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群
几年前,县里要编一套文艺丛书,其中的部分稿子由我负责编辑,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同学力群。力群从小就喜欢文学,上中学的时候经常偷看课外书,常被老师没收,也常见他跟在老师屁股后哀求,不停地哀求,不停地保证说就这一次,下次再也不看了。那时力群尤其喜欢舒婷和北岛的诗。时不时就整出两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阴重复单调的歌曲……”后来还在县报上发表过两首短诗,被语文老师拿到班级朗诵给大家听,老师扬着报纸问大家,你们知道写这两首诗的“车前子”是谁吗?同学们瞪大眼睛,老师眼睛看向力群,就是车力群同学,咱们班未来的诗人!在同学们惊讶的目光里,力群红着脸趴在课桌上。从此大家就不再管力群叫力群了,叫他车前子。那时,班级里喜欢文学的同学还有利民和振生,他们两个更喜欢情节引人入胜的故事,比如利民,常给我们白话“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关云长单刀赴会”什么的。利民喜欢英雄侠义。我们四个关系非常好,常在一起畅谈理想,憧憬未来。利民甚至说,将来他也写一部像“水浒”那样的故事,让天下的人看得入迷。振生的理想是当个电影演员,准备考电影学院。振生长得浓眉大眼,符合演英雄人物的外形标准。振生心中的偶像是王心刚,小时候《侦察兵》被他看过无数次,也看不够。而力群的梦想是当个诗人,后来许是受了振生的影响,还想当剧作家,写剧本,拍电影。甚至对振生说,将来我写剧本,你来演。我的理想跟利民差不多。我母亲喜欢听广播里播讲的评书,记得有一次,我站在地上,对坐在炕上一边听评书一边做针线活的母亲说,将来我也写本书。我们四个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同学们戏称我们是“四人帮”。那时“四人帮”已经倒台有几年了。高考之后,我和振生考上了不同的师范学校,利民和力群则什么也没考上。初时我们之间还经常通信,相互交流鼓励,力群还不断把他的诗作寄给我看,让我“不吝赐教”云云。后来什么时候联系渐渐中断的,已经想不起来了。
与利民、振生的联系是近些年才又多起来。利民本来对学习就头疼,高考落榜,也没补习,他爹的选择就是让他去当兵。利民的父亲是个老支书,“农业学大寨”的年代,干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在我们红旗公社,可谓赫赫有名。上世纪八十年代,公社改称乡,大队改称村,利民的父亲就由大队支书改称村支书。其实叫啥都一样,关键是权力没变。作为一个“文革”过来的老干部,对军人从骨子里崇拜,所以利民的父亲嘱咐利民,在部队好好干。他爹的临别赠言是,争取提干,不混出个人样来,别他妈的回来见我!结果利民在部队也没混明白,主要是跟他的那个南方连长整不到一块儿去。退伍回到农村,他父亲只好安排他先在村上当民兵连长。连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作为后备干部,准备接他老子的班啊。后来果不其然,没几年利民就当上了村支书。本来,利民并没把他爹当的这个芝麻粒大的小官看在眼里。可是到了如今,念书不行,当兵又不行,还能干啥?别看村支书官衔不大,差不多是全世界级别最低的领导干部,却管辖着全村一千多口人,一万多亩土地。利民当官,用他自己的话说,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喝酒,酒量惊人,连续陪个两拨三拨客人,一点问题没有。脸不变色心不跳。乡上的书记乡长自不必说,就是乡上的一般干部,只要碰上,利民也毫不怠慢。不像有的村支书,眼里只有乡上的一二把手,根本不把其他干部当回事。利民不是。利民是这样,只要是上级领导,只要来了,哪怕是碰上,那就是有缘。那就得喝酒。结果,利民在乡干部那里的口碑非常好,都说利民豪爽,仗义,有魄力。这说的是对上。对下呢,利民也不像别的村官那样飞扬跋扈,一手遮天。