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燕文
日本侵华期间,曾大量往“满蒙”移民,至1945年,“满蒙”共计约27万(一说32万)日本移民。随着日本战败,这些移民成为“弃民”,直接衍生出了战后的“日本人残留孤儿、妇人”等问题。移民政策推行过程中,各级政府、后援机构都曾积极投入宣传,一时间“满蒙新天地”“大陆开拓”“建设王道乐土”等煽动性口号广为流传。1938年,日本国家总动员体制建立,作家们也被动员参与战争及国策的宣传、实践中。1938年和1939年,半官半民的国策文学团体“农民文学恳话会”及“大陆开拓文艺恳话会”相继诞生,一大批作家相继前往送出移民的农村及“满洲开拓地”视察,描绘“满洲移民”相关主题的“大陆开拓文学”作品不断涌现,其中《满洲纪行》(岛木健作)、《大日向村》(和田传)等更是成为畅销书,颇具影响。
文学一直是历史记忆的活跃载体,相比于一般历史史料,从这些“大陆开拓文学”作品中更能捕捉到当时移民内心真实的声音,更能从微观、细小之处还原当时移民之实态。至今,关于“满洲移民”的研究已积累了大量成果,遍及社会、政治、经济等各个视角,但从文学入手的解读并不多见。而文学创作潮流的全貌并不明晰,存在很大的研究空间。本文作为“大陆开拓文学”研究的一部分,以和田传描绘分村移民的小说《大日向村》为研究对象,追溯当时分村移民的背景及“大日向型分村”的形成过程,分析作家对昭和恐慌下的日本农村及移民国策的认知、创作动机及作品内容等,指出文学的表象与历史现实之间的疏离,以尝试把握和田传的心像风景。
一、分村移民形式的确立
在经济恐慌的昭和初期,受害最严重的就是农村。特别是耕地少、农业经营基础脆弱的山村,在蚕茧、木炭价格暴跌的打击下,村民财政接近破产边缘。为救济疲敝的农村,农林省开始开展“农山渔村经济更生运动”(简称“经济更生”)。但效果并不理想,问题百出,底层贫苦农民的生活并未改善。为此,农林省提出了“特别援助”计划,即在“经济更生指定町村”选出“特别助成村”,给予特别补助金,并将更生运动推行受阻归结于“农业人口过剩带来的土地饥饿”。1936年6月,《农山渔村经济更生特别助成规则》确立。7月,经第5回经济更生中央委员会讨论,在《农山渔村经济更生一般事项》追加条目中,提出了“有往其他地方移民必要的町村应制定往满洲等其他地方的移民计划”的方针。
与此同时,1936年5月11日,关东军司令部制定了《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案》,基于此,“20年百万户送出计划”成为广田内阁的“七大国策”之一,“满洲移民”进入真正的大规模移民期。翌年5月,拓务省制定的《满洲移民第一期计划实施纲要》中,明确提出了以下计划:
实施之时,应与农林省保持联络,从可推行农村经济更生计划(基于土地与人口之调和开展)的经济更生制定村多招募移民,尽量考虑让同一个地方出身的移民组成一个移民村……
在此背景下,原本对移民不甚关心的农林省开始与拓务省合作,“满洲移民”成为经济更生运动的一环,其结果就是“分村移民”出现。分村移民,具体是指“先调查该町村的‘合适规模农家,以此农家的耕地面积为基准,结合此町村的耕地总面积,计算出可以承受的农家户数,超过此户数的农家定性为‘过剩农家,让这部分农家移民到满蒙地区,以利于村子的经济更生”这样一种计划。在此背景下,“满洲移民”从“单纯的海外移殖民政策扩大为日本国内农村经济更生政策的一环”,并得到农林省的有力协助,最终成为国家总动员体制的一环。最先(1936年3月)制定分村计划的是宫城县南乡村,之后长野县大日向村的分村移民、山形县庄内地方的分乡移民等都付诸实践,尤以大日向村分村最为有名,被奉为“分村移民典范”,通过小说、电影、戏剧等的演绎及政府宣传,传遍全国。
