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的词场

2016-12-26 12:21木叶
扬子江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北岛诗人诗歌

木叶

一九四八年,父母在上海结婚之后来到北京,次年八月二日赵振开出生。可以说,他是生在“旧社会”,而紧接着的一切都是新的,触目惊心的新,摇摇欲坠的新。

在三不老胡同的孩子里,赵振开是“淘气出了名的”。不过和很多人一样,他也曾为了学习雷锋而做好事,并写成作文获得老师表扬。四年级时,从《人民日报》上摘了些诸如“帝国主义走狗”、“共产主义明天”之类的大词,写下自己的第一首诗。至此,这个将震动未来的诗人尚未表现出多少迥异之处。

四中是令人向往的名校,一九六五年暑假他接到了录取通知。约一年光景,四中成了北京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他就这样陷入其中,学校不像个学校,“社会”一下子跳到了这个十七岁少年眼前。他也曾和伙伴们一起将一个“历史反革命”剃成阴阳头。

我曾正步走过广场

剃光脑袋

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

却在疯狂的季节里

转了向,隔着栅栏

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履历》

“表情冷漠”的东西还很多,突然变脸的东西也很多。在相当大程度上,那个“疯狂的季节”同时容纳了“动物凶猛”和“阳光灿烂”,每个人的寻找之路便也各不相同。一九六九年,他被分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开始了长达十一年的工人生涯。决定性的镜头出现在一九七〇年春,颐和园后湖,一个朋友在船头朗诵诗歌,一首之后又是一首,“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那时,他还在写旧体诗,第一次听到如此这般的新诗,第一次听说郭路生。待他得知这个人距自己如此之近且仅年长自己一岁时,震撼和鼓舞更是一并到来。尤其是这些诗中的“迷惘与苦闷”击中了他,也唤醒了他。就在这一年,建筑工人赵振开开始写新诗。第一首具体是什么已记不清,题目倒是清晰:《因为我们还年轻》。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

胡子就长出来了

这还是出自他的《履历》。历史有时会突然提速,碾进奔突,然而这种庞然大物也会催迫一颗心灵迅速成长。而他一旦真的成熟,就可能去刺破坚硬的历史之虚伪,就像诗人在这首诗中所说,“我不得不和历史作战/并用刀子与偶像们/结成亲眷”。

芒克记得,多多看了《金色的小号》说:“这诗臭的怎么像赵振开写的!”芒克印象中有一句诗大概是“让我们从同一个起跑线上一起奔跑”。后来北岛自认早期的诗歌有些道德说教。不过,这些问题在《回答》中依然存在(这是后话)。时间悄然来到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闻听那一重大消息时,他和朋友们对视几秒,会意而笑,笑得有些怪异,“好像被一拳打歪”,然后默默干杯。《履历》的最后四行是:

当天地翻转过来

我被倒挂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

眺望

在他看来,七十年代时,个人命运与国家乃至世界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而太多的人的履历,正迎来真真正正的“翻转”,不仅仅是政治上的,也包括诗歌、艺术、科学,等等。

与一九八六年版的《北岛诗选》不同,新世纪以来,北岛的繁体和简体字版诗选多以《日子》开篇,似乎表明了什么,已有敏锐者谈及这一点。

他到了初一时才拥有独立带锁的抽屉,“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即写此种有限的喜悦。在那个禁锢的年代,他的抽屉里除了零花钱、贺年卡、小说处女作,还有他所暗恋的表姐的照片。就这样,一把锁锁出了一首小诗。有论者认为它可能是理解北岛的“一把钥匙”。我所看重的不是它抵达了什么高度,而是有几个特质实是耐人寻味。一、用韵。基本是一韵到底,仅第二行用了谐音,而且整体的音色和主旨颇为匹配——顾忌、硬币、汽笛、自己、字迹——不高昂也不急切。在他的早期诗歌中押韵较为常见,譬如《你好,百花山》押an韵,《一束》每节一三五句押an韵,《回答》中eng、ong、ing、in通押。后来就明显减少,慢慢地,这种悠久的书写方式越来越少见,只是偶尔有所尝试,但也不易觉察出鲜亮的音乐性。倒是在近年长诗创作中有局部的恢复,能明显感觉到音韵格律对于叙述和诗意的推进起到的作用。二、跳跃叙事,很大程度上即作者所说的“蒙太奇”手法。书上留下批语、投一枚硬币、要支香烟、翻开照片……诗的每一行几乎就写一个场景,就是一个镜头,转接也较为自然,场景结束“日子”便也告一段落。不过,在后来这种颇有叙事能力的蒙太奇并未得到珍视与发挥,而倚重密集思维推进的蒙太奇在其诗歌中一直存在。三、信赖日常经验,去政治化,这种诗歌样式几乎到了“第三代”诗人那里才广泛而多方位出现,北岛在一九七〇年代初已写得有了韵致。“信投进邮箱,默默地站一会儿”,“风中打量着行人”,“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庞然时代中的这些细节和闪转,既是一种迷离的自处,又包含着对世界的试探和邀请,而且其间已然包含语言上的一些自觉。透过漫漫岁月的光暗回望,尤有水落石出之感。不过,北岛后来同样并未发扬这样的手法,尤其是其轻盈的部分。四、节奏平缓,语气淡定,没有紧迫的使命感、启蒙意识。一切都是浅浅的淡淡的,又不失一种悠远。那种放松是自自然然的,那种期待是不露声色的……

在早期,类似的诗还有,但这一首最具代表性。从它所蕴含的诸多元素看来,诗人之路充满了可能。越是感慨于这种丰富的可能性,越是想探问为什么这样的诗在北岛诗歌序列中似乎仅仅是一种偶然,抑或一个小小的阶段?