用利民自己的话说,他是爱民如子。这话肯定有点夸张。但利民说,只要老百姓有事找到他,他能办到的,坚决办。只要对老百姓有利的事,坚决办。比如修路,别的村,公路从屯中间一通就行了,而利民他们村,公路不但从屯中通过,通往各家各户的那一段,也由村里出钱,买红砖,一直铺到各家各户的房门口。用利民的话说,差一点没铺到老百姓家的炕头上。不止修路,各家各户的猪圈、牛棚、厕所,也全由村里统一规划,统一修建,整齐划一,外地参观的人见了,赞不绝口。这样一来,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关系都搞得很融洽,工作干得有声有色。
再说振生,当年没有考上心仪的电影学院,跟我一样,考上的是师范,毕业回到乡下当了中学老师。虽然当演员的梦破灭了,但这并没有使振生灰心丧气,振生把老师的工作干得也是相当出色,据说讲课像表演一样生动。深受学生的欢迎。尤其是女生,上课一个个精力贼集中,特别注意听讲,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振生。振生就越发激情勃发。二十几年之后终于当上了乡中学的校长。振生长得仪表堂堂,穿衣戴帽也比较讲究,总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样子,当了校长之后腋下常夹个黑包。他跟利民一样,每次上县里来开会,闲暇时也同样找我出去喝酒。
有一样,无论是跟利民喝酒,还是跟振生喝酒,每次我都会向他们打听力群的情况。是这样,毕业之后他们三个因为在一个乡,联系肯定比我多,相互了解的也肯定比我多。我离开家乡到外地念了几年书,毕业后在县里教书混饭,工作上不是很遂意,心气也不是很高,说白了就是有点消沉,跟谁都不大联系。
没想到,说起力群,两个人都欲言又止,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言语中颇有微词,利民干脆说力群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我不解。于是两人就分别把各自与力群的交往跟我大致讲了讲。
我们四个是一个乡的,那时叫红旗公社,我们都在红旗中学上学。我和振生来自不同的村,那时叫大队,而利民跟力群不但是一个大队的,而且是一个屯的,他们那个屯叫“六屯”。六屯在县城东北,距县城有一百二十华里,紧傍通肯河,是县域内的鱼米之乡。利民跟力群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上学放学一块儿走,形影不离。利民当上支书之后,让力群当了会计。老百姓都知道,支书跟会计,是穿一条裤子的。支书任何一丁点见不得人的账目,都瞒不过会计。通常情况下,支书有什么好处,绝不会落下会计。可是呢,力群干了没几年就下来不干了,是力群自己主动辞的会计。对于此事,利民和力群各有各的说法。力群在电话里跟我抱怨,说利民胆子越来越大。我问怎么个大法?其实不用力群说,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力群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最后说,你可别跟别人讲。我在电话里笑笑。力群就跟我讲了利民的一些事情,讲了大约有几十分钟。我后来归纳了一下,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利民将村集体机动地的承包费年年不入账,用这笔钱直接核销村上的招待费等。力群说他很替利民担心,多次劝过利民,利民不以为然,说你打听打听,哪个地方不是这么干的?再说,你不这么干,上哪儿整钱往上边送礼?不往上边送礼,不勤打点,你的官能当长久?……我沉默不语。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心里真的整不准,到底是力群胆子忒小呢还是利民胆子忒大呢?说实话,我对官场的事知之甚少。力群说,反正我是说服不了他。我说,于是你就宁可会计不当,也不愿随波逐流。力群无语。力群这个人,原本就有那么点书呆子气,认死理,看来习性未改。