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的世界

2016-12-26 09:24陶纯
当代 2017年1期
关键词:花花小明主人

陶纯

三个月大的时候,王世科把我带到了江家。外面的阳光毒辣刺眼,乍一进江家门,我的眼睛不太适应,面前一片迷茫。王世科和江家人寒暄过后,屋里人都把目光对准我,我这才看清了众人。戴一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神情干练的中年人,自然就是江家男主人江贵清;女主人常敏面皮白净,眼神明亮,笑容可掬,留着披肩长发,看上去显年轻,身上有一股清香的气息;那个身材高挑、宽肩细腰、大眼睛高鼻梁、穿一件醒目的海魂衫、阳光帅气的小伙子,无疑是江家公子江文。

我腼腆羞涩地蹲伏在地板上,大气不敢出,略显惶恐地呆望着众人。女主人笑盈盈走过来,带着一股香风蹲下,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满眼都是爱意。嗅着她好闻的气息,我渐渐平静下来。王世科简单介绍一下我的习性和饮食起居,他见主人一家对我第一印象蛮好,神情放松下来,说:“江总、常大姐,你们喜欢就好。它的名字叫平平。”

“啊,平平,这名儿好!平凡、平安、平静、平常心……全占了!”男主人咧嘴笑了。

“平平,平平!”江文亲切地叫着,扑过来要抱我。常敏拍一下儿子的手:“你轻一点儿!”所有人都笑了。

几天前我就知道,我的新主人江贵清是省油气公司的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副厅级干部。同伴们听说我要到这样的人家,都很羡慕,说你小子就等着享福吧。妈妈却教导我说,犬这一辈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平安是福。什么叫平安?我妈妈说,主人一家平安,你就能平安;主人一家翻船,你就得落水。所以,寻个平安的好人家过活,是我们犬类的最大幸福。

现在你弄明白了吧?我是一只小狗——一只金毛犬,也叫金毛寻回犬,我们这个品种是在十九世纪由苏格兰的一位君主,用一种小型的纽芬兰犬、爱尔兰赛特犬和已经绝迹的杂色水猎犬,混合培育出的一种金黄色的长毛犬。我们的颜色呈金黄色,显得富贵堂皇,进入中国后,深受中国人喜欢。王世科家里也有一只,他遛狗时,常敏偶然碰到了,非常喜欢,随口问一句:哪儿能搞到这么好玩的狗狗?王世科二话不说,立马就到宠物公司号下了我。

趁他们说笑,我飞快地打量了一下江家的陈设。江家房子不大,三室一厅,东西摆设也很朴素简单,一点都谈不上豪华,像个极普通的人家,和我路上想象的情况大相径庭。俗话说,穷要嚷,富要藏,也许江家是有意做样子给人看的,狡兔三窟嘛。不过,没关系,过不多久我就会摸清他家的底细,走着瞧吧。

逗我玩了一会,王世科告辞。常敏不让他走,问他:“多少钱?”他就是不说。江贵清火了,轻轻一拍沙发说:“王世科,要不你抱走它。也不看看啥时候!”江贵清发起火来,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溜圆,怪吓人的。王世科没办法,只好摸出一张收据,在常敏面前晃了晃,仍不肯就范,说:“就两千块。这点小钱算个啥嘛,就当我送江文侄子一个小礼物……”

常敏不由分说,把两千块钱硬塞给王世科。王世科略显尴尬地走了。

从这天起,我成了江家的一分子。

江贵清所说“也不看看啥时候”,是有所指的,很快我就搞清了。那段时间,对江贵清来说,正是敏感时期,竟然有人给省纪委写信,给北京的总公司写信,给总公司的上级国资委写信,举报他的经济问题、作风问题,弄得他心烦意乱。夜里,两口子睡不着,经常一聊到半夜,有时聊着聊着吵起来,常敏非要丈夫承认外面有人。她不太关心他的“经济问题”,她只关心他的“作风问题”。老江则指天发誓说,压根没有的事,是诬陷,他与办公室的胡小芸没半点私情,纯粹工作关系。

吵闹一阵,这个话题进行不下去,又会绕到“经济问题”上来。通过夫妻二人的谈话,我听出,江贵清担任一把手,要说没一点经济问题,那也不可能,常在河边走,即使湿不了鞋,鞋面上溅几点水珠,沾一点沙子,再正常不过。但他绝对没有大肆索贿受贿,这些年来,他扛不过人情世故,也违规给亲戚熟人办过几桩事,这些违规的事并没有给公司带来什么危害和不好的影响,事成之后,推迟不掉,顶多不过是收过别人几张购物卡,收过几箱茅台酒,吃过几顿高档饭,常敏被人安排出过一次国,买了三两个LV包,等等,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是这些事,说你严重就严重,说你没事就没事,全看组织上怎么定性了。他们聊到最后,常常就是翻来覆去分析谁干的,公司里有嫌疑的人一个个拎出来分析,怀疑的重点主要是公司的两个副手,一个想急于上位,一个想给小舅子揽个大项目,但是被老江给卡住了。这二人对老江的底细摸得准,最值得怀疑。我不认识他们,所以不感兴趣,一般到这时候,我就睡了。

有一晚我听到他们说起王世科,说王世科虽然是自己人,也不是没可能写告状信,上半年他曾经有一次提拔机会,由办公室副主任升正主任,他到处活动,很想当,但是老江认为他太年轻,办事不稳当,想再历练他一下,就没点头,最后办公室另一个副主任老孙获提。王世科会不会因此而怀恨在心?人心隔肚皮,这都是有可能的呀!

听他们分析到这里,我真有些害怕。王世科为江家跑前跑后的,不像个告黑状的人呀,看来人类的事,就是比我们犬类的事情复杂,算了,不动这个脑子了,睡觉。

那些天家里气氛压抑,人人都有心事,所以我尽量不闹出动静,以免惹主人烦。白天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我一个人,我盼着他们回来,又怕他们回来。因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我病了,上吐下泻,吃不下东西,没几天就瘦了一圈。江家人都很着急,我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主人正堵心的时候,我又来给人家添堵。

晚上,王世科过来看了看,他有经验,看到阳台上的我目光呆滞,四肢无力,毛发无光,冲老江夫妇摇摇头,叹口气。

“世科,怎么办好?”常敏急问。

“江总、常大姐,这样好不好?我把这狗狗带走得了。”

“你带哪去?”江文盯着他。

王世科离开我身边,走到客厅里,小声说:“再去搞一只过来嘛,多大点事!”

我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那平平怎么办?”常敏的声音。

“你们甭管了。”王世科的声音。

“你想把它带走?”老江的声音。

王世科没吭声,大概是点了点头。

“王叔,你想怎么处理他?”江文的声音。

“这狗可能活不长,不能让他死家里,找个地儿丢下算了。也只能这样了。唉。”他重重地叹口气。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恐惧瞬间笼罩了我。我刚来江家没几天,还没和主人建立起什么感情,他们抛弃我,也算正常。如果把我弃到荒郊野外,只能是死路一条了。可我不想死,我才不到四个月大,换算成人类的寿命,大概是三四岁的样子,你们怎么忍心丢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求生的欲望使我突然来了力气,我咬牙站立起来,摇摇晃晃来到客厅里,望着面前的四个人类。

“世科,你刚才说什么?”老江仿佛刚清醒过来,盯着王世科。

“……江总,我想把它带走……”

“不行!”老江坚决地说。

“不行!”常敏说。

“不行!”江文说,边说边跺了下地板。

我的眼泪下来了。主人一家这一刻的恩情,让我终生难忘,终生难以报答。似乎为了表示我还不至于死,我跑到食槽边上,吃了一点食物,还喝了两口水。

那晚,王世科主动带我到宠物医院看病,他抱着我跑上跑下,满头是汗,对医生点头哈腰,请医生给我打最好的针,用最好的药。

这个时候,我从内心里原谅了他。

三天之后,我好了。江家也得到了天大喜讯。从北京来的工作组,认真调查过之后,庄严宣布:中国油气总公司甘肃省分公司总经理、党委书记江贵清同志,没有任何男女作风问题,也没有明显的经济问题。检举信上列出的所有问题,都是不实之词,不予采信。

那天常敏没有上班,在家等消息。通过手机短信,她得到了上述消息,那一刻她激动地扔下手机,抱起我,又亲又拧,都把我搞疼了。后来她哭起来,我也受她感染,眼角里噙满了泪。她抱着我的样子,我感觉我们真像是一对母子。

当晚,江家在一家小饭馆搞了个庆贺仪式,江文特意从大学请假赶回来。出于高兴,他们把我也带去了。席间,老江动情地说,从北京来的张主任在下午的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会上,狠狠地表扬了他,并且说,组织上要感谢写告状信的人,正是由于这一次的告状,使组织上发现了一个好同志,江贵清同志是值得全系统学习的好干部,像他这样的干部,只知道默默无闻地工作,在全系统都是不多见的。

常敏和江文频频向老江敬酒,他喝得有点多。他大着舌头说,组织上终于还了他一个清白,张主任宣布完这个消息,他忍不住当众流下了热泪,原本想提请组织上追查诬告者,一查到底,追究责任,后来一想,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算了吧。因为发现了一个好干部,张主任兴致很高,当场引用毛主席夸奖白求恩的话,来夸奖他,说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老江说,张主任说到这里,他眼泪哗哗地,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去世时,他从没这么哭过。他从心底感谢组织,没有上级党组织的火眼金睛,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老江又说,散会后,他向张主任提出,既然自己是干净的,那么他想干干净净把这副担子交出去,是时候了,他现在有些疲倦,想辞掉一切职务,当一名普通干部,省心省力,平静地生活。

“张主任怎么说?”常敏问。看上去,她有些着急,“这么大事,也不跟我和儿子商量一下。”

老江咳嗽几声,故意卖个关子,抿了口酒,吃了口菜,道:“张主任说,那你等着吧!”

“张主任啥意思?”

“我哪知道啊。”老江打个哈欠,想睡觉了。

那晚我在睡梦中,被一阵声音惊醒,侧耳听了听,是从主人夫妇卧室传过来的,哼哼唧唧,夹带着鱼儿戏水般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做爱。当时我还小,不懂这个,所以也就没当回事,翻个身又睡了。

江家的生活走向了正轨,我的生活也充满了阳光。

每天晚饭之后,主人夫妇都要带我到楼下小公园遛弯,我抓紧解决大小便问题后,喜欢找同伴们玩一会。

这一片有两个比较高档的小区,养狗的人家不少。这一带的犬,最牛的当数壮壮——它是梁厅长家的,虽然它的品种不过是哈士奇,比我们金毛犬金贵不了多少,但因为梁厅长是这一带居民中最大的官,所以它有牛的资格。

通常都是梁家的小保姆把壮壮带出来,小保姆找熟悉的人聊天,懒得管它,它正好图个自在,它就那么往花坛边一站,立时就有七七八八的犬围上来。它叉开后腿,前爪往前扒拉两下,然后蹲坐下,像领导干部上了讲台,即将讲话那样,先清清嗓子,环顾左右,然后开讲。它讲的当然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梁家的私事。它喜欢透露一点内幕消息给我们,比如梁厅长老婆又在家里收钱了,梁厅长又找了一个小蜜,云云。正因为它口无遮拦,有啥说啥,实事求是,不加隐瞒,所以它在这一带有较高的威望,成为公认的大哥大。说它牛,一点都不是吹捧他。

开始我很好奇,对壮壮讲的事情很感兴趣,是它最忠实的听众。它也很抬举我,毕竟它知道我的主人是个副厅级,而且我主人的单位是本城最有钱的单位之一,人人羡慕。于是,他经常在讲话结束后,当众轻轻咬一咬我的耳朵,舔一舔我头顶上的毛发,以示对我的特殊关爱。这使我很受用,虚荣心得到小小满足。

有一次我向它提出疑问:“壮壮哥,梁厅长找小蜜,你咋知道?难道他带着你去约会不成?”

众犬对我的疑问表示附和,有的小声嘲笑说,吹牛皮又不上税,你就吹吧。

壮壮“汪”声一笑,抬起一只前爪指点一下众犬,用轻蔑的口气说:“你们这些蠢货,都是猪脑子吗?老子还用得着跟他去吗?你们没鼻子吗?他是不是新找了小蜜,他一进门老子就能嗅出来。”

这话让众犬噤了声。壮壮有这个本事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它抬爪子拍拍我肩膀说:“老弟,好好学着点。现在是信息社会,要想出犬头地,你得练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鼻闻天地万物的本领。”

我佩服得点点头。

但是,佩服归佩服,很快我就意识到,它这么做不合适——梁厅长是它的主人,它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把主人的事情抖搂出来?世界上有这么不忠的犬吗?它这是典型的缺乏犬道,是个原则问题……越想问题越严重。意识到这个以后,我就慢慢疏远了它,我不想和不忠不义的同伴来往。以后再出来遛弯,顶多礼貌性地跟它打个招呼,然后我就踱到一边去,坚决不听它的内幕消息。

这天晚上,老江有饭局,常敏带我出来得晚了一会,远远地听到壮壮又在瞎白话梁厅长的私事,我就生气没过去,跑到一个花坛边上,追着一只飞蛾扑腾着玩。常敏追上来,喊我到一边玩去。紧挨着花坛的,是一个小广场,广场里有一群大妈在跳街舞,动静很大。常敏年轻时候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嫁给老江,生了孩子之后,再去跳舞不合适,就改了行,调到分公司做行政工作。后来她每逢见到跳舞的,尤其跳街舞的大妈,就很烦很鄙视,仿佛见到狗屎那般,赶紧走开。

我沿着公园的鹅卵石路,兴奋地跑在前头。常敏跟在后面。一旦发现自己跑快了,我就停下来,等一下她。我越来越懂事了,这从主人一家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他们常常用欣赏的目光望着我。

一股清新的宛若兰花的气息扑鼻而来,我知道有个女士过来了,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此时太阳早已落山,公园里的灯光打开了,朦朦胧胧的,一个穿长裙留长发的倩影走到我跟前,看我一眼,突然停了下来。每天遛弯时,经常有路人停下来逗我玩,夸奖我的可爱,这个我已经习惯了,知道又遇上了一个喜欢我的人,而且是个美丽的女士,我骄傲地冲她晃晃脑袋,摇摆几下尾巴,算是礼貌地打了招呼。

在我身后,常敏跟了上来。

“哟,常大姐呀,您出来遛弯呢……”女士发现了常敏,热情地上前两步。

“出来转转。”常敏语调平静。

“哟,这是平平吧?”不等常敏回答,女士迈开高跟鞋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亲热地抚摸我的脑袋、耳朵、下巴、后背,边逗我玩,边说,“大姐,早听说你们家平平特可爱,特好玩,今天总算见着了,真好……”

女士喋喋不休地夸奖我,抚摸我,我感到很开心,很受用。她身上宛若兰花的香气直冲我头顶,永远留存在了我的记忆中。

但是,很快我注意到,常敏的脸子拉下来了。我马上意识到不好,身体变得僵硬了。只听常敏说:“哟,你咋知道我们家平平可爱呀?”

“……公司很多人都知道的……大姐,这可不是什么秘密呀!”

“是吗?”

女士停止抚摸我的身体,收起光滑的手,站起来说:“大姐,平平在公司很有名,真的!噢,我得走了,再见!”

常敏哼一声,算是回答。女士娉娉婷婷地远去了,常敏盯着她的背影看,好半天才回过头。

回到家里,头一件事情就是给我洗澡。正洗着,老江回来了,摸不清由头地问:“怎么又洗?昨晚不是刚洗过吗?洗太勤了对狗狗不好。”

常敏用力在我身上揉搓浴液,弄得满卫生间都是泡沫,不接男人的话。

“又怎么啦?”老江脑袋探进卫生间。

常敏没好气:“你说怎么啦?带平平散步,怎么不巧就碰上她?上来就摸,我还怕她把性病传给平平呢!”