“我,喜欢诗,过去喜欢它美丽的一面。现在却喜欢它鞭挞生活和刺人心肠的一面。”《波动》写于一九七四至一九七九年,小说人物自是不等于小说作者,不过,某些话会折射出一丝真实路径。那种简单的美丽书写本就不多见,而鞭挞与刺人的一面确乎是应运而生。时代的加速度,诗人的疾行,一下子覆盖了太多东西。诗歌也仿佛走在一根鞭子上。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多年之后,他还会写到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但那已完全是另一景致。“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这句诗意犹未尽,全诗似乎并未结束,却已然是一种收束。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西单“民主墙”上和大字报一起出现的还有“揭竿而起”的《今天》。《回答》即刊于这一期。北岛一名也正式替代了赵振开。

今天派或者说朦胧诗的大纛上有一个字:人!当一些诗人在以“人”以“自我”作为抗争力量,以“美”作为启蒙力量之际,出现了“三个崛起”这样的支持声音,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包括实绩诗人艾青等),这些诗是丑的、难懂的、古怪的、颓废的、沉渣泛起的。

阿城在《〈今天〉短篇小说浅谈》一文中说:“其时正是‘伤痕文学时期,正是这个民族开完刀麻醉药过了喊疼的时候。《今天》没有直呼其痛,它镇静地看着伤口,思索着怎么会挨这一刀,研究着鲜血的色泽与成分,动了灵思,这正是《今天》的气质所在。”一九七八年八月《伤痕》发表,这类小说风行,而《今天》第一期便有批评文章:《评〈醒来吧,弟弟〉》,副标题为“醒来吧,刘心武”。再联系到《波动》立意和形式的超前性,以及他诗中对“同谋”的反省,可见北岛及其同仁的敏锐和超拔。

北岛接续了食指的那种理想性和反思性(以及对诗歌中声音的重视),将“相信未来”引向更意味深长的“我不相信”,同时,一种在特殊时期尤为显得特立的精神也感召着他。他的《回答》和顾城的《一代人》堪称两座高峰,不是“归来”的一代,而是今天派、朦胧诗人,从一股地下潜流破土而出并抵达了高潮。

细看这些年轻诗人的作品会发现非常不同,但他们却能聚向一处,在同一时期发出声音,获得极大反响,可见当时的对立面是何等强大且包罗万象。正是对这些诗歌的讨论或者说批判,变成了一种“广而告之”。经历了漫长的暗黑年代,权力野兽或顽固僵硬的思维都仿佛高墙,囤聚了巨大的能量,它们的倾颓崩溃也必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而与之对峙的一面便也获得了由此所筑造的惊异效果。这一切使得今天派、朦胧诗的爆发,具有了超高的势能。另一方面,诗人们能瞬间获得如此之大的影响力,也恰恰说明了时代之匮乏,诗意之匮乏。

抒写时代的人,也将为时代所抒写。北岛正是这么一个人。颇具意味的是,在复盘一九八〇年代初批评“朦胧诗”的话语场时,会发现很少有人直指《今天》,而当时北岛对于批评几乎毫无响应,顾城等人的访谈和诗学自述并不算少。除了个性,也透出北岛身份之敏感,以及话语权等问题。

有时,不免会想如若没有《回答》,《今天》以及朦胧诗的冲击力还会这么强大吗?时代本身在释读《回答》,时人在看取它,到了后来人们几乎一说北岛就是《回答》,一首名片般的诗歌遮住了它的创造者。但最终一个作品还是需要接受后来者的素读,即淡化了政治因素、历史地位、作者声名等,看看是否还能触动读者。

我在大学时就读过这首诗,近年还看到有大学生在朗诵它,并见有上了年纪的人能脱口而出其中的名句。就整体气息而言,《回答》是高亢而贯通的,但在具体语句上又是高度混合型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一句有些像《命运》起首的敲门声,极其雄辩而铿锵,先声夺人地成就了这首诗,离远了看,却也固化了此诗,即太有道德立场和价值判断。“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是现代的,充满了新异的诗意和张力,也折射出北岛的一部分诗歌资源,但是接下去的诗句就参差不齐了。“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这样的句子在当时语境中无疑是尖锐的,而今看来,诗意有些干巴巴。“我不相信”和“第一千零一名”,如此这般的言说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神经,将他们的精神世界打开并赋予支点,然而这样的语句太像宣告和呼号,就诗性而言,正是它广受瞩目的那一面慢慢露出了破绽。第五节和第六节,也有类似问题,且有些偏执。最后一节指向了大历史和人文传统——五千年的象形文字,此语和未来人的凝视相结合,是较为稳固且有所上升的收官。不过,这一节还是有些空泛。就是这么一首诗,成为了时代的最强音,引发巨大共鸣。在当代诗歌史上,这种共鸣几乎只有《乡愁》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比拟,而三者又那么不同。