利民的说法呢?酒桌上,也没外人,依然是振生我们三个,利民也不避讳,语调尖酸,说这个“车前子”,思想境界越来越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得了针鼻儿大点好处,就像个大贪污犯似的,整天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香的。利民用嘲笑的口吻挖苦力群。但利民又说,有一样,力群这个人,胆小怕事。脑瓜皮比鸡蛋皮还薄。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袋。虽然干不成大事,可也坏不了啥事。我马上附和,说凭心而论,这倒是句中肯而又恰当的评价。
力群天性喜欢舞文弄墨,时不时地便写篇豆腐块文章,评论几句时政,投给地区的报纸,利民知道后很是不以为然。这是振生背后跟我说的。振生说他们俩的事,咳。振生没有说下去。振生没有说下去,我也感觉得到振生其实是站在利民一边的。在利民看来,力群这个人,怎么说呢?不好说。利民咝哈半天,看着我,问我,大作家,你说说,像他这么幼稚的人,可怎么整?我是真拿他没办法啊……利民将一杯酒直接倒进肚子里,杯子重重蹾在桌子上,啪的一声脆响。
振生在乡中学当上校长的时候,力群早已辞了会计的职务,在家种地。振生听说后就让力群把那几十亩地卖了,在学校给力群找了份活儿,冬天烧锅炉,夏天在水房子烧开水,打扫办公室卫生。振生应酬多,每天有酒喝,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请人家,当然轮到他请人家,估计都是以学校的名义,初时有两次还叫上力群,酒桌上介绍给大家。老师们知道了力群跟他们校长的这种关系,请校长喝酒的时候,往往要把力群捎带着叫上,力群当然死活不去,直到振生开口。力群红着脸,坐在那里不自在。力群背后跟振生说,往后,你们再喝酒,可千万别再叫我。振生笑笑。老师们开大会的时候,几十号人坐在那里听振生讲话,有时振生因为学校的什么事不顺心,脸色不好看,声色俱厉,甚至口出粗话,一口一个“他妈的”。训斥年轻的老师,更是不留情面,没人敢炸庙。学校评模啦,老师评职称啦,振生想给谁给谁。力群给各个办公室送水,门里门外常听见老师们议论学校,议论学校就等于是在议论振生,有一次力群听见老师们说某某某某老师是领导的红人,某某某某老师,也是领导的红人。一个比一个红得发紫。老师们说“红得发紫”的时候,都会心地发出笑声。可是看见力群送水进来,立刻闭上嘴。力群不声不响,把水倒进暖壶,赶紧出来。刚出门,听见屋里的老师们接着议论。力群后来知道,被老师们议论“红得发紫”的老师,是两个女老师,都是年轻貌美。老师们背后甚至说,说力群是振生的耳目。没多久力群就回家不干了。振生叹口气。
我想跟力群联系,手机里存的号码已经打不通,便将电话打给利民,他是力群的父母官,应该掌握力群的行踪,然而利民却说他也好久没见到力群了。不知道这个“车前子”整天瞎忙啥。是不是趴炕上整诗呢?我问力群的新号,利民说这小子成天关机,像个通缉犯似的,谁也不跟谁联系。我理解力群。我替力群辩解道,没混明白的人,大都是这种表现,不愿抛头露面,不愿跟人联系,我不也是吗。利民说,开玩笑你。你是高级教师,大作家,你要是没混明白,我们就更是白活啦。斗罢嘴,利民问,你怎么忽然想起找他?我知道利民早已不是过去的利民,对写作这类的事已经毫无兴趣,甚至还鄙视,所以我没有跟他说编啥狗屁丛书的事。再问振生,振生也说有一段日子没联系了,给了我个号,一打还是停机。我也觉得力群这家伙好生怪异,决定亲自去一趟六屯。
我先到乡中学找振生,然后坐了振生的车去找利民,利民知道力群的家。