老江愣一下,摇摇头,并没发火,而是口气平和地说:“你呀,又想多了,人家小胡是个正派人,组织上早都下了结论嘛!”

老江回到客厅去了。常敏费了好大劲,才给我洗完,这是我来江家后,洗澡最彻底的一次。我已经猜到了,刚才公园里那个带有兰花香气的女士不是别人,正是告状信上提到的胡小芸。

尽管生活中不断有种种疙里疙瘩的不愉快,但江家总的气氛是向好的,心气是向上的。这一晚,主人夫妇又做了一次爱,此时我略略知晓了一些公母之事,趴在阳台上的我,竟然也有点蠢蠢欲动。

八月初的一个早晨,天刚放亮,阳台外面的梧桐树上就有一对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主人两口子都被闹醒,我听到老江打个哈欠说:“喜鹊叫,好事来,该有好事来喽。”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一阵乌鸦的叫声从远处的一棵树上传来。真是叫得不是时候。声音虽然不大,又在喜鹊叫声的压制之下,我想他们二人还是隐约听到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常敏边起床边说:“别想好事了。现在这时候,不出幺蛾子闹心事,就算烧高香了。”自从上次有人告状,常敏就变得有点神经质,生怕什么时候再出个事。

二人简单吃罢早饭去上班。两口子都在分公司的大楼里工作,每天老江坐单位的专车,按说常敏搭个顺风车很正常,以前也常这么做,但自从上回闹出风波,为了避嫌,这以后常敏都是坐单位班车。

整整一天,家里没人,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主人再闹出什么事端。俗话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人一家不平安,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自我来到江家,我可以作证,这段时间没一个送礼的上门,他的家底我也基本搞清了,没有太多钱;老江更不可能有什么作风问题,他总是每天早早回家,把应酬降到最少,我的嗅觉越来越灵敏,他一旦和常敏以外的女人接触,他一进门我就能闻出来,事实上,我从来没从他身上闻到过其他异性的气味。

记得有一次,壮壮让我也透露点主人的小秘密,其它犬跟着起哄,说你不能口风太严,光听不说,光进不出,这叫自私。我诅咒发誓说,我家主人真没有啥秘密,绝对是好干部。众犬一听,都不相信,都笑,说怎么可能呢?你小子让主人洗脑了。他们不信,我也没办法,只能以后少和它们交流,就让我做一只孤独的小犬吧。

这一天我心神不定,吃饭时间,他们也没回来,我饿了,却吃不下东西。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我听到三个人上楼,有老江、常敏,还有王世科。我闻到了酒气,他们都喝了不少酒。既然有酒喝,就可能是好事,我心里踏实了些。

三人进得门来,依然很兴奋。很快通过他们的交谈我搞清了:今天接到了北京的正式任命——江贵清上调北京总公司,担任副总经理、党组成员。看来今天早晨的喜鹊叫窗,是灵验的。好事若想来,谁也挡不住。今晚公司高层给他摆了个庆贺加饯行酒,饭后,王世科亲自送二人回家。

江贵清一跃而成为北京总公司的副老总,这一步非常关键。王世科说,全国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还是江总最过硬。透过门缝我看到,老江虽然有点恍恍惚惚,但他头脑仍然是清醒的。他说这都是上级党组织对自己的厚爱,他是陇东山区的农村孩子,打小就没了母亲,后来考上大学,学费都是国家给减免的,靠这个完成了学业,毕业后来到省油气分公司,正是组织上的大力培养,从一个小办事员成长为分公司老总,这一次能够上调北京,全凭组织上的信任。他说的虽然是套话,但我能够听出来,他是肺腑之言,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真心话。

后来他们又说到搬家的事,江文大学刚毕业,正准备在兰州找工作,这下用不着了,到北京再说吧。常敏是分公司的普通干部,调动不是难事,内定接替江贵清的高正伦今晚酒桌上拍胸脯说,不能让江总到北京过单身,马上把常敏调分公司驻京办,再给她落实一个职务。

说来说去,就是没说到我。江家的好事,对我来说,指不定就是坏事。他们一家去北京,我怎么办?……一着急,我弄出了一点动静,常敏打开阳台门,把我放进了客厅。面对三张酒后的大红脸,我突然觉得陌生了,心里惴惴不安。王世科说:“江总、大姐,你们放心去北京,平平我先养着,可以吧?”

我紧张地竖起耳朵。老江和常敏都没吭声。

“到了北京,你们要是还想养,我马上让那儿的朋友给您挑一只送家去。”

我不由瞪了王世科一眼。要说起来,我得感谢王世科,是他把我抱到江家来的,江家是个好家庭,我感到满意。可是今晚他出的这个馊主意,又让我……痛恨他。

“汪。”我忍不住吠叫了一下。

吓了他们一跳。

王世科见老江夫妇没有表态,试探着问:“要不这样,你们一家坐飞机先走,我找个机会开车把平平送过去?”

那一夜我无眠。

一连几天,我都是闷闷不乐。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生病,一旦生病,主人很可能就会借机把我丢下。因此,我强迫自己,每天坚持吃饭喝水,一顿都不能少。

那些天老江夫妇每晚都有应酬,喝得摇摇晃晃回来。他们不愿意喝酒,每顿饭花成千上万的钱,他们也心疼,但是这个程序决不能少,这是官场上的规矩。

离老江赴京上任的日子越来越近,老江夫妇还没有决定下怎么处理我,也许他们忙得顾不上我,我的心也就一直悬吊着。

周末,王世科开一辆面包车来江家楼下,说要拉全家出去散散心。临出门,江文提出把我带上,老江愣一下,没表态,后来还是常敏同意了。车子出了城市,来到郊区的森林公园。天气出奇的好,清风扑面,阳光明丽,细碎的花朵开在草地上,在我眼前晃动,花草混合的香气像一团云雾,包裹着我,令我渐渐忘却烦忧。

主人一家兴致非常的高,频频在草地花间留影。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陪同主人玩,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草地上奔跑跳跃,追逐无声翩飞的蝴蝶和嗡嗡作响的蜜蜂。他们的目光被我吸引,一齐望着我。我更加起劲地腾挪跳跃,不想别的,只想在这分别在即的时刻,给他们留下欢乐的瞬间……

“爸、妈,你们没想到吗?”江文问道。

“什么?”常敏问。

“自从平平来咱家,咱家的好事一桩接一桩,挡也挡不住。”

我跳跃的动作不由慢下来,侧耳听着。

“对呀!”王世科一拍巴掌,“平平确实能给人带来好运。”显然他的意思是,这些好运气是他给江家带来的。

我注意到,老江和常敏都赞同地点点头。

“平平,过来!”江文喊道。

我飞快地跑过来,在他们面前猛地驻足,半伏在地,温顺地左顾右盼。我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

常敏上前两步,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顶、耳朵,像一个母亲抚摸儿子那样,然后说:“平平真乖……真像我的乖儿子。”

我脑袋一热,眼圈一红。

老江、王世科和江文都大笑起来。

江文笑说:“妈,您这么一来,平平成我小弟弟了!”

众人又大笑。

“干脆给平平改个名,叫……江武?江二?……”

众人笑得更欢了。我也忍不住咧嘴一笑。虽然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人类的玩笑,不能当真,但我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动,趁他们不注意,我悄悄抬爪抹去眼角的一颗泪。

王世科反应快,举起相机说:“来来来,照张全家福。”

王世科手中的相机咔嗒一响,一张全家福定格——老江居中,常敏和江文分列左右,我蹲在老江身前。照片上的我们都意气风发,似乎一切都预示着,未来更美好。

照完相,我的胸脯剧烈起伏,感恩不已。我想,即使主人不带我进京,即使从今以后再也不见面,我也满足了。主人认我做干儿子,江文认我做干弟弟,天底下像我这么幸福的犬,能有几只?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我过于悲观了。看来我们犬类的思维还是有点问题。一阵清风拂过,我听到了一个令我无比震惊的声音——

“一家四口,一块进京。”这是江爸爸的话。

“对!我可舍不下我的乖儿子。”这是常妈妈的话。

“好极了!”这是江文哥哥的话。

一时间,我愣在那里,恍然如梦。等我明白过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飞快地跑到一棵大树后面,无声地哭了起来……这恩,这情,八辈子也报不完啊……

三日后,全家进京。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来送行,分公司机关的人几乎都来了,列队送行,场面很感人,江爸眼里含着泪,不断地冲众人拱手道别。我看到胡小芸也在送行的人群中,她表情冷艳,某一个瞬间,她飞快地瞅一眼老江,又飞快地移开目光。我还看到,常敏盯了她一眼,又扭脸盯了一眼身边的老江。老江镇定自若,不为所动。我眨眼的工夫,胡小芸的身影不见了。

壮壮竟然也来凑热闹,它隔着人群冲我响亮地“汪”了一声,我隐约听见它说:“兄弟,一路走好!”

我也“汪”了一声,表示感谢。

它又说:“兄弟记住呀,狗富贵,勿相忘。在首都混好了,别忘了老哥。”

我说:“什么混好混不好的,平安才是福,以后少说你家梁厅长坏话,咱们做犬的,万事忠为上。”

王世科牵着我站在一辆大货车跟前。车上装的是江家带往北京新家的家当。主人一家三口坐飞机走,我不能坐飞机,只能坐汽车。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些家当可以办托运的。

该出发了。江家三口上了小车。关车门的那一刻,我听到江爸感慨万端地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江贵清这是进京赶考啊……不要学那李自成……”

王世科亲自押车带我走。这一路够他辛苦的,但他像打了鸡血那般,满脸放光,似乎进京上任的是他。昨晚我听江爸对常妈透露说,他已经给接替他的高正伦打过招呼,提拔王世科当人事处长,下个月就公布。王世科肯定知道了,所以他兴奋是有原因的。

车子缓缓开动,人群一下子散去。

对于主人来说,此去北京,仿佛他们的人生刚刚开始。而对于我——我的狗生,仿佛也刚刚开始。

主人的新家在二环边上的一个欧式风格的高档小区,小区的名字叫颐和里。两天之后,王世科带我风尘仆仆赶到时,新家已基本布置就绪。那张“全家福”也挂到了大客厅的墙上。

我进了新家,四处打量,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样,战战兢兢,都不太会走路了。据说这套房子258平米大小,北京明年要开奥运会,房价飞涨,这个地块的房子已到两万一平米,总公司在这个小区的住户,每平米只按一千五收房租。用江爸的话说,组织上真是对我们太好了。

常妈把我唤到一个原本做储藏室的小房间,说:“乖儿子,这是你的。”以前我住阳台,现在竟然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我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我亲吻一下她又香又凉又滑的手,“汪”了一声,表示感谢,心里说:“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

当晚常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好菜。一家三口喝光了一瓶普通的张裕葡萄酒,都微微有了点醉意。我在桌子底下趴着,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影响主人进餐。江文偶尔丢一小块肉类的食物给我,我无声地吃下去。江爸一直沉浸在进京上任的激动情绪之中,不由得又背诵起毛主席夸奖白求恩的话,说自己坚决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他言真意切,表情庄重,手舞足蹈。

听着他用心背诵,我也深受触动:毛主席说得真好!其实我们犬类也热爱毛主席——此时我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做一只纯粹的犬,高尚的犬,忠诚的犬。

江文却忍不住噗嗤一笑。

常敏瞪他一眼说:“严肃点儿。”

这一夜,我兴奋得难以入睡。隔壁大卧室里,主人夫妇悄悄说起了情话。后来又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在行云雨之欢。此时的我已经懂一些床上的事,我不好意思再倾听,就用前爪堵住耳朵。

爱听墙脚的犬不是好犬啊,我对自己说。

一晃三年过去,借奥运会的东风,北京的房价噌噌往上蹿,我住的小区据说到了四万多。空气越来越不好,都说是霾,我抬头看天,经常看不到天,有时十天半月见不到一回月亮。江家的变化也不小,江文原先说甘肃味的普通话,现在你一点也听不出原先的土味了,成了地道的北京口音,舌头有点儿卷,带点儿玩世不恭的味道。

常敏先是被安排到甘肃分公司的驻京办当财务部长,后来又提升为驻京办副主任。她主要是挂名,每周去单位三次,每次待一会就走,有时不高兴了,半月都不露面。她说自己越少露面,别人越高兴,她在,别人就不自在。也许她说的有道理,人类的事很复杂,我们犬类很难搞懂。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常敏妈妈越来越显年轻了,她每周都要去会所做两次美容。

江爸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每天很晚才回家,他负责的那一摊工作卓有成效,据说上头很满意。虽然很累,但他很充实,很快乐。这也很好。

来北京后,江文接连找了好几个工作,都不满意,主要是嫌挣钱少,还归别人管着,不自由。他打算去国外发展,出国转了转,转了几个月却又回来了,说:“出去才发现,连个正宗的涮羊肉都吃不上,哪儿都不如咱中国好。”又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平平,在外头,我还是很想你的。以后咱们不分开了。”弄得我挺激动。

后来不知怎么他开了窍——自己开公司。据说领导干部的家属子女不让开公司,因此他爸坚决反对他干。他就偷偷干,不出一年,挣了些钱,到北四环外的望京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早就厌烦父母唠叨,借机搬出去住了。

但很快,他开公司的事情暴露,他爸把他叫到家里来,好一顿训斥,勒令他立即退出。他不干,振振有词:“凭什么?我是合法公民,不偷不抢不骗,有权开公司。”

老江一瞪眼睛,一拍桌子,厉声说:“凭什么?就凭你是江贵清的儿子这一条,你也不能开。”

动静挺大,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溜到墙角。

江文一撇嘴:“爸,您不清楚,我的公司专做办公自动化,与你们油气一点边不沾,八竿子也碰不着,我坚决不往你们系统卖一分钱货,也就是说,我一点光也不想沾您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还不行吗?”

“不行!中央发过多少次红头文件,领导干部家属子女不让开公司,不管开什么样的公司都不行。”

“可是,您不知道,有多少领导家的人偷偷开公司——哪个领导不比您官大?为什么人家不怕,就你怕?为什么人家可以,我就不可以?”

