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6月24日,汪精卫抵达天津塘沽码头,开始了发起汪记“国民政府”的努力。在那份《日方的意见》里,日本人规定了他的第一个活动步骤,“汪氏从日本回国后,首先与‘临时‘维新两政府首脑及吴佩孚等各方面开始折冲”。在这当中,首当其冲的是时年65岁、曾一次次让土肥原贤二铩羽而去的吴佩孚。
直到下船伊始,对“汪、吴合作”,汪精卫依旧信心满满、志在必得。这个信心来自吴佩孚的两封回信。
如前所述,5月22日,汪精卫就委托词学家、《申报》记者赵叔雍专程北上,将一封亲笔信面交吴佩孚;5月27日,他又以原青岛市市长、国民党“西山会议派”成员陈中孚为信使,送去了第二封信。及至6月10日,当他在东京古河别墅望眼欲穿、等待日本政要的召见时,陈中孚终于以越洋电报的方式为他发来了吴佩孚的两封回信。让他喜出望外的是,在这两封回信里,吴佩孚似乎赞同他对中日战争的所有判断,并已慨然答允与他合作。
他认为中日战争是蒋介石一己私心的产物、共产党不断裹挟的结果。对此,吴佩孚也说:“徒因乘隙抵衅、积渐已久……正如痈疡附身,终归一溃。而又内外情势复杂,因风纵火,更有促使炽燃者。”
他断言世无不和之战,中日媾和才是中国、东亚的唯一出路。对此,吴佩孚也表示:“有史以来,从无久战不和之理。以德皇威廉第二之睥睨一时,鉴于大势倾颓,至不惜敝屣尊荣、为民请命……故自卢沟桥变起,兀坐故都,本所信念,日以启导和平为事。”
他盼望联合各党各派、“海内豪俊”,在沦陷区成立政府以谋求中日和平。对此,吴佩孚更似乎异常赞同:“尊论谓非组织统一有力独立自由之政府,无以奠立和平,确为扼要之言,与鄙见亦正相符。盖不如是,不但无以奠立和平,且无以见谅国人,并无以改国际之视听。”
又何止于此?对他的逃出重庆,吴佩孚表示“至堪敬佩”;对他的媾和主张,吴佩孚感慨“吾道不孤”;对他的合作要求,吴佩孚承诺“当进附贤者”。甚至,在6月8日的第二封回信里,吴佩孚做出了这样的表态:“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但期确能救国,与彼此共同宗旨不相违越,自当审度情形,与公同进止也……”(《“吴佩孚工作”档案资料》)
凡此种种,都让汪精卫对“汪、吴合作”充满了信心。他认为吴佩孚此前的冷淡、敷衍,都不过因为日本人尚未决定让他出马;他断定他们的会谈必将大获成功,因为在合作条件方面,他从来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更不必说,自从知道了日本人的底牌,区区合作条件又算得了什么?这个注定了万世骂名的政府究竟是他说了算、还是吴佩孚说了算,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这个政权能建立起来,只要它依旧贴着国民党、“三民主义”和青天白日旗的标签,他就别无所求了。
他就带着这种魂不守舍、无可无不可的心态来到华北,并期待着与吴佩孚的会谈,期待着发起汪记“国民政府”的第一幕。但,这一天,几乎在他刚刚离开“五星丸”、踏上塘沽码头,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沮丧不已的消息:仅仅十几天时间,吴佩孚的合作态度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变化从价码开始。6月8日,在写出第二封回信后,吴佩孚也开出了自己的四项合作条件。次日一早,陈中孚就拍发越洋电报,将两封回信和四项条件送往东京;几乎与此同时,吴佩孚的外交秘书、化名“金权”的中统局成员丛大经也将它密报重庆,并到达了蒋介石的案头。
吴佩孚的四项条件,反客为主、无比苛刻。它首先规定了双方的主从关系,“吴对外发表政见,汪须采纳”。也就是说,无论吴佩孚对未来“中央政府”有怎样的设想、对“收拾时局”有怎样的方略,汪精卫都只有接受的余地。它将使汪精卫沦为一个门面人物。
第二个条件同样咄咄逼人,“汪不得干涉军事”。换而言之,汪记“国民政府”的全部军队,将丝毫不容汪精卫过问,它将成为吴佩孚的私家军。而在那个动荡不已,活跃着日本、重庆和共产党的年代,一个没有武力后盾的政府元首是不可想象的。
第三个条件则在汪精卫和日本人之间设立了森严的鸿沟。吴佩孚说,“汪不得私与他国签订任何条约”。这么一来,倘若吴佩孚不肯点头的话,任何日汪协定都不可能达成。至于汪精卫已经许诺的葬送满洲、割让内蒙古和华北,以及半割让长江下游,也将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纷争。
最后,吴佩孚还试图敲钉转角,确立自己在“汪、吴合作”中的主导地位。他提出,“汪施政方针须得吴同意”……(秦孝仪主编,《傀儡政权》)
所有这些,让周佛海、影佐祯昭面面相觑,也让众多同情汪精卫的日本人深感棘手。即使吴佩孚的老朋友、一心要撺掇他出山的冈野增次郎也认为,“日本政府对未来中国中央政府的设想是‘汪七吴三,吴之想法却是‘吴七汪三,双方差距不可谓不大”……但,在听到这些条件后,汪精卫却大喜过望。他不仅决定以此为基础和吴佩孚谈判,他还向日本人夸口说:“可说服吴出而与之合作。”
这个表态,折射了汪精卫温和淡泊、一厢情愿的文人心性。他没有想到,从6月18日也就是他离开日本、前往华北的那一天起,吴佩孚就绝口不谈什么“汪、吴合作”了。他一次次地漫天要价,开出了一系列汪精卫、日本人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6月18日,在接见冈野增次郎、“土肥原机关”的大迫通贞少将时,吴佩孚谈道:“若临时、维新两政府先将接办之名册造好送来……得令彼等专听余之命令,即使彼等与余所指派之负责人员担负交涉之任,从事工作。”也就是说,他出山的前提,是接管“临时”“维新”两个傀儡政权。
6月19日,他抛出了他的组府构想:“中央政府树立之晓,以吴佩孚为大总统、温宗尧为副总统,以王揖唐负责北中国、汪精卫负责南中国。”这个方案不仅将汪精卫视为一个次要人物,它还意在排斥王克敏、梁鸿志,而代之以“临时政府”常务委员、与王克敏颇有矛盾的王揖唐,以及“维新政府”立法院院长、同样与梁鸿志颇有矛盾的温宗尧。他们都是吴佩孚的早年旧识。
及至6月24日,他又将话题转向了政府名称、法统、国旗与首都。他希望这个政府定名为“和平救国军政府”,并继承北洋政府的法统;他决定以五色旗为国旗,并将首都迁回已废弃十二年、处处可见日军刺刀的北平。至于汪精卫念念在兹的“还都南京”,他大言不惭地表示:“正者居北京、副者在陪都可也。明朝永乐帝入城北京以此为首都,以南京为陪都,余于吴汪合作当效之……”
这一连串的要求,已注定了“汪、吴合作”的黯淡前景。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6月18日的会谈中,吴佩孚对冈野增次郎、大迫通贞抛出了这么一句狂言:“余出山后,为中国之元首,故当与贵国之天皇处于平等地位;余任命之国务总理,当与贵国之内阁总理处于平等地位;余任命之各部总长,当与贵国之各省大臣处于平等地位。如是方能进行正式之交涉。”对此,台湾学者徐吉村后来惊叹道:“吴不仅要当总统,还要和主子平起平坐!”
而在合作价码之外,那几天,围绕着“汪、吴会谈”的问题,吴佩孚也一次次地横生是非、大肆刁难。
尽管吴佩孚翻云覆雨、毫无诚意,但日本人还是希望举行一次“汪、吴会谈”。作为发起汪记“国民政府”的第一幕,它不仅将向外界释放汪精卫与北洋系携手的信号,它还可能促使各地投机观望、蠢蠢欲动的主和分子群起响应,从而瓦解重庆政府。但哪怕是这么一个象征性的要求,吴佩孚也不依不饶,做足了文章。
首先是会谈地点之争。6月24日,在“五星丸”行将抵达塘沽之际,冈野增次郎再次来到什锦花园,希望两人能在铁狮子胡同5号举行一次会谈。对此,吴佩孚表示,“汪氏来京,余极为欢迎,乞来敝舍一晤最为妥当”。而在冈野担心军统局特务大举来袭、无法保证安全时,吴佩孚说:“若为警卫上之必要,对外可称系杉山司令官或山下参谋长来访,则采取任何警戒手段亦无妨碍。且余之心境乃仰无羞于天、俯无怍于地,无怍何惧?我不杀人,他不杀我也。”
这一天,任凭冈野增次郎说得口干舌燥,吴佩孚也丝毫不肯松口。他说:“余外出相会则为不便。”他强调,“且按中国之礼仪作法,亦应为‘行客拜坐客,即在平等地位上之主客访谒。”对此,台湾学者徐吉村后来写道:“吴认为汪是客人应该来吴宅拜见主人,吴似乎不认为汪地位于其之上。”
而在会谈地点之后,则是更为复杂的“会见形式”问题。
冈野增次郎为什么坚持在铁狮子胡同5号举行会谈?对这个貌似无足轻重的问题,他为什么一再恳求、反复游说?原来,那个四合院是汪精卫辉煌早年的象征之一,用日本人的话来说,“此为汪氏一生有极重要意义之地点”。
铁狮子胡同5号当时是日本华北方面军参谋长山下奉文的官邸,但它原先的主人,却是著名外交家、曾在巴黎和会上拒绝出让山东的顾维钧。1925年2月18日,身患肝癌的孙中山住进这里,并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23个日夜。而对汪精卫来说,这个地点同样刻骨铭心:2月24日,自知不起的孙中山让他在这里起草了著名的《总理遗嘱》,并在一字不改的情况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后来的年月里,每逢周一上午,全国军政机关、各级党部乃至所有学校都要举行“总理纪念周”活动,其核心内容就是诵读、恭听这份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遗训,由此成为一个时代最广为人知的名言,乃至中华民国的象征。
对汪精卫来说,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荣光,也是他以孙中山接班人、国民党第二代领袖身份步入历史的标识。毫无疑问,在这里举行“汪、吴会谈”并作为发起汪记“国民政府”的第一幕,将有助于唤醒四万万人的昔日记忆,并使这次会谈具有些许历史意味。毕竟,孙中山的最后一次北上,为的是与昔日的敌人达成和解,并携手进行国家建设。毕竟,它伏笔了一年后冯玉祥的五原誓师、三年后张学良的四省易帜,而这也是汪精卫对各地抗战将领的最大期盼。
这些牵强附会的考虑,使铁狮子胡同5号成为日本人、汪精卫的不二选择了。而在吴佩孚油盐不进、固执己见之际,冈野增次郎的唯一办法,也就是在“会见形式”上做点文章了。6月25日,在汪精卫抵达天津、进入意大利租界区次日,冈野增次郎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能否在汪精卫访问什锦花园、“行客拜坐客”之后,由吴佩孚对铁狮子胡同5号进行一次回访?这么做不是既给足了吴佩孚面子,又能实现汪精卫在那个历史性地点举行会谈的愿望么?