六屯坐落在一块坡地上,背靠高岗,屯前一道沟壑,水流潺潺,是个河汊子。到了近前,发现屯子里家家的房舍都挺像样,大多是近几年新盖起来的。惟有力群家的房子显得很不入时,人家是大姑娘小媳妇,力群家的房子就是饱经沧桑的老头老太太了。跟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的新房子比起来,有点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感觉。人家已经翻身得解放了,力群家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利民说,这几年,农村变化最大的,就是房子。你看看,整个屯子,没几家还住土平房了。我点头称是。如今农村盖房子,也不再是土木结构,清一色是那种高大起脊的砖瓦房,房顶是铁皮盖,也称彩钢,颜色上,有喜欢砖红的,有喜欢湖蓝的,前脸贴上雪白的瓷砖,窗明几净。家家的房顶上都安了太阳能热水器。力群家的三间土平房,估计少说有二三十年了,矮趴趴的,院子比街道低洼。房檐上几缕枯黄的茅草,随风摇曳。时令正值初冬,门前的园子里,散堆着金黄的玉米穗子,房顶的烟囱里,冒着若有似无的白烟。门口的屋檐下挂着白霜,被门缝冒出的热气一熏,便化了,滴滴答答滴着水滴。利民下车,往院里走,院子里靠墙码着大垛的纸壳,矿泉水瓶子,旧家电的塑料壳子,废铜烂铁,乱七八糟。利民见了,说,这日子叫他过的。振生倒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把腋下的黑包夹了夹。一条狗从屋里闻声出来,冲我们狺狺狂吠,利民从一旁的障子上拽根棍子握在手里,大声喊力群。屋里出来的不是力群,是个花白头发的妇人,见了利民,称呼大哥,我猜出是力群老婆。力群老婆穿着朴素,戴着围裙,两手湿漉漉的。利民问,力群不在家?力群老婆支吾说,一大早就出去了,天黑才能回来。一面说一面把我们往屋里让。利民站在院子里,有点即刻打道回府的意思。咋整天也抓不着个人影?我和振生进了屋。屋里凉飕飕的。力群老婆忙着给我们拿烟倒水,说,他能忙啥。捡破烂儿呢。振生看了我一眼。捡破烂儿?在哪儿捡破烂儿呢,我咋没见着他?利民见我俩进了屋,只好也跟进来。力群老婆说,他赶着个毛驴车,早出晚归,怕人见了笑话他。
力群有两个孩子,属于超生,挨过罚。老大女儿已经出嫁,老二儿子比姐姐小七八岁,还在上大学,老婆身体不好,成天搁药顶着。力群身板单薄,太吃硬的活儿干不了,看着像个文弱的书生。眼下的农村,不少人都是种完了地也不呆着,到街里的建筑工地找活儿干,可力群不行,干不了。
力群家不但房子陈旧,屋内的摆设也看不到一样新鲜入时的。一个立柜靠东墙立着,一看就是结婚时找当地的木匠师傅打的,油漆依然乌亮,立柜的两扇门上,镶着两块玻璃画,画的是山水花鸟,色彩依然艳丽,看样子,也是找当地的画匠画的。挨着立柜的南面,是一张油漆斑驳的写字台,上面本该放的是文房四宝,现在却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杂物:暖壶,杯子,饭碗,药瓶子,药盒子。我听说力群还在写东西,可是遍寻屋内,没有看到力群还在写作的迹象。西屋的门上挂着锁。力群老婆见我推门,犹豫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把钥匙,嘟嘟囔囔解释说,我们家这个大傻子,真没法整。也不知道他这屋里有啥怕人看的。利民说,是不是金屋藏娇啊?力群老婆说,他要有那两下子就不是他啦。西屋本是儿子居住的房间,墙上还留着儿子写的激励自己的话:“不为失败找理由,要为成功找方法”;“只有一条路不能选择,那就是放弃的路;只有一条路不能拒绝,那就是坚持的路”;“含泪播种的人,一定能含泪收获”等等,写了满墙。现在儿子上大学走了,屋子空起来。跟东屋比,西屋还算规整,一规整,就显得有些空旷。靠西山墙是台台式电脑,像是二手货。炕上,一床铺盖,头朝里放着个枕头,枕头上被脑袋压出的窝还在,枕头旁堆放着几本过期的《新剧本》杂志,还有一沓装订成册的文稿压在下面。看样子,这便是力群看书写作的“书房”了。力群老婆埋怨说,他的这些破玩意儿,谁也不让动。我说怪不得老婆在家,这屋门怎么还上着锁呢。我拿起那沓文稿翻了翻,是个电影剧本,名字叫《在悬崖上》。心想,这小子,居然真的写上电影剧本了。我欣喜地说力群还在写东西呢。利民和振生都没吱声。力群老婆脸微微一红,说力群不务正业。成天瞎写。你不让他写,挡不住。半宿半夜的,净写些得罪人的事。你们来了,正好帮我劝劝他。利民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心虚。力群老婆说,力群从学校回来,先是在街里的一家种子商店,给人卖种子化肥。开那家种子商店的范三,是力群当会计时认识的,范三说力群当过村干部,认识的人多,能多卖货,就请他去帮忙。可是力群干了一段,又不干了。他说那个范三为人不地道,卖的种子化肥不靠谱。你说他是不是个傻瓜?你一个卖货的,管他真的假的干啥?人家给你开支就行呗。振生问开多少钱,力群老婆说,底薪一个月两千,另外多卖有提成。可力群不听我的,快气死我啦。这孩子上大学,个个月都得要钱,能呆得起吗。后来又上一家工地干零活,干了几个月,工头也不给开支,力群跟那工头吵吵起来,不干了。几个月,一分钱也没拿回来,白干了。