“人家是人家,咱是咱,不能比这个。我官虽不大,但也是有人盯着的,只要你还是我江贵清的儿子,就必须听我的。”

江文还想说什么,常敏过来拍拍他肩膀,柔声劝道:“儿子,咱家刚来北京,没根基,得夹着尾巴做人,就听你爸一回吧,啊?不开那个公司,也饿不死咱,得空让你爸给你找个好工作,每天八小时上班,多省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文只能收兵了,他脑袋一低,眼圈竟然红了红,小声道:“我的公司正起步,不出几年,就能做大……唉,怪我命不好,非要生在一个所谓的领导干部家庭……”

他起身走了,头也没回。我随他走到门口,他没像往常那样与我道别,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常敏叹口气说:“贵清,为了你,让儿子受委屈了。”

老江哼一声,道:“胡扯!我是为他好。不让他收手,还不是怕他出事。中央做这种决定,说到底是保护干部和家人。”

江文还算听话,很快就注销了公司。

这一切都还好,很正常,很平安,很平静。

家里来了个保姆,叫罗小明。以前常敏不喜欢用保姆,怕保姆碍事,怕保姆偷东西,怕保姆不讲卫生,家里一直没有保姆。后来她去总公司的几个领导家做客,看到每家都有保姆,有的一家有两个,一个管买菜做饭,一个管打扫卫生洗衣服,她这才动了心。她对保姆的要求是,不能太漂亮,也不能太丑,太漂亮了容易滋事,太丑了看着不舒服。

有人推荐了罗小明。小明家在太行山深处的罗家垇,有点胖,皮肤也有点黑,个头也不高,这正合常敏的要求。老江也很满意,主要是小明来自贫穷的地方,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家乡,老江对穷人有感情。

我对小明的印象却不怎么好。她对主人很上心,对我却得过且过。常敏交代她,每天都要把我喝水用的小盆刷一遍,而且不要给我喝生水,她常常忘了刷,常常到自来水管那里接生水给我喝。我不满意,就“汪”一声抗议。家里没人时,她冲我瞪眼,说她最烦的就是狗,因为她小时候被狗咬过,腿肚子上还留有一个疤。我抬眼就能看到那个疤,所以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见我住单间,她也很有意见,说她在北京打工的老乡,几个人合住地下室。“一条破狗,怎么能住这么好的屋?”她说,“太不合适了。”她给我洗澡时,也是极不认真,胡乱往我身上抹一点沐浴露,拿水龙头简单一冲了事。她来了之后,我的形象大不如前,心情也差了些。

每天,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常敏前脚刚走,她就跑到主人卧室,要么是躺床上用座机打电话,要么是偷偷抹常敏的化妆品,要么是试穿常敏新买的时装。我看不下去,就弄出些动静来,想提醒她注意。她从卧室里伸出头来呵斥我:“臭狗,闭嘴!”她说我臭,其实她才臭,她经常晚上不刷牙不洗脚就钻被窝,她屋子里的味道有时很难闻。

从她打的电话里,我听得出,她有一个男朋友,名叫陈根,她叫他傻根。他们是一个村的。陈根没来北京,在老家他姨夫开的工厂做业务员,她嫌他挣钱少,还嫌他土,所以一直没和他正式订亲。有一天,我从她的破手机上,看到了陈根的照片,照片上的陈根其实蛮精神,比她可是好看多了。真不明白陈根为什么找这样的女朋友。

愉快的事情也有不少,对我来说,最快乐的莫过于每天晚上的遛弯。这是自由的时刻,是幸福的时刻。有时常妈亲自带我遛弯,更多时候,是小明带我出去。离颐和里不远,有个街心公园,虽然不大,但挺漂亮,里面还有一个音乐喷泉。一般来这儿后,小明找别家的小保姆聊天吹牛,我便脱离了她的管制。

最让我激动的是,我在这里结识了花花。

听名儿就知道,花花是“女性”。她的主人是个老头,喜欢和人下象棋。花花和我一样,没人管,就在附近溜达。头一回见花花,我就被她吸引。她不是典型的洋品种,也不完全是土种,可能是经过多次杂交后的品种,中西合璧,土洋结合,有一股质朴的气息,很文静的样子。她身上又有一股烟火气,像普通百姓家的犬。我主动与她打招呼,她有点羞答答地莞尔一笑,那一笑很动人,给我留下了美好印象。我们靠近,互相嗅了嗅,彼此喜欢对方的气息,这就有了铺垫。

我和花花的年龄相差不大,都是三岁多,正当年。以后出来遛弯,我就想与花花打照面。花花住对面的小区,小区名叫光明佳苑,那一片很大,很乱,都是些普通的六层高的灰房子,有年头了,看上去一点都不光明。花花说,她的主人是一个退休老职工,家里没什么钱,老职工的老伴前年去世,儿女都在外地,很少回来。老头对她很好,把她当闺女养,所以她感觉很幸福。

我们开始交往的时候,花花有点自卑,因为我住颐和里,是所谓的贵族,而她住光明佳苑——这可是两个世界,住颐和里的人,非富即贵;而光明佳苑没听说谁家富贵,都是些普通老百姓,下岗的还挺多,小区又脏又乱,连犬都不愿在那儿转悠。后来见我一点也不傲慢,更没有半点瞧不起她,她才踏踏实实地与我交往起来。

花花有时很好奇,问我主人家都有什么摆设,是不是满屋都是金银财宝,像个宫殿。我就告诉她,我的主人家除了有一套好的红木家具,其他的东西恐怕和普通百姓家差不太多。花花又问我,主人吃什么,是不是每天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我又告诉她,我的主人晚上经常喝一碗小米粥,有时就吃点水果完事。她说:“原来这样啊,你不说,我天天纳闷呢。”

花花特别想到颐和里转一转,亲眼看看这个高档小区里面什么样,但是门禁森严,如果小明不带她进去,她是无法进入的。我琢磨着找个合适机会,带她进去看看。

小明有一次发现我跟花花一起玩得很开心,不高兴了,拉下胖脸子说:“颐和里有那么多的名贵狗,你不玩,非要跟光明佳苑的笨狗玩,你好贱呀。”

她这话非常难听,既伤了我,又伤了花花。我看到花花眼圈一红,头一低,跑一边去了。我很气愤地冲小明“呜汪”叫了几声。来北京后,我是头一回生这么大的气。

好事非要来,真是谁也挡不住。我的主人延续着三年多来的好运道,又一次成功上位,当上了总公司的一把手。

事情明朗那天,常敏丢下手机,一把抱住我。我的脑袋顶住她饱满的胸脯,这让我有点窒息,有点贪婪,我使劲顶她的胸,她兴奋得哼唧了一声,松开手,拍打我一下,嗔怪道:“小坏蛋。”

我脸红了。可我认为我并非变坏,而是有点恋母情结吧。

“我的乖儿子,知道吗?老江又升了!”她的大眼睛圆瞪着,真是美极了。

我清脆地“汪”一声,在地板上打了个滚,以此表示由衷的祝贺。小明在一旁撇一下嘴,似乎对常敏把这个消息先告诉我而不是先对她说,颇有些不满。

傍晚江爸下班回来,我呼地扑进他怀里,又拱又嗅,比平时猛烈得多。他亲热地拍拍我脑袋说:“行了,平平,行了行了。”

这么大的喜事,很快就传开了,不断有人打电话来,约他们夫妇到外面坐一坐,江爸一一拒绝。“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低调。要有一颗平常心,对吧平平?”他说。

简单吃罢晚饭,夫妻二人亲自带我到楼下遛弯。颐和里的人似乎都知道了,路上遇到的人都比平时殷勤了许多,脸上都带着多出来的笑。我非常想到街心公园去,自从上次小明伤了花花的心,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还是非常想念的。江爸大概也不想见到太多的笑脸,就按我的意思出了小区,左拐再左拐,然后就到了街心公园。

花花果然在。主人夫妇围着音乐喷泉转圈,我靠近了花花,热情地打个招呼。花花却像不认识我似的,眼神都不递一个。我说:“怎么了你?”

花花不吭气,想溜走。我追上去,堵住她去路。

“你让开。”她头也不抬。

“到底怎么了?”其实我知道因为什么。

“……我们不是一路犬。”她叹口气。

“我又没怎么你。说难听话的是小明。”

她点点头:“你们颐和里的人,都这德行。以后我们不要来往了。”

我有点急,道:“小明家在大山里,她家穷得跟你们光明佳苑的人都没法比,她才住进颐和里几天,就瞧不起穷人穷犬,真讨厌!你放心,我不会那样子的。”

花花似乎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气消了大半,羞涩地看我一眼。我抬爪指了指不远处的江爸,说:“你看看那个人,他像干啥的?”

此时江爸正低着头看老头们下棋。花花顺着我的目光瞄了他一眼,摇一下头:“看不出来。”

“告诉你吧,他是油气总公司的大老总,手下资产过万亿,下一步能当中央候补委员。”

“是吗?”

“那是。他没有瞧不起穷人吧?”

花花惊讶地又瞄一眼江爸:“还真看不出来,蛮朴素的一个人。”

“这不就得了!”我美美地笑了。

我重新获得了花花的好感。花花靠近我几步,我们互相友好地嗅着对方,花花身上的柴火味汹涌钻进我鼻孔,我喜欢她的味道,她让我陶醉。我身上的香水味儿也令她微微颤抖。刚才出门的时候,常妈顺便往我身上喷了点Dior,据说这种洋香水的味道能让异性着迷。

江爸高升后,家里来的第一个客人是王世科,他不远千里专程从兰州过来贺喜。这几年,王世科年年都要过来,有时一年来好几趟,他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主人越是喜欢我,他越是感到高兴,因为是他把我带到江家来的,他就像个送子娘娘一样自豪,认为自己是个“有功之臣”。每次来家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逗我玩,又亲又抱,又搂又摸。说心里话,我不太喜欢这个人,说不出具体理由,我只是感觉这个人不太可靠,他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他又有了什么主意。

这天晚上他对老江说,甘肃分公司那边的领导一直不怎么信任他。老江问为什么。他说,那边的领导把他当成江的人,处处防着,重要的事情一概不让他知道,他非常想换个地方,以前不好意思提,现在是时候了。老江没接他的话。他抚摸着我背上的长毛说:“如果能过来,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平平了,在那边,挺想它的呢。”

他又拿我说事。老江还是不接话。常敏在边上朝王世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先不提。王世科悻悻然走了之后,到了休息的时间。上了床,常敏重新扯起那个话题,说:“世科人蛮不错的,你就没想过把他弄过来?”

“刚刚上任就调人,不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当一把手,就得用自己的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人用着顺手,这还不都是为了工作!”

老江沉默着。

“你可别死心眼呀!”

老江仍然沉默着。

“你看看,上一任的老陈,把每个重要岗位都放上自己的人,他那官当得多自在!他老婆要啥有啥,儿子在昌平买了个四百平的大别墅,那钱哪来的?还不是自己人孝敬的。我来北京三年多了,连个像样的包包都舍不得买,我也买不起,一个包包,好几万十好几万,啧啧……”

老江终于开口说:“等一下,好不好?”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我早知道,常妈羡慕别人有好东西,她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行头,在总公司的几个领导夫人里面,数她寒酸,她有想法不奇怪。下午王世科给她带来一个Dior手包,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都绿了。唉,她也真不容易。可是,我对王世科,就是没什么好感,我不希望他来,怕他来了给主人家添事,这么想着,我就弄出了一点动静,“呜汪”了几声。而一般情况下,夜里我都非常安静。

常妈大声说:“小明!小明!你过去看看,平平怎么了?”

小明光着黑脚丫,夹带着一股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热风进来,看了看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对,认为我是瞎捣乱,就说:“没什么呀,它可能是撑着了。”

几天后,夫妇二人晚饭时又在议论王世科,我竖起耳朵听了听,察觉到江爸有了调他的意思,便又“呜汪”了几声,算是“报警”或者“预警”吧。江爸认真看我一眼,若有所思。常妈认为我添乱,不满地说:“平平,一边去!”

唉,遇到这种事,一条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早晨上班前,老江接到一个电话,跑到阳台上说了一阵,回到客厅,神色庄重。常敏问:“谁的电话?”

他说:“张主任。”

这个张主任就是三年多前那个“救”他的人。那时恶人告状,他裤裆里有黄泥,说不是屎,又说不清,多亏张主任,还他一个清白。张主任算是他命中注定的大恩人,那件事情成为他命运的重大转折,渡过那一关,才有了今天。

张主任三年前退了休,他电话里说,他唯一的儿子张奇搞工程,在西部的一个油田参与了投标,到了最后的定夺阶段,希望江总帮他一把。本来他那么大年纪了,不想开口求人,但禁不住唯一儿子的央求,只好拉下老脸来,给江总打这个电话,成与不成,他都算完成了儿子所托。

见丈夫忧心忡忡的样子,常敏问:“你怎么办?”

“……这事不好办。”

“有那么难?”

“我刚在党组会上表过态,不插手任何工程。”

“你想过没有?如果不办,张主任怎么看你?”

“这个嘛,他是老领导,会理解的……”老江的声音弱了下来。

“错了!越是下台的老领导,越要给他个面子。你不想想,人家开这个口,得下多大决心!”

“……”

“且不说张主任有恩于咱,就是没那事,这事也不能含糊!”

老江被常敏说的脸红脖子粗,烦躁地摆摆手说:“我再想想。”下楼去了。

常妈转向我说:“人不能死心眼儿。当这么大的官,更不能死心眼儿。还想进步,就更不能死心眼儿。对不对,乖儿子?”

我不知所以地晃晃身子,跑到阳台上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明刚带我遛弯回来,门禁电话响了,小明问:“谁?”对方说,常阿姨同意他来送一个东西。小明开了门,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子,二话不说,放下一个皮箱就离开了。

晚九点多钟,夫妇二人回来,老江一眼看到那个箱子,就问小明:“谁的?”

小明不敢吭声,去了自己房间。常敏说:“张奇。我同意他来的。”

“张奇?”

“张主任的儿子呀。”

老江不满地看她一眼:“你搞什么名堂?”

常敏温柔地一笑,小声说:“你不好出面,我替你把事办了。”

“你找的谁?”

“王世科。”

老江坐沙发上,不说话了。常敏赶紧解释说,王世科认识油田的领导,他一个电话,对方就办了。“多大点事呀,看你紧张的。”她说。接着又瞅一眼小明的房间,门是关着的,便上前打开皮箱。

里面全是崭新的钞票。

我扑上来闻了闻,说香不香,说臭不臭,说酸不酸,说甜不甜,有点呛鼻子,便龇了龇牙。这堆东西人类喜欢,对犬没有吸引力,在我眼里,它就像路边的树叶。常敏抬手把我扒拉开,我识趣地进了自己房间。

过了好久,我听到老江说:“得退。”

“好,退!”常敏爽快地说。

那晚在床上,他们又说起王世科。常敏说,实践证明,有一个王世科,太有必要了,很多事,交他办放心。我听到老江叹口气说:“我已有安排。”

“啵”的一声,常敏似乎亲了他一下。我不好意思往下听,强迫自己闭上耳朵。

外面起风了,风吹得窗子哐哐响,接着又打了两个闷雷。今晚可能有暴雨。

老江当了一把手之后,江文回家的次数多了些。这阵子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他自己说,既然当不成老板,又不想随便找个单位被人管着,那么就准备读研,然后读博,最后一定拿一个博士后,给江家光宗耀祖。他要刻苦学习,头悬梁锥刺骨,谁也不要打扰他。

他在望京的房子我去过几次,当然是他开车带我去的,屋子不大,里面乱得很,简直像一个犬窝——犬窝也没那么乱,说像鸡窝更合适。他母亲问过他,是不是找女朋友了?他矢口否认。他可以骗人,骗不了犬,他早就找女朋友了,而且不止一个。每次见他,我都能从他身上闻出不同女性的气味。有一回,我还从他房间的床底下发现一个用过的避孕套,一股子馊了的糨糊味儿。对他这种做法,我是不赞同的。我对花花说起过他——江家的事,我能往外说的,也就是这一点了。我说:“他作为男人,不如我们公犬。”

花花有异议,说:“你以为公犬就好?你是不了解社会。”于是她就说起,光明佳苑有几只公犬,老流氓了,见了母犬就上,一点不负责任。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狐疑地望着她:“……你……你被它们欺负过?……”

花花脸一红,喷我一下:“胡嘞嘞什么!……人家半步不离主人,从不单独行动,老主人护得紧,它们休想得逞!”

我笑了笑,举起一只前爪,冲她晃了晃,算是嘉许。我向花花表白,一生一世,决不做江文那种脚踩八只船的事,更不会像光明佳苑那几只老流氓那样,做那种下三滥的恶心事。花花开心地笑笑说:“光说不行,我要看行动。”

江文这一回来家里,好像有什么心事。他歪坐在沙发上,掏出一支烟,想点上,他母亲说:“家里不许抽烟,你爸烦。”江文把烟卷放到得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折断,丢到垃圾筒里。

我蹲一边,伸着舌头不吭声。江文把我揽怀里说:“平平,家里太闷是吧?这房子太小了,我给你找个敞亮地方,去不去?”