这个方案是无可奈何之举。它将使这次会谈的历史意味大打折扣,并向四万万人暗示了他们的分歧。但哪怕是这个方案,也被吴佩孚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日本战史后来写道:“华北方面军为利用汪访问北京的机会,实现汪吴会谈,在军司令部内准备了两者的临时住处。预想汪先访吴,再由吴做答礼性访问,但吴想利用这机会,坚持要确立正副关系。他要求汪来访,而拒绝做答访……”
就这样,铁狮子胡同5号成为黄粱一梦了。而在会谈地点、“会见形式”之后,还有会晤时间的问题。
两度碰壁之后,日本人只好再次让步了。6月25日晚上,大迫通贞拍发了一封急电给汪精卫,询问他是否放弃铁狮子胡同的会谈计划,同时单方面拜访吴佩孚。这封电报让汪精卫的两个内弟陈耀祖、陈昌祖面面相觑,也让影佐祯昭、犬养健等日本随员愤愤不平。所幸,在行将陷入僵局之际,汪精卫又一次表现了他好说话的特点。他认为吴佩孚是老派人物,“行客拜坐客”并不为过;他谈到对方是他昔日在汀泗桥、贺胜桥的手下败将,顾及颜面也在情理之中。在他的坚持下,当天深夜,影佐祯昭终于给大迫通贞拍发了一封回电,表示愿意接受这个安排。
这封回电让大迫通贞长舒了一口气,也让影佐、犬养等人对他更增敬重。次日也就是6月26日,大迫又一次来到什锦花园,表示汪精卫将于6月27日前来拜访,“与吴共策国事”;据说,“吴当时未置可否”。大迫通贞认为,“行客拜坐客”是吴佩孚自己的要求,他既然没有表态,当然就是默许。当天下午,他又拍发了一份急电给天津,“请汪精卫立即至北平与吴晤面”。
就是这封电报,让“汪、吴会谈”沦为天下笑柄,并为汪精卫的组府之路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6月27日,汪精卫一行早早赶赴天津东局子机场,以搭乘日本人为他们准备的专机。没有人知道这架飞机的起飞时间,但当天清晨七时许,它就降落在北平南苑机场了。为了与吴佩孚举行一次会谈,汪精卫可谓降尊纡贵、不辞劳苦。但这时候,什锦花园却风波再起、纷争不断。
首先是八名日本宪兵的问题。6月24日,在提出“行客拜坐客”时,吴佩孚曾对冈野增次郎表示:“若为警卫上之必要,对外可称系杉山司令官或山下参谋长来访,则采取任何警戒手段亦无妨碍。”但这一天,当八名日本宪兵前来警戒时,他却勃然大怒。他说:“余生平向来保护他人,从未受他人保护。”
紧接着,在大迫通贞匆匆赶来后,他又矢口否认曾答应会见汪精卫。他说,他的确要求汪精卫“行客拜坐客”,但会晤时间、会谈内容都还没有确定,一切还得走着瞧。对此,大迫通贞苦苦哀求说,倘若“汪、吴会谈”流产的话,不仅日本无法向汪精卫交代,它还将对和平事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
而作为这一切的尾声,是吴佩孚的声称患病、“无法见客”。消息传出后,大批早已听到风声、聚集在什锦花园附近的西方记者纷纷发出通讯,向全世界报道了“汪、吴会谈”流产的消息……
可怜的汪精卫!这一天他在南苑机场从七时许等到了九点多,“仍得不到吴之回复”。他曾向日本人夸口说,“可说服吴出而与之合作”,却连吴佩孚一面也没能见到。这个变故不仅让他丧尽脸面、贻笑天下,更重要的是,它还如同一记当头棒喝,让他瞥见了余生命运的一角真相。他原本以为,只要他舍弃余生、舍弃千秋的声誉以及他所挚爱的这个国家,他就能顺利地“还都南京”;但这个序曲却让他意识到,无论卖身还是卖国,都不是这么简单。在这个苦难、污浊的人间,哪怕他想卖掉自己,也还要看买主们的脸色。比如日本人和吴佩孚。
在空旷、荒凉的南苑机场,他们这一行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单,那样渺小。渐渐地,故都的太阳升起来了;渐渐地,那种灰凉绝望的感觉,再次笼罩了他的身心……那么,在煎熬等待的两个小时里,他是否想过吴佩孚忽冷忽热的原因呢?这个老军阀为什么先写了两封让他惊喜不已的回信,继而又连一面之缘也悭吝不已呢?
它和吴佩孚的性格有关。一个吴佩孚的早年旧识后来写道:在十余年的下野生涯后,吴佩孚心态变得异常扭曲,“自信心和夸大狂几乎达到令人惊奇的程度,他平素说话,是什么大就说什么”。诸如先接管两个傀儡政权、与天皇“处于平等地位”等,就是这种病态心理的表现。对这么一个人来说,反复无常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它也和重庆的因势利导、种种活动有关。在日本长达一年多的“吴佩孚工作”中,重庆并没有坐视其成。在中统局成员丛大经化名“金权”、出任吴佩孚外交秘书后,从CC系首脑朱家骅到孔祥熙等各路人马也纷纷派遣说客,说服了吴佩孚夫人张佩兰、吴系原参谋长蒋雁行、吴系原政务处处长刘泗英等,让他们先后向吴佩孚进言,以免吴佩孚为敌所用。台湾学者徐吉村认为,是这些安排,导致了“汪、吴会谈”的最终流产。
但更重大的原因,或许是近在咫尺的“天津事件”,以及万里之外的诺门坎战役。
6月14日,在吴佩孚写出那两封回信几天后,日本军队封锁了天津英租界的七个主要出口,并拉起了铁丝网,设置了出入检问所。这场危机的导火索,是英租界当局拒绝引渡刺杀了汉奸、伪天津海关监督程锡庚的四名抗日青年;但它更真实的动机,却是逼迫英国接受“临时政府”发行的联银券,以达到驱逐法币、从经济上绞杀重庆的目的。日本战史后来写道:“(天津事件)不仅为了维持治安,实有从经济上、特别是对搅乱新货币的祸根加以彻底肃清之企图。”
封锁租界让天津陷入了混乱,也让大英帝国的远东颜面岌岌可危。那些日子,不仅粮食、蔬菜、所有日用品被禁止输入租界,包括4728名西方侨民、七万余名中国居民在内的租界人士,无论男女在出入铁丝网时都要遭受脱衣检查。6月24日,当汪精卫乘坐的“五星丸”缓缓停靠在塘沽码头时,英日战争已经一触即发了:在伦敦,陆军大臣艾登、海军大臣丘吉尔和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呼吁下达动员令,并向远东派出为数10个师的远征军;在天津,三千余名英军架起机关枪,在铁丝网边与日军进入了对峙状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是那几天,日苏两国在蒙古边境诺门坎的冲突,已渐渐演进为大规模战役了。6月19日,苏俄空军先发制人,轰炸了阿尔山、甘珠尔庙一带的日军基地;次日,日本第23师团倾巢而出,试图一举控制诺门坎。及至6月22日,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场空中战役爆发了,几百架飞机往来厮杀,被称为“遮天蔽日”“黑烟四起”……作为远东的夙敌、三代的世仇,它引发全面战争的可能性更远大于英日冲突。舆论界普遍认为,无论哪一股生力军的介入,都意味着中日战争的巨大转机。
在这种情况下,吴佩孚一改前态、将汪精卫拒之门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一次次地漫天要价,试图让日本人、汪精卫知难而退,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他开始认识到,这场战争并不是孤立的、与世隔绝的;在汪精卫的忍辱求和与蒋介石的“苦撑待变”中,他渐渐开始倾向后者。不久后,他写给蒋介石的一封书信,也折射了他内心的微妙变化。在那封信里,他叮嘱蒋介石爱惜身体,以担负起国家和天下的重任:“时当溽暑,贤劳极系,遥冀珍重柱石之身,以肩艰巨之任……”(转引自徐吉村,《地下战场》)
无论如何,这一天,在两个小时的煎熬后,汪精卫不再等待了。他终于坐上日本人的汽车,前往位于北平南河沿大街的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官邸了。不知道车队进入北平城时,他会有怎样的心情?是残存微茫的希望,还是心如死灰、一任着自己的灵魂跟随肉体漂泊?《周作人日记》记载了这一天的北平天气:“晴,沉闷,无风。”
发起汪记“国民政府”的第一幕,就这样过去了。而在吴佩孚之后,还有王克敏、梁鸿志。
2.
也是6月27日,上午十点半,汪精卫和王克敏在北平南河沿大街举行了会谈。出于“避免干涉”的考虑,这一天没有任何日本人在场,参与会谈的只有汪精卫的两个内弟陈耀祖、陈昌祖以及王克敏的几个随员。那么,在面对形如骷髅、双目近乎失明的王克敏时,汪精卫是否会心生喟叹,并感慨命运的无常呢?
对王克敏,汪精卫绝不陌生。远在1904年,当他在日本留学时,王克敏就先后担任“东京留学生监督”、驻日公使馆参赞等职。他的主要使命是防止激进学生的“异动”,为此和许多青年发生了无数次或大或小的冲突,其中也包括汪精卫。这种微妙关系,使此后几十年两人都以“老朋友”互称,但彼此心病之重、隔阂之深,远在寻常的陌生人之上。
不仅如此。从青年到晚年,他们始终存在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命运联系:1913年春天,在汪精卫抵达法国几个月后,王克敏也来到巴黎,他们一个发起“法华教育会”,另一个筹备“中法实业银行”;1920年秋天,当汪精卫回到广东、成为南方政府的主要首脑时,王克敏已经两度出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并被称为“活账本”“钱鬼子”了;及至1927年冬天,他们又共同遭遇了蒋介石的通缉,一个出走法国,另一个逃往大连……他们的人生轨迹时常交汇,却很少有什么相似之处,并且时常处在对立状态中。
在漫长的三十五年岁月里,他们的唯一一次合作,发生在1935年。当时,汪精卫以行政院院长的身份负责对日妥协,王克敏则在“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代理委员长的任上直接进行对日交涉。没有多少史料记载了这期间他们的私人关系,但从汪精卫的宽厚风格、他们都被称为“亲日派”的事实,以及汪精卫嫡系高宗武与王克敏的特殊交谊来看,这应该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罕见蜜月期。
蜜月期也如此短暂。从王克敏代理该职到当年11月1日汪精卫遇刺,他们的合作不过维系了四个多月。及至1937年2月汪精卫回国后,他并没有续任行政院长,当然也就没有多少机会和王克敏接触。但在中日战争爆发后,那种上苍的造化、命运的特定联系,又一次以惊人方式表现出来了:1937年10月下旬,王克敏和日本华北方面军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签订了密约,并在一个多月后沦为汉奸;一年多以后,汪精卫也在《重光堂协定》的诱惑下,逃出重庆、进入沦陷区并访问日本。他们的人生际遇截然不同,却殊途同归;他们的所思所想天差地别,却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最终成为了同一类人……
就这样,在三十五年的纷乱岁月之后,他们又坐在一起,并要进行人生的再一次合作了。与以往的大多数时刻一样,他们的这次合作,依旧关系微妙、纠葛重重、各怀心病、暗潮汹涌。毕竟,汪精卫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取消“临时政府”的政府名义,并将王克敏降格为华北地方首脑。毕竟,汪精卫的身后是影佐祯昭、板垣征四郎,而王克敏的身后则是喜多诚一、杉山元和梅津美治郎。
或许,正是过去三十五的恩怨纠葛,以及汪精卫对王克敏的深重成见,才让他对这次会谈产生了特定观感?
会谈进行了两个小时。当汪精卫谈到他将召开国民党代表大会时,王克敏表示欢迎。他说:“地点不论在哪里都可,但北京在治安上也许适当一些……(我)虽然不是国民党员,也表示好感。”
当汪精卫邀请他参加中央政治会议时,他也一口答应了。他说:“本人一定参加,但不接受委员(职务)。临时政府可以参加三四名委员。”
而在汪精卫谈及国旗、首都、政府名称等问题时,他更流露了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姿态。他说:“这时可以不讨论,将来由中央政治会议决定……”(《日本外交档案》,SP157号)
所有这些,会让汪精卫感到满意吗?唯唯,否否。与“汪、吴合作”的牵涉极广、悬而未决相比,他们之间的交道无疑要简单得多。在6月15日汪精卫、板垣第二次会谈时,板垣已裁决了华北的命运,“废除临时(政府)……的政府名义,而不是取消其内容及其事实”;而汪精卫也已许诺说,“华北由于它的特殊情况,不妨设置政务委员会那样的机构,给予比较大的自治权限”。华北将处在日军的直接统治之下,这已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了。除了一块政府招牌、一面青天白日旗以及王克敏“临时政府行政委员长”的头衔,他们并没有太多要磋商的内容。
那么,对这些问题,王克敏的“这时不讨论”、“将来由中央政治会议决定”,究竟是不是搪塞之词呢?他对国民党大会的“表示好感”、他的许诺参加中央政治会议,能不能理解为只是场面套话呢?……一时之间,汪精卫无从判断,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还在后头呢!这一天,在三言两语地敷衍过汪精卫后,王克敏很快转移了话题。他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谈起了自己的处境,谈到了对东亚局势的观感,以及对中国的忧虑和希望。
他说:“有人说外表是临时政府,内部是王克敏,他没有一点自由,尝尽许多痛苦,这话是不对的。如果战争仍在继续,关于铁路、航空等与作战有直接关系的事项,日本加以掌握,因此受到某种程度的限制,这是必然的事。至于一般行政,在战争继续进行中,日本要驻兵,当然与平时不同。但与战争无关的事项,如财政、教育,日本丝毫不加干涉。”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王克敏是不是在告诉他,表面上他是“临时政府”的最高首脑,实际上他没有一点自由?他是不是想说,与日本人合作,不要说与战争有关的事宜,即使“一般行政”也要受到很大的限制?至于日本人不加干涉的那些内容,与各地维持会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两样。
这些话让汪精卫心生不快。毫无疑问,王克敏是在暗示他,一旦“还都南京”,他也将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傀儡。但在他看来,王克敏是为了一己利禄才卖身投敌的,而他却是有所为而来,二者怎能相提并论?“临时政府”是华北方面军自作主张、一手炮制的产物,他的“中央政府”却经过各方讨论、内阁决议,二者又怎能相提并论?……一句话,王克敏不过是危言耸听,试图打消他“还都南京”的念头罢了。
王克敏又说:过去两年,共产党已成为华北的真正主角,“北京的学生,今后没有生存之道,只有参加共产党,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唯一对策,中日两国必须更紧密地团结而且互相信任。苏联对中国共产党,采取全面承认其行动的方针,对比之下,中日关系的加强,更需要进一步考虑”。
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王克敏是不是在告诉他,日本人愚昧、蛮横,比之苏俄都大有不如,指望他们以合作诚意对待傀儡,不啻于与虎谋皮?他是不是想说,在沦陷区成立政府不可能结束战争,“中日关系的加强,更需要进一步考虑”?进而言之,真正的中日合作另有其道,比如重庆与东京媾和并共同对抗苏俄?