对抗是一种强力,但又暗含危险,和政治语言、革命话语甚至红卫兵意识均不无瓜葛。善于反省的北岛越来越警惕这种书写的弊端,“你会长得越来越像你的敌人”。

就艺术性与社会影响而言,在世界诗歌史上也很难找到与《回答》高度接近的诗作。如若借用福楼拜一部小说的旨趣,会发现《回答》是在一种极度压抑和对抗中升起,担当了一代人的“情感教育”,太多人的青春和反叛精神被激活,有了坚实的方向和去处。诗人希尼曾援引Z·赫伯特的观点,诗人现在的任务是从历史的灾祸中至少拯救出两个词:正义与真理。因为没有此二者,所有的诗歌都将是意义与外观的空洞游戏。北岛当年那篇短短的自述中也隐含这样的意思(“正义和人性”),而《回答》正是对正义与人心的激越张扬。也正因此,虽说那个不合理的时代远去了,但历史的基因仍在延续在变异,《回答》依然是一个警醒的提问者和情怀的提振者。不时会有人批评这首诗,好像《回答》真的仅仅具有社会学或历史意义,而非文学意义,这样无疑把它和《伤痕》之类的作品混为一谈了——《伤痕》的文学价值与其命名之功和社会意义根本不成比例。固然,今天派、朦胧诗人的一些作品像是杂文,但它们不会是谁希望它“速朽”就会速朽的。

事实上,北岛自己也不止一次否定《回答》乃至早期的一些诗歌,这也可以说是他令人佩服的一点。卓越或杰出的诗人必然会不断调试自己的音调,加强自己的“词场”,对北岛而言,他从一九八〇年代开始就一直在抵抗着词语的“磨损”,并越来越注重审美问题和思维纵深。

“语言突然变得陈旧”,诗人有一种反观的态度。只不过,一切还是来得太急太快了。

“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丹尼尔·贝尔此语广为征引、挪用,这也正说明“革命的第二天”所蕴含的难度和可能性。刚刚有了声名,北岛便曾写道:“其实难以想象的/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灯光将怎样延续下去”(《彗星》),到了新世纪他更是明确写下,“革命始于第二天早晨”(《读史》)。这些语句,既可视为现实与人生的紧迫、变幻,也可理解为诗歌本体上的不懈求索。

一如爱默生在《论诗人》里写所言,“每个新时期的经验要求有新的表达,世界似乎总是在期待着自己的诗人”。

《乡音》写于一九八九至一九九〇年间。这是一种以少胜多的写作,有一种透明,但内在的张力是痛切的。一九八〇年代他所说“孩子学会了和墙说话”,与此刻“我对着镜子说中文”多么相似而又各有所表。此刻,是诗人再一次明确写到对着镜子,当初只是在故乡的穿衣镜前透过烟雾凝视自己(《日子》),此刻是对着异乡的镜子说中文——那是一面讲外语的镜子啊。

迪兰·托马斯有言:“我童年时抛向天空中的球,/至今没有落地。”北岛在一九八六年有过演绎,“我死的那年十岁/那抛向空中的球再也没/落到地上”。有了“我死的那年十岁”,北岛所接续的“悬空状态”平添一种撕扯感。而远离母国,更是放大了这种撕扯感的强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北岛不是“少小离家”,而是在自己最好的年华,同时他也无法预知自己是否可以“老大回”。唐代诗人的远离家乡,与当代诗人的世界性漂泊也殊为不同。于是,这个乡音变得辽阔而紧张。

苍蝇不懂什么是祖国

我加了点儿糖

祖国是一种乡音

熟悉北岛的人明了,他的诗中较少出现“祖国”一词,而一旦出现便很复杂,尤其是去国之后,身份意识与痛越发凸显。他一九八九年四月下旬去美国开会,接着又去德国,中国经历那个极其惨烈之夜时,他远在N小时时差之外。那也是他真正离开中国大陆之始。辗转于多国之间,起初是拒绝学英语的,一九九三年到美国后才切实感到“语言的压力”。

一九九〇年,《今天》在海外复刊。要想成为卡在权钱合谋的“全球化喉中的一根刺”并非易事,但诗人怎么能不发出自己的声音呢?对于北岛等漂泊者而言,除了思想的穿透力、审美力不断接受考验,远离母国这一第一现场也事关重大。有的人读了他几首新写的诗觉得不好,往往就归结为他的孤悬失根,但经过广泛阅读他去国后的作品,我越发认为正是这种孤悬状态和困苦漂泊推动了其诗歌的悄然“变构”。母语既是他的行李,也是他的现实,还是他的推动力。