我哼一声,表示不想去。我现在不太喜欢他了,感情不专一,与我的世界观价值观不符,而在以前,他是个多么阳光可爱的帅小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

他妈妈听出门道来了,问:“儿子,你是不是想换房子?”

他嘿嘿一笑说:“昌平八清山庄园别墅区,马上开盘,朋友带我看过了,依山傍水,紧靠八达岭高速,地理位置极优越。将来你们退休,就去那住……”

“多少钱?”

“现房。三百五十万。有高人说用不了两年,得翻番。”

“我没钱!”他母亲腾地站了起来。

我吓一跳,赶紧去了阳台。

他咧嘴一笑说:“多大点事呀!看把你吓的。本来不想麻烦你们,可我爸又不让我开公司,白白埋没了我的经商才华。你们要是让我放手干,十套别墅也不在话下,还用觍着脸找你们借这几个小钱?”

他满脸不高兴地走了。到了晚上,上了床,他母亲忍不住把这事说给他父亲听。老江的态度和我想象的一样,他腾地坐了起来:“不行!”

我竖起耳朵听——不能怪我爱听房,因为我如果不听,你们就没得看了——只听常敏叹口气说:“儿子大了,你不顺着他,他会胡来,他说他借钱也要买。”

“他那熊样子,谁会借给他?”

“他有的是办法。”

“什么办法?”

“只要他肯张嘴,那些有求于你的人,还不抢着借给他?”

“……我给下面打打招呼,谁也不能借给他。”

她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

“你这一招呼,等于是提醒下面,江老大家里缺钱,赶紧去孝敬吧。我看你怎么收场。”

兴许是觉得妻子说话在理,他苦笑,躺下了。一会又坐起来说:“我想起古人的一句话:以清白遗子孙,不亦厚乎。意思是,把清清白白做人的品质留给后代,是很厚重的一笔财富。常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们当父母的,不能光想着给孩子留物质财富,得教他做人,给他多留精神财富。”

“这话真没错,古人就是会说。不过呀,老公你也别想太多,不就是一套郊区小别墅嘛,咱儿子没给你张口要二环以里的四合院,那算是懂事的!”

江文吹着口哨再次进了家,他预感到有好事,所以乖乖地坐那里,一个劲地对他母亲傻笑。

小明被主人打发出去买菜了,常敏费力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箱,打开,里面满是钱。江文搭眼一瞄说:“不够。”

“家里就这一百万。你再把望京的房子卖了,不就够了吗?”

“卖了我住大街上去?新房要装修,没有一年两年别想住进去。”

“可以来家住。”

“太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空着。”

“……我要学习,准备考研,家里又是狗又是人的,乱不乱?”

常敏拉下脸来:“要是嫌少,你就别要。”

江文到底还是提起那个皮箱走掉了。

又是晚上,又是床上——真不好意思,不是我有意听,而是晚上我们犬类的耳朵特好使——犬嘛,除了有一颗忠心,再就是有一对好耳朵,一只好鼻子,别的本事没有——主人两口子白天各忙各的,没空交流,只有晚上,上床叙一叙。只听常敏说:“老公,你不是腰椎不好吗?怎么不去住住院?”

“我哪有空呀,一天恨不能当两天使。”

“你不去住,只好我去。”

“你住的哪门子院?”

“我的胃。医生早就说,我有糜烂性胃炎,我去住院治一治,不行吗?”

“……你呀,满脑子你儿子。”

“你说我不帮他,谁帮呀。他就想买个房,又不是干别的。我们儿子不吸毒不赌博不嫖娼,跟别家孩子比,算省心的啦。”

“……凡事不能过分,你可得小心点。”

“放心吧,我有数。”

他们不再说话,不一会就各自发出了鼾声。我睡不着,心想他们做父母的,也真不容易,相比之下,还是我们犬类好,我长这么大,还不是靠自己。

第二天她就去了协和医院。她白天在医院治疗,晚上回家。有人打电话,她闪烁其词告诉人家,她住院了,又叮嘱,千万别传。尽管她不要人家传,但还是很快传开了,总公司机关、下属单位、还有一些合作单位的头头脑脑,纷纷来医院探望。

我开始很担心她,见她没大事,就放心了。白天家里只有我和小明,她不做饭,只吃点心水果,反正家里的点心水果有的是,买菜的钱都被她掖起来了。幸亏我不吃人的饭,我只吃狗粮,否则会被饿扁。

半个月后,老江的司机小田接常敏出院。江文像是得到了命令,第一时间来家里。他母亲把小明打发出去买酱油,指着客厅角落里的两个大箱子说:“都在里面。你老娘尽力了。住院住的,胃病没治好,反而更厉害了,让你给气的。”

江文难得一笑说:“谢谢老妈。”

他急乎乎上前拖箱子。他母亲伸手拦住他:“你记住——只这一次。”

他拍着胸脯保证,以后不会再麻烦父母,靠自己。

处理完这件事,盛夏到了。北京热得要死,常敏催丈夫,不能光工作工作,要劳逸结合,来北京后,还没疗养过呢,能不能找个地方凉快一下?老江开始不想去,说走不开,禁不住常敏死磨硬缠,最后同意了。

北戴河、大连和青岛都有总公司的培训中心——对外说是培训中心,其实是个高级疗养院。北戴河、大连常敏以前在兰州工作时去过,不想再去,那就青岛吧。唯一舍不下的是我,他们一去十天,把我丢家里,让小明留下照看,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常妈说:“十多天见不着平平,不行,我会想它的。”

这话让我好生感动,差点流下眼泪。司机小田出主意说:“干脆一块去,开车带上平平。”

一块去当然好,问题是开车去青岛,要七八个小时,主人夫妇会感觉累。还是小田有办法,他提出的方案是,主人夫妇乘飞机走,他开车带我去。常敏夸他聪明,他说以前公司有领导这么干过。

原本小明也有去青岛玩玩的机会,她把游泳衣都悄悄准备好了,她还没见过大海呢。临行前,常敏却又觉得,带一个保姆出行,在下属面前影响不太好,遂决定小明不要去了,给她放十天假,小明可以借这个机会回一趟太行山的老家,她有大半年没回老家了。

为了安慰小明,常敏拿出一只旧LV包送给她。她高兴地接了。家里没人的时候,她生气地踢我一脚说:“什么狗世道!我一个大活人,不如你个狗。”我“呜汪”叫唤几声,赶紧躲进自己房间。她去不成青岛,心里有气,我理解,所以我不怪她。

她把旧LV包挎在肩上,对着镜子一边打量,一边伸出九根手指头,说:“她有九个新包包,为什么就不送我一只新的?”

临行前,我去街心公园遛弯,见到花花,兴奋告诉她:“我要去青岛疗养,坐奥迪A8去!”

她微微一愣,可能对青岛这种好地方和奥迪A8这种豪车没什么概念,淡淡地说:“路上小心。”

“花花,我待十天就回来,你可得好好等着我呀。千万注意安全,别让那些流氓狗给欺负了。”

“知道了。”她淡淡地说。

第二天下午,小田和我到达青岛八大关附近的总公司培训中心,主人夫妇刚到一会,正在会议室里和培训中心领导拉呱。听说我到了,常敏妈妈特意赶过来,热烈地拥抱我。培训中心的几个领导,还有一群服务员都围上来,不厌其烦地夸我“好玩”“可爱”“高贵”“太棒了”“难得的宝贝”。他们夸我,常敏显得特别开心,我也骄傲地昂起脑袋,撅起尾巴,目空一切在大堂转了一圈。所遇之人听说是“北京大老板家的平平”,纷纷对我不吝溢美之词。

主人夫妇被安排住进一号楼,据说那里面是“总统套房”。我和小田被安排住进七号楼,这座楼一般安排大佬的随员,比普通房间条件稍好一些。培训中心于主任原打算给我单独安排一个小套房,被老江制止了,老江批评说:“不能让平平搞特殊,住标间就行。”

我和小田都住进了标间,两间房子紧挨着,便于小田照顾我。我住的房间,地毯是新换的,因为于主任担心旧地毯脏,“狗狗容易过敏”,还说他家的狗狗一靠近别人家的旧地毯,就“咳嗽、打喷嚏、流哈喇子、流眼泪。怪可怜见的”。

培训中心的位置非常好,就在海边,出大门步行三分钟就能踩到浪花上。老江和常敏整天除了睡觉就是打牌、赴宴,他们根本顾不上我,一切都由小田伺候我。这样也好,我图个自由。每天小田当我的保镖,我们除了在院子里转,就是到海边转。从各地来培训中心疗养的本系统人士,都认识我了,他们“平平、平平”地叫我,我想理他们,就摇摇尾巴,不想理他们,就昂首挺背从他们面前走过。

在这里,我的感觉超好。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把花花带来玩。如果能把她带来,让她也体验一下被众多人宠着哄着的美妙感觉,那该多好!

我在青岛的海边,不期然有了一出“艳遇”。

离培训中心海滩不远处的路边大树下,有一个绿色的售货亭,看守售货亭的,是一位少妇,少妇白净丰满,穿短裙,看上去蛮风骚多情,经常有来海边游泳的人过去跟她套近乎。当然,短裙少妇风骚与否和我关系不大。但是少妇家的那只秋田犬,和我认识了,关系就扯上了。秋田犬的大名叫“真由美”。

像当初结识花花一样,我认识真由美也很偶然。小田陪我来海边溜达,大中午的,人们都回房间午休了,海滩上没几个人,轻柔的海浪声,衬托得世界更显空旷和寂静。小田躲到售货亭边的大树下,和少妇聊了几句,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打盹。我躺在细沙上晒太阳,充分享受美好生活,小小地眯了一会,突然觉得身边有动静,猛一睁眼,就看到一只白色的秋田犬,哈着红红的舌头,踏着小碎步朝我而来——是一只年纪比我略轻的小母犬。

“嗨。”她主动打招呼。

“你好。”我扑腾几下,站起来。她的气味钻进我鼻孔,带一点麝香的味道,蛮刺激的,我来了精神。

“你是北京来的吧。”

“喂喂,你怎么知道?”

她调皮地露出两枚小虎牙,嫣然一笑说:“昨天就听说了,北京来了一位金毛犬,是个大人物家的宝贝。这不,今天小美专门来会会你。”

“你叫小美?”

“大名真由美。你叫我小美好了。”

“小美,你住哪儿?”

她朝售货亭努努嘴,说那少妇就是她家主人。她有时白天来海边转转,大部分时间在市里居住。“认识北京来的客人,真是缘分呀,请多关照。”她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抬起身子,右爪放在腹部,朝我低头鞠了个躬。我赶紧冲她拱拱爪子还礼。

第一次碰面,小美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是个很可爱的小母犬,美丽大方懂礼貌,善解犬意,性感开放,尤其是她身上的气味令我感到丝丝的冲动。我们互相嗅着对方,都感觉来电。要不是那少妇发现了什么,大声地喊她回去,我们当时就越轨了。

第二次见小美,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九点钟左右,小田陪着我出了培训中心,向海边走去。沙滩上人少了,正在涨潮,涛声响亮,一浪高过一浪。三天里,我很矛盾,一方面思念花花,一方面又惦记小美,真是心乱如麻,不知怎么办好。长这么大,我是头一回为情所困,左右为难。我知道和小美交往对不起花花,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了三天,到底忍不住了,就出来了。

远远地望见沙滩上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天哪,是小美,她真够痴情的。皎洁的月光下,她的剪影相当漂亮。我犹豫片刻,想返身回去,四根爪子却不听使唤,迈不动步,像焊在岩石上。一阵风吹过,带来小美风骚的气息。她比我勇敢,见我出现,欢快地奔过来,主动和我亲了亲嘴。我动作僵硬,没怎么配合。她目光幽怨地看着我说:“平平,你不高兴吗?”

我摇摇头。

“这几天你干啥去了?为什么不来见我?”

“……”

“讨厌!你说话呀!”

我扭过脸去,故意不看她:“……小美,对不起……我们不可以来往,会犯错误的……”

她往售货亭的方向打望一眼。少妇正和几个男人嘻嘻哈哈地打牌,小田也凑了过去看热闹。她朝小田努努嘴说:“你怕他?”

我告诉小美,小田是个复员兵,嘴巴严,守纪律,正因为这个江爸才选他做司机。我并不担心小田告发。

“那你怕啥子嘛?”

“……我有女朋友了,在北京,她叫花花,和你一样美丽……”我无力地说。

她轻松地一笑说:“平平,你真是个棒槌。花花远在北京,她又没有千里眼,我们相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她不会知道嘛。”

我还是摇摇头。

她围着我转,嗅遍我全身,边嗅边说,犬活一世,不能太死心眼儿;我愿意当一个天下最好的小三,不图你家的钱,不恋你家的权,只喜欢你的身子,也不要你负什么责任,你回北京后,我决不再联系你,好不好?人类常说,要及时行乐,我们两个为何不及时乐呵乐呵?……

她说了一大堆,把我搞晕了。这时候风大浪高,月亮被黑云遮住,我迎合着小美,起劲地嗅她,心跳加剧,身上像着了火,早把花花抛到了九霄云外,眼一闭,骑到小美身上……既然这个日本娘们满不在乎,那么我也就从了她吧……但是,且慢!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没了那个能力。早在我一岁的时候,主人就给我做了绝育手术!

此时的我,突然清醒过来——悬崖勒马,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前爪落到沙滩上,亲吻一下小美的耳朵,然后绝情地飞奔而去……

“你个懦夫……”小美在我背后说。她好像哭了,抽抽搭搭的。

这一晚我睡得很踏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前我曾因为自己被计划生育,痛恨过主人,现在不恨了,而且还得感谢他们。正是因为这个,我没有犯错误,没有做对不起花花的事。我想,这就好比是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吧?

经历过这一次,我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北京。北京的天气,凉爽了一些。晚饭后,主人夫妇在家休息,常敏吩咐小明带我出去遛弯。小明中午刚从老家赶回,带来一些土特产,山里的核桃、大枣、干豆角什么的。老江非要给她钱,说农村人不容易,哪能白要。常敏硬塞给她一百块钱,弄得小明很感动。带我出来时,她态度不错,没有呵斥我。

从颐和里到街心公园,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经常有人闯红灯,每次我都遵守交通规则,从不闯红灯,我还埋怨过某些人素质不如犬。然而今天我想急切地见到花花,闯了一次红灯。小明在我身后唠叨:“又不吃奶,你猴急什么?”

街心公园里,下棋打牌跳街舞的老人更多了。花花正与几只土狗玩耍,我冲了过来,乍一见到我,她脸红了,目光迷离。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柴火味,感到充实、亲切,先在心里对她说了一百个“对不起”。几只土狗见我出现,轻吠几下,作鸟兽散。

“平平,你晒黑了。”她说。

“是吗?”我高昂着头颅,有点目空一切,“你怎么跟它们玩?”

花花一愣:“它们怎么啦?”

“个个粗鲁,脏兮兮的。”

花花把脸扭向一旁,不想搭理我的样子。

我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改口道:“花花,我的意思,你还是多接触点素质高的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她不接话。过了好久,才开口道:“平平,你变了。”

我抬爪摸摸下巴:“变了?变什么样了?”