这些话让汪精卫更增愤懑。十几天来,他一再压抑心底深处的一些声音,并且努力让自己相信,“日本人是有诚意的”。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无论逃出重庆、进入沦陷区还是访问日本,都谈不上有什么错,在沦陷区成立政府是中日和平的唯一途径。但王克敏的三言两语不仅否定了他的孤注一掷,它还打破了他来之不易、异常脆弱的内心平衡,是可忍,孰不可忍?
最后,王克敏异常悲观、无比凄凉地说:“我已风烛残年,因此,在建立中央政府的前夜,拟告老退休。如果阁下要我参加中央政府,可以同意,但希望在北京工作。”
这些话让人心生恻隐,并充满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悲”的暮年况味,但它同样让汪精卫狐疑不已。这究竟是王克敏的真心话呢,还是他以退为进、意在要挟的手笔?毕竟,所谓“拟告老退休”,似乎是一种负气的说辞;至于“希望在北京工作”,更可以理解成他以华北为禁脔、不容汪精卫染指的决心……
就在这样的疑虑丛生、雾里看花中,“汪、王会谈”结束了。对这次会谈,汪精卫失望、不满,以至于当天中午就对影佐祯昭发起了牢骚。影佐后来写道:“这次会见的内容本来无法窥测,可是汪在会见后对自己的和平运动透露了这样的感想,‘对中国方面谈反而比对日本方面要难,由此可以想象到会见时的气氛。”也就是说,汪精卫认为王克敏毫无诚意,这次会谈也没有任何成果。
十几天来的失魂落魄,连同这个清晨“汪、吴会谈”流产带来的阴影,让汪精卫忽略了王克敏的善意,并将他的种种暗示视为居心叵测。他不知道,过去一年多,王克敏早已对自己的被诱下水悔之欲死,以至于“见人常流泪”,他怎么可能在意什么首脑虚名?他也不知道,过去十余天,包括喜多诚一、杉山元在内的华北方面军首脑又摇身变为“汪兆铭工作”的强烈反对者了,作为他们的傀儡,王克敏又能对他做出什么许诺?他更不知道的是,远在曾仲鸣遇刺、他决心北上与王克敏合作时,王克敏就对人大惊失色地谈道,“汪是我从少年到白头的朋友,我不能让他走这条路”。如果说所谓“从少年到白头的朋友”极为牵强、并非事实的话,那么,这里也包含了一个老年人对昔日岁月的缅怀和留恋。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在人生的尽头,那些小小的恩怨纠纷早已如同几个顽童的相互厮打,成为一种让人温暖的记忆了。
对王克敏先入为主的偏见,蒙蔽了他的眼睛。或许,它也不是因为偏见,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逆反心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王克敏说的句句都是实情,但他又怎能承认这一切?承认这一切的话,他又能到哪里去?又将怎么活下去?到这个时候,他只想干净利索地破罐子破摔,只想顺顺当当地让自己身败名裂。凡是劝他的、碍他的,都让他本能地反感,又何况是王克敏?他王克敏是什么人?一个垂涎首脑名分并为此下水的汉奸而已。他王克敏为的又是什么?他不过是出于一己私心,假惺惺地扮演好人并试图让他放弃最高首脑的地位罢了……
这或许就是汪精卫对这次会谈的所思所想。无论如何,在前后四天的华北之行中,他没有听到任何许诺、没有达成任何合作。6月28日,他就两手空空地离开华北、回到上海了。次日也就是6月29日,在毗邻重光堂的那栋小花园洋房里,他又会见了“维新政府”的四个主要首脑,伪行政院长梁鸿志、伪内政部长陈群、伪绥靖部长任援道以及时年73岁、时任伪立法院长的温宗尧。
会谈分两场进行,上午是梁鸿志、陈群和任援道,下午是温宗尧。如果说“汪、王会谈”还有着几分老朋友促膝而谈的味道的话,那么,这四个首脑的表现却是一幅活脱脱的群丑百态图,会谈情形堪称笑料百出。
首先是梁鸿志。这一天,几乎刚刚坐下来,梁鸿志就劈头问道:“阁下在东京会谈时,没有提出排除中国特殊化的问题吗?”对这个下马威,汪精卫大惑不解地反问说:“所谓‘中国特殊化是什么意思?”梁鸿志回答:“没有要求取消蒙疆委员会和临时政府吗?这就是说,不仅否定这些名称,而且否定成立委员会等……”
汪精卫恍然大悟。毫无疑问,梁鸿志早已听说了蒙疆和华北将保持现状、伪“维新政府”却可能被汪精卫接管的消息,为此要求对三个傀儡政权一视同仁:要么都收归在自己名下,要么都成立实则独立的委员会。而对这种无赖式的胡搅蛮缠,汪精卫耐心地回答:“蒙疆作为防共地区,情况特殊;华北也作为特殊地区……适应特殊情况必须有特殊机构。”但梁鸿志并不肯罢休,他又得理不饶人地追问了一句:“要成立特殊机构,不觉得影响中国主权吗?”
作为一个臭名昭著、国人皆曰可杀的大汉奸,梁鸿志的谈及“主权”,简直令人啼笑皆非。就在这样的含沙射影、夹枪带棒中,大半个小时过去了。《日本外交档案》记载:“维新政府问题,在梁的谈话中避免提及,因而两人之间始终只谈蒙疆和临时政府问题。会谈中仿佛有政府和议员对答之感……在这次会谈时,汪精卫始终采取温和态度,积极争取对方保持好感。”
梁鸿志咄咄逼人,陈群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但这却也是汪精卫最感悲凉的一个对话。
陈群,字人鹤,绰号“陈老八”。作为梁鸿志的福州同乡,他是一个老国民党员,曾任第26军政治部主任、内政部次长等职;但在得罪了蒋介石并早早失势之后,他又以杜月笙、黄金荣结拜兄弟的身份混迹上海滩,被视为在黑白两道都手眼通天的人物。几十年后,一个汉奸这样描述他的形貌:“(他)挂牌做过律师,也做过杜月笙主持的浦东中学校长……他姬妾众多、行为放荡,其实佯狂玩世,八面玲珑……”
陈群阅历复杂、心机深沉,在种种势力之间都游刃有余。但在汪精卫逃出重庆后,这么一个人物,却偏偏听信了一个荒诞不经、一度在沦陷区流传甚广的谣言:汪精卫的出逃,是蒋介石授意的结果;他们之所以“唱双簧”,为的是中国战和两便、进退自如。这一天,他首先试探起了这个说法的真假:“要是蒋介石赞成和平、开始工作,或叫蓝衣社进行和平时,你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触及了汪精卫的一个心病。在“北光丸”上,他不是一次次地对苍天和大海做出表白,只要蒋介石接受和议,他就宣布下野、功成身退吗?在访问东京期间,他不是已悄然收回了这个许诺,并宣称自己将“负责到底”吗?尽管这里有着日本人的种种诱导和暗示,但他对自己初衷的背离、某种微妙而重大的心理变化,依旧是一目了然的。他为此颇显难堪、勉强无力地回答:“如果是假定的话,我想不大恰当。总之,我们的主要目的是改变重庆政府联俄、容共、抗日的政策,但我们必须不让假货冒充。”
所谓“不让假货冒充”,已隐隐包含了勒逼蒋介石下野的成分。否则他如何保证蒋介石不是“假货”?又如何避免有朝一日蒋介石卷土重来、对日开战?但陈群却错上加错,他以为自己猜中了“唱双簧”,并让汪精卫感到难堪。他为此恭谨而讨好地辩白说:“我是国民党员,但和缪斌的做法不同。缪斌常常攻击蒋介石和重庆政府,我在南京则不这样……”
缪斌是原黄埔军校教官、江苏省民政厅厅长。远在1930年,他就因贪污罪被蒋介石革职了,并在中日战争爆发后投靠王克敏,沦为“临时政府”的大汉奸之一。毫无疑问,陈群是在乞求“代表重庆”的汪精卫谅解,以免日后被审判、被囚禁乃至被枪决。这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误会,但这个误会又会引发汪精卫多少悲哀、多少凄凉呢?原来,陈群的战战兢兢,不过是出于对重庆的敬畏;原来,在逃出重庆并和蒋介石决裂后,他唯一的力量来源,依旧是重庆……
没有人知道汪精卫当时的心情。但此后发生的两个细节,或许说明了他的百感交集、他无法掩饰的空虚与慌乱:他先是语无伦次地告诉陈群,“本人离开蒋介石,是因为蒋介石的政策不行,如果蒋介石放弃现在的政策,追随我们,便失去与他分裂的决心”;继而,在会谈结束后,他又自欺欺人地问“维新政府”的日本顾问河村,“为什么陈群会那么说?他的意思很难明白”……姑且不论前者的自相矛盾、贻笑大方之处,仅仅是他对河村的明知故问、欲盖弥彰,就足以瞥见他惶恐内心的一角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掌握几万人枪、被视为陈群之外又一个实力人物的任援道很少说话。《日本外交档案》记载:“任援道始终起探听的作用,除对国民政府各要人的动静提出质问外,没有说特别意见。”
上午的会谈就这样结束了。当天下午,汪精卫又单独会见了伪“维新政府”立法院长温宗尧。与梁鸿志的气势汹汹、陈群的首鼠两端、任援道的冷眼旁窥不同,这个下午,那个老朽昏聩、行将就木的老头儿,那个曾是维新志士、立宪领袖、国民党创始人之一的近代史活化石,极尽谄媚逢迎之能事。他的见风使舵、吃里扒外,让汪精卫多少恢复了几分“还都南京”的信心。
他毫不掩饰对取消“维新政府”的幸灾乐祸之意。他说:“我以前曾说过……为了掌握民心,或为了对外着想,都感到建立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是目前的急务。因此,不能不考虑取消临时和维新两个政府。”
他也谈到了新中央政府的元首人选问题。在他看来,这个人不应该是王克敏,在同为清末官僚的岁月里,王克敏属于北洋系,而他则是北洋系死敌岑春煊的左膀右臂。这个人更不应该是梁鸿志,“维新政府”原本以他为首,只是在开张前夕日本人才以他年龄太老、“思想陈腐”为理由让梁鸿志取而代之,以至于他耿耿于怀了这么久。他为此理直气壮地说:“谁来负责政府?我认为当然要由日本指定适当的人物……因为日本既然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占领了这么大的地域,当然有权选择人物。这次日本朝野都一致邀请汪精卫出山,的确很好。”
而在这次会谈的尾声,他也羞羞答答、以退为进地谈起自己的出路了。他这样告诉汪精卫:“我已经七十三岁了,中央政府建立后,拟赴大连养老。但如果需要我的话,任何方面都可工作……”(《日本外交档案》,SP157号)
这些话语,是让汪精卫思之欲呕呢,还是让他多少感到安慰?从陈群、任援道以及温宗尧的表现来看,“维新政府”绝非铁板一块,他大有上下其手的余地。在这一天的会谈结束后,他很快采取了三个措施,试图实现鸠占鹊巢、吞并“维新政府”并立足长江下游的目的。
第一个措施是封官许愿。这一天,几乎是温宗尧前脚刚走,他就告诉“维新政府”顾问河村:“关于维新政府今后的人事,不用说话,请放心。”
这个表态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陈群、任援道和温宗尧。在汪精卫看来,尽管梁鸿志态度强硬、不留余地,但“维新政府”却各怀心思、四分五裂。这个许诺或许能安抚陈群、拉拢任援道并收买温宗尧,从而达到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目的。
封官许愿之后,更重要的是与梁鸿志的又一次会谈。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这次会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讹诈。
7月5日,汪精卫前往南京,与梁鸿志、陈群、温宗尧在聚星俱乐部见面。在说过几句场面话后,梁鸿志首先问道:“是否要取消临时和维新两政府的名义?”对这个问题,汪精卫字斟句酌、煞有介事地回答:“所谓‘取消名义,会产生相反的效果,所以打算使用‘废除名称。这是以东京提出的《具体办法的日方意见》为根据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在那份《日方的意见》里,日本人的确写道,“‘取消既成政府的名义,须理解为‘废除既成政府的名称”,但他们也解释了这个文字游戏的具体内涵,“由于理解为‘名称的废除,所以‘名义取消对既成政府和日本签订的协定及其他决定,不至有误解为同时取消的危险”。也就是说,日本人之所以抠字眼,为的是让汪精卫继承两个傀儡政权的所有卖国条约,它和“维新政府”的实质存废、何去何从没有丝毫关系。而在这份文件的末尾,日本人也明确了对“汪、梁合作”的不介入态度:“当中央政治会议决定不在华中设立委员会,日方无意见。”
但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无疑会给梁鸿志一个印象:日本人不仅要在名义上“取消”维新政府,还要实质性地“废除”它的存在。他为此再次试探说:“中央政府将采取什么名称?”对此,汪精卫毫不犹豫地回答:“国民政府。”梁鸿志依旧不肯死心,他含含糊糊地表示:“与其用‘国民政府这种永久性的名称,不如希望用‘委员会这种暂时性的名称。”但这时候,汪精卫却石破天惊、令人瞠目结舌地说了一句:“如果用委员会的名称,林森未必参加!”