二、“大日向型分村”与小说《大日向村》
“大日向型分村”,即“把村子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原村,一半移民到满洲,移民从地主、中农、贫农各阶层选出,力求财产、地位、能力等各种因素上的均衡,整个村子的移民组成一个移民团”。
1932年,大日向村成为经济更生指定村,1937年成为特别助成村。1937年2月,村里召开的四本柱会议最先开始商讨分村移民,同年3月20日,更生委员会制定了“契约书”,决定通过分村移民来进行村子的经济更生。4月16日,产业组合理事堀川清躬“渡满”视察,回村后向村民讲述了在“满洲”的见闻以及移民的可能性和必要性。6月9日,《大日向村满洲国分村移民规程》被制定出来,明确提出“分村户数200户,本村容纳户数及人口控制在250户、1 250人以内”的移民目标。之后,7月8日、8月9日,大日向村先后送出两批先遣队,团长堀川在茨城县内原训练所接受训练后,于8月30日到达哈尔滨移民训练所。1938年1月28日,大日向村移民的入植地确定为吉林省四家房,堀川与先遣队员先行到达,之后,移民大军陆续被派出。1939年3月,这一分村移民结束,作为第七次移民22个移民团中的一个,“满洲大日向村”截至同年12月,共有191户计586人移民。之后又不断有其他移民加入,至1945年8月9日,共有216户796人。
和田传是从一位相识的《朝日画报》的编辑那里知道了这一“分村神话”,并在其鼓动下开始创作小说。这期间,他先后加入了“农民文学恳话会”和“大陆开拓文艺恳话会”,积极响应所谓“土之文学总动员”的号召,前往开拓地、国内农村参观取材,就“大陆开拓”这一主题,先后创作了《大日向村》《殉难》及多篇随笔。其中《大日向村》反响最大,多次再版,并被搬上荧幕,改编成戏剧,这又加大了《大日向村》的影响力。研究者对这一作品褒贬不一,有人强调其“国策文学”的属性,批评其为“迎合时局之作”,抹杀真实;也有研究者肯定其对“满洲移民”的关注,描述了恐慌下的农民带着对土地的执著到“满洲新天地”寻求生存希望的实态。但不管如何评价,其为“响应、宣传国策”之作的属性是无法否认的,从中可明确了解作者自身对“满洲”及“满洲移民”的认识。具体讲来,为描述这一“分村神话”,和田传煞费苦心地在几个方面重点着墨。
第一,极力塑造一个极端贫困的山村形象,借此强调其移民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自古就被称为半日村,大日向村是名副其实的日阴之村……总户数406户,336户以农业为生计,耕地面积却只有49町8反……村民为获得一年中三分之二的食粮,必须入山砍木烧制木炭卖钱换粮,但村有树林却因为过度砍伐只剩下小树……整个村子负债高达40多万……因为农业不景气,打破了村里原来桃花源般的光景。蚕茧价格暴跌至无法作为收入来源……木炭价格也暴跌。
如上述,作者充分引入各种统计数字,清晰地建构了耕地面积狭小、无法自给自足的大日向村,因蚕茧和木炭价格暴跌导致收入锐减并负担巨额债款,借此埋下伏笔,让之后分村移民的选择变得水到渠成。
第二,突出村中领导团队在移民过程中的作用,如在移民动员、移民的负债及财产处理等方面的努力。主要集中描写了村长浅川武麿和产业组合理事堀川清躬(移民团团长)两人。浅川原为村中的名家之后,大学毕业后定居东京。堀川则出生贫苦,原为浅川家的佣人,曾负责看护幼年时的浅川,因团结村民对抗村里操控木材采伐及木炭买卖的豪族成立产业组合并担任理事而受到村民拥护。作者在描述堀川时多次提到“不屈的斗志”“不屈的生命力”等字眼,塑造了一个出身底层却跻身村里领导层的“平民英雄”形象。正是在堀川和辞职的前村长的诚恳邀请下,浅川才回到故乡担任新村长。当时堀川一段告白式的恳求很值得注意:“让我再像以前一样,侍奉你一次吧。为了你,我不惜粉身碎骨。”如此“卑微”的恳求,意味着两人之间主仆关系的复活。浅川作为村长留在母村,堀川作为移民团团长带领移民去“满洲”创建子村,两人的关系很大程度上映射了日本内地和“满洲”的关系。作者将堀川对浅川的效忠、报恩巧妙地与积极支持移民是为国家效忠的思想连在了一起。
