子,小草给他的大脚板踩下去,又会弹上来,为他助力,给他加劲。扁担吱吱嘎嘎不停地叫,那叫声有些嘶哑,像是从老人的喉咙里面发出的,歇息吧,歇息吧……不能停下,热汗没冒出来,血水没串通开,筋骨也无弹性。扁担的叫声越来越难听,声音越来越嘶哑,嘎嘣一声,那根陪着鱼挑子好多年的槐木扁担断裂了,鱼挑子也一头栽倒在草地上。他的身上沁出了一层冷泠的汗水,也撒满了一层阳光……

海青岛的李大鼻子出面,料理了鱼挑子的后事,在鱼挑子独居的那间陋室里面,堆放着好多盘旋风网。这些网,都是青青一梭一线织出来的,这些年,鱼挑子把挣的钱都买了鱼线,让青青给织成了网,这些网他没舍得动,都好好地积攒在他的屋子里。

李大鼻子告诉青青:“鱼挑子死了。”

青青的心给戳了一下:“他是哪天死的?”

大鼻子说:“穿上你做的新鞋那天。”

青青再也没说话。她关上门,把自己也关进屋子,她蒙上被子,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反正蒙头的被子让眼泪给湿透了。

鱼挑子死了,笼子里的蝈蝈也不叫了。等到青青想起蝈蝈到笼子跟前去看它的时候,蝈蝈也已经奄奄一息了。它先吃掉了头顶的触角,再吃掉了前足。青青去看它的时候,蝈蝈正蜷曲着身子啃噬自己的后腿。青青怎么也想不到,一只小小的蝈蝈怎么会如此残害自己。

红英告诉青青,这就是蝈蝈的天性,蝈蝈本来是只百日虫,它来到世上,只能活一百天。快要到寿限时,它就不再吃东西,而是自己要吃掉自己。不必为它难过,如果喜欢,我再给你送一只蝈蝈来。

青青拒绝了,她可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她也没想到,小小的一只蝈蝈,竟然死得如此惨烈悲壮。

青青的小院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了嘶啦嘶啦穿梭子扯线的声音,连蝈蝈的叫声也消逝了。蝈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本来青绿色的身体,死的时候,已经通体发黑。青青就把蝈蝈埋在了枣树下面。青青不由得想起了鱼挑子,他死在了自己挑担子的山路上,也挺悲壮。青青只能把内衣的袖子上面缀了一块黑布,算是暗暗地悼念鱼挑子。这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不仅是戴孝,更是怀念。她知道,后半生再也不会遇到鱼挑子这样的人。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二大爷的孙女要出门子了。闺女出嫁,陪嫁要有四铺四盖,乡下的习俗,四床被子,四条褥子。陪着闺女出门子的嫁妆很讲究,铺盖的针线活要由夫妻双全、儿女双全的老女人来做。谁也没想到,二大爷抱着被面和棉花走进了青青家的小院,他要请青青给她孙女做铺盖当嫁妆。

青青想不通,村子里的人也都想不通。

二大爷说:“青青嫂子用她几十年的清白,几十年的善良与贤惠,在咱们海青岛上树立起一块讲孝道讲贤良的丰碑。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青青占全了,海岛上的人都应该以青青这个女性为榜样。”

二大爷开了个头,接下来,红英的闺女出嫁,也来找青青做被褥。海青岛只要有儿子娶媳妇,闺女出门子,都找青青做针线活。不图别的,就为青青能给后生们留下针脚,拖着长线,能延续一个好门风。海岛上的人也有一份心意,借着让青青做被褥,还可以给她三块两块手工钱,让她日子过得舒心一点。

过了两年,海青岛辈分最高的二大爷患了不治之症,临终前,他向支部的支委们交待,“好好树立青青婶子这个典型,她是新社会新风尚的标杆,可以给下一代青年人做榜样。新社会不兴立贞节牌坊,但可以刻下一块碑,把青青婶子守孝守节守寡的事迹记录下来,传给下一辈人,看看老一辈人是怎样恪守妇道的。要把咱们海青岛好家风好门风传承下去。”

青青活到了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运动刚刚兴起时,批斗地主渔霸。海青岛上也没有地主渔霸,就把二流子李大鼻子当成坏分子揪出来批斗。贫下中渔们边打边审问,你这个大鼻子,占了咱们海青岛妇女多少便宜?

李大鼻子虽然老了,可他还是生性不改,他对批斗他的人说:“一辈子啦,俺也记不清占了多少个女人,回家问问你们妈妈去吧。”

造反派们一直将李大鼻子批斗致死。他死的时候,眼珠子瞪得溜圆,就像隔了潮的鱼眼睛一样,红得冒血。

青婶死在了彪小叔子后面,相隔没有几日。那天晚上,海面上飘来了雾气,如同一块巨大的盖尸布遮掩着海青岛。青婶在睡梦中合上了那双曾经很美丽的眼睛。不知她是抑郁而死,还是无疾而终。小院里无声无息,没有人为这个孤零零的寡妇哭泣。

生产队安葬青青时,有人提议,将那把织网的梭子当作陪葬品吧,它陪了青青婶子一辈子。大家也都赞成,把青青使用了一辈子的织网梭子也埋葬了。生产队的人来收拾青青婶子的遗物。青青婶子这辈子过得清贫,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红英掀起了炕上的席子,她发现,炕席子下面猛然现身一个肉乎乎的黑色物件,那是什么物件?红英拿起来让大家瞧。

有人认出了,那是一具雄性的海狗雀儿。很多人虽然没见过这物件,可也听说过。那一刻,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谁也不说话,心里的感觉是相通的,那个一直矗立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偶像一下子就毁了,半天没有人说话。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要为青青婶子刻碑文的事情。寡妇炕席子下面藏着海狗雀儿的故事却成了人们的笑料,流传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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