这句话把梁鸿志吓了一跳。莫非,汪精卫早已和林森暗通款曲,而林森也已答应出任这个政权的元首?莫非,外界沸沸扬扬的“唱双簧”并非以讹传讹,汪精卫果真还代表着重庆?……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他不甘示弱、自抬身价地说:林森是他的福州同乡,“对日本人有好感”……(《日本外交档案》,SP157号)
无论如何,在汪精卫先后抬出日本人、林森之后,梁鸿志完全被吓唬住了。他开始接受“维新政府”被解散、被吞并的命运,并和汪精卫探讨起了合作方式。他说:“新中央政府是‘合并还是‘改组维新政府?合并则不同意,改组是可以的。”
所谓“合并”,指的是以汪系人马为主体;所谓“改组”则是在维新政府的基础上叠床架屋,二者的主客之分、枝干关系不可同日而语。在被汪精卫误导后,梁鸿志的这个表态貌似强硬,实则已做出了重大让步。而对这个意外斩获,汪精卫不动声色地回答:“可以考虑。”
这个回答让梁鸿志愈发心里没底。他又问:“如果废除临时和维新两政府的名称,是否也废除各部的名称?”
作为一个小朝廷,“维新政府”只下设八个部、一个厅、三个局。毫无疑问,梁鸿志是在再次试探汪精卫意在“合并”还是“改组”,合并的话又将涉及哪个层面。但对这个问题,汪精卫的回答愈发云山雾罩、不着痕迹了。他说:“(最后)决定的事很难回答,可再行商量。”
梁鸿志到底沉不住气了。他气急败坏地追问:“维新政府目前缺少财政部长和外交部长,要不要加以充实?”而对这个心存侥幸、色厉内荏的问题,汪精卫干脆拒绝作答……
可怕吗?在进入沦陷区两个月后,那个原本的青年志士、“民国完人”和孙中山接班人,那个曾一次次感动了四万万人的56岁政治家,就学会买空卖空、虚言恫吓了。诚然,他不可能告诉梁鸿志,日本人并未对华中命运做出裁决,一切要看梁鸿志愿意做出多少让步;诚然,他也没有公然撒谎,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故弄玄虚……但这样的场面依旧令人心生悲凉。如果不是《日本外交档案》保留了当时的会谈记录,如果不是这份会谈记录逐字逐句地记载了他们的对话,谁能想象汪精卫会堕落至此?到这时候,他早年的璀璨风华、他中年的坚忍心志,以及他在“北光丸”上对苍天和大海做出的那些表白,仿佛都已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了。
可怕之外,亦复可笑。诚然,梁鸿志当时被他吓唬住了,汪精卫后来告诉日方,他“对这次会谈的印象……比第一次会谈好些”。诚然,会谈记录的《附记》更记载了陈群、温宗尧的丑态:会餐后,温宗尧凑到汪精卫耳边悄悄说:“我个人毫无问题,无须考虑。”陈群则大谈特谈他对青天白日旗的青睐:“当维新政府成立时,我主张用青天白日旗,但被原田少将所拒绝……这次建立中央政府时,希望坚决主张采用青天白日旗。”但对这么一个关乎政权存废的问题,梁鸿志怎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他的鸠占鹊巢、吞并“维新政府”,又怎会是一次虚言讹诈就能奏效的?正如千万后人所看到的那样,仅仅几天以后,梁鸿志就通过他的日本后台掌握了汪精卫的底牌,并以恼羞成怒的态度给予他致命一击。
而在封官许愿、虚言讹诈之后,还有第三个措施。那就是发表《我对于中日关系之根本信念及前进目标》的广播讲话,作为自己进入沦陷区的宣言,并演出一场自编自导、煞有介事的“通电响应”闹剧。表面上看,它似乎针对两万万沦陷区民众,但更大的可能却是,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为的不过是逼迫梁鸿志乖乖地交出权力罢了。
3.
在抵达上海之初,汪精卫就准备访日归来后发表一个广播讲话,以召唤两万万沦陷区民众拥护他的和平主张。但在两个多月的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之后,这个广播讲话的性质却发生了重大变化。之所以如此,与日本人的苛刻条件有关,与王克敏、梁鸿志的不合作态度有关,也和他们在宣传、舆论方面的惨败有关。
日本人的条件不必说了。那些丧权辱国的条款,怎么可能说服两万万沦陷区民众?他唯恐泄露消息尚且不及,又怎敢在广播讲话里公诸于世?
王克敏、梁鸿志的态度也不必说了。在他们的抵制下,汪记“国民政府”早已前途叵测,他自身难保,又怎能指望所谓“和平运动”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就连这两个早早卖身事敌的大汉奸也置身事外,一篇广播讲话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至于上海报界的决绝态度,他们在宣传、舆论方面的惨败,更意味着这个广播讲话的黯淡前景。过去两个多月,他们不遗余力地创办新报、收购大报、布置发行渠道、收买上海报人,但这些活动无一不以惨败告终。如果说日本人的底牌给了他致命一击,从吴佩孚到王克敏、梁鸿志的反应也让他始料不及的话,那么,几千名报人的所作所为,则让汪精卫感受到了进入沦陷区以来的第三个沉重打击。
首先失败的是创办新报。几乎“艳电”刚刚发表,汪系在上海的小角色就跃跃欲试,试图创办《民力》《心声》两份周刊;但消息传出后,“遭到本市文化界的反对,拒绝销售和订购,为此,两刊物均不能出版”。紧接着,他们又让国社党党魁之一诸青来出面筹办《时代文选》月刊,“刊载蒋委员长言论的同时,刊登汪派的文章,用反宣传的办法出现”;但这个伎俩也很快被上海各界识破了,“几天后各报都加以抨击,企图不让该杂志发行”。此后几个月,《时代文选》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在这两个序曲之后,伴随着周佛海、梅思平等人抵达上海,创办新报又一次提上了日程。与那些小喽啰相比,他们的手笔远为浩大:在汪系机关报《中华日报》复刊之外,林柏生试图创办《远东日报》,樊仲云试图创办《民力日报》,罗君强、叶如音则在南京筹办《中报》……但与《民力》《心声》一样,这些报纸尚未问世就成为众矢之的,大多不了了之。更可笑的是,《中报》还发生了创办人之一叶如音卷款而逃的事件,以至于周佛海焦头烂额、大动肝火。一个汉奸后来写道:“时法币尚未贬值,如音先后领到了约十万元的巨款,一事未办,即不辞而别。这事使佛海弄得万分狼狈……所以一时情感很冲动,意欲得如音而甘心……”(金雄白,《汪政权的开场和收场》)
在几个月的大把花钱、处处碰壁之后,汪精卫集团仅仅办成了一件事,那就是《中华日报》的勉强复刊。而与创办新报相比,他们收购大报的尝试甚至更为失败。
作为中国的报业中心,上海大报林立、辐射东南。4月25日,在一份发往东京的密电里,日本驻华使馆海军武官野村直邦写道:“(周佛海)计划以巨资收买《文汇报》和《大美报》……除此以外,李圣五、樊仲云、朱朴三人打算以大资本收买报纸和杂志,正和《国际日报》《华美日报》《华美晚报》《申报》等报纸交涉……”这个收购清单,几乎囊括了上海的主要报纸。但《文汇报》上自股东、下至年轻编辑的选择,或许能折射上海报界对汪精卫的态度。
为避免日本人的干涉,当时《文汇报》以英国人克明为挂名董事长,是所谓的“洋旗报”之一。大约5月10日,周佛海找到了这个英国无赖,试图以六万元重金收买该报,此外另给克明五万元酬劳。克明倒也卖力,他先是罢免了创办人严宝礼的总经理职务,继而又以“扩充股本”名义引进汪系资金。但不过几天后,报人们的反击出现了。
先是全体编辑表明了立场。6月1日,自总编辑徐铸成以下,26名青年联名发表了《全体同仁紧急启事》,“特向本报当局提出要求,保证不变本报原来编辑方针……在未获得满意答复以前,同人等暂不参与编辑工作”。这么一来,这份创刊仅一年多、发行量已高达六万余份的报纸,顿时人去楼空、陷于瘫痪了。
紧接着,股东们也出手了。在名义上,克明持有该报51%股权,但按照英国公司法的规定,只要三分之一以上股权提出申请,就可以停止营业。严宝礼、徐耻痕、李子宽等人为此大量购进股权,并在达到法定数额后上书英国驻华大使卡尔。这个玉石俱焚、不惜以巨资换取停刊的手笔,让克明束手无策,也让周佛海目瞪口呆。
而作为这一切的尾声,是6月18日的《文汇报》被吊销营业执照……
《文汇报》如此,同样以英国人裴士为董事长的《译报》《国际日报》也如此。至于挂在美国商人名下的《申报》《大美报》《华美日报》等,则毫不客气地让周佛海吃了一个闭门羹。汪精卫集团耗费巨资,却只买下一些机器、几家空空荡荡的报馆。6月28日,在发往东京的另一封密电里,野村直邦写道:“有关各中文报纸的收买,据说以四万元收买《国际日报》,各以六万几千元收买《文汇报》和《译报》,但以上各报的编辑人员都已逃亡,所以报纸不能发刊。”
又何止是创办新报、收购大报?进入沦陷区以来,周佛海一再疏通与“报纸推销业工会”的关系,但7月10日复刊的《中华日报》依旧遭到几百家书店、上万名报童的集体抵制,“在市场上一时陷入不能销售的境地”。他们还四处收买上海报人,“所领津贴之多少,视其地位而定,有二三十元一月,有二三百元一月”,但这些人要么一口拒绝了,要么在收钱后对汪精卫照骂不误。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汪精卫集团一事无成、一筹莫展……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广播讲话又怎能指望各大报纸的刊登、转载,从而进入四百万上海人的视野?在几千名报人连篇累牍的口诛笔伐中,所谓“和平运动”又怎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所幸,在处处碰壁之后,这个广播讲话早已沦为一个道具、一场蹩脚戏的前奏了。很可能,汪精卫只是希望他的党羽们对此发出“响应通电”,以炫耀自己的力量,进而压服梁鸿志、“还都南京”并为自己的余生找到一个落脚点。也就是说,它更多的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
无论如何,1939年7月9日,汪精卫以干瘪的声音、苍白无力的言辞发表这个讲话了。在后来的历史里,它被视为汪精卫一生中最失败的演讲之一。
在这个广播讲话的开篇,汪精卫引用了孙中山言论,作为自己的立论依据。他说:“总理孙先生告诉我们,‘中国革命的成功,有待于日本之谅解,这句话意义重大。日本是东亚一个强国,经济军事文化著著先进,最近几十年,可以说无日本则无东亚……中国革命若要成功,必须使日本知道,中国革命之成功,于日本有利。”
也就是说,倘若不能让日本人放心的话,中国只有亡国灭种的一条路。那么,该怎么让日本放心,让日本不与中国为敌甚至扶助中国的复兴呢?他说:“中国与日本外交方针一致,军事方针一致,更进而根据平等互助之原则,以谋经济合作,这样中国的强盛,便于日本有利而无害……”
外交方针一致?军事方针一致?进而谋求经济合作?比起《第三次对华声明》的“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和“经济提携”,这不是又进了一大步吗?看来,尽管已经有了“虚无”的自我暗示,尽管在面对梁鸿志时也学会了买空卖空、虚言讹诈,但他到底还是一个老实人。在知道了日本人的底牌后,他已经没有脸面再谈什么“近卫三原则”了。他在乞求四百万上海人、两万万沦陷区民众,与他一同接受作为日本仆从国的命运。
在这个不伦不类、几乎连他的追随者也无法接受的开场白之后,他又谈起了过去十余年的历史,谈到了关乎中国命运的两条路。
第一条路是他所代表的。他说:1924年,孙中山制定了中日亲善国策,“十四年间,孙先生逝世,我继承遗志,主持国民政府,对于以上所述方针,兢兢业业,不敢少变”。他说:“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我回到南京,担任行政院长,其后又兼任外交部长……在我手里先后拟定淞沪停战协定、塘沽停战协定。”他并且说:“自从卢沟桥事变发生以后,我对于中日战事,固然无法阻止,然而没有一刻不想着转圜……直至最后最后,方才于十二月十八日离开重庆,二十九日发表和平建议……”
这些话当然都是实情。但这篇演讲的要旨,不是分析战和之利弊、和平之前途么?不是告诉四百万上海人乃至两万万沦陷区民众,他从日本带回了哪些和平条件、获得了怎样保证、将如何结束战争么?他绝口不谈这些实质问题,这就注定了这篇演讲的空洞、苍白、毫无说服力。更不必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1924年正是孙中山接受苏俄援助、与共产党公开合作的年份,与其说他的“遗志”是亲日,毋宁说,在两大强邻之间,他最终选择了苏俄。
他试图以自己的悲苦心志、崎岖路途来感动四百万上海人,但对一个天才演讲家来说,这样的尝试不啻于笑话奇谈。而在回顾了自己的亲日生涯后,他又将话题转向了蒋介石的所作所为,转向了与他相对立的另一条路。
他说:“(1928年的)济南事件为中日关系恶转的起头。但是冤仇宜解不宜结,中国此时只宜竭力忍耐、竭力解释……不幸当时国民政府计不出此,遂使中日关系由恶转而更恶转,由此一直至九一八事变发生。”
这就毫不掩饰地将中日交恶、四省沦亡的责任推到了蒋介石头上。他似乎不明白,这样的说辞绝不会让千百万唱过《松花江上》《义勇军进行曲》的上海市民服气;他仿佛没想过,所谓“竭力忍耐”“竭力解释”之类的字眼,只会坐实他已沦为日本傀儡的传闻,只会让原本的心存观望者弃之而去。它绝不该出现在这篇演讲里。
他说:“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三项原则,固然在近卫声明中方才轮廓明白,但是数年以前,日本已经有此提议了。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日本有吉大使与蒋会见,曾经提出以三原则为改善中日关系之基础,蒋表示赞同,并表示无对案。其后忽然翻覆……这是二十五年整整一年中日交涉反覆停顿之原因,也是二十六年中日冲突终于爆发之原因。”
这就进一步将中日战争的责任推到了蒋介石头上。但这个理由能够说服任何一个上海市民乃至原本的“亲日派”吗?唯唯,否否。众所周知的是,1935年11月25日,在有吉明提出这个建议五天后,土肥原贤二就一手炮制了包括冀东22县、察哈尔3县在内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了。日本人一边大谈所谓“三原则”,另一边却策动华北分离,岂能怪蒋介石“忽然翻覆”?如果说土肥原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内阁授意,它岂不更说明了东京无力执行什么“广田三原则”,更不必说“近卫三原则”了?