“你地位变了,瞧不起穷人家的犬了。”

“你真这么认为?”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自从你家主人高升后,我就发现你变了。”

花花的话,令我猛地一怔。也许她说的有道理,好话听多了,脑袋就容易发热,我该清醒清醒了。于是我诚恳地说:“花花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她信服地冲我点点头。

那边,小明在高声唤我回家。花花说:“出去一趟,很辛苦的,快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吧,我们有空再聊。”

王世科又来了。

这回他不走了。他正式从甘肃分公司调到总公司,担任第三分公司的副总。这晚他来家里之后,老江严肃地向他提要求:务必干好工作,夹着尾巴做人,不能出任何事。他指天发誓,一定不辜负老领导的期望,干出成绩来,为老领导增光添彩,为总公司兴旺尽力。

常敏笑着说:“世科来了,我就有帮手啦,这几年,太孤单了。”她又拍拍我的脑袋说,“幸亏有平平陪我,不然真会憋死我。”

她最近基本不去上班了,说是怕干扰驻京办的工作,她不去,别人可以放手干事。“不去,就等于做贡献。”她说。

她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美容美体,每周去三次会所。她常去的那个会所在玉渊潭附近,她带我去过一次,真是开了眼界,里面非常高级,富丽堂皇,抬爪迈步进去时,我差点滑倒——高级大理石的地面能照出我的影子来,搞得不敢下脚,怕踩疼了自己。

会所里有各种各样的服务,当然都是合法的,吃饭、喝茶、打牌、健身、赏鱼、美容,随你便,实行会员制,价格那是不用说。有个老板给常敏送了几张卡,她才舍得去消费,不然“我那点工资,进去一趟都出不来”。王世科拍着胸脯说:“多大点事呀,以后我包了。”

常敏说:“那我真就沾世科的光啦。”

那晚王世科临走时,用力抱了我一下说:“以后见平平方便了,不像过去。”

常敏说:“想见你就来。”

我琢磨,王世科内心对我有一种感激之情——我曾经是一条红线,连接着北京和兰州,以前常敏经常当着我的面说,王世科做了个好事,给我们送来平平,家里才有了那么多欢乐。现在王世科终于达到目的,来北京做官,我在心里祝他一路走好。

玉渊潭附近的那个会所没挂门牌,外面看上去非常简朴,门脸也不大,像一处普通的办公场所。但是一进去,九曲回廊,别有洞天。这天常妈又带我去了一次,她先叫了一壶茶,两个服务生围着她转,殷勤相待,照例是不停地夸奖我。好听的话听多了,我不再当回事,蹲到角落里想心事。此时康老师正在上班的路上,常妈喝茶等他。康老师是这里的头牌美容师,常妈只让他做。她一杯茶刚喝完,就有一股熟悉的雄性气息越来越强烈地钻进我鼻孔。我打个小喷嚏。常妈说:“康老师到了。”

话音一落,康老师真到了。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面皮白净,手指细长,留着长发,像个艺术家。据说他的活儿最好,每天都有女士排队找他做美容美体,但他一天只接三单。他对常妈点头微笑一下,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说:“常姐久等了。”

一整套美容美体做下来,要三个钟头。先美容后美体,常妈躺在床上,康老师辛勤地忙碌,他们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我在半密封的工作间里,感到困倦,有时小眯一会,有时站起来,轻轻地伸个懒腰。说实话,我不愿到这种地方来,没有同伴,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能发出声音,感觉很压抑。据说我能进得来,是会所老板特许的,按说这地方是不能带宠物进来的,我能有这个特权,一是人家老板给江爸常妈面子,二是我确实可爱,谁都可以逗我玩,而又没有任何危险。我的好性格是出了名的,见过我的人都知道。性格即命运——这话说得真到位。

相比之下,我更爱到昌平去。江文的别墅装修得差不离了,那地方依山傍水,空气清新,阳光明丽,常妈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江文说:“我没骗你们吧?这幢房子,一年工夫,涨了一百万。现在想买都买不上了。”

他母亲说:“你能有这个头脑,真是不错。”

打扫卫生是麻烦事。找了几个工人干了一礼拜,江文还是不满意。这天常妈去做美容,安排小明坐江文的车到昌平别墅扫尾。我在家里没人管,常妈又想带我去会所,我很想去别墅,就抢先上了江文的车。江文打着口哨,开车拉上我和小明来到别墅。小明进屋干活了,江文不知何时在院子里弄了个秋千,他躺到秋千上抽雪茄,荡来荡去,我围着秋千转,转得他头晕,他说:“你傻不傻呀?瞎转啥呀?是不是特喜欢这个地方?”

我“汪”一声,打个滚,表示严重同意。

“得!等我正式搬进来,你就来陪我住,我给妈说。”

不一会儿,他躺秋千上睡着了,我不想影响他,蹑手蹑脚上了楼,看小明干活。小明干活不惜体力,正跪地板上清理建筑残迹,上衣都湿透了,显出肉滚滚的奶的轮廓。我从墙角叼起一瓶水,送到她面前,她用力拧开,咕咚灌了一气,把空瓶子一扔说:“平平,你比我有福,我不如你。”我又从一个塑料袋里叼一根火腿肠送到她面前,她接过,张嘴撕开包装,狠狠咬了一口,边吃边咕哝道:“不过,比在老家强多了,人得知足。”

歇息一会,小明起身擦窗户。窗台上放着一个皮包,是江文的。小明盯着那个包包看了看,又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瞅瞅。江文仍在睡觉,有一只蝴蝶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小明犹豫着打开包包,再瞅一眼楼下,然后飞快地从包里抽出几张票子,揣进裤兜。她大概忘了我在她身边,我一动,吓了她一跳。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咕哝道:“这个对他们就是一张纸,对我们却是命。”

别墅收拾完毕,一应家具也都配齐了,有了这么好的房子,下面的问题就该是选一个女主人了。江文说要考研,说了好几年,一直没见他去落实,转眼他二十七八岁,他父母担心他“学坏”,迫切希望他固定下一个靠谱的女朋友。“有人管着,放心。”他母亲说。

他总是说不急不急。他的意思是,趁年轻先玩玩,等玩够了,再找个女人,一心一意过正经日子。他母亲越是催他,他越是不找。但每次见他,我都能从他身上嗅出陌生女人的气味。他父亲不允许他开公司,他只好“替朋友的公司帮忙”,据他说,挣钱虽不多,生活没问题。这两年他没要父母一毛钱,就很能说明问题。

在儿子的婚事上,他父亲倒是没他母亲那么急。有一次他父亲说,男人嘛,就像狗,你越是拴住他,他越是想往外跑——他咬断链子也要跑出去——等他在外面疯够了,天黑透了,他也就自动回家了。他这个比喻把妻子逗乐了,拍打着我说:“平平,老头说的有没有道理呀?”

往后,夫妻二人对儿子的事情不再怎么过问。没想到,有一天,江文却领着一个姑娘来到家里。姑娘很洋气,很漂亮,大眼睛薄嘴唇,高鼻梁尖下巴,说话娇声娇气,像个洋娃娃。江文介绍说,她姓杨,大名叫杨珊,老家山西吕梁的,上面一个姐,一个哥,所以她还有个小名,叫杨三。又说,杨三国内某名牌大学毕业后,到美国拿了个什么学位,去年回国,现在给美国的一个什么品牌做代理,生意很好。还说,她父亲开煤矿,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他父母非常热情地招待客人。他母亲当场送给杨三一个新款限量版的Dior包包。小明在一旁眼馋得口水都快下来了。主人高兴,我当然也高兴,欢快地蹿上蹿下,一个劲地往杨三身边凑。她身上的气味很好闻,用的也是Dior香水。这个气味我很熟悉,一下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江文带女朋友离开后,夫妻二人在床上又议论了半天,总的感觉是,对杨三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小明有她自己的看法,家里没人时,她念叨说:“我们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女的一看就做过整容,鼻子呀,胸呀,下巴呀,都加工过。现在越是漂亮的,越可疑。”叹口气又说,“什么时候等我有了钱,也到韩国捯饬捯饬。”她对杨三愿意找江文也怀疑,“你说她图什么?江文就是个花花公子,没他爹,早饿死八回了,她还不是图江家的地位?如果不是,我罗小明倒着走。”

小明最近也在犯难。她男朋友陈根所在的厂子半死不活,挣钱越来越少,她曾试探着提出和陈根“吹灯”,有一次我听她打电话说到这事。但没过一会儿,她爸打来电话,坚决不同意她和陈根拉倒,因为陈根是个老实孩子,靠得住。小明上面有一个哥哥,娶了媳妇后耳根子软,什么都听老婆的,对老父亲不孝顺,一个女婿半个儿,她母亲早不在了,她父亲打算以后就靠陈根养老。她也曾经想过让陈根来北京打工,他肯下力气,找个工作不难,可是陈根母亲身体不好,他不便离开老家。

小明不是没动过在北京找一个的心思。有一天她请假出去,说是会老乡,其实是出去见了个男的——男的是她老乡不假,在小营农贸市场摆摊卖水果。只见了一面,人家不再和她联系,据她自己电话里对另一个老乡念叨,对方“他娘个腿,嫌我胖”。又说:“当保姆好是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是接触人少,遇不到合适的。再干两年就走人,到社会上闯去。”放下电话,她气不打一处来,冲我唠叨:“过去在老家,脸大腚大腿壮腰粗的女人是福命,男人抢着娶。现在呢,狐狸脸蚂蚱腿的人吃香,什么世道!他奶奶个腿,下辈子咱托生一个狐狸精……”

常敏费了好大的劲,私下托了好多的人打听杨三家的真实情况。各路情报汇拢过来,杨家的情况和江文提供的差不多。杨三爸爸确实是开煤矿的,杨三确实是美国留学回来的,确实在做一个什么品牌的代理。

对于这门亲事,常敏总感觉不踏实,在床上对丈夫说:“开煤矿的,有几个有文化呀?儿子看上她,还不就是看上了杨家的钱?说一千道一万,是咱家没钱。按我的设想,咱怎么着也得找一个省部级的亲家,对吧?”

老江说:“门当户对是老观念,儿子看上谁就是谁吧,只要不出事就好。”

没过多久,传来新的情报——杨三她爸的煤矿出了点事,塌方死了几个矿工。煤矿死几个人很正常,问题是他的矿是无证非法开采,死了人后又瞒报,让矿监给封了,还惹上了官司。

常敏一听,头都大了,赶紧把江文叫回家,逼他重新考虑,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最起码不能给江家抹黑找麻烦。江文苦着脸说,他也想拉倒。

“那就拉倒呀,你磨叽啥?”

“……杨三怀孕了。”

常敏一怔:“怀孕?……怀孕可以打掉呀,多大点事!不行咱赔钱,赔多少都认。”

江文像吃了黄连,摇摇头:“我也这么想……可是杨三她爸说,我要是不负责任,他就到总公司找我爸理论,实在不行,他到中南海反映去……”

问题这就严重了。晚上老江回到家,常敏把这事一说,老江也像吃了黄连一样,苦着脸发火:“我他妈早知道会出幺蛾子……”

常敏有点怕了,小声说:“怎么办?”

“……先把这事压下再说,不能因小失大,十八大快开了……”

江家提出,先把孩子打掉,因为据江文回忆,他和杨三酒后同的房,生个酒后儿,肯定不健康,如果是个残疾儿,如何是好?

杨家提出,打掉孩子可以,因为杨姗年龄还小,事业正起步,眼下也不想养孩子——但有一个条件:让江文写份保证书,保证以后和杨姗结婚。

这个条件似乎不太过分,江家接受了。

杨三去医院做流产后,老江夫妇都松了一口气。此时杨三搬进了昌平的别墅,常敏让小田开车,代表丈夫专程到昌平看望杨三,把我和小明也带去了。我看到杨三红着眼圈说:“阿姨,我这一躺下,把生意都耽搁了,好可惜呀。”

江文在一旁苦焦着脸说:“大不了关门,反正又不挣钱。”

小明要留下照顾杨三,江文也想把我留下,他母亲没同意,说:“光一个杨三就够伺候的,就不要让平平来添乱了。”

别墅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宝马越野车。司机小田上前瞅瞅,感觉这车有点别扭,越看越别扭,最后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台是改装车。

江文这阵子迷上了玩车,参加了一个车友改装俱乐部,有时夜里跑出去赛车。常敏把儿子叫到一边,问车哪来的。江文含糊其辞,说是杨三家的。常敏指着儿子的鼻孔说:“你爸说过——如果你作大了,任谁也救不了你!”

“就玩个破车,不招谁不惹谁的,能有啥事?”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找点正经事做?”看样子常敏气得不轻,她的手指一直没离开江文的鼻孔,在那儿指指戳戳,“以前你爸说你烂泥巴扶不上墙,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江文往后退了一步,躲开母亲的手指,仿佛对着他鼻孔的,是一支枪。他冷笑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人家的孩子开公司赚大钱,你们偏不让我干,这个国家,就你们正经。你睁眼看看,住这儿的,哪个不比我有钱?我到这一步,全是被你们给耽误的。”

江文气哼哼扭头进了别墅。常敏黑着脸上了车。

从江文这桩婚事上,常敏得出结论:儿子看上了杨家的钱。如果家里有足够的钱,他是不会看上杨三的。

好在杨家的官司没让江家操心。好在杨三还算懂事,没提别的要求。老江夫妇合计说,事已至此,得过且过吧。

王世科来北京总公司之后,先是当了一段时间第三分公司的副总,一年后去掉了“副”字,成了“三分”的一把手。他来家里表示感谢,说他能有今天,全是江总和常大姐的栽培。老江说:“世科,可不能这么说,要感谢应该感谢组织。”王世科说:“这个我心里有数。”

老江又严肃地说:“世科,你现在是正局级干部,官也不算小了,我赠你一句话。”

王世科严肃地点点头:“您说。”

“古人有句话:居官当廉正自守,毋黩货以丧身败家。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当官的人应该廉洁公正,坚持自己的操守,不要因为贪财而丧身败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世科站起来说:“江总,大姐,我记心里了。”

我待在一旁,左看右看,没摇尾巴,摇了摇头。

老江示意他坐下。

自从调来北京后,王世科经常来家里坐坐,当然每次都不空着手来,他带来各种购物卡、美容卡。我却越来越不喜欢他,感觉他早晚会出事。他身上的气味我也不喜欢,除了酒味就是烟味,有时还有女人的脂粉味,都不是健康的气味。他每次来,我尽量离他远一点,或者干脆躲在自己房间不出来。他也不再关心我,仿佛我成了多余的。

他们正说着话,老江的手机响了,他到阳台上接电话。常敏对王世科说:“江贵清现在就一个烦心事——他老父亲八十多了,身体越来越不好,全靠他大姐在老家照顾。大姐最近提出,老人整天念叨儿子、孙子,说想他们,想来北京住段时间。老人上回来北京,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贵清来北京工作后,太忙,想回趟老家都抽不出时间。王世科微微点头,望着她。她说:“这个年纪的老人,说没就没,我们也想尽尽孝呀。世科你说对不对?”

王世科说:“那就把老人接来嘛……我亲自去接。”

常敏说:“接来容易,可是住哪儿呢?就这一套房子。住一块,老人会感到不方便,我也觉得别扭呀,大夏天的,穿衣服都不知道穿什么好。”

老江接完电话回到客厅,情绪不高。常敏说:“又是老父亲的事吧?”

他叹口气说:“老人来北京住,是该提上日程了。”

常敏说:“世科呀,你有没有搞房地产的朋友,帮我们选套房子。”

王世科说:“这个没问题呀。”

老江说:“常敏,世科来北京时间短,你最好不要给他添麻烦。”

王世科:“嗐,不就是选房子嘛,有啥麻烦的。包我身上了!”

常敏说:“哎哎,钱我出!”

