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萍忆彭德怀:丝毫没有匪气和短视
父亲(张爱萍)说:“一个人要立言、立行、立德,关键是立行。”而彭德怀的人格魅力就体现在他的行为、品格上。他出身低微贫寒,但身上却丝毫没有流氓无产者的匪气和发迹后贪图享乐的农民阶级的短视。
父亲晚年,我们常在一起谈论对他人生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物,谈得最多的就是彭老总了。
父亲比彭德怀小12岁,正好一轮。耐人寻味的是,在父亲的回忆中,几乎都是彭老总批评他的事。
父亲曾说:“1935年11月直罗镇战斗,我写了个侦察报告给毛主席和彭老总。先送到彭老总那里,他问我,你这个报告,看过第二遍没有?我说,没有。为什么?我说,我相信我写的不会错。彭老总把报告甩给我,说,那你就拿回去再看看吧!我看了,真的错了几个字。”
中国书写的老习惯是自右向左竖行排列,但父亲书写却偏偏跟惯例相违,是从左往右竖着写,他说,这样的好处是,一只手写,一只手的拇指按住写过的部分,这样即使没有灯光,也不会错行、叠字,而且用毛笔时还不会蹭着袖子,这是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父亲说,彭并没有批评他,但从此以后,他每次写的东西,都要再看一两遍才放心。
《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收集了父亲1936年写的文章《彭军团长炮攻太子圩》。红11团为夺占敌堡垒,连续发射了四五发炮弹都没有命中。父亲写道:“真没有卵用呵!”这时,彭德怀亲临前线,说,为什么架这么远?移到我这里来!结果还是没有击中。彭说:“你们真是不中用!”然后亲自瞄准。父亲形容他:“半新不旧的军用皮包挂在左肩,一个半旧的牙刷,插在皮包外面,右肩下还挂着望远镜,背上背着一个半旧的斗篷。”他对我父亲下命令说:“一打中就冲!”彭老总亲自瞄准的这一炮正中堡垒的脚下。文章写道:“冲呀!冲!彭军团长高高举起他那个破了的红军帽,在空中不停地指挥着大喊起来:前进!都前进!消灭他干净!”文章结尾是:“每个人都在高唱:我们真快乐!我们真快乐!我们真快乐!”
父亲说:“一个人要立言、立行、立德,关键是立行。”彭德怀和党内的有些领导人不同,他的部下对他的敬仰,不是听他的说教,不是因为他著书立说,而是为他的行为、品格、作风所感染,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彭德怀在朝鲜战场指挥
跟解放军的许多将领一样,他出身低微贫寒,但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有流氓无产者的匪气和发迹后贪图享乐的农民阶级的短视。他刻苦、俭朴、不好声色、与部属同甘共苦的苦行僧主义,对我父亲影响极大。他们都不是享大福的人,而是做大事的人。
彭功高盖世,是人民解放军的创始人之一,但他没有自己的山头。长征后期,中央为了统一陕北地区红军的指挥,决定恢复红一方面军番号,他主动提出把自己一手拉起来的红3军团并入红1军团。这支由彭德怀领导的平江起义为基础的红军队伍,在经历了艰苦卓绝的长征后,由初期17800人,仅存下了2000人。当他面对这批同生共死的弟兄,看着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红军将领时,这个岩石一样的硬汉也落泪了。
彭手下的许多红军将领,包括我的父亲,那种刚硬作风,明显的带有彭德怀的影子,耿直正派,不屈服于邪恶势力。
虽然彭德怀在主持军委工作期间也错误地对待了像刘帅、粟裕、萧克等这样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但就其思想体系来说,他是反对树立凌驾于全党之上的个人权威的。
抗战期间,我党的领导层和国际国内的一些反法西斯的民主志士有了更多的接触,彭就是在这时开始思考民主、人权思想和共产主义思想体系的关系,坚定了马克思主义建党学说中新型人际关系的理念。虽然由此长期受到猜忌和冷遇,但他不惧孤立,在庐山仍秉笔直书,为民请命。
彭关心的是群众的疾苦和部队基层的生活,在他主持军队工作期间,数次调低高级干部的工资,增加了营以下干部的薪金。对比军队中一些人用心于领导人的生活,是否能睡好、吃好、玩好,喜欢什么样的文工团员等等,人品之高下,不言而喻。
父亲就是在长期的战争和工作中,贴近地目睹和感受了彭老总的“立行”后,对他的钦佩和敬仰在不知不觉中升起。
因为淡,看似白;因为清,看似无。庄子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之交不是酒肉之交,不是利益之交,是心与心的交流,是一种天地共存的默契。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如痴如醉,因为他们达到了相通的境界。何谓君子?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知天命之人,明道之人才是君子。
彭老总影响了我父亲的一生。
父亲从庐山回京,全家都去机场接他,我们兄弟几个都希望自己最先看到爸爸。第一架飞机落地,人们熙熙攘攘地下来,好多小孩都喊着自己的爸爸冲上去。第二架飞机落地,又没有,这时接机的家属们都陆续走完了。直到第三架飞机徐徐落地,我们才看到下来三五个领导人,我一眼就看到了父亲,再一个就是彭德怀,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沉着个面孔,撅着个嘴,一个石头雕刻的人。有人回忆说,彭是和贺龙、刘伯承一架飞机,反正我和哥哥都没有看到,别人不好说,但贺龙就凭他那小胡子,我们是绝不会看走眼的。在汽车上,我听见父亲对妈妈说,出大事了……
父亲后来和我说:“王尚荣(当时任总参谋部作战部长)找我,说飞机不好安排,都不愿意和彭老总一架飞机。我说,这种事不好勉强,都上前两架吧,彭和工作人员安排在后一架上,我们就陪他一下吧。到济南时,天气不好,停留了一会儿。面对面地坐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彭也不吭气。大家沉默了一路。”庐山会议后,父亲曾见过彭老总一次,彭只说了句:“反正我不是反革命。”还是相对无言。一直到“文革”,在一次批判彭德怀的大会上,父亲被弄去陪斗,双臂反剪,强行按下头,胸前挂个大牌子。父亲说:“我几次抬头想看看彭老总,但彭一直没有抬头。”
后来,父亲被关押,受尽磨难。但或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父亲才可能在那些漫长的茫茫黑夜里重新审视他为之献身的事业,重新审视他自己的人生并推及别人的人生。在此获得顿悟。
1972年,父亲在囚禁中折断了左腿,被匿名保外就医,住进301医院。当他听说彭老总被监禁在楼上时,就一定要去看看老总。他刚动过手术,硬拄着双拐爬上去。在门口,被哨兵喝住。父亲装作找错了房间,故意大声喊:“我是张爱萍!这不就是我住的房间吗?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是张爱萍啊!”吵闹声惊动了专案组和院方保卫部的人,硬将父亲架出去。父亲说:“也许彭老总能听见我的声音。”他是多么希望彭老总能知道,他没有被忘记,他的部下在怀念他,让他听一听他部下的声音吧,哪怕仅仅是带给他一丝的安慰呢!
彭德怀,1974年11月29日15时35分被折磨致死。对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从来就纷说不一。但我相信是有的,只不过他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着,存在在父亲和我的心中,存在在许许多多中国军人和老百姓的心中,激励他们走完人生。
(《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张爱萍人生记录》张胜著,中国青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