毋庸讳言,一九九〇年代,北岛未能像王家新、西川、于坚、韩东等人那样写出深刻影响国内诗歌创作的诗篇,如《帕斯捷尔纳克》、《0档案》、《甲乙》等。且不说他依然以一种感召力和象征性存在于大陆,其影响更加幽微,就拿王家新力作“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来说,多么像是北岛“我写下生活的诗/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的接续和变奏。可惜,北岛自己并没有朝这个方向迈进。不过,这并不代表北岛的停滞。这一时期,他沉潜良多。远离了喧嚣,远离了故乡,远离了母语腹地,使他也获得了一种自由,一种客观与超越。写于一九八九至一九九〇年间的《布拉格》,独特之形式呼应了独特之时代与视野。而在此前后所写的那句诗更是别有深意:“词的流亡开始了”。与之可媲美的正是《乡音》的尾句:“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听见了我的恐惧。”是在作为母语的中文里听到了恐惧?是来自祖国的恐惧,还是另一个我的恐惧?总之,前几句的“悠闲”和“糖”都突然定住,让位于无尽而又未明的恐惧。同时,这一句还和首句“对着镜子说中文”构成了一种完美的映照结构。镜子和电话线里都藏着秘密和深渊。就有限的视野所及,暂不论北岛在整体上和独创性上引导了什么,但这首小诗即便放到世界流亡诗歌的版图中,也并不暗淡。

这首诗还可视为对乡音乡愁母语母国以及诗歌本体的折叠与长考,它开拓了诗人自己的小传统。“词已磨损,废墟/有着帝国的完整”;“我在语言中漂流/死亡的乐器/充满了冰”;“一生一天一个句子/结束”……这种低沉而锐利的词句与激昂的“我不相信”已颇为不同,只有在一九八九之后有了离散、挫败与距离感才可能写出来。他甚至在给女儿的诗《画》中自嘲为“逃亡的刺猬”。远走异邦的汉语诗人并不算少,北岛是把个人、诗歌和词的流亡连结得极为出色的一个。国际上先入为主的(政治化)“误读”,对他的声誉有一种放大,但对他的内心也是一种刺激。有时他会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打量那个名叫北岛的人,而像一平曾指出的,有时北岛也“需要扮演”流亡者这个政治符号,这是一种在西方生活和写作的残酷代价。

本雅明有言:“少数人则寻找永远的漂泊。”较之漂泊和流散等词,流亡距离政治更近,不过好的诗人应该更懂得将其引向内心,引向纯然,引向时代的天空。

一九九〇年代,有人认为,北岛从“历史给他的角色”中退出,走到远景之中,这有利有弊,问题主要是处理现实的品格和能力弱化。这话我能认同一部分,我相信北岛有过抉择,也思量颇多,这也说明为什么一九九〇年代他的诗歌能有如此微妙的变化。这一时期,和《乡音》交相辉映的另一珍品是《旧地》:死亡总是从反面/观察一幅画//此刻我从窗口/看见我年轻时的落日/旧地重游/我急于说出真相/可在天黑前/又能说出什么//饮过词语之杯/更让人干渴/与河水一起援引大地/我在空山倾听/吹笛人内心的呜咽//税收的天使们/从画的反面归来/从那些镀金的头颅/一直清点到落日。

我无意详解此诗,因为它很魅惑,因为我见过一篇极其漂亮而又阐释过度的评论,最终是因为我每一次阅读,均会生出迷离的消息。譬如最初读“镀金的头颅”想到“镀金时代”,后来又想到《回答》中“镀金的天空”。“死亡总是从反面/观察一幅画”,我们是否就能从正面理解诗歌、生命和世界呢?

“饮过词语之杯/更让人干渴”。诗人明了,写过一首好诗,再写一首新诗时还是须得从零开始,甚至更困难。这可能也是一种“恐惧”之源,抑或美丽的宿命。

于北岛而言,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没有一个地方比北京更遥不可及。

二〇〇一年,父亲病重,诗人获准回国,《黑色地图》即缘于此。写于几年前的《背景》透出一丝预见性,“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复原已改变的背景谈何容易,是改此刻自己的身份背景,还是改故乡的背景(包括父母的“生命背景”)?所有修改均注定尴尬,原乡不可抵达。

一九七二年初,北岛把写好的《你好,百花山》给父亲看,他让儿子赶紧烧掉,概因“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一语:彼时,太阳只能是红太阳,阳光岂可变成绿色?又岂能流窜?后来他一度不敢把诗歌给父亲看。多年后,《城门开》以“父亲”一文压卷,这可能是全书最难写也最难绕开的部分。内有一幕:那天是二〇〇三年一月十一日,次日他就要返回美国,垂危的父亲居然吐出三个清晰的字“我爱你”,北岛搂住他说“爸爸,我也爱你”。

若把《黑色地图》仅仅解读为关乎还乡以及父子情,那就窄化了此诗。不妨参阅稍后的《给父亲》,“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黑色地图》更为开阔,将自己的父亲和精神之父母融汇在了一道。本体性的东西也在彰显,如生命,如命运,如时间。

“黑色地图”所指为何?地图本应是一条路径,一个方向,一束光,在这里却是黑色的,屏蔽的。诗共五节,每节五行,计二十五行,这种结构是齐整的,而诗句也有一种整饬。当我们正在思忖之际,经常在古诗中起飞的有“慈乌”之称的寒鸦已经飞至,拼成了夜幕。就口语的直接引入而言,“我回来了”令关注他的读者联想起当年的“我不相信”,然而前者更为从容(因非决然的否定句式,便也较少被关注)。在第一节就已交待自己“回来”,而直到第三节才给出此诗的缘起或者说此行的指向:“父亲生命之火如豆”。代表故乡以及意识形态的“北京”则迟至第四节方才现身。最后一节出现了最不起眼的“小窗”,它其实是一个权力和生存之闸,一边是远方,一边是故乡。语句一层层地深入,终究,明月照我还。