书中其他的村干部在动员移民的过程中,也大肆地宣传“去满洲的移民,不是像信州的祖先们那样外出赚钱,而是站在大陆开拓的第一线,成为完成岛国日本向大陆的腾飞之伟大使命的挺身队”这样的理念。这一理念使村子经济恢复的移民完全变成了为建设所谓“大陆日本”的国策而打拼的移民。
第三,作者在文中安插了几个悲情小人物的插曲。因患肺病治愈无望的纺织女工,为不拖累恋人和家人去“满洲”,选择了跳河自杀,遗书中还恳求恋人将自己的骨灰带去“满洲”。日俄战争期间,当兵的长子死在辽阳的70多岁的母亲,执意要去“满洲”这块一直魂牵梦绕的“未能回到故乡的儿子的埋骨地”。还有89岁高龄却坚持移民的老妇,被当成村里的“宝物”“荣耀”,抱着先祖的牌位去了“满洲”。其实,这些人物多是虚构,这可从作家自己的创作随笔中得知。作家宣传国策的“良苦用心”一目了然。
三、对《大日向村》的评述
和田传曾到长野县大日向村,也曾到“满洲大日向村”取材,在书中使用了大量数据,整部作品基本沿着分村计划确立及推行的时间轴展开描述,主要村干部的人设也基本来源于现实。移民过程中,地主与贫农的矛盾十分突出,地主极力阻止负债的贫农移民,最后由村委会把这些人的债务买下来才达成和解。村里的年轻人,对“没有地主与贫农之分的满洲新天地”满怀希冀,积极移民,而故土情结深厚的父母辈却各怀心思并不积极。和田传将这些事实都详尽地叙述了出来。从这一层面来讲,这部作品带有报道文学的性质,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当时分村移民的光景,具备一定的历史参考价值。
但它毕竟是作者响应官厅号召为宣传“满洲移民”而创作的小说,这种创作动机之下,他不太可能大量着墨移民的问题,也就无法客观地描述和评价分村的真实。如常被研究者提起的移民入植地存在大量“已耕地”问题,和田传只是一笔带过,并未指出其背后所隐藏的侵略事实。他更多强调的是日本农民对土地的执著与移民后的雀跃心情,殊不知其背后那些流离失所的中国农民的悲愤和辛酸。其实,在团长堀川的建设报告中曾有“为那些两年后将要被赶出现住地的中国人、朝鲜人掬一把清泪”的记述,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却只字未提,相反却露骨地在作品中将“满洲”视为日本的一部分,认定“满洲移民是日本农村的唯一出路”。
另外,移民先遣队队员中途退团,移民的大多数为贫农,并非所谓“大日向型”宣传的涉及各个阶层,移民目标无法达到,不得不吸收外村移民,因征兵、军需产业招工等原因导致村中劳动力不足从而引起移民热消退等历史事实,和田几乎未在书中提及。最后,其笔下的分村移民已从为了农村经济更生而推行的移民变成了为“守卫和建设日本的生命线——满蒙新天地”的“国策移民”。这种转化和那些被隐去的事实(不排除部分不知情)限制了此作品成为一部优秀的农民文学作品。
四、结语
日本战败后,“满洲大日向村”移民团有将近一半的人死在“满洲”,回到日本的人,一部分人被迫重新去开拓家园。而和田传转向农村风俗小说创作,未曾对自己战争期间的创作表现出反思,“满洲移民”的往事也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唯独这些遗留下来的“大陆开拓文学”作品,向我们展示着一个时代日本文坛的暗谷以及知识分子对“满洲移民”及“满洲”的集体认知。
(综合研究大学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