从力群家出来,利民直接把我拉到镇上的一家小酒馆。利民的车还没停稳,酒馆的老板娘就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热情地跟利民和振生打着招呼,说两位领导可是有些天没有大驾光临了,今个儿这是……利民指着我,说县里来了位大作家,转而指着振生,房校长请客。振生说,有你这父母官,哪里轮得着我啊?我说,谁也不用,今天,在下请两位领导。利民哈哈一笑,拍了我一下,说我净扯鸡巴蛋。
席间,我有意把话题往力群身上扯。我说力群这个人,怎么说呢,还真有点书生意气,有点小清高,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利民哼一声,说,啥叫“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依我看,那叫不识时务。我附和,说有那么一点。说起来惭愧。过去呢,你们俩没少帮他。而我呢,别说帮他,跟他联系都少。来,我替力群敬二位一杯,也希望二位能一如既往地帮助力群。一杯酒见底,撂下杯子,振生用餐巾纸沾沾嘴唇,慢条斯理地说,要说力群嘛,也有长处,能够把自己的梦想一直坚持到如今。在这一点上,你们俩可比我们俩强多啦。振生看着利民,你说是不是?利民没搭腔。振生喝酒上脸,神采奕奕的,忽而很惆怅的样子,慢吞吞地吟诵道,“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听着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诗句。问振生,他也记不得了。振生看出利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换了个话题,说起前天跟乡老大喝酒的事,利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说,要说喝酒,他谁也不服,就服老大。振生故作惊讶,说,在喝酒上,我还没听说你服过谁呢。不过,我告诉你,喝酒厉害,不等于干别的也厉害。振生说罢笑笑。那表情,看得出,老大那方面出了问题。连老大这样的私事都能跟人说,可想而知,这个人跟老大的关系得好到什么程度。振生把这样的事说给我们听,第一让人觉得没拿我们当外人,第二又暗示出他跟乡老大的关系不一般。可是利民理解有误,利民以为振生是在讥笑他,遂猛烈回击道,谁有你房校长厉害?手下百花盛开,身边群芳斗艳,你就是那辛勤的园丁,想采哪朵就采哪朵。跟你比,我可是差远啦。我这里是盐碱地,别说花,连根像样的草都没有啊。振生说,你这人,真没意思。怎么说着说着,就下道了。振生换成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说,我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依我看,老大就是自己把自己造害完的。利民气他,说,今日有酒今日醉。不过,你也不用给我敲警钟。我知道怎么把握自己。振生笑笑,说知道就好。两个人说得云里雾里,我听得稀里糊涂,在一边插不上嘴。几次想把话题拉回到力群身上,都被利民岔开了。