首节,“我回来了——归程/总是比迷途长/长于一生”;末节,“我回来了——重逢/总是比告别少/只少一次。”这种起迄是智性的,遥相呼应的。归程-迷途,重逢-告别,一次-一生,这样的词句引导着意义的裂变和升腾,强化了全诗的沉郁与瑰丽。

早在一九八〇年代,北岛便在《彗星》中写下“回来,我们重建家园/或永远走开”,不过,没有谁会真的是彗星,或者说彗星是会归来,但总是围绕着太阳这样的恒星而转动。对于北岛,“恒星”最终也许就是母语,就是中文,就是一种心事浩茫。

流亡改变着出发地,漂泊改变着漂泊者。有着流亡经历的布罗茨基说,母语会同时成为一个人的剑、盾和宇宙舱。北岛又增补了第四层关系:伤口。联系到他那句“一颗被种进伤口的/种子拒绝作证”(《为了》),更能理解其孤绝与关切。

较之早期诗歌的时代强音和高音,后来的诗歌“激情,正如轮子/因闲置而完美”。有论者如李欧梵就认为,北岛这时的诗“写得越淡,味道反而越浓”。

北岛依旧是最敏锐与痛切的诗人之一,注目于现代汉语的伤口,并指出,诗人和语言是“疼和伤口的关系,守夜人与夜的关系”。

北岛与大陆诗坛的疏离,一是孤悬海外,二是因了诗歌本身的质素与取向。既然现场少了,切身之感少了,就走到语言、生命与时间中去,这也不失为明智的选择。

不过,问题便也随之而来,首先是像《黑色地图》这样整体完成度如此之高的诗歌、既及物又引人入胜的诗歌,不是很多,而是有限。其次,由于个人担当、文学奖项等种种累积,他的诗名一直居于高位,且不论人事人情的复杂存在以及其他诗人的成长,仅仅就接受而言,诗人、评论家和普通读者的阅读期待均有了鲜明的变化和提升。

他曾表示,诗歌语言和日常语言没有关系,它是语言中最核心的部分,不会受太多影响。这种说法很有启发,却也暗含保守的倾向。八风竞起,诗人自是要有我自岿然不动的精神,然而,对于变动不居的话语现场也要有所介入、吸纳和修正。北岛还说粉丝现象基本相当于“小邪教”,可见他对有煽动性和蛊惑色彩者的拒斥,以及纯然而坚毅的品格,不过这种说法也流于简单。对于比这更复杂的泛娱乐化以及商业化情形,帕斯有个说法可谓直接而通透:“公民变成了消费者。”此刻,更为考验诗人。或者说,是世界在给诗人出难题的同时埋下了契机。北岛认为新诗如今只是爬上了小山坡,正处于低潮,甚至再度危机四伏,这些判断准确与否并不是最重要,关键在于一个诗人不应仅仅是坏消息的通报者,还应是践行者。在写《时间的玫瑰》中的篇章时,他不止一次讲到传统的力量,尤其是说在海外朗诵诗,有时会觉得李白杜甫李煜就站在自己后面——但是究竟有多少传统精髓进入笔端了呢?北岛多次提及民族文化的复兴,在此过程中诗歌无疑是重镇,不过,究竟如何重新发现自己,延展传统,他尚未给出独异的“回答”。他后来的一些短诗,有铁画银钩之感,一些作品还透出古典诗词的节奏感和意境,只可惜这样的作品并不太多,有一部分作品尚未充分敞开。

早年他就是孤独的,这些年在国际声名、窘迫辗转、影响的焦虑之中想必是痛苦的,他的诗歌(和散文)多了些幽默或反讽,有时抒情主体会同时处于不同的时空,戏剧性和悖论性也在加大。隐喻、超现实手法依旧是他的秘笈,同时高度倚重意象的叠加、逆转和催动。也正因此,有著名的诗人说他的一些意象“扭曲”,有尖锐的论者指出他的诗歌缺乏一个“召唤结构”,难免给人以晦涩之感。即便和早期的一些浪漫化或意识形态化的作品相比,一九九〇年以来的一些诗歌也显得有些枯,缺乏感染力,这和他选择了隐微的“冷抒情”不无关系,但是到底使得相当一部分诗篇少了直接的力量、垂直将人打动的力量。

二〇一一年,北岛回国,出席官方诗歌活动。是时,长诗《歧路行》怕是已完成了一些部分,后刊于《今天》二〇一二年春季号。

我抱着极大期待去看,读罢序曲,心头一暗。“为什么此刻到远古/历史逆向而行/为什么万物循环/背离时间进程/为什么古老口信/由石碑传诵/为什么帝国衰亡/如大梦初醒/为什么血流成河/先于纸上谈兵/为什么画地为牢/以自由之名//难道天外有天/话中有话”,这颇有“天问”的意味,却又看不出多少新意,连句式也都太规矩划一。另外,像远古、历史、万物、时间、石碑、天这些大词用起来是要小心的,若是放在一些巨擘手里,多半是和形而下的物象紧紧结合而又趋于神秘,譬如博尔赫斯或欧玛尔同样在讲禁锢与宿命时只轻轻地打了个比方:“在另一个黑夜与白天构成的棋盘上”。