这就再一次将中日战争旷日持久、东亚和平无法实现的责任,推到了蒋介石头上。但自从抗战爆发,蒋介石就被视为最坚定、最能代表四万万人意志的抗战领袖,拒绝和议只会让人更增景仰,又怎会玷污其分毫形象?《近卫声明》所要求的葬送满洲、驻兵内蒙古、半割让华北历历在目,又岂是他左一句“不必再述”、右一句“均已加以解释”所能蒙混过关的?更不必说,他前脚逃出重庆,近卫文麿后脚就发表了这份声明,对这么一个私相授受、远欠光明正大的东西,四万万人又怎会轻易相信?
所有这些,都让这个广播讲话破绽百出、无法自圆其说。而在这个讲话的末尾,在谈及苏俄的阴谋、共产党的威胁时,他又多少恢复了几分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的演讲风格了。他说:“总而言之,共产党的罪恶,浮于义和拳,而为共产党利用的人,其罪恶又浮于刚毅诸人以上……不如学刘坤一、张之洞之保障东南,李鸿章之挺身入京。”他说:“我觉得今日有两条路摆在面前,一条是跟着蒋高调继续抗战……另一条路是把总理孙先生的遗志重新地阐明起来,重新地实行起来。”他最后说:“这两条路,前一条是亡国灭种的路,后一条是复兴中国复兴东亚的路。我决定向复兴中国复兴东亚的一条路走。我决定团结同志并团结全国各党各派以及无党无派有志之士,来共同走上这一条路……”
这个广播讲话,后来被日本人称为汪精卫继“艳电”、《致中央常务委员会、最高国防会议书》和《举一个例》之后的“第四次主和宣言”。次日也就是7月10日,它全文刊登在《中华日报》复刊号上,但这也是刊载这个讲话稿的唯一报纸,日本驻华使馆海军武官野村直邦说,“各中文报纸没有刊载该消息……广播的效果是很小的”。又一天后,陆陆续续的“响应通电”出现了。
第一个发出“响应通电”的,是陈群嫡系、上海警察局局长卢英。从留存日本外务省的一份档案来看,它很可能是汪精卫与陈群私下交易的结果:7月7日,汪精卫又一次会见陈群,表示将起用“维新政府”的一些官员,由陈群负责荐任;对这个意外之喜,陈群当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因为本人是国民党员,是孙中山的弟子,对于维新政府的反国民党和反三民主义政策,异常苦恼”。在温宗尧之后,汪精卫长袖善舞,又收买了“维新政府”的一个拆台角色。
但出于脚踩两条船的天性,陈群不肯亲自出面,只愿让卢英代表“五千党员”也就是5662名上海警察通电捧场。对此,汪精卫是暗自恼怒呢,还是苦笑叹息?而在卢英之后,一些堪称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人物也先后出场了。
首先是一些遗老遗少、公子哥儿。在这些人中,较为有名的包括岑德广、赵叔雍、杨毓珣、徐良、爱新觉罗-溥侗等。其中岑德广不仅是清末重臣、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儿子,他也是北洋政府首任总理唐绍仪的女婿。杨毓珣的身世也差相仿佛,他是直隶总督杨士骧的侄子,又是袁世凯的女婿。
岑德广、杨毓珣之外,溥侗是清末皇族,徐良是康有为弟子徐勤的儿子,曾替汪精卫北上投书吴佩孚的赵叔雍则是清末立宪派代表人物之一赵凤昌的儿子……这些人不仅门第高华,并且大多极具才艺。以溥侗为例,他不仅是昆曲名家,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被誉为“民国四公子”之一。以赵叔雍为例,他是当时最负盛名的词学家,其成就堪比梁鸿志、郑孝胥之于“同光体”诗歌。他们的下水,让许多人发出了“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喟叹。
而在这些遗老遗少、公子哥儿之后,先后发出“响应通电”的,还有形形色色的在野政客与失意军人。他们包括同盟会元老徐苏中、原国民政府审计部部长陈之硕,以及奉军将领郑大章、西北军将领刘郁芬、曾任国民政府参谋次长的奉军将领鲍文樾等。他们大多曾经煊赫一时,但此时都已沦为过气人物,在香港或上海、天津的租界里充当寓公了。而在这些人中,阅历最传奇、后来在汪伪政权中地位也最高的,却是一个不入流的政客,时年56岁的江亢虎。
江亢虎,1883年生,江西弋阳人。远在18岁时,他就受到两江总督刘坤一、直隶总督袁世凯的赏识,并被袁世凯任命为官衔五品的“北洋编译局”总纂。辛亥革命前夕,他又以一年时间游历了五大洲四大洋,自命“环游世界之中国第一人”。仅仅是这两个轰动一时、当时让他大出风头的事件,就隐含了贯穿他一生的性格线索了:不中不西、不新不旧、不伦不类、不三不四。
真正让江亢虎成为中国政界、思想界风云人物的,却是他在1911年创立的“中国社会党”。这个党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为标榜,并追求一个无家庭、无私产、无政府、无宗教、无暴力的新世界;这个党不仅是中国第一个以“党”命名的政治团体,它也是最早宣称信仰“社会主义”的政党。在其鼎盛时期,它拥有四百余个支部、52万余名党员,其中包括李大钊、叶圣陶、顾颉刚等。
但江亢虎的风光岁月极为短暂。1913年,袁世凯就下令取缔“中国社会党”,他沦为昙花一现的角色。此后二十余年,他游走在政学两界,却始终面目模糊、身份尴尬:1921年6月,他前往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代表大会,却遭到胎动中的中国共产党两名代表俞秀松、张太雷的抵制,最终被取消了正式代表资格;1924年5月,他试图重建“中国社会党”,却被发现了参与清室复辟的大量证据,不得不远走美国;及至中日战争爆发后,当时避居香港的他以“无政府人士”身份宣布对战争采取中立态度,但在日本特务找上门后,他又羞羞答答地向汪精卫伸出了橄榄枝……对这么一个活宝式的人物,汪精卫既感厌烦,又不得不收留。陈春圃后来写道:“日本特务视同异宝地把他罗致来交给汪精卫,汪无奈只得为他找居住的地方,随后安顿到伪考试院当副院长,后又升为院长。”
当然,要说发出“响应通电”的都是岑德广、赵叔雍之类的遗老遗少,或徐苏中、江亢虎这样的过气人物,那也是不对的。这个月份,陆续向世人表明拥汪立场的,还有一些新潮角色、时髦玩意儿。比如大夏大学校长傅式说,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被松本重治称为“最老牌的和平主义者”;比如暨南大学校长赵正平,“到我国对日抗战的时候,凡在沦陷区搞教育的人,提起赵正平,居然没有一个不知道”;又比如青年党的赵毓松和国社党的褚青来,他们发出通电后就依靠汪精卫豢养,价格倒也不贵,“在初期是青年党每月三万元,国社党每月二万元”……而在这场“通电”闹剧中,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上海“36名党部委员通电拥汪”事件。它不仅是几个月来重庆势力的第一次哗变,在后来汪记国民党大约六年的历史中,它也是唯一一个原汁原味、如假包换的省级党部。
所谓“36名党部委员通电拥汪”事件,以青帮成员、上海市党部委员汪曼云为始作俑者。几乎“艳电”刚刚发表,汪曼云就产生了投机之心、附逆之志。他后来这样描述自己的心理动机:“加入国民党十多年来,一直不被蒋介石重用,十分不满……自己既然不能得到蒋的青睐,难道在汪精卫急需用人之际,紧密追随,会不被重用?”为此,他拜访了汪精卫干连襟、与他多少有着几分交情的诸民谊,以投石问路。
但这时候,诸民谊对“艳电”的来龙去脉也一无所知,更不必说拉他入伙了。他为此甚至专门跑了一趟香港,试图与《南华日报》接上关系,但也无功而返。这一头山重水复,那一头却柳暗花明:大约四月份,中宣部驻沪特派员、与他同为上海市党部委员的章正范试探起了他的意向,并透露自己已和梅思平搭上关系的消息。汪曼云为之大喜,他后来写道:“这么一来,也算有了靠山。”
又何止是汪曼云、章正范?此后两个月,依靠他们提供的线索,丁默邨找到三十余名上海市及各区党部委员的住所,大肆施展诱降伎俩。他一会儿唱红脸,以CC系同僚的身份许以高官厚禄,一会儿又唱白脸,表示不改换门庭的话他也很难庇护。在他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下,自书记长蔡洪田以下的三十余名党部委员到底就范了。7月中旬,按照丁默邨的要求,他们发出了那份“响应通电”……
就这样,在此起彼伏的响应通电中,汪精卫大致拼凑出了他在沦陷区的主要班底。在七名“最高委员”、百余名追随者外,它包括几百名“沪西76号”特务、几千名上海警察、一个省级党部和两个“合法政党”的次要角色,最后是几百名五光十色、稀奇古怪的“各界人士”。与重庆相比,这股势力不过九牛一毛;但与“维新政府”相比,它确实可观得多、体面得多。汪精卫认为,这个阵容或许能让梁鸿志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但他没有想到,此举却弄巧成拙,并使“汪、梁合作”又一次沦为了天下笑柄。
让他沦为笑柄的,首先是蒋介石。对这个广播讲话,蒋介石不屑一顾,更不必说组织什么笔杆子予以批驳了。他直截了当地下达了一道命令,宣布通缉陈璧君、周佛海、诸民谊。舆论界普遍认为,之所以梅思平、高宗武、丁默邨不在其列,是因为他们地位太低、并非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或监察委员的缘故。
蒋介石之后,则是日本人。7月10日,在东京沸沸扬扬的欢呼声中,华中派遣军报道部长谷萩那华雄却发表了一个公开讲话,并成为舆论瞩目的焦点。这个讲话对汪精卫倒也不吝溢美之词,比如“屡倡和平救国之大义,集满天下之视听于一身”,比如“挺只身,排万难,忧国家之前途,救四亿之同胞”,但在这些廉价的吹捧之后,他又谈道,“日本国民,若以汪氏之奋起为和平即可实现,则又失之过早”……换言之,汪精卫能不能“收拾时局”,他的“和平运动”能搞到什么地步,都是一些天知道的问题。
但与梁鸿志的声明相比,重庆通缉令、华中派遣军的拆台又算得了什么?过去几天,通过原田熊吉、山田乙三等日本后台,梁鸿志已搞清了东京的底牌,并对汪精卫的煞有介事、虚言讹诈愤恨不已。他发表了一份皮里阳秋、极尽刁钻刻薄之能事的声明,表示完全赞同汪精卫的广播讲话。他说:“维新政府树立时之施政根本原则,即为反蒋反共亲日……汪精卫氏在两政府管辖地区外,若以此三原则为基础而努力,则吾人全表同意,并拟加以协助。而吾人不仅对汪精卫如是,即对国民党员,凡以此三原则来者,均拟加以协助……”
在这份声明中,最关键的字眼莫过于“两政府管辖地区外”了。也就是说,无论“合并”还是“改组”,都不在梁鸿志的考虑之列。汪精卫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两政府管辖地区外”。至于汪精卫将在哪里落脚、又该怎么“还都南京”,那都不关他的事。倘若日本人出面斡旋的话,他或许会让出南京城内的一两处建筑,作为汪记“国民政府”所在地。对他来说,这已是天大的面子、天大的恩惠了。
这份声明,让汪精卫如遭重创、呆若木鸡。
4.