老板娘听我们说话,一面给我们不停地满酒,一面絮絮叨叨地插嘴,你们说的是那个“车前子”车会计吧。唉,不该我说,他这个人啊,咋说呢,老板娘把嘴撇了撇:还叫个“车前子”,我看应该叫“车傻子”还差不多。你说,咱们支书对他多好,比亲兄弟还亲,他可倒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大伙都猜,他是要把支书整掉蛋儿,他想当支书呢。利民照她屁股拍一下,说老娘们家家的,不知道别跟着瞎起哄。老板娘吐了下舌头,这可不是我瞎说,大伙都这么说。都混到这份儿上了,听说搁家半宿半夜,写啥电视连续剧呢。那天我见他赶着驴车,车上拉些破烂儿,见了我把头一低,我说这不是车前子会计吗,电视里多咱播你编的电视剧啊?我们可都等着看呢……
我瞪了她一眼,猜出她跟利民的关系不一般,没言语,把杯里的酒一口干掉了。酒后,利民他俩还要拉我去唱歌跳舞啥的,我郁郁不乐,说改日吧。
回到县里,我翻看力群的那个叫《在悬崖上》的电影剧本,题目下署名依然是“车前子”。《在悬崖上》是写几个农民上访的故事。早些年的农村,有不少农民背井离乡,出外谋生,但户口依然留在了本地。国家取消土地税并且给农民“地补”及“粮补”之后,这些人纷纷回来要地,村干部却以这些农户搬走多年,土地已经转包给了别人,租期未到为由,就是不给。而那些耕地其实都被村干部霸占着。这些农民联合起来上访,结果有的人被村干部收买,上访队伍被瓦解,带头人遭到打击报复。主人公是个有文化有正义感的农村青年,不畏权贵,由于他带头上访告状,得罪了当权者,惹祸上身,夜里在街头被人将头蒙上殴打,身体致残,却找不到凶手,几乎落得个家破人亡,反遭周围群众的冷落,没人敢为他说话,也不敢与他接近。剧本反映了现实中的乡村,黑恶势力嚣张,某些乡村干部没有民主法治观念,视民如草芥,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导致干群关系紧张,社会矛盾尖锐。老实说,从技术的层面讲,剧本写得还欠功夫。但从中可以看出,力群对乡村社会现状的忧思。
次日近午,力群打电话,说他在门外。我问在哪个门外,力群说就在你们学校的大门外。我急忙出去。
我们学校的校门平时紧闭,轻易不放外人进来。所以大门外常有些等待找人的车辆和杂人。我环顾四周,未见力群。这时,从一挂驴车上下来个人,冲我笑。我猜出是力群。说实话,力群不先冲我笑,无论如何我也认不出是他。力群满面黧黑,手也粗糙,却有力道,握着我的手,半天不撒开。由于天冷,力群穿得厚厚实实,浑身显得臃肿而蠢笨。手里拿根赶驴的鞭子。另一只手里拎着个黑色塑料袋。我望着车上的破破烂烂,吃惊地说,你这是赶着驴车从家里来?力群点头。不过马上又更正说,不是从家里来。昨天你们走,我老婆就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三个去了。刚好那时我正在靠通肯河边的一个屯子,离县里有四五十里吧,今天起早就往这赶。说着将拎着的塑料袋递给我,说,河套鱼。正好碰上有人穿冰窟窿。我说,你看你。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竟拍起一股灰尘随风而去。已经中午,我坐上力群的驴车,就近找了家小酒馆坐下。我很兴奋,要给利民和振生打电话,说他俩有车,一个小时就到。力群不让。在我的记忆里,力群本是白净面皮,眼睛也明亮清澈,如今满面黧黑,双眼浑浊,我心中暗叹光阴无情。酒馆里热,力群脱下没啥模样的羽绒服,摘下狗皮帽子,露出半头白发。两杯水酒下肚,力群的额头冒出汗珠,脸色暗红。我看着力群,说,怎么,这么多年,这是头一回上县里来吗?力群看了我一眼,把头低下了,他听出我的意思。说不是,那什么……力群的表情有点尴尬。我看出力群似乎比念书时更厚道了,一句谎也不会撒。我说,都是同学,不要想得太多。往后,有啥事,尽管说。来县里就到我这,喝点酒,叙叙旧,不必这么外道嘛。力群点头。叙旧过后,话题转到力群的电影剧本上,我猜力群大老远地赶来,十有八九是为了他这个电影剧本来的。我于是把对他那个电影剧本的看法赶紧说了,力群说,那是头几年前写的。别提了,有一次被编辑部退回来,我当时不在场,就被别人给拆开看了,结果有人就跟利民说了,说我写的是利民。而且把利民写得很坏。你说说。力群显得很无辜。我说他们不懂文学。文学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力群说就是。我说,不过你的剧本确实反映了农村中比较尖锐的社会矛盾,运用了批判现实主义艺术手法。力群说,我哪懂什么艺术手法,就是瞎写。力群说他现在不写这样的东西了。