第一章的句式以及推进方式还是比较单调。在本章尾声处看到“是诗歌泄露天机的时候了”,我感觉这首诗至此才算真正开始。第二章,“歌声煮沸广场上的五颗星星”,自此进入叙事与抒情的强力现场。“谁以自由的名义占领广场/广场就让自由沦为空话”,这隐约再现了《回答》时期的忧患和雄辩,但似乎也很难说多么超拔。第三章,“浩浩荡荡的夏天/在刺刀的坚冰上游行/一个古老的故事/借青春的热血再生”,接下去作者直书历史乌托邦和专制力量戕害“少年中国魂”:“天空仅有几滴泪水/哺育着人世间的悲情”。从这几句话可见一斑,这一章甚为直接,不过较多地葆有智性和诗意。

第四和第五章中真的能打动我的地方不多,有句话值得记取:“如果诗是历史的故乡/乡愁就是守望”,它应该是《歧路行》的核心指向之一,不过或是因了长诗本身的节奏问题或是因了诗人的才情,很多词句不能很好地形成整体上的张力。第六章,自传性内容和家国相纠缠,“我一眼望见后半生:/没有家,没有回家的路/漂泊才是我的命运”。“活着,带上死者口信/穿越零进入无限”。第七章,作者径直以涅克拉索夫的诗句收束,“我泪水涔涔,/却不是为了个人的不幸”。这令人想起艾青关于泪水与土地之爱的名句。

第八章写到孔子,引用了“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等经典语句,同时插入传记性的文字与心绪,这样的写法在北岛的诗歌生涯中也不太寻常,成就了一首别具一格的短诗。不过,我以为,如果能与古老智慧和历史进行更深刻的对话,仅此一章即可写成一篇小史诗。

第九章是散文体,却是我最惊喜的部分。要知道,北岛绝大部分诗歌每一行都不会多于九或十一个字的。诗人在向自己发起挑战,发挥诗的综合力,大有立足现场、援引世界的胸襟。特别是以几种身份的人的口吻分别展开叙述,很具间离感、沧桑感和辐射力。诗人还很好地“虚构”了自己一九八九年六月在西柏林收到四年前写给自己的信:“这里有世界末日的真实感。”也正是读到这里,我深刻感到了一个诗人的悲愤与壮怀。

诗未完待续,读罢掩卷,费思量。诗人们清楚,诗歌有一个本能就是自我的减法,趋于简洁、精悍。写长诗是一个克服这种本能的过程,一个大的系统工程。北岛写此诗想必酝酿了很久,三思而行,不得不写,因了那段历史,因了良知,也因了自由和美。不过我也不得不说,这首诗放大了诗人的缺点(尤其是前几节),同时打开了他丰富了他,关键是后续文字究竟走向何方?长诗的大厦,非常考验作者的思想穿透力和综合能力。而如前文所指出的,他比较好的叙事能力见于《日子》《履历》这样的作品,而这部分才情一直未得到很好的修炼和提升。从《歧路行》目前的几节来看,作者还是太依赖抒情性的、思辨性的推进,以及平行的排比性的展开,手段有限,像第九章那样敞开自己、试图包罗万象的写法太少。何况一段大的历史必然要求与之对应的文本具有巨大能量,结构的独特、资源的丰饶和思想的深邃缺一不可。

“几个世纪过去了/一日尚未开始。”早在一九八六年,北岛便写有《白日梦》,严格而言是组诗。整体上不是很有内在张力和精神高度,但其中不乏犀利之处、精彩之处。此番《歧路行》所指涉的那段暗夜,在短诗《六月》中已隐约写到。北岛并不是一个很信赖长诗的人,他甚至对于这个时代的诗歌都有一种忧心,那就是只能“点睛”而不能“画龙”。如今又写长诗,想必是出于一种紧迫。

据说,一九八九年春天,有人在天安门广场高声朗诵《回答》。人们很难让夜里发生的事真的就在夜里结束。

这个“被国家辞退的人”,如今往返于北京和香港之间,而他的国籍据说已变为美国。不变的是知识人的批判立场。他一路辗转,教书,做翻译,写散文,操持国际诗歌节,给孩子编选诗歌,他面对种种非议,也领受那些可能源于误会的赞誉……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断推动着他和他的诗。

海子、西川、肖开愚、欧阳江河、翟永明……当代几乎所有重要诗人都写过长诗或史诗。但就内容题材而言,《歧路行》独异而极有担当,某种意义上也最容易失败。大凡有挑战性的长篇诗歌创作,越是当你逼近现场或黑暗的穹顶,攀得越高,要克服的重力也就越大,诗意也往往趋于稀薄、变形或断裂。