7月中旬,在梁鸿志发表这份声明几天后,汪精卫召集了一个干部会议。对这次会议的具体情形,高宗武回忆说,“汪从华北回来没几天,就在虹口召开了一个干部会议”;罗君强则谈道,“7月某日,正是大热天,周佛海派车接我到他住所去,约我一道到汪精卫住所开所谓干部会议。我约略看一看,大约40人左右”……
自从逃出重庆,这是汪精卫第一次亲自主持会议。那么,在梁鸿志下达逐客令、所谓“还都南京”山穷水尽之际,他对这个会议有怎样的期待呢?是希望找出对付梁鸿志的办法,还是暗暗盼望这些人帮他下个决心,以便尽早散伙、各奔东西?从会议的进程来看,很可能二者兼而有之。但这次会议的几个发言,却又一次打消了他脱离苦海的冲动,并向那叵测的彼岸继续游去。
首先是何炳贤的“乐观论”。作为陈公博亲信、专程从香港前来赴会的代表,何炳贤的态度尽人皆知。这一天,他首先发言,“大意是反对降日,认为这事毫无保证,必须慎重考虑”。对此,陈公博后来也写道:“上海召集干部会议,邀我和何炳贤出席,我决定不去,只是何炳贤赴沪。我叮嘱他最要紧是阻止汪先生组织政府,其余善后问题,我再设法挽救。其后何炳贤的确极力反对组织政府,并且和当日出席的人起了非常激烈的辩论……”
这些话并不会让汪精卫感到意外。甚至,他不远千里地邀请陈公博、何炳贤与会,已足以说明他内心深处的微妙倾向了,那就是一拍两散、迅速脱身。但在与周佛海等人辩论时,何炳贤却抛出了异常刺耳、让举座为之哗然的“乐观论”,使他深受刺激。何炳贤认为中日战争已持续两年,谁胜谁败殊所难言;何炳贤谈到欧洲大战一触即发,无论“天津事件”还是诺门坎战役,都意味着这场战争的巨大变数……罗君强注意到,在何炳贤说出这些与重庆一般无二的论调时,“汪精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未说话”。
如果说何炳贤的“乐观论”触及了汪精卫的心病、让他产生逆反心理的话,那么,陈璧君的表态却牵扯出他最深巨的创痛,乃至对蒋介石永远也无法消弭的仇恨。那就是曾仲鸣之死。
涉及曾仲鸣的话题,由几个新近入伙、在上海颇负盛誉的名流学者引发。他们包括赵叔雍、傅式说、赵正平等,其中赵叔雍尤其得到汪精卫的赏识。在投靠汪精卫之初,这些人奔走效劳、极为热切;但在听闻了日本的和平条件、目睹了汪记“和平运动”的走投无路后,他们的心思也发生了些许变化。这一天,他们也纷纷劝说汪精卫放弃组府、另谋出路。
他们说:“汪先生是当代的李鸿章,出面来领导‘和运是可以的。如果在日本人的占领区内组织政府,岂不成了日本人的政治俘虏?”
他们说:“日本人是善变的。他们有求于你的时候,叫你老子都成。一旦你有求于他们,叫他们老子他们也爱理不理呢。”
他们甚至说道:和平是救国,抗战更是救国,“勿和重庆唱对台戏”……
这些话会不会让汪精卫有所触动呢?到这时候,无论他所亲信的陈公博、高宗武、陶希圣,还是这些原本对中日和平最具热望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反对组府。至于周佛海、梅思平以及他们的追随者,都要么是蒋介石的昔日亲信,要么是一些不堪入目的角色。这当中亲疏远近,当然一目了然。更不必说,在吴佩孚、王克敏与梁鸿志先后给他闭门羹之后,哪怕他执意组府,又有什么路可走?
但这样的劝说与思虑,又怎比得上陈璧君的小动唇舌、大发雌威?几十年后,著名记者陶菊隐写到了这场辩论的高潮:“正谈论间,有一人从后室走出来冷冷地说:‘你们不必多谈了,曾仲鸣的血岂是白流的?此言一出,满屋子里就变得鸦雀无声了。原来讲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人称扫帚星的汪夫人陈璧君……”(陶菊隐,《孤岛见闻》)
陈璧君的态度,对汪精卫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这么一来,这次会议的又一个决定性发言出现了。
那就是汪精卫的自说自唱、自己说服自己。对此,高宗武仅仅写道:“(他)说了一场,哭了一场。说的是日本人有诚意,哭的是他的亲信曾仲鸣之死。”但在这寥寥几笔之下,又包含了汪精卫的多少复杂心事、隐蔽感受呢?他的说哪里是说给在场的几十个人听的?分明是一个自己说给另一个自己听。他的哭又哪里是为曾仲鸣而哭?分明是前半生的一个人,在哭后半生的另一个人。到这个时候,死在河内、临终时依旧相信自己死得其所的曾仲鸣要比他幸运多了,他又哪里顾得上为曾仲鸣而哭?他又有什么资格为曾仲鸣去哭?
他实在没地方可去,实在没有别的活法了。他只能以曾仲鸣之死为借口,让自己相信“日本人有诚意”,让自己随着历史之波去逐命运之流。至于余生如何,千秋万世将怎么评价他,这会儿又哪里顾得上?还是火烧眉毛且管眼下吧!到这一天,这个驻扎着日本宪兵的小花园洋房,以及东京虚无缥缈的许诺,就是他在眼下、在苦难人间唯有的东西了……
在他的说和哭中,这个会议结束了。此后二十余天,他又先后做出三个决定,试图改变自己身如浮萍、无枝可依的悲惨命运。
第一个决定是搬进已改造完毕、附近出没着无数军统特务的愚园路1136弄,向四百万上海人表达他以生命换取和平的决心。远在河内时,他就决定这么做了。但直到这一天,在经历了一连串天崩地陷般的打击后,他才离开虹口、来到沪西。
不仅是他。此后几天,周佛海、梅思平、诸民谊、林柏生……几十名首脑也纷纷住进这条巷子,并在12栋小花园洋房里分宅而居。那么,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有没有觉察到此举的可悲与可笑呢?他一下船就被日本人接走,此后一直依靠日本宪兵保护,现在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在7月9日的广播讲话中,他绝口不谈日本的和平条件,又怎能指望以这个细节感动两万万沦陷区民众?更不必说,在过去的两个多月,“沪西76号”胡作非为,他的“和平运动”早已声名狼藉了。6月28日,在那份发往东京的密电里,野村直邦就毫不客气地写道:“最近汪精卫的活动终于使一般民众失去了对他的信任,失望和怀疑正在深刻化……所以由衷欢迎和平的人一个也没有……”
在时过境迁之后,他的搬进愚园路1136弄,只能看作是一个可怜的、有些滑稽的、似乎眼巴巴地乞求上海市民施舍同情的举措了。而在搬进愚园路后,他又做出了一个远为重大的决定:前往广州,与日本华南方面军司令官安藤利吉会谈,以便在自己的家乡建立一个与“临时政府”“维新政府”鼎足而三的傀儡政权。
7月24日,汪精卫飞离上海、抵达广州。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是怎么产生的,正如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扮演了他和安藤利吉的牵线人那样。但考虑到他的处境,考虑到广东的种种便利之处,这个决定又是自然而然的:在日本的五大占领区中,内蒙古、华北和华中都已建立了傀儡政权,剩下的不过是广州与武汉;与驻屯武汉、一再主张与蒋介石直接媾和的冈村宁次相比,安藤利吉对他要远为友好;更重要的是,负责卫戍广东49个未沦陷县份的,是张发奎、李汉魂、邓龙光等旧日亲信,他们或许会念及知遇之恩,响应他的主张……
在劳苦倦极、疾痛惨怛之际,他希望家乡广东能安妥他的灵魂,并为他提供一个落脚之地。但在十几天的谈判后,他所能达成的也不过是一个聊胜于无、近乎画饼充饥的合作协定。不久后,在一份发往东京的密电里,日本驻广州总领事冈崎胜雄介绍了这个协定的大致面貌。
首先是“广东政务委员会”的成立。表面上看,这个委员会拥有比“临时政府”“维新政府”广泛得多的自治权,比如治安、警备、行政、经济等,但它却有一个异常苛刻的前提,那就是张发奎、邓龙光与第157师黄质文的哗变。那份协定写道:“政务委员会由汪精卫的同志、张发奎和邓龙光的联络人、黄质文……组成,预定以汪精卫的同志为首长。”
广东政务委员会如此,所谓“华南政权”也如此。这份协定概括了华南政权的性质:“不是单纯的政治机关,主要是促使实力派起而反共救国、保境安民,使其与日本军之间实现局部停战和必要的合作协助,并使之扩大至华南五省”。这么一来,汪精卫要诱降的,就远不止是张发奎、邓龙光和黄质文了。
在粤北,“对余汉谋,以分化其部属为主”。在江西,“须秘密与薛岳联络”。在湖南,“须秘密与吴奇伟联络”。在广西,“对李宗仁和白崇禧,有待和知机关的措施,但汪精卫也要与之直接联系”……一句话,他能够建立傀儡统治的地方,都必须依靠自己去夺取。他的青天白日旗将覆盖的,是四万万人前仆后继、以尸山血海来守卫的大后方。
又何止是广东一省、华南五省?在这份协定里,日本人出价之低、胃口之大,都达到了走火入魔、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他们的全部许诺,不过是逐步移交珠江流域的二十余个沦陷县份,但他们试图换取的,却是战争的结束、一个“分治合作”的中国以及日本的东亚霸主地位。冈崎胜雄谈道,这份协定的目标是“迫使蒋介石下野”、“实现推翻重庆政权”;日本海军华南特务部部长原中一说得更明白了,“如将来以此方式逐渐推广到全国,全国的和平可完全恢复”……
这就是1939年夏天,日本人愿意给予汪精卫的唯一机会。那么,在签署这份协定时,汪精卫会不会想起王克敏、梁鸿志的待遇呢?王克敏被称为“中国近代史上最不值一提的政客”,梁鸿志更不过是段祺瑞政府秘书长之类的小角色,但他们的卖身投敌都换得了一个政权、几省地盘。与他们相比,汪精卫要充当傀儡,却不仅要卖自己,还要卖家乡、卖故旧亲信、卖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珍爱的东西。如此反差,怎是几个月前他轻蔑王克敏、梁鸿志为“汉奸”时所能想象的?他愿意卖掉这些吗?他有能力卖掉这些吗?
没有人知道汪精卫当时的所思所想。但他在广州期间的又一个决定,或许折射了他复杂内心的一角。
那就是放弃大部分诱降计划,而以又一次广播讲话替代。那些日子,任凭日本人一再催促,任凭陈璧君、周佛海反复劝说,他也不肯写一封劝降张发奎、邓龙光的书信,更不必说薛岳、吴奇伟、李宗仁和白崇禧了。他不禁让人追问:这究竟是他自感毫无把握、不愿自讨没趣的结果呢,还是出于他对这些单纯军人的爱惜?难道在自暴自弃之余,他还深爱着这个国家,还记得自己在“北光丸”上对苍天和大海所做的表白,为此不肯去断绝这个国家的唯一生机?
从汪精卫此后几年的所作所为来看,不诱降重要将领、不与重庆直接作战,的确构成了他个人的良知底线。对此,李宗仁后来也感慨万分地写道:“我们也应该说一句公道话,就是汪兆铭当了汉奸,却没有做积极破坏抗战的勾当。例如汪氏投敌后,以前与汪氏渊源最深的国军将领,如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和第五战区内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黄琪翔,都是抗战阵营中的柱石。然终汪之世,未尝作片纸只字向张、黄等招降,足见大义所在,纵是卖国贼也颇觉不为已甚,而自我抑制……”(《李宗仁回忆录》)
无论如何,1939年8月9日,他在广州发表进入沦陷区后的第二次广播讲话了。这个广播讲话的标题是,《怎样实现和平》。
这个广播讲话是用广东话进行的。一开始,汪精卫似乎很激动、很深情,并多少恢复了几分苍苍茫茫的演讲气概。他说:“各位同胞,如今我在广州向你们广播,眼睛里虽然看不见你们,心神早已和你们在一起的,如今身体也和你们在一起了。说不出的感动,说不出的兴奋!……”
那么,在说到这里时,他是否会产生一丝异样的感觉呢?远在九岁时,他就来到这里,并在这里目睹了母亲的病逝、父亲的死去。二十一岁那年,他又从这里出发,负笈东渡,由此开始了自己的壮丽早年。更刻骨铭心的是,1925年7月1日,他也是在这里宣誓就任国民政府主席,由此到达了自己人生顶峰的……几十年过去了,广州还是那个广州,但他却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这么一个城市,这么一些往事,会让汪精卫情何以堪呢?或许,正是出于对广州的羞愧和无地自容,这一天他的演讲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毋宁说自始至终在为自己辩护。听上去,他似乎正站在上苍和历史的审判席上,一再徒劳地寻找着对自己有利的辩护词。
他首先辩解着自己的隐瞒行踪、进入沦陷区。他说:“我自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发表和平建议之后,没有离开河内一步……当奔走的时候,我没有通知蓝衣社的义务,自然只好把行踪秘密起来。不但当时如此,以后如有必要也是如此。如今我第一句要问的:我为什么不可以走到沦陷了的地方?”