王世科说:“行!”

常敏提出,要么不买,就买就买中心城区的,太远了不方便。必须要现房,最好精装修的,马上就可以入住。

老江没再说什么。

周末,王世科果然打来电话,约常敏出去看房子。她换上平底鞋,临出门看到我无聊地蹲在客厅,冲我说:“平平,走,一块去转转。”

我高兴地摇摇尾巴,随她下楼。

车子已到楼下,王世科亲自开车,说他已经做了一些功课,把目标定在了北四环到北五环之间的几个楼盘,尤其是奥运村附近的房子,重点考虑。

那天王世科带常敏看了三个小区的房子,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爬上爬下,看完一个房子,常妈就象征性地问我:“平平,好吗?”我“汪”一声,表示好的意思。常妈兴致很高,说:“平平看上的,我就没意见。”王世科和陪同看房的中介人员就笑。常妈边看边用手机拍照,说回去给老江看,最后还得他拍板。

转了半天,常妈倾向于大屯北路上的一套三室一厅,说这里离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近,老人去公园遛弯方便。晚上回到家里,把情况一说,老江同意买下这处房子。常敏当即就给王世科打电话,让他抓紧办。

签约那天,常妈又把我带去了。可能她感觉有我在场,气氛活跃,没话可以找话说,大家不至于冷场。核算下来,房款一共是四百五十万。他们在车里商量交钱的事,我不感兴趣,趴在后座上半眯着眼睛打盹。只听王世科说:“大姐,这点钱我来想办法。”

常敏说:“那怎么行!”她从包包里摸出一张卡,晃了晃,“这里面有一百五十万,余款过后我再补交。”

王世科坚持不要,常敏板起脸来,王世科犹豫一阵,到底接下了:“大姐,登记在谁名下?”

“这个我和老江商量过了,他大姐照顾老人一辈子不容易,就登记她名下吧。”

王世科说:“好,这样保险。”

常敏还有点不放心:“世科,你让谁具体来操办?最好你别出面。”

“我早想好了,您放心。”

“你不说出来,我不放心。”

王世科笑笑说:“辽宁那边有个公司和我们‘三分有合作关系,很密切,他们老总是我大学同学,我找他办,万无一失。”

常敏这才点点头说:“世科,谢谢你了。”

十一

大屯北里的房钥匙拿到后,老江的父亲并没有来北京,他大姐打来电话说,老人行动不便,又不想来了。这事就搁下了。

记忆中有一年多时间,主人夫妇非常热衷于谈论房子。晚上到楼下或者到街心公园遛弯,我听到人们谈论最多的,也是房子,仿佛谁不提房子,谁就不入流。那几年北京最大的变化,就是房子更贵了,还有就是空气更脏了。

我问花花,她家的房子有多大。花花说,一室一厅,她住阳台。花花住那么差的地方,我为她感到委屈。她说没啥,和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犬相比,她挺知足的。又说,她家主人也挺知足,从不抱怨,每天乐呵呵的,下棋遛弯,买菜做饭,健健康康,比啥都强。

我说:“人比人气死人,犬比犬气死犬。花花,你不眼红就好。”

她笑了:“有啥好眼红的?古代的人说得好:良田千顷日食一升,广厦千间夜眠八尺。你要那么多房子,那么多钱,有用吗?”

花花接触到的,大多是下层人和下层犬,她比我更了解社会,她有思想,生活简单,要求不高,这也让我更加地喜欢她。经她这么一启发,我发现,人类和我们犬类相比,人是很喜欢钱的,而我们犬不,我们讲忠义。进而我发现,人类为金钱所累,其实生活质量并不高,并不是钱多了生活质量就高。

颐和里小区的名贵犬比较多,一方水土养一方犬,相比之下,这里的犬比外面的心机要深一些。我在本小区,享受着当年在兰州时老朋友壮壮的那般待遇,经常有一群犬围着我转,它们特想从我嘴里挖出点什么来,比如想知道我家主人有几套房子,多少存款等等。我嘴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露,因为这是原则问题。

总公司一个副局长也住本小区,他家的琪琪是个哈巴狗,嘴巴甜,见了我老远就大哥长大哥短的。它嘴巴碎,爱传话,所以我尽量躲着它。有时实在躲不开,我就跟它打哈哈。比如它问我:“大哥,副局提正局,得多少钱?”

我眼睛望天说:“介个嘛,咱犬类只分品种,不讲级别。”

“嗐,我是说人嘛。大哥,求你了……”

“介个介个……”我咳嗽两下,“兄弟呀,你这问题还真把老哥难住了,俺哪知道人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家客人不断,你就一点都不关心?”

“我关心个锤子!我看你真他妈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闪开,老子要撒尿。”

它悻悻地溜走了。

这天晚上,主人夫妇上了床又谈起房子,常敏说,去年买的大屯北里的房子不到一年涨了一百多万,现在买要六百万,真是吓死人!她提出,趁房价还在半山腰,赶紧再买一套,挑个好地界,将来退了休住。颐和里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小,又在二环边上,但这地方不适宜养老,出门除了车就是人,没个遛弯的地儿,空气质量也差,还是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那地界好,退休以后,想去公园,抬腿就到了。

我以为老江会反对。他愣了一阵,说:“你看着办吧,再搞一套也行,以后就不想房子的事了。”

常敏笑了笑:“听老公的,再搞一套。”

“再搞一套就收手。”

“好,坚决收手!”

谈完房子,常敏又提起一个人——胡小芸。老江翻了个身说:“你不说她,我早忘了。”

常敏轻轻冷笑一声:“是吗?只怕你口是心非。”

“你又没事找事。”

“得了吧!当年在兰州,有人看见你和她单独在一块。你说,你们到底有没有?”

“有什么?”

“有一腿呀!”

“胡说八道!”

常敏并不生气,笑说:“其实我早看开了,现在的男人嘛,有点这种事,也不叫啥。是吧老公?”

“你认为有,就有。行不?”

常敏似乎蹬了他一脚。

老江大声说:“睡觉!”

一会就没动静了。我也困乏了,闭紧了眼睛。

常敏说干就干,拉着王世科又一轮看房,我也借机跟着沾光,到处溜达。最后选定了林萃东路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房价八百多万,加上装修费,九百万的样子。其实跟常妈出去,我情绪并不高,因为我想起花花讲过的话,觉得主人为房子所累,真不值得。

十二

总公司组织一个代表团到欧洲五国考察,原定江贵清带队,他临时有事走不开,最后时刻,有人提议让常敏加入进来。她推辞一番,实在拗不过,只好随队前往。来北京后,她从没出过国呢,作为部级领导夫人,她这方面做得蛮好。这一回,老江也没有阻拦。

常妈一走半个月,她一离开,家里显得空落落的,我很不习惯。老江除了早饭,中午晚上都不在家吃,小明照例不做饭,把买菜钱揣起来。她说为了减肥,其实她不停地吃点心水果,每天早晨称体重,一点也没见减轻。

常妈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主要问我的情况,叮嘱小明照顾好我。小明放下电话,赶上不高兴,有时会对我一瞪眼睛说:“他们啥时候关心过我?人不如狗,你就是比我金贵。他奶奶个腿的,什么世道!”

周末,江文打电话让小明到昌平别墅帮助做家务。杨三流过一次产之后,再也没上班,公司也关门了,因为生意不好做,干一天赔一天,不干等于赚钱。她住进别墅,再也不打算搬出来。江文和她都懒得一塌糊涂,不做饭不洗衣服,吃饭叫外卖,上午睡懒觉,下午和晚上纠集一帮住在别墅区的闲人打牌喝酒,半夜时常出去找一段没有监控的路段飙车。江文每周都要把小明叫去一趟搞大扫除,有时一天干不完,在那边住一宿。小明有一次回来骂道:“真像个猪窝,没见过这么邋遢的,用过的避孕套随便甩,恶心死个人,真想烧菜时给他们煮到菜里面。”

这天没有车送小明,江文让她打车去,他负责报销车费。小明不舍得打车,坐919路车过去,没办法带我,只好把我丢家里。这天晚上小明又没回来,我度过了漫长的一天,百无聊赖,一边盼着与花花见面,一边盼着江爸早点回来。

到了半夜,江爸还没回家,他平时很少这么晚回家。我有些烦躁,在客厅里踱来踱去,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到了深夜一点钟,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然后是楼门开动的声音。先是江爸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江爸的气味传来。他平安回家,我放心了。

房门打开,江爸进门,开灯,放包,换鞋。我扑上去蹭他,嗅他。他有些疲倦,但是脸膛红扑扑的,没有酒味。他拍拍我脑袋说:“小乖乖,还这么精神呀。”嗅着嗅着,我突然嗅到了一股淡雅的兰花的气味——我愣了愣——这种气味是那样的陌生,仿佛远在天边,又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就在近前。我闪到一旁,微闭眼睛,沉浸在这种缥缈而来的遥远的气味中……

江爸脱下外衣之后,那种气味愈发浓郁。我调动起全部的记忆,从成千上万种气味中甄别这种独特的气味……

江爸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洗了一把脸,他仍然很兴奋,没去卧室,靠在沙发上发短信。我依偎在他身边,一边嗅着,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记忆的宝库实在太丰富,因为丰富而杂乱无章,深夜的思索使我变得敏感而惶恐……天哪,电光石火一般,我的脑洞邃然大开——终于想起来了,想起在兰州居住地附近的那个小公园,那个夏天的傍晚,一个款款走来的年轻女人……她的气味曾经令我浮想联翩……

我呆愣在那里。

江爸发了一会短信,仍然是意犹未尽。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把我拉回到现实。他接电话。是个女人娇柔而慵倦的声音。没错,就是她——胡小芸!

“宝贝,还不睡?”他小声说。

“睡不着……一直在回味……”她的声音。

“今天满意吗?”

“嗯……你好棒……”

“老啦!不行啦!”

“谁说的,才不老呢!亲爱的,你可真是不减当年勇。”

“哈哈哈……你幸福就好。”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心里很生气,躲开了他的手,走到客厅中央,蹲下来,屁股冲着他。

“今天幸福死我了,都不想回了。”她的声音。

“那就再住两天。”

“你不烦就好。”

“傻话!我都好多年没这么尽兴了,都是因为你。”

“……那我真不走了。”

“好!明天我们继续。噢,我上午有个会,得中午以后见。”

“行,我哪也不去,就在房间等。”

“好!早点休息吧。”

“你累吗?”

“不累!……宝贝儿,真想现在就过去陪你。”

“……还是算了,亲爱的,你好好睡一觉,今天太辛苦你了。”

“真希望天天这样辛苦。”

“去你的,坏……”

我一动不动,心乱如麻。他安排常妈出国,就是为了和这个姓胡的女人相会。真没想到他会这样。

那边,还没有结束讲话的意思。

“宝贝,听话,早点睡。”他说。

“……亲爱的,有个事,本来不想说,但是不说,心里又搁不下……”

“你说。”他坐正了。

“王世科,他怎么样?”

“世科挺好的。”

“还记得当年告状信的事吗?”

“一辈子都忘不掉。怎么了?”他口气严肃了。我扭过脑袋,看着他。

“那些信,是他写的。”

他腾地站了起来:“不可能吧?”

“真的是。”

他举着手机,走来走去,脸都黑了,手有些抖。我也感到无比的震惊,呼吸变得粗重。接下来,她告诉他,王世科一直对她有意,她当然不会答应他。“王世科隐隐约约知道我心里有你,就怀恨在心,炮制了那些信,想让你翻船。他干得出来的。你以后务必提防他点。”她说。

“他写信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开始我只是怀疑。你调走之后,他仍然对我不放手,想方设法接近我。你把他调到北京,临走时几个同事请他吃饭,他喝多了,送他回家的路上,我问他这事,他承认了。”

“这个狗东西……”他跺了一下脚。我赶紧往墙角躲了躲。

“他说,姓江的应该感激我才对——要不是那些信,上边也不会来人调查,最后他不但没受处理,反而因此高升。他是受益者。”

他冷笑一声:“他说得也对,也许我真得感谢他告状,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我就说这些,也许不该说。你别介意,心里有数就行。”

“知道了。再见。”

“晚安,亲爱的。”

他们挂了电话。江爸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没再搭理我。过了好久,他才去卧室,很快发出了鼾声。

我几乎一夜未睡。

第二天中午,小明回来了,哼着歌从兜里摸出几张大票,放进她房间的床头柜里。这钱也许是江文赏给她的,也许是她顺来的。她情绪蛮不错,给我洗了洗澡。我情绪很消沉,病恹恹的。傍晚,常妈打电话来,问了问我的情况,又问了问丈夫的情况,问老江昨晚几点回家的。小明随口道:“和以前差不多,十点就回了。”

傍晚,小明带我遛弯,我心里堵得慌,想给花花聊聊老江的事。但是不知为什么,花花没来公园。难道她病了?还是她家主人病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我心情坏透了。

这天晚上八点多,老江就回了家,依然是满面红光,依然是带着疲惫,哈欠连连。我没像往常那样跑过来迎接他,而是趴在屋里没动,这似乎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

我知道他累坏了,回家没一会就上了床。他躺在床上打了一个电话,好像是安排一个业务。尽管他声音不大,但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声音能够瞒过我。片刻,他又打出一个电话,说道:“小芸,我刚给四川分公司的李总打过电话。”

“怎么说的?”胡小芸的声音有点急切。

他有意停顿一下:“……哎呀,眼下纪检部门盯得紧,你那个事,有点难度。”

“……是吗?”她的语气明显失望,“如果让你为难,就算了。”

“真想算了?”

“……我不想太让你为难,毕竟你也不容易……”

“哈哈哈……”他压抑着笑。

“……你笑啥?”

“难得你这么体谅我。告诉你,就是再难,哪怕千难万难,你的事也得办!”

“是吗?那太好了……”胡小芸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她感动极了。

“小芸你听着,我已经给李总交代过了,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个项目交给你丈夫来做。”

“我保证让他做好,不给你丢脸。”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决不再给你添任何麻烦。”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下去。

十三

常敏回到家的当天晚上,老江很严肃地跟她讨论那两套房子的事。他问,大屯北路上的那套房,还欠多少钱?常敏说,三百万。他问,林萃东路那套呢?她说,房款加装修,一共九百万的样子。他问,你付了多少?她说,我给世科一张卡,里面有三百万,让他扣,过了几天,他把卡给了我,我查了查,里面还有一百万。

“就是说,两套房你一共欠一千万,对不对?”

“差不多吧?怎么了?看你紧张的。”

他踱了一会步,似乎下定了决心:“你赶紧把这钱补上。”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

“出事就晚了!”