北岛已经很久没有直接处理重大政治历史事件了,他和《歧路行》都在途中,他相信帕斯的洞见:在革命与宗教之间,诗歌是“另一个声音”。

细忖,北岛可以说是一个两度“成名”的人,或者说,他在中国当代文化中有两次“焕发”。第一次即《回答》时期(包括《波动》)。这次几近全国性的轰动,不仅影响的面很广大,而且当时中国最好最敏锐的头脑也大多颇为认同他。这当然有赖于“文革”以及几十年所积聚的巨大负面势能对他和今天派的“成就”。

这是一个“在”历史之中、并参与构建了历史的人。不过,一直有人简单认为是政治性推高了他的声名,事实上他绝不是一个单调而透明的政治诗人。他是怀疑的、愤怒的、叛逆的,更重要的是,他的特立融合了独特文本、高度理性以及深邃思考。他直面庞然大物,文字决然并具有极强概括力和穿透力,“我不相信”,“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新的思想呼啸而过/击中时代的背影/一滴苍蝇的血让我震惊”……他迅速抵达声誉的巅峰,在崔健和王朔等人的作品中也可辨认出他声音的变奏。纵是“打倒北岛”的出现,也从反面说明其影响力。

他的诗名迅速远播海外,这种声誉跟“文革”及其所勾连的国际风云大有关系,他来自那个时代,而且是当时反叛与反思这一点最为有力的一个。再加上,一九八〇年代末国内国际政治格局的突变,他这样的诗人实是太具解读空间,能满足外界对中国以及当代诗歌的某种“想象”(越来越多的目光会渐渐转到或是兼顾到对经济巨变以及泛娱乐化等等新情势的书写,而这部分是他所欠缺的)。一个代表作可能遮蔽一个诗人,一个代表性诗人也可能遮蔽一个民族的艺术表达。紧接着,在国外被正解与误读不断放大的“名声雪球”又反转回大陆,影响着此间的理解和判断。

他一直有着高度理性的一面,尤其体现在文字的张力,以及对世事的反思与决断。他刚为社会所关注便透出一种警醒,反思自己的诗歌,反思反抗的方式,反思巨大共鸣过后又将如何。一九八〇年代初便有学者看见他与一个年轻作家争吵,他认为文学必须脱离政治而独立自主,并回到艺术本身。这种独异的思维方式是由来已久且不断展开的。一九七六年春,花圈、诗词与激愤积聚于天安门广场,他曾有冲动把自己的诗也贴出来,却又感到“格格不入”。有朋友决议去天安门静坐,以示抗议,他也未同去,自认“怯懦”。他的反抗往往不是简单的事件性的、也不是直接和政权的对抗。多年后在哈佛演讲时被问及是不是持不同政见者?他答说,不愿意再被贴上另一个政治标签。这里包含着对政治的洞见,以及对日常生活和诗意本身的敏感。在意识形态和反意识形态之间,他发现了一条诗艺的缝隙。

一九九〇年代之后的诗歌是这条缝隙的一种延伸,风格变得越发冷峻、极简甚至晦涩,这在客观上也失去了一些既有读者。

第二次成名或焕发,是第一次声名与此后声名的叠加。《回答》和《波动》的余音尚在,不断有新读者加入对他的喜欢,新的冲击也适时到来。之所以有第二次焕发,还因为一九八九之后,他一度被一些官方文学史或媒体淡化。对读者而言,这是一种遮蔽,也是一种召唤。他的归来是以诗集为先导,而真正构成广泛影响的是叙事性和阐释性的作品——北岛的形象更为立体,诗歌样貌在变,叙事能力和阐释才情也有了新的触发点,散文集接连而至,尤以《时间的玫瑰》引人注目。

第二次的影响也相当广,但辐射面已颇为不同。很多普通读者是平心静气地读他文字中的流转与美好,感受另一个北岛和他的世界。关于金斯堡一文最具叙事性,鲜活而幽默,这在以前诗文中很少见。谈及昔日好友时,他说“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令人感怀其散文沉静之美以及潜在之痛。《城门开》一书仿若在重构一座城市,一个故乡,一种往昔,更见真切和整体感。

在一些精英或专业读者看来,几本散文集里确乎不乏精彩篇章,但不知是因谋生还是辗转之故,一些作品显得零散,有时接近诗歌节、朗诵会、交游的流水账或集锦,文笔也欠锤炼。

在海外的岁月,与他有往还的除了诗人,还有翻译家、汉学家、流亡人士、诺奖评委等,其中颇有像特朗斯特罗姆、帕斯、马悦然、顾彬这样颇具话语权和影响力的人。当然也有宇文所安这样不无批评意见者,但坦白而言,这也是一种“重视”,更为关键的是,他当初的评论引发强烈反弹,这不仅仅来自国际汉学家,还包括不少中国诗人。各种正面与侧面甚至反面的因素,催发了他诗歌复杂而微妙的变化,并带来了多种文本相叠加的《时间的玫瑰》。

这是他诗歌之外我最喜欢的一部作品。他认为,“二十世纪(尤其上半叶)是人类诗歌历史上最灿烂的黄金时代”。所选的九个诗人也大抵来自这种灿烂,即便与金斯堡关系密切也并未写,仅此一点即可见其取舍、结构意识和美学期许。北岛受到食指等人的影响,一度喜欢过叶甫图申科、艾吕雅等,在《时间的玫瑰》里他对自己的诗歌起点亦偶有言及,而真正的影响总是幽深的、难以言传的。书中对诗歌之“世纪金链”的梳理,包含了自我的修炼,取法或致意。诗思在变,诗歌理想在闪动。他认为这些黄金诗歌“和人类历史上最深重的黑暗有关”,他在深思诗人该如何“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他也想用清晰的方法描绘“神秘的现实世界”。