我问为什么,力群支吾说没啥意思。再说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我说那你现在什么也不写了吗?我急切地看着他。力群说他这几年写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剧本。我喔了一声,说怪不得那个酒馆的老板娘说你在写电视连续剧呢。不知为啥,听说力群还在写东西,我的心里竟稍稍有些激动。不管写啥,起码说明力群还没有被生活击垮。力群告诉我,他这个电视连续剧,写的是旧时通肯河地区土匪和抗联的故事。我问他素材从哪里来,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些电视剧那么胡编乱造吧?力群说,有县内的文史资料,有听老人口头讲的。他这两年赶着驴车到处收破烂儿,走了不少地方,通肯河沿岸的屯子,他全走遍了,采访了很多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我说,是这样。我忽然有点明白,力群肯定是为这个电视剧剧本来找我的。我敷衍说,写电视剧也可以,弄好的话,能有些收入,不像写诗。力群听我这么说,很兴奋,说如果能找到投资人,拍出来当然再好不过。眼里闪耀着晶莹的光芒。我说现在情况怎么样?力群为难了一会儿,说,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四处联系,长途电话费花了不老少,结果是全白忙活。我感受到力群眼睛里投射过来的殷切期望。我看出力群的意思了,他是想叫我帮他,跟县里的有关领导说说,看能不能由县里出资投拍。我沉吟无语。力群的剧本写得如何姑且不说,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你叫他掏几千万甚至上亿来拍一部电视剧,那县太爷的脑瓜肯定是进水了。我心里一面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一面也有几分怪罪力群不切实际。我只好假装糊涂,连连劝酒,一面安慰说好饭不怕晚。你也不用太着急,庄稼不收年年种嘛。力群半晌无语。其实,你的诗写得还是很不错的,我很欣赏。怎么,现在不写了?力群笑笑,我的诗,恐怕也就你能看看。已经好多年不写了。我说别人看不看都无所谓。力群注视着我:不怕你笑话,我把自己早些年写的诗,编了本诗集。我说是吗,出版了吗?力群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自个打印装订了一本。
力群的那个《在悬崖上》的电影剧本,被我编进了县里的那套文艺丛书,依然用了力群钟爱的“车前子”笔名。依照力群,他是希望我把他那个电视剧剧本编进去,而我却觉得《在悬崖上》远比那个电视剧剧本有分量。因为那套丛书的发行量不大,没谁能看得到。再者,现在还有几个人看书?所以力群的作品发表之后,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响。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天,力群突然打来电话,他说利民出事了。可千万别是他的那个电影剧本捅的娄子?听声音力群很害怕。我半晌才说,肯定不是的。剧本是虚构的。谁会拿一个虚构的故事来作为法律的依据呢。听我这么一说,力群那面似乎松了一口气。后来,力群还问我,你在县里这么多年,能不能找找人,帮帮利民。唉,他这人,刚愎自用,就是不听话。我无奈地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
又一天,力群用手机发给我一张老照片,是我们四个毕业时的合影。照片是黑白的,尺寸也不大,利民和振生站在我和力群后面,手分别放在我和力群的肩膀上。照片上方,黑色的背景上题了一行白字“理想万岁”,然后是年月日。这四个字,记得当时是利民想出来的,我们三个一致说好。这张照片我们四个应该是每人一张的,我的那张可惜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