“……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你实话——王世科有点靠不住。”

“不会吧?这么多年世科一直对我们忠心耿耿呀。”

“不要再说了。赶紧想办法补钱。”

“……家里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么多呀。”

“不行你就卖房子。”

“这我可舍不得,现在哪有卖房的?”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你不能欠他钱。”

“行啦,我知道啦!看你神经兮兮的,有啥大不了的呀,天又塌不下来。”

“常敏我警告你,以后不能再收王世科任何东西。”

因为这件事,家里的气氛好几天都显得很沉闷。常敏从国外带回来几件礼物,其中有一个意大利品牌的宠物镀金项圈是给我的,戴我脖子上,很漂亮,但是我却没有收到礼物的喜悦,整天心事重重,懒洋洋的。我不快乐。

打这以后,常敏确实没再要过王世科任何钱物,他有时来家里,顺便放下几张购物卡或者美容卡,常敏都让小田给他送回去。王世科一直好好的,年底还被总公司评为先进个人,她觉得老江有些神经过敏。尽管不太情愿,但她一直惦记着还钱的事。

生活还是老样子,老江每天忙工作,他的干劲更足了,因为他很有可能再上一个台阶。常敏正式办了退休手续,用她的话说,忙忙碌碌半辈子,该享受一下生活了。此后她的主要工作除了美容,就是帮人办事。总有那么多的人想弄个项目,或者想往上爬一爬,他们去找江总,常常碰壁,此路走不通,就来家里找常敏“曲线救国”,求她向江总“做做工作”,往往就能如愿以偿。我隔三岔五在家里见到陌生人或者微微熟悉的人,有的一坐半天,没话找话套近乎,我成了他们的一个重要话题,夸奖我的话反复说,听得我耳朵起了老茧,我早都麻木了,不再有任何兴趣。有的提着个皮箱来,放下就走——不用开箱,我老远就能闻出皮箱里面是什么货色,那气味让我头疼心慌,老觉得心里堵得慌。两个大保险柜装得满满的,地下室里、床底下的皮箱也越来越多,家里的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钞票油腻呛鼻的气味。

他们夫妻床上的交流越来越少,不但话少,身体上也几乎不再有接触,我有好长时间没听到他们亲吻,没听到他们调情,也几乎嗅不到他们下体分泌物的独特气息。有一阵子老江外出考察,走了很长时间,常敏做美容美体的次数突然增加了,有一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而她以前很少这么晚回来。小明已经睡了,我蹲在客厅里等她。她开门进来后,我一抬眼就感觉她有点异样。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一个娇羞的姑娘。长期坚持做美容,她的脸蛋看上去至少要比同龄人年轻十岁,她的身段也和年轻时变化不大,毕竟是跳舞出身,底子出奇地好,非常柔软。她一弯腰抱住我,把我搂在怀里,似乎做了什么兴奋而隐秘的事,她的脸蛋一直红红的,发烫。

我马上就知道了原因——隔着薄薄的内衣,我从她的胸脯上嗅到了一个男人的气息。这气息我熟悉极了。全北京城只有一个男人是这个气味——我不说你也猜到了,他就是在会所工作的康老师,一个面色苍白手指细长的男人。

这个发现让我的内心感到无比悲凉。我挣脱开她的怀抱,跑回自己房间。她有些诧异地追过来说:“乖儿子,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不想搭理她,用两个爪子把脸捂上,合上眼皮。她过来碰我一下,我“呜汪”一声,表示不满。她只好退了出去。

大概就从这时起,我觉得自己变得孤独了,只有心思与花花交流,和主人之间的亲情变得淡漠了。

是我变了,还是他们变了?唉,我这狗脑子,一时还真想不明白。

这天傍晚,小明带我遛弯,我抢先跑出小区,去街心公园。小明在后面喊我慢点,她说:“猴急什么呀,你个熊狗,真是越老越不正经。”

刚进入公园,就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站在路边小树下撒尿,行人纷纷扭脸走开。唉,世上有些人,真不如我们犬有素质,活得不如我们犬。我朝那人的白屁股“汪”地低吼一声,意思是说:“下次得注意点,别让我们犬瞧不起啊。”吓得他一个哆嗦。

花花已经在等我。她神态永远那么宁静安详,而我心上却像压了一块石头。我真羡慕她,吃得香睡得甜,而我每天都睡不踏实,常常半夜惊醒,替主人担心——也是替自己担心啊,我总感觉,自己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见我出现,花花扬蹄轻快地迎上来,围着我转了两圈,然后靠近我亲热地嗅着。我有些木呆呆地呼应着她,把她好闻的气息呼吸到脑子里,心头变得畅快了些。今天的天气很好,轻风拂面,空气难得的澄明,动听的舞曲从不远处飘来,笼罩了我们,花花随着舞曲,环绕着我,轻盈地腾挪跳跃。受她的感染,我不由得放下心中所想,配合着她,变着花样不停地跃动……

有一只好大好大的绿蜻蜓飞得很低,从我们头顶划过,我和花花仿佛接到命令一般,高高一跃,同时跟随绿蜻蜓跑向树林间的草坪。绿蜻蜓似乎并不害怕我们,飞得很低,很慢,好像有意逗我们玩。在绿茵如画的草坪上,我和花花追逐着绿蜻蜓,开心地嬉戏,忘掉了一切烦忧。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路灯和草坪灯同时亮了,天边一轮月亮显现出来,世界一片宁静。绿蜻蜓突然不见了,我和花花停止跳跃,互相看着,然后我们靠近,躲在树影里,嘴巴碰到一起,轻轻拥吻……我们都有些冲动,我希望永远这么和花花靠在一起,不再去操人类的心,过犬类单纯而美好的生活。但这是不可能的,小明在远处呼唤我的声音飘过来,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虽然恋恋不舍,但我得走了,我与花花无声地告别。花花突然想起什么,追上我,向我透露了一个信息:她听颐和里小区的几只犬说,我家男主人新近结交了一个苗姓大商人,把总公司的两个大项目违规交给姓苗的做,那人投拍了一部电影,让剧中的女演员出来陪我家男主人。

听罢,我板起脸来说:“花花,你可别瞎传呀,都是没影的事。”

花花说:“平平你放心,我只是讲给你听。”

我说:“我不信,你也不要信。”

花花说:“我才不信呢。”

其实这个消息我早听说了。而且我从老江的身上,也早已嗅出了不同女人的气息。只是这个秘密我永远不会向外透露,谁让他是我的主人呢?

十四

年底,杨三又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常敏脸都青了,狠狠地照江文脸上戳了一指头:“你怎么就不注意点呢?傻儿子。”

江文摸着半边脸说:“我很注意的……哪想到又打中,邪门了……”

“打掉!”

“……恐怕不行,她爸逼着我们结婚……说再不结,他就去闹……”

本来常敏早就合计拆散江文和杨三,这下又要悬。杨三的爸爸以前来过家里几次,他抽雪茄,脖子上的金项链比我脖子上的项圈都要粗,常敏直皱眉头,他每次一走,常敏就让小明开窗透气,说这个姓杨的粗俗极了,江家和他搭亲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杨家的官司打输了,赔了很多钱,矿也封掉了,杨三父亲在山西待不下去,跑到北京来,想把业务转到与油气有关的工程上来。总公司在大连修建大油库,准备趁便宜储存海外的汽油,杨三让江文找父母说情,费了好一番劲,终于帮杨家承揽了其中的一项工程。杨父带儿子杨二高高兴兴到大连“开工”去了。常敏原打算用这个工程与杨家做个交换——我给你钱赚,你放弃婚约。现在看来,这个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关于儿子的婚事,我的主人夫妇专门在床上谈论过一次。女主人的态度是,江家不能受杨家摆布,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桩婚事夹生奇葩,不正常,应该尽量拖,实在拖不过去再说。男主人的态度是,既然又怀上了,而且老家那边老父亲再三催促说,想在闭眼之前见到重孙子,所以他认为,还是借坡下驴吧,闹得太僵并不好,毕竟以后要做亲戚的。

大事都是老江说了算。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杨家建议择黄道吉日办个大大方方的婚礼,江家没同意,认为中央“八项规定”绝对不能违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低调。杨家很开通,没再坚持,说一切都由江家说了算。

常敏倒是找高人择了个黄道吉日,让江文带上杨三去海淀区民政局扯了证。晚上,没请任何人,就他们两家见了个面,吃了顿便饭。小明和我也有幸到场。这似乎是小明头一回参加正式的宴请,特意洗了个头,换上一身新衣裳,穿上高跟鞋。似乎她是新娘子,她比谁都兴奋。宴席开始后,我趴在桌子底下,听到两家主人都说了一些互相夸奖互相吹捧的话。杨父很开心,喝下一瓶XO。

那晚杨父喝醉了。同时喝醉的还有小明。小明早就听说这酒值钱,一杯能顶半头猪。第二天她起得很晚,主人也没责怪她。两口子走了后,她还不想起床,我听到她拍着床头柜咋唬道,“头疼!他奶奶个腿,什么破玩意儿!不如衡水老白干,纯糟蹋钱!”

杨三的肚子显了形,妊娠反应厉害,什么都不能做,整天躺床上保胎。小明去昌平别墅的次数更多了。有时她带我过去。最长的一次,我们在别墅住了一礼拜。常妈每天都打电话给小明,主要是关心我,嘱咐小明既要照顾好孕妇,更要照顾好我。

别墅的院子里,又多了一辆改装车,奔驰牌的。江文爱玩车,喜欢改装车,都上瘾了。杨三抱怨说,他对车比对她都细心,她那么难受,他照样每晚出去,要么飙车,要么和车友搞聚会,根本不管她死活。她对小明说:“你以后找对象,就找一个对你知冷知热的人,千万别图他家的钱,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小明说:“最好找一个又有钱又疼你的男人。”

杨三说:“妹子,你努力吧,我是没机会了。”

平时杨三不爱说话,小明忙活一整天,她几乎不跟她说一句话。她也不挑剔,不论小明怎么干,她从不指手画脚。小明倒是很卖力,楼上楼下忙活,她每次来,江文或者杨三都要塞给她几张票子。这么一比,就显得老江夫妇有点小气。小明有一次唠叨说:“他们家,少的比老的大方。”

这天晚上,我又随小明在昌平别墅住下了。小明干了一天,累坏了,早早在一楼睡了,鼾声响亮。江文把我唤到二楼一个房间陪他玩。这个房间有很多玩具,是他给未来的儿子预备的。我在一堆玩具狗、玩具熊、玩具娃娃之间跳来跳去,有时躲在一个大玩具后面跟他玩捉迷藏,惹得他哈哈大笑。他把我摁住,抱着我脑袋说:“平平,你才是最好的玩具。等我儿子生下来,你就搬过来陪我们。城里有啥好住的?车多人多,想玩个车,都没地儿。”

好久没这么轻松愉快了,我度过了一个开心的晚上。

十一点钟,有人打电话来,约他出去玩车。他丢下我,也没和隔壁房间的杨三打招呼,匆匆下楼,开车走了。我在房间又玩了一会,准备到楼下给我预备的房间休息,路过杨三卧室的时候,我听到她在打电话。

她发出的是那种娇滴滴的声音,这种声音只有跟最亲近的人说话才用,花花就经常用这种声调与我交流。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倾听——其实回到楼下我也能听清,但我迈不开步。

听了一会,我理出了个大概:对方是她以前的男友,他们在美国认识的,一同回到北京创业,本来二人要结婚,因为她家突遭变故,举债累累,她父亲强逼她和江文来往。为了挽救父兄,她无奈嫁到江家。但他们一直没有断绝来往,每个月都要约会数次。因为怀孕,他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面,彼此十分想念……

说实在的,我很同情杨三。

但是,往下听到的情况又令我惊愕不已——她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江文的!

“亲爱的,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男人的声音。

“亲爱的放心,我一定会安安全全把我们宝宝生下来。”她说。

“真想今夜跑过去见你。”

“下周我去北医三院检查孕情,我们想办法见个面。”

我再也听不下去,愤怒地“呜汪”叫一声,滚下楼去了。

十五

王世科出事了!

辽宁那边和他有合作关系的他那个同学先出的事,那人一进去,头一个供出的人就是他。

辽宁方面反贪局的人从第三分公司办公楼直接带走了王世科,连总公司都没通知。

常敏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很慌乱,无端地冲小明发火,待在客厅坐立不安。我到她跟前表示安慰,她烦躁地踢我一下,我只好无声地躲回自己房间。

不时有电话打进来,向她报信。她一概说:“知道了。谢谢。”不多说一个字。

江文最早住的房间布置成了一个佛堂,供着一座半人高的观音菩萨镀金像,说是能保平安。这天下午,常敏进去待了很长时间,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香烛味儿飘出来。

傍晚老江回到家,脸色似乎也不好看。小明赶紧溜进自己房间,我也待在自己窝里不动,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听常敏急煎煎地问:“王世科到底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他声音低沉。

“贵清,他不会……乱咬吧?”

“……你欠的房款,还了吗?”

“我只还了他三百万,还欠着三百万呢。”

“不是早让你还清吗?”

“我……我手头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嘛……要不我马上给他老婆打钱……”

只听“砰”的一声响——老江用力拍了一下红木茶几:“糊涂!你这不是故意往枪口上撞吗?”

“那可怎么办呀?……”她几乎要哭出来。

“慌什么!天不会塌下来。”

常敏惴惴不安地过了一段时间,也不去做美容了,整天在家拜观音。后来见一切风平浪静,她渐渐平静下来,对我和小明的态度也转好了。她抱着我脑袋说:“平平,乖儿子,你这名儿起得真好。当年你来家里,我和老江都觉得你名儿好,能够逢凶化吉……平平呀,借你好名,保咱家平安……”我的脑袋顶住她依然有弹性的胸脯,像儿子扑在母亲怀里一样,感觉踏实。岂不知,主人怕,我也怕呀,人类常说,大家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又说,鸟窝破了,不会有一个完整的蛋……

听说王世科关在沈阳,出于对老部下的关心,老江通过关系人,给他捎去一些生活用品,夹有一本书——上面有江姐、赵一曼等革命烈士宁死不屈的内容,并且捎话说,只要他咬牙顶往,不论什么结果,都会有人关照他老婆孩子——直至关照一辈子。

不久,内线递话过来,说王世科全招了,其中就包括帮江家购买的那两套房子。常敏吓得整夜睡不着觉,半夜钻进佛房焚香跪拜,然后回到客厅,蜷缩在沙发上唉声叹气。我跑过来陪她,她抱着我瑟瑟发抖。老江也过来安慰她,轻描淡写地说:“不就七百万吗?天还不至于塌下来,睡觉去!”

又过了不久,那个和老江关系密切的苗姓大商人也出事了。

常敏并不清楚丈夫和姓苗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她倒没怎么害怕,老江却有些慌神,夜里开始失眠,半夜坐到沙发上抽烟——他以前从不抽烟的。我跑过来陪他,他拍打着我的脑袋说:“平平,我现在真羡慕你……”

常敏预感到不好,穿着睡衣过来陪丈夫枯坐。他抓过她的手说:“小敏,有事我顶着。没你的事,别怕。”

一句话把她说哭了,她抱住丈夫说:“要死一块死。老公,我陪你到底……”

我心里也很恓惶酸楚,悄悄抹去挂在眼角的一颗泪。

他帮她抹去眼泪,安慰她说:“我这个身份,沾点经济问题,很正常,真不算什么大事,天不会马上塌下来。”

“那就好。”黑暗中,她勉强挤出一个笑。

不久之后,更高层的一个大人物老S,也出事了!而老江和这个老S是一条线上的!他通过苗姓大商人搭上的这层关系——先是结识了老S的儿子小S,又通过小S上了老S的船。

这一下子,老江终于扛不住了,人整个地萎靡下来,惶恐不安地说:“看来,天真要塌了……”

以前他不怎么进佛堂的,常敏最早布置时他还曾反对过,自从老S小S出事后,他进佛堂的次数比常敏还要多,虔诚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就连小区的犬们都听到风声:江家要出事。平时那些个围着我屁股转圈的犬,每每见了我,都躲着走。一天傍晚,那只名叫琪琪的哈巴狗竟然挡住我路,朝着我面前撒了一泡尿,气得我眼睛通红。

每次见到花花,我都故作镇静。但是这种事情是瞒不住她的,一次,她暗示我道:“平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得早做打算。”

“怎么啦?……我做什么打算?”