在他看来,翻译是母语的一部分,没有好的翻译就不会有好的文学、诗歌。他直陈对翻译现状的痛心,以期建立“良性的批评机制”,为此甚至不惜厉声批评。但是,每个人的语感不同、趣味有别,对诗句的理解自是不一样,注定导致翻译上的差异。尤其是在谈论一些非英语诗歌时,他以自己所见英译本来批评从原文进行的翻译就不很明智。即便是对于英语作家,你站在几个译本的基础上去“攒”或“拼”一个译本,也不应带有什么优越感。由此引发不少争议乃至非议,是否也值得省思呢?

真要把北岛置于“世界诗歌”版图之中,以更高的标准而言,《时间的玫瑰》主要是译本比对、诗意感悟、诗思的相遇,还缺乏与所写诗人的真正较量,以及诗歌或诗学理论上的独特创造,至少和布罗茨基的《小于一》相比还是有距离。书中提及洛尔迦,而就语感和音乐性而言,这是太多诗人均无法比拟的,北岛亦不例外。对北岛有“致命”影响的诗人是特朗斯特罗姆。早在《北欧现代诗选》的译者序中,就认为他杰出,不排斥隐喻,而是试图使它们更准确,更敏锐,更坚实。这可见北岛的眼光,这些也几乎都是北岛所秉持的。问题在于,北岛后来在隐喻、超现实等等方面的探索均没有超越特朗斯特罗姆(他在流亡、漂泊、历史感等处别开生面)。

“时间的玫瑰”几已成为新世纪北岛的一个标帜,而事实上,这个意象或构想是源自叶芝的诗“致时间十字架上的玫瑰”。

意象从来都体现着诗人和世界的关系,关乎政治、历史、传统以及语言本体等等。在北岛前后两次焕发的过程中,笔下的意象有所更迭、推进。最初是有些清纯的,如帆、喷泉、野花。当然,较早期也少不了网、夜、灰烬、冰川、深渊等很具时代性和指向性的意象。岸、灯盏、石碑、倒影等意象在他手里获得了新的力度,而更为幽微独特的是山羊、罗盘、铜镜、白鹤、红罂粟、象形文字等。去国后有些意象越发凸显,如风暴、伤口、地图。石头、镜子、黎明、钟等则贯穿前后,太阳和天空出现的频次也极高,在长诗《歧路行》里,它们和“广场”均属巨大的存在。

意象在静静生长,在自我否定,在相互照拂……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北岛笔下,“词”本身构成了一个“意象”,亦即词被还原成一个在场之物,并与精神、情怀交会升腾。就在去国之初,他写下那句注定将被一再提起的诗句:“词的流亡开始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断试探并拓展词的领地:“词滑出了书”;“那些词的叹息”;“词是歌中的毒药”;“词还没被照亮”;“词整夜在海上漂浮”;终于,“气喘吁吁的词在引发/作者的心脏病”。于此之外,近似的意象还可包括词语、字、句子甚至语言等。如“把词语垒进历史”,词语仿佛砖头或秘密一样可以置于历史之建筑体中。“时间撼动了某些字”,而他又用诗歌去继续撼动这些字——早在一九八〇年代前期,他便关注到了文字的生息:“石碑残缺,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 “我小心翼翼/每个字下都是深渊”。就是这样,他“在语言中漂流”,并自觉地试探着语言中一个个基本的存在。无论是词还是字,本身也都是一个在场者,就仿佛一颗棋子,它也可能是移动棋子的手,甚至还可能就是其后的深渊或神祇。

于诗人而言,这条关于“词”的叙事和抒情脉络越来越清晰,急切,悲欣交集。

随笔集《午夜之门》中有个细节,一个丹麦女诗人发现,北岛讲英文的word(词)和world(世界)时总是分不清。他一度辩称,词和世界本就是一回事。他自是知道,词跟世界并不等同。无论如何,词在世界中的流亡早已开始,纵然可以回到国内了,生活也貌似安稳些了,词可能依旧处于流亡、放逐或遮蔽之中。

从“日夜穿行在长长的句子和/胡同里”,到“侧身于犀牛与政治之间”,犀牛比胡同想必是复杂的,而更复杂更凶猛的东西从未停下自己的步伐。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很多变化越发明显,在北岛这里,有政治性的规避,有对暗夜的再次诗性直面,有生活的辗转与回归。有人高谈汉语创作的世界性,有人折桂,有人指摘他对汉语诗歌和年轻诗人的推动不利,这些于他不会毫无影响,亦无需夸大。尘世生活和伟大作品之间总是存在“古老的敌意”,而这敌意也注定是复杂而微妙的。在抵达的途中一切都是命运,都在拓展着一个诗人的词场,以及一个铿锵灵魂的边界。北岛和他的词场不断在聚合,在涌荡。当然他很是清楚,语言并不能减轻人们沉默的痛苦。

2015年3月初稿,6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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