对这个问题,他东拉西扯、振振有词。他说:“须知道在战时一个人所能站着的地方,不外以下几种:一是前方,一是后方,一是沦陷了的地方,一是外国。可是中国人呢?却多了两种:一是租界,如上海、天津等;一是殖民地,如河内、香港等。”他说:“我并没有鄙视住在这两种地方的人,我以为只要看他的目的和言论行动。如果他的目的和言论行动,时时刻刻是替前方后方和沦陷了的地方的民众着想,时时刻刻想去解救,那么他的努力,毫无分别”……可是说了这么半天,他的话题始终围绕着租界和殖民地,根本不敢谈及自己的进入沦陷区,更不必说在虹口的两个多月了。
这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他突然转移了话题,谈起了十个月前广州的沦陷。他说:“就广州来说,在去年十月以前,民众所听到的是当局叫人民安心,日本军队断断不能来到……及至日本军队将要来到了,当局带领军队先走,将民众丢下,而临走的时候还要放一把火,把居民商店烧个精光”……姑且不论这些话是真是假,仅仅是这个异常突兀、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顾左右而言他,就堪称是汪精卫一生演讲中最稀奇古怪的表现了。这究竟因为演讲稿本来如此呢,还是在播音室里的他到底忍受不了千百万双广州眼睛的逼视,临时跳过了这个话题?谁也说不清。
第一段辩护词就这么草草结束了。但他显然不肯甘心,他还要没话找话地替自己辩护,以乞求上苍的垂怜和千百万广东乡亲的谅解。他说:“有些自命高调的人,说我定然在沦陷了的地方失了自由了……我第二句要问的是:为什么我走到沦陷了的地方便会失了自由?……”
这个问题堪称驴唇马嘴,令人啼笑皆非。诚然,在7月9日他发表第一次广播讲话后,广东有一些猜测和议论,认为他已失去自由,这个广播讲话是日本人逼迫的结果;诚然,一些广东青年还为此争辩不休,闹得面红耳赤……但这些声音不仅异常微弱,并且都是对他尚存好感、不相信他会沦落至此的人发出的。至于广袤的江山、几万万正为自由和命运转机奋斗的人们,都不认为日本人囚禁了他,都知道他已和日本人勾结在一起,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这个辩护只会断绝这个国家对他的最后一线希望,只会让千百万广东乡亲手脚冰凉、为之蒙羞。在过去的几十年,他们一次次地给自己的杰出子弟以机会,无论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还是汪精卫。他们有时捐钱、有时捐命,更多的时候却是既捐钱又捐命,只为了这些子弟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一个国家的理想。以汪精卫主政国民政府时期为例,万余名广东青年组成了“第四军”,仅仅在北伐路上,他们就付出了四千余人伤亡的代价。
但广东人的慷慨与厚爱,那种时刻盼望杰出子弟回来、并以自己的身躯与血肉为供奉的激情,绝不是没有前提的。对此,汪精卫又何尝不明白?在内心深处,他的这个辩护又何尝没有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还有一些人关怀着他的命运、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无人理睬的成分?进一步说,他的强词夺理、喋喋不休,又何尝没有向广东乡亲撒娇乃至向冥冥之中的上苍撒泼的味道?毕竟,广东人给过他太多太多,他已经习惯了。毕竟,他曾是上苍的宠儿,却又是这个上苍抛弃了他,并以历史大剧的形式让他一步步地走到这里,走到自身与人类命运的最反面。
他为此发出了自问、对上苍的诘问以及对命运的哀号。他说:“现在日本方面,并没有侵夺我的自由。我既然下了决心,走到这地方来,难道连‘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道理也不懂得吗?我只会死,绝不会失去自由。”
但他显然并不甘心就此死去。1929年前,那个表情诚挚、目光如星的青年可以死,因为死得其所并感动了天下苍生。四年前,那个独当天下怨谤、“虽万千人吾往矣”的中年人可以死,因为求仁得仁并终将为天下后世所铭记。甚至,仅仅四个多月前,他在河内也可以死去,因为大错尚未铸成并且一念初衷还是为了这个国家……但他现在不能死。现在死了,他算什么?那么一个曾经无比美好、无比高贵的生命就此死去的话,他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他只能活下去,虽然仅仅为自己而活,虽然这么活着还不如死去。他为此正话反说、自欺欺人地说:“不但此也,我时时刻刻准备着以我的生命,换取同胞的生命。以我的自由,换取同胞的自由……”
他能够说的、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也就是这些话了。而在这长长的辩护词之后,他终于开始了这个演讲的主题:怎样实现和平?如果说他对自己的辩护无止无休、徒劳无功的话,那么,对这个主题,他却异常敷衍、草草了事。
他把一切轻描淡写:“这方法并不繁复,实在简单得很。只要前方后方的行政当局,以及带着军队的人……第一步公开的赞成和平,在自己力量所及之地,肃清共产党的一切阴谋罪恶;第二步将赞成和平的联合起来,公开的要求蒋介石以国家民族为重,不再做和平的阻碍。这样和平的实现,在短时间内,必然普遍全国。”
他并且替日本人做出了几项保证:“我确信,如果广东方面的军队,有和平反共的表示,安藤最高指挥官必然以极友好的考虑实现以下几件事,即是:不仅对于这种军队立刻停止进攻,而且更进一步将日本军队已经占据的地方,所有治安警备,以及行政经济,都从日本军队手里次第交还中国。先在广东做起部分的停战,而以次及于全国,使全国和平得以最后恢复。”
他也没有忘记广州。在这个广播讲话的末尾,他这么告诉几十万与他说着同样的方言、喝着同样的井水长大的广州人:“对于广州市民,我敢说在最短期内,必能以广州市还之广州市民之手,使广州市成为比较去年十月以前更有秩序、更有幸福的地方……”
他由此完成自己发起“华南政权”的全部努力了。但这个广播讲话收到的唯一回复,是他的外甥沈次高之死。
8月22日,在发表这个广播讲话十三天后,军统特务在香港用利斧劈死了负责“运动军队”、一再拉拢157师师长黄质文的沈次高。又三天后,在接受《中华日报》采访时,已回到上海、彻底放弃了建立“华南政权”企图的汪精卫谈起了沈次高之死。与曾仲鸣遇刺时相比,这一次他的反应要平淡得多、潦草得多。
在列举沈次高的生平事迹时,他也只举了一个例子,那就是在孙中山、陈炯明决裂当夜的表现:“其受知于总理孙先生,在十一年六月十六日之役。当时余奉命赴天津,回至上海,有电至广州,由次高转呈孙先生。电至时,变已作。次高在城内,奔走于军队杂沓之中,为哨兵刀伤其背数处,几濒于死,然卒能力疾赴永丰舰上,完其使命。孙先生极嘉其勇,抚其背、视其创,并口授密令,传达于余。”
而当话题转到沈次高之死时,他也有着一种泛泛而谈的味道:“余发表艳电后,次高即随余致力于和平运动,所志未就,遽以身殉。其遇难情形,同于柏生;死事之惨,同于仲鸣。救国殉国,为吾人所素志,生死毁誉,久置度外。吾人唯有以未死之身,尽可能之努力,以继死者之志而已……”(《中华日报》,1939年8月26日)
所有这些,都看不出他有几分伤痛、几分愤恨。诚然,两年后,他在广州设立了一所“鸣崧中学”,以纪念曾仲鸣和单名“崧”的沈次高,并将这个讲话稿改写为《沈次高先生行状》,与《曾仲鸣先生行状》并刻在校内石碑上。诚然,他也解释了迟迟没有为沈次高写些文字的原因,“余既痛次高英年摧折,又无以塞吾老姐之悲,睹兹寡弱,尤不可为怀,故久未能执笔详叙其事”……但这样的说辞又有多少牵强、多少言不由衷呢?在1939年夏末,当他如同一叶浮萍漂泊在历史与天地之间时,他已经心如死灰了。他又有什么眼泪去为沈次高而哭?他又有多少情怀为沈次高写一篇悼念的文字?
他只能任由着自己在苦海里沉浮,甚至不再挣扎,不再枉费心机。既然一切都操纵在日本人之手,操纵在冥冥之外的上苍之手,挣扎又有什么用?既然历史注定了他身败名裂的命运,他又能挣扎到哪里去?他最好的选择,莫过于随波逐流,继续向这个茫茫苦海的彼岸游去。甚至,到这个时候,他还会对日本人心存感激?因为苦海虽大,但日本人也为他设计了一个个界标、一处处通往地狱的站点。在那份《日方的意见》里,东京已规定了他的下一个活动步骤:“第二,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汪氏适时地组织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筹备委员会,接着召开全国代表大会……”
这个全国代表大会,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伪六大”。
第十五章 伪“六大”
1.
汪记国民党的伪“六大”,后来被视为中国政党史上最无奇不有、最成色糟烂的一场闹剧。在名分、程序、代表推选、会议布置等方面,它都充斥了无处不在的假冒伪劣色彩,以至于汪精卫余生都羞于谈及它。一句话,它不仅不具备丝毫合法性,它还如同一个草头班子自编自演的独角戏,没有观众,没有喝彩,就连演员们也都漫不经心地走个过场、应付了事。
首先是名分之假。在1924年1月国民党“一大”通过、后来几经修改的《中国国民党总章》里,它这么规定党代会的召开,“每两年举行一次,但中央执行委员会认为必要,或有省党部及等于省党部半数以上请求时,得召集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汪精卫集团只有寥寥几名中央委员,它有什么资格发起这次大会?几十个省级党部、特别党部和海外党部正对它口诛笔伐,它又哪来的下级党部请求?更不必说,就连汪精卫、陈璧君、周佛海、诸民谊等主角都已被开除党籍了,它又怎能代表这个有着44年历史、下辖几千个地方党部和上百万党员的政党呢?
名分之假外,则是程序之劣。大约八月中旬,从广州回到上海后,汪精卫批准了一个因陋就简、无比寒碜的会议计划。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将宣布汪记国民党诞生、与重庆分庭抗礼的大会,会期居然只有短短一天!