她用深情的目光望着我说:“如果你想走,我愿意陪你,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再苦再难也不怕……你看天都黑了,现在我就可以跟你走……”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全身,我亲亲她的唇,克制着自己不使眼泪流出,低沉地说:“花花,你有那么老实忠厚的主人,有那么安稳平静的生活,你决不能离开家。再说,我也决不会离开家,不管发生什么。花花,我亲爱的,以后不许动这个念头……平平谢谢你了……”

我呜咽着说不下去,低头跑开了。

十六

以后的日子,我的主人简直就是度日如年。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两口子夜夜难眠。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怎样处理家中那些在我闻来不香不臭、不甜不酸的票子。想转移出去,怕被监控——可以设想,肯定已被监控——电话、银行卡、网络,包括人的行踪,都已处在被控制之中。

他们曾设想过,买一台碎纸机,把钞票打碎,从下水道冲走;他们还设想过,拿到卫生间点火慢慢烧掉那些钱。但是又怕碎掉了、烧掉了,如果没人来查,不是太亏了吗?辛辛苦苦攒下的,不容易呀!

所以就一直犹犹豫豫,没舍得处理。

深夜躲在床上,老江有时也进行反思,他引用古人的话说:“居高而必危,每处满而防溢。”他进而向妻子解释道,“居高位一定要有危险意识,东西满了就要防止它溢出来。月满则亏,凡事有个度,稍稍注意点,也许就没事,再过几年退休,享受晚年生活,国内国外旅游,多好啊……”

常敏幽幽道:“又不是咱一家这么做,可以说咱算好的。要说最大的教训,是你跟错了人。”

“唉,怪我,非要想着再上个台阶,鬼迷心窍了……”

“那条线上你算个小萝卜头,也许没事呢?虚惊一场罢了。”

“但愿网眼大一点……如果过了这一关,小敏,你就把所有的钱全捐给希望工程。”

“好,全捐!”

主人成了惊弓之鸟,小明却镇静自若,能吃能喝能睡。她又胖了。一天,主人夫妇都不在家,小明打扫卫生,趁机从一个抽屉里捡出几件黄金制品,往她的床头柜里塞。我跑过去,“汪”的一声叫。她瞪我一眼说:“你瞎叫啥?是人都能看出来,这回上头动真的了,抓大老虎!这个家里值钱东西越多,他们越麻烦。我这是替他们消灾,臭狗,懂吗?”

我觉得她这样不对,张了张嘴,露出牙齿,又“呜汪”叫了几声。她过来踢我一脚,吼道:“你敢咬?你奶奶个腿,看我不掰下你的狗牙!”

我从没咬过人,我也不会咬人。遂叹口气,溜走了。唉,眼不见心不烦,随她便吧。

风声似乎越来越紧。

有一天,小明对常敏说:“阿姨,你们不用担心,将来我管平平。”

似乎小明的话提醒了常妈,她抱一下我,放下,想了老半天,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简单数了数,盖上,交给小明:“如果家里有事,你就把平平带回乡下你老家,这些钱当它的生活费。”

小明眼珠子闪闪发亮,目光不离箱子:“嗐,还要啥生活费,我老家有的是吃的,养一个平平,还不小意思。”

“你还是拿走吧,算我们一点心意。”

小明不再客气,上前提起箱子,转身到了她房间,把钱飞快地装进一个她平常买菜用的布袋子里,然后下楼去了。她说是先交给一个老乡保管,其实她打车到了很远的一家银行,把钱存下,然后把银行卡交给一个要好的老乡保管。

晚上回到家,她把我唤到卫生间,仔仔细细给我洗澡,边洗边小声念叨:“他们那么多钱,才给了二十万。为啥就不多给点?留着可都是祸害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迟早会来。

这一天终于来临。

早上上班时间还没到,我先是听到楼下汽车响,这响声以前没听到过,然后是六七个人下车上楼的杂沓脚步声。不一会儿,门铃响了。主人两口子坐在沙发上,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小明跑去开门。率先进入的一个年轻人亮了亮证件,说他们是中纪委工作人员,前来执行公务,希望配合。随之,又进来五男一女共六个人,共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到老江夫妇面前说了几句,至于说的什么,我趴在窝里,脑子很乱,没有听清。

随即,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声音传进我耳朵……他们开始搜查,翻箱倒柜,最后连木地板都撬开了,我居住的小屋都不放过。老江夫妇、小明和我都被赶到阳台上,专门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守着我们。

客厅里的地板上,成捆的票子越堆越多,有人民币,还有美元和欧元,在我眼里,像垒起一座钱山,又像一座钱坟,熏得我直流眼泪。小明的眼睛死死盯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堆,不时地摇头,似乎不敢相信家里会藏有那么多钱。

搜查得差不多了,有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进来几个银行的女工作人员,带着验钞机,开始验钞。

自始至终,老江夫妇没说一句话。

折腾了几个小时,钞票验收完毕,又都分门别类装进了十几个大箱子,贴上封条。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过来说:“江贵清、常敏要带走,这房子要查封。”又对小明说:“你和这条狗得离开。”

小明说:“我们这就走。”

小明早有准备,她的个人用品都装进了一个大箱子。那个女的过来检查一下她的箱子,又简单搜查了一下她身上,没发现有可疑物品。

小明说:“平平,咱们走。”

分别的时候到了,我扑到主人夫妇跟前,使劲嗅他们的裤角,上蹿下跳,我的眼里全是泪。“呜汪……”我凄声跳叫着说,“亲爱的江爸,亲爱的常妈,再见了……”江爸面如死灰,嘴角动了动,一声未吭。常妈弯腰把我抱在怀里,脸贴着我的脸,泪水直流,泣不成声:“平平呀,平平呀……”

小明过来,牵住我脖子上的绳索,往外拖我。经过客厅时,我抬眼看到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主人一家三口和我都是一脸的笑容,满面的春风——现在想来,宛若一个梦境。

这一别,团圆的机会,此生不再有。

小明拖着大箱子牵我下楼。她喃喃地说:“他们真是太傻了……早点让我从老家找辆大车,把这房子里的钱拉回太行山,找个地方一埋,狼狗都找不着。当年我们山里人藏八路,鬼子硬是找不到嘛……”

我的耳边,却一直回荡着江爸早年的声音,他说自己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声音犹在,人却非人。

后来人们知道,同一时间,纪委的人也到了昌平江文的别墅。江文在总公司的一些项目中,充当“掮客”谋利,涉嫌收受利益相关人三台高级改装车,另外还有一些钱物。他的妻子杨姗因为即将临产,没被同时带走。

小明带我在众人和众犬的窃窃私语声中出了颐和里小区。我在这个小区住了七年多,当年豪华的小区,现在已显陈旧,一些欧式雕塑的天使,已经变得残缺不全。

离小区不远处的那个小路口,有一只熟悉的身影——我亲爱的花花在等我。泪水再次涌出我的眼眶。我定定神,缓缓地朝她走去。秋风起,落叶飘,大雁高飞,斜阳刺眼。我们渐渐靠近,都是泪眼迷蒙。我想起七年前的秋天,我们相遇,一见钟情,她曾经那么清纯可爱,而现在她已是满身风霜。

我们曾经相约: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淡安稳;不求君临天下,只求与你华发。

我们知道,今此一去,将成永诀!

我上前,与花花交颈而别。我说:“花花,我永远爱你。”

花花说:“平平,我也永远爱你。”

我伸出舌头为她舔去眼角的泪花,最后一次拥抱她。然后,我离开了这个喧哗的城市。

十七

太行山深处的罗家垇,成了我的新家。

小山村里的十几只土犬,对我还算友好,纷纷来看望我。它们听说我不吃肉,不啃骨头,感到很奇怪。

就连小明的父亲老罗,也感到奇怪。小明到县城唯一的宠物店给我买来两袋狗粮。当老罗听说一袋的钱,顶好几袋白面,缺牙的嘴巴半天合不拢,说:“它这哪是狗?比人都金贵,分明是个祖宗!你还不如把我杀了喂它狗日的。”

小明说:“杀了你,你的肉它也不会吃。它只吃狗粮。”

村里人都说小明在北京一个“大老虎”家搞到不少钱,两个和她要好的小伙伴来找她,希望也能到北京城里有钱人家当保姆,而她们以前是瞧不起保姆这行当的。小明撇撇嘴说:“等我杀回北京,进到一个后备大老虎家再说吧。”

陈根天天往小明家跑,逗我玩。我一眼看出,他是个很憨厚忠诚的老实人,小明应该嫁给他。陈根托人来罗家,提出和小明把婚事办了。但是小明却说:“啥时候傻根家盖上八间大瓦房,再买一辆小轿车,我就嫁到他家去。”我“呜汪”一阵提醒小明:“什么都没有平安好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小明知道我在“教育”她,很反感,瞪眼对我说:“奶奶个腿,你再瞎叫,就杀了你吃肉。”

我吓得够呛,躲一边去了。

小明在老家待了不到半月,喜洋洋又去了北京——有个老乡介绍她到一个什么部长家当保姆。

小明走前给老罗留下五万块钱,千叮咛万嘱咐说,专款必须专用,不能违犯财经纪律,要到县城给平平买狗粮吃,因为她答应过原先的主人,罗家要尽心尽责为平平“养老送终”。

我们犬类的寿命十二年左右。此时我的年龄已经八岁多,按照人类的寿命换算,我相当于五六十岁左右的老年人,好日子不多了。

小明刚走,她哥大明就来找父亲老罗借三万块钱。老罗死活不肯,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才不会借。”

过了不几天,大明媳妇慌慌张张跑来说,大明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不交齐五万块,医院不给救。老罗哆嗦着拿出三万块交给儿媳,毕竟救人要紧哪。

其实,大明根本没遭什么车祸,只是骑自行车不慎摔了一跤,弄破一点皮,到乡卫生院包扎一下就没事了。知道被骗,老罗跺跺脚说:“养儿不如养狗。”

大明媳妇逢人便解释:“谁不知道老头子是个酒鬼?就知道往肚里灌猫尿,糟蹋钱,我帮他存上更保险不是?”

确实也是,老罗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骨头缝里都往外冒酒气。他懒得管我,用一根铁链把我拴在院角废弃的猪圈里。那两袋狗粮被我吃光后,他没再去买。我绝食两天,饿得实在顶不住,只能将就着吃他的残汤剩饭。

陈根经常过来照顾一下我,给我带来点碎馒头猪骨头之类的吃食,偶尔提一桶水过来给我冲一下澡。生活质量的下降让我生不如死,但这还不是主要的——我主要的痛苦是牵挂原先的主人,思念远方的恋人花花。

有一天,老罗没酒喝了,他晃荡着罗圈腿踱到猪圈边上,盯着我脖子上的镀金项圈说:“狗戴那么贵重的东西干啥?糟蹋钱嘛。”他费力地哈下腰,哆嗦着两只手,把项圈摘下来,出去换回了两瓶衡水老白干。

又有一天,陈根过来陪老罗喝酒。老罗说:“不知道洋狗的肉好吃不?”

我吓了一跳。

陈根赶紧说:“叔,都说洋狗肉酸,难吃,不能当下酒菜的。”

老罗打个酒嗝说:“那算了。这瘦洋狗身上也没几两肉。”

小明一走就是一年多,十天半月打个电话给老罗,偶尔会问起我,问我还喘气吗?老罗说:“放心,它好得很,你爹都不一定活得过它。”

陈根的母亲一直卧床,他想去北京找个活干,就是走不开。他对我唠叨说,就怕时间长了小明会变心,因为北京那么大,想变心,很容易。

有一天在电话里,我听到小明对老罗说,她在北京处妥了一个男朋友,是个厨师,山西人,在五星级大酒店上班。老罗不同意,扬言打断她的狗腿。他知道自己管不了小明,又嘱咐她,先不要给陈根说。

因此陈根一直蒙在鼓里。他隔三岔五提着下酒菜过来陪老罗喝酒,顺便给我搞点吃的。

如果没有陈根,也许我早就饿死了。他是我在罗家垇最亲的一个人。

来罗家垇一年半之后,我终于知道了前主人夫妇的下落。一天傍晚,我伸出头,看到老罗那台旧电视机正在播放老江夫妇受审的画面——江爸常妈的头发都白了,如果不听播音员的声音,我是认不出他们来的。

我以为江爸会判死刑,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前,有个叫成克杰的,还有一个叫胡长清的,都判了死刑。电视机里最后说,判处江贵清有期徒刑二十年,判处常敏有期徒刑十五年。

这下我心里踏实多了。

要在过去,他贪这么多,很可能死刑。现在还是宽松多了。能留下一条命,也许他应该感激他曾经的组织。

这天晚上陈根过来陪老罗喝酒。老罗说:“搞那么些钱干啥?真不懂。我有十万就知足,够喝酒就行嘛。”

陈根说:“我有五十万就满足——盖上八间大瓦房,再买一辆小轿车。”

两个人都喝醉了,趴在桌子边上打起了呼噜。

知道了前主人的下落,我便少了一份牵挂。这晚我睡了一个好觉。

可是,亲爱的花花,你还好吗?

十八

小山村的日子过得真慢。

我又熬了一年多,还能喘气儿。这时我已是风烛残年,离死不远了。

一天晚上,老罗却出了事。他酒后起来小解,一头栽进猪圈里。我拼命地吠叫,把半个村子的人都唤醒了。大明把老罗送进医院抢救,花光了借去的那三万块钱。还好,救过来了。

村里人都说,我帮老罗捡回一条命。

老罗出院后,不大会走路了,拄着根拐棍,只能慢慢挪动。他戒了酒,气色好多了。他经常到猪圈边上,呜里呜噜冲我说说话。他很多话我听不懂。但我听清了一句话。他说——

“老伙计,咱俩得好好活,看谁活得长久。”

一天,门外响起一阵汽车响。我听出,是奥迪A8的声音,感到很奇怪。谁能开这么好的车子来这里?

原来是一个搞园艺工程的老板,进山采购名贵树木。听说这村里有一只“北京大老虎江贵清家的宠物狗”,非要过来看看。

村支书陪着老板进来。他们走到猪圈旁边,端详我一阵。老板说:“这狗呀,你一看它眼神就知道,它是见过大世面的。”

村支书说:“还是王总识货。”

“我认识江贵清。”老板回忆说,那年油气总公司大院搞绿化改造,一个朋友介绍我去找江总,想揽下那工程。江总一分钱没收,一顿饭没吃,痛快地给办了。好人啊!

“唉,没想到他后来会出事。”老板说。

“他那位置,想不出事都难。”村支书说。

“他只贪了三千多万吧?像他那种身份,真想搞钱,十个亿都打不住。他主要是跟错了人。”

“对对对,路线问题很重要。”村支书说。

老板向老罗提出,想把我带走。“我想给这狗换换环境。你们看,脏死了。放这儿,太委屈它了!”

老板拿出一沓钱递给老罗。老罗使劲摆手,意思是,他不要钱,也不想放我走。

村支书说:“罗叔,就你这条件,没法养活它,它撑不了几天的。你忍心?”

老罗终于同意老板把我带走。但是他坚决不收钱。

村支书上前解开我脖子上的铁链说:“太臭了。王总,得给它洗洗再坐你车走。”

老板说:“那当然。”

我离开生活了两年多的猪圈,走到阳光下,抬眼看了看太阳,很晃眼。我又走到老罗跟前,嗅了嗅他的裤腿。然后,我缓缓跑向院门口,跑出院子,跑向胡同口……

那里有一眼枯井,废弃多年了。

我站在废井沿上,朝下看。以前里面没有水,昨天刚下过一场雨,里面积了很深的水。我久久地往下看……渐渐地,清澈水中浮现出花花俊美的身影,她抬头望向我,眼神脉脉含情。她笑靥如花,无声地召唤着我。

身后,响起众人杂沓的脚步声。

我头也没回,脑袋朝下栽了进去。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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