一天时间,够做些什么?一天时间,又能完成几项议程呢?不知道在批准这个计划时,汪精卫会不会想起他参加过的历次大会?以“五大”为例,先是1935年11月1日到6日召开四届六中全会,检查大会的各项准备工作;继而,11月11日又召开中央常务会议,成立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提案起草委员会、大会秘书处并推选主席团人选,向全党全国公布名单;在此之后,才是拜谒中山陵、举行开幕式、听取并审议各项报告、选举新一届中央执行委员和监察委员……这是一个筹备周密、仪式隆重、议程紧凑、气氛庄严的过程。在六天的筹备会议、一天的预备会议之后,它的正式会期更长达12天。
在国民党历史上,仅有一天会期的全国代表大会堪称空前绝后。这么一来,许多环节就只能或束之高阁、或做个样子了:以筹备会议为例,它将以一个简短的《筹备委员会报告》草草替代;以预备会议为例,只需要到时宣读大会秘书处和主席团成员名单就好了;以仪式为例,拜谒中山陵是谈不上了,但开幕典礼倒要搞一个;以选举新一届中央执行委员和监察委员为例,那份《关于收拾时局的具体办法》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了吗?“授权汪先生从同志中指定中央委员”……总之,无论汪精卫还是伪“六大”的筹备委员会主任诸民谊、大会秘书长梅思平,都无心假戏真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它的最终上演,不过是东京已在《日方的意见》里指定了这个节目罢了。
这样的偷工减料,使伪“六大”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赝品,一件无论买家、卖家还是看客都心知肚明的“西贝货”。而与名分之假、程序之劣相比,伪“六大”代表的勉强拼凑、滥竽充数,更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
几乎刚刚进入沦陷区,对伪“六大”代表的拼凑就开始了。陈春圃后来说道:“明知是假的,在毫无基层组织基础的情况下,哪里来各省市、各特别党部和海外党部的代表?只得做个样子,找些和国民党有过关系的党棍子来凑数。当时就指定人分区包办招揽,记得华中方面是由丁默邨,华南和海外由林柏生,华北则由周化人……”
这个办法倒是简单省事。而在三个多月的挖地三尺、无孔不入之后,他们到底也物色了几十个很说得过去的代表。
首先是汪精卫的亲朋好友、心腹故旧。这一年四五月间,原津浦铁路局副局长、被称为“从海外专程回国附逆第一人”的周化人就潜入重庆,“拉了刘仰山、金家凤、胡泽吾等数人前来”;紧接着,他又前往华北,说服老同盟会会员焦莹、恩克巴图等前来赴会。无一例外地,这些人或追随了汪精卫几十年,或和他有着大半生的交情。
在这些先后启程、从各地赶赴上海的代表中,最让汪精卫百感交集的,或许还是时年57岁、已在福州家中闭门不出的曾醒。29年前,她就和方君瑛追随他北上谋刺摄政王;28年前,她又带着方声洞、方君瑛参加了那场与他有着莫大关系的“黄花岗起义”;而到了这一天,她又来了,只为了陪他步入人生最黑暗的时光、一起度过最后的凄凉岁月……在他人生的每一个艰困时刻,这个人都在的。无论这个时刻熠熠生辉还是灰暗沉沦。
从这一天起,曾醒就住进了他的家里,直到他赴日治病、客死他乡。而在故旧亲信之外,前来参加伪“六大”的,还有十余名原本不愿进入沦陷区、在香港徘徊犹豫了几个月之久的追随者。他们中最重要的人物,无疑是陶希圣。
陶希圣的应邀赴会,包含了异常复杂的心理动机。对此,他后来仅仅谈到了汪精卫、陈璧君的一再相邀:“他们……屡次派人到九龙催我前往,陈璧君一度亲来九龙面催。(农历)七月间,我乘日本邮船往上海。”
对此,他的两个子女陶恒生、陶琴薰则将之归结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甚至是为了前往阻止汪精卫成立政府。以陶琴薰为例,她后来信誓旦旦地写道:“在他离港的前夕,向我说的那一段沉痛的谈话,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他说:‘……我现在到上海去,为的什么呢?周佛海、梅思平两先生立志要送汪先生进到南京,我立志要去阻止他。我留在香港没有用,一定要到上海去救出汪先生。我要保存中华民国的体制,要去把主和与投降两件不同的事分开。”但考虑到他们的父女关系,考虑到此后两个多月陶希圣的所作所为,陶琴薰的这些话未必足信。
或许,历史学家、陶希圣的学生何兹全对他性格的分析,才是中肯之言,并有助于理解他的种种选择?何兹全后来写道,“陶先生人是绝顶聪明,就是疑心大。据我想,他去香港前,已经犹豫苦恼了好久。和汪是旧关系,经不起汪的强拉,就跟着跑了,一走出国门就后悔了”……也就是说,陶希圣始终徘徊在“强拉”和“后悔”之间。逃出重庆是“强拉”的结果,不肯进入沦陷区是“后悔”的表现;此时前往上海又是“强拉”的结果,次年年初他的逃出沦陷区、制造轰动全国的“高陶事件”,则是“后悔”彻底占了上风的产物……
无论如何,陶希圣和十余名香港来客,构成了伪“六大”在汪精卫故旧亲信之外的又一个代表来源。与此同时,当年七月通电拥汪的36名上海党部委员,也大多被现炒现卖,纷纷跻身代表行列。他们与周佛海、梅思平、丁默邨等人一起,被称为汪记国民党的CC系。在伪“六大”中,共有五名上海代表被指定为中央委员,号称“上海五中委”。
这三批代表人选,倒也称得上较具资格、颇为体面。但问题在于,这些人加上先期抵达上海的四十余名汪系首脑如周佛海、梅思平等,也不过区区百人之数,他们支撑得起一个全国代表大会吗?问题更在于,以“五大”为例,它共有454名代表,并产生了180名中央执行委员和候补执行委员、80名中央监察委员和候补监察委员,哪怕汪精卫将所有代表都指定为中央委员,它不是也不足“五大”的半数吗?
所幸,对这个问题,他们有的是办法,有的是花样。
第一个办法还是拼凑,但这个拼凑却令人啼笑皆非。以周佛海为例,他找到“维新政府”的陈群、任援道以及上海警察局局长卢英等,让他们充当代表。以丁默邨为例,他从囚禁室里提出过去几个月被抓捕的军统特务王天木、苏成德、林之江等,逼迫他们变节并充当代表。至于陈璧君、李圣五,他们则是全家老小一起上阵。罗君强后来写道:“陈璧君让弟弟陈耀祖、陈昌祖,侄儿陈春圃、陈国琦、陈国强、陈国丰一起与会;李圣五也把老婆、妻舅、表弟、表侄同时带进……”(罗君强,《伪廷幽影录》)
汉奸当了代表,囚犯当了代表,毫无资历、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当了代表……这些都没什么好稀奇的。稀奇的是,以金雄白为例,他并非国民党党员,却不仅当上了伪“六大”代表,而且还成为两个省的代表!
这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办法:假冒。
金雄白,1904年生,江苏青浦人。他曾是《中央日报》采访部主任,也在上海租界挂牌当过律师。他生性圆滑、手段熟络、口才便给并且酒色财气无所不沾,是那种近代职场常见的“八面光”。按说,这是一个极寻常的人,但却有一些特殊机缘,让他在此后几年呼风唤雨并成为汪记国民党的重要人物。
首先是他和周佛海的十年交情。1929年6月,当他以《中央日报》记者身份跟随蒋介石前往北平时,他就在那趟专列上结识了周佛海。他后来写道:“当专列开行以后,我们正聚在起居室中闲谈时,蒋先生从前一节车过来了。他问我同车的是不是都相熟,我指指佛海,表示我与他并不相识。这样蒋先生为我们介绍了……在北平的一周中,我们每天共游宴,周氏有湖南人爽朗的脾气,也有书生的性格,因此谈得很投机……”
他与《中华日报》的两次交道,更使他成为汪记“和平运动”的功臣之一。1939年春天,在汪精卫困居河内、四面楚歌之际,当时已经停刊的《中华日报》也遭遇了官司,被法庭判决拍卖印刷机以抵付房租。金雄白后来写道:“打官司既是我的职业,我就为它提起了执行异议之诉……异议之诉终于获得了胜诉的判决,房屋与机器,也幸而得以保全。”两三个月后,当林柏生来到上海、决定复刊《中华日报》时,它遭遇了上海报界的集体抵制,这时候,又是金雄白出面,为它聘请了几个编辑并疏通了一些报贩。可以说,没有金雄白的话,这份汪系机关报不可能在7月10日顺利复刊,并成为此后几个月汪系的唯一报纸。
但这些又怎能与他和曾仲鸣的早年相识、频繁往来相提并论?远在1927年汪精卫闲居上海时,他就和曾仲鸣成为酒肉朋友,“相处得很好,几乎是朝夕相见的人”。这让汪精卫爱屋及乌,对他青眼有加。金雄白后来回忆说:在1940年与汪精卫第一次单独相处时,汪精卫认出了他,次日就派人送来了四样礼物,“亲笔签名的照片一张,自书立轴一幅,‘宪政实施委员会委员的特任状一张与第一个月的薪俸八百元”。而这份薪水,是汪精卫在明知他有别的职务、按惯例“兼职不兼薪”的情况下特批的,堪称是汪精卫一生中罕见的破例……
与周佛海的交情、复刊《中华日报》的功劳连同汪精卫的青睐,让金雄白迅速地脱颖而出,并在六年后被列为汪伪政权的头号文化汉奸。但,直到1939年8月,金雄白仍然不是国民党党员。他当选伪“六大”代表并拥有两个省的代表资格,堪称是一个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的笑话。这不禁让人追问:在后来出席伪“六大”的233名代表中,究竟有几个这样的冒牌货?他和另一个冒牌货胡兰成双双当选为汪记国民党中央委员,到底是两个特例呢还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进一步说,这样的事例算不算近代政党史上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丑闻呢?
但和吴淞中学校长、同为伪“六大”代表的程宽正相比,金雄白与胡兰成的事例又不算什么了。次年年初,在逃出上海、抵达大后方后,程宽正写下了《从祸水中跃登彼岸》一文,详尽介绍了自己被迫下水、充当伪“六大”代表的过程。它让人见识了汪记国民党在拼凑、假冒之后的第三个办法:胁迫。
程宽正,1900年生,浙江东阳人。他出身贫寒,依靠自己的苦读先后毕业于厦门大学、大夏大学,并成为闻名上海的教育家。他曾任校长的上海万竹小学,“规模在全国可首屈一指”;他苦心经营的吴淞中学,校史评价他为“淞中发展史上的一位巨匠”。但这么一个学界贤达、教育精英,却偏偏被丁默邨盯上了,以至于蒙受了一生也无法摆脱的羞耻。
大约六月份,一个学界同行来到吴淞中学,约他去法国公园散步。这个人试探说:“汪派‘和平运动的力量,一天大似一天……据说生活费很好呢,老兄打算怎样?如果有意加入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加入。”对此,程宽正不以为意。他回答说:“我没有政治兴趣,更没有政治野心,历年来办我教育,已经觉得够我麻烦,不敢旁顾他事。”
由于话不投机,又闲谈了几句后他们就散了。但过了几天,又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故作感慨地说:“现在上海教育真难办,不但日本人要寻着我们,就是干‘和平运动的汪派,亦要找到我们。要是坚决拒绝的话,实在是现实环境所不许。我想了好久,还是和汪派取得联系为是。”听到这些话后,程宽正警觉了起来。他回答:“我是实事求是办我的教育,可办则办,到了不可办时,就回老家种田。”这么一来,这个人也只好怏怏而去了。
此后大半个月,这两个人频频上门,或以办校津贴为诱惑,或以手枪炸弹相威胁。到了七月中旬,第一个人干脆亮出底牌说:“丁先生(丁默邨)要我请你参加‘和平运动,月薪从丰……兄名既经指定,无论怎样,不容拒绝。”程宽正也态度强硬地表示:“人各有志,勿必相强,我自奉俭约,不需有丰裕的月薪。”到了这个地步,双方已无法再谈下去了。程宽正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还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几天后,一个老同学邀请他去家里吃午饭,在座的除了两个也不愿下水的同学,还有另外两个学界同行。饭后,主人提议一起去兆丰公园游玩,“汽车两部,呜呜向静安寺进发,到极斯菲尔路不远,即在双门紧闭的巨厦前停住……大门顿时开启,车即连人载入去了”。这时候,程宽正和他的两个同学知道事情不对了,但也没想到他们已被带进了“沪西76号”。
进入院子后,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让他们心头发寒。紧接着,丁默邨和“76号”的另一个首脑唐惠民出现了。丁默邨目光阴冷、一言不发,唐惠民却满面笑容地说:“蒙诸位前来参加‘和平运动,不胜欢迎之至……我们要为‘和平运动去努力、去奋斗。”这时候,程宽正已看出午饭主人和那两个学界同行都是汪精卫的人了。他后来写道:“可怜我们其余三人,处此进退维谷之际,真是哭笑不得。”
丁默邨的身后,站着几个挎着匣子枪、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打手。一介书生,什么时候见过这个阵势?在这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中,程宽正和他的两个同学完成了宣誓、签署“和平运动”誓书、按手印等一系列手续。他后来回忆说:“在暴力挟持之下,事事行礼如仪,不敢有丝毫违拗。同时呼吸不能自主地迫促异常,心脏跳动,更觉突突其来。‘下水之人,从此为世所唾弃了……”
事情还没完呢!在办手续之前,程宽正曾以残存的神志,向那个诱骗他前来的同学申明了自己的底线,“以不负责工作、不介绍他人为条件,否则宁死不从”。当时那个同学答应了。但仅仅几天后,一个和他同时下水的同学邀请罗君强夫妇吃饭,“因为他和罗君强是同学,大概因为我与罗君强亦曾有半年时间的同学之谊吧……邀我和D(诱骗他下水的同学)陪席”。席间,这个同学突然说道,“程兄想任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特请老兄帮帮忙”;对此,罗君强含笑答应了。一时之间,程宽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以“再说再说”之类的话敷衍过去。
次日晚上,程宽正找到罗君强家里,想推脱掉这件事,但恰好罗君强不在家,“只得与他的太太略道缘由,请为转达”。此后几天,他三番五次地上门,却怎么也找不到罗君强。在那些日子里,他心神恍惚、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所处的是一个鬼魅世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与他同时下水的同学明明出于无奈,怎么也摇身变成和诱骗他下水的同学一般无二的人?他后来写道:短短十几天之内,这个人就变得利欲熏心、无所不为,“处处打算‘立功(那时以拉人为第一功)……所有行为的表现,与平时绝不相同”……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程宽正没有机会接触到邪教或后世的传销组织,他无法解答这个问题。那么,诱骗他下水的同学是不是也经历了从被骗到骗人的过程呢?在汪精卫的支持者中,有多少人是因为这个方式被迫入伙的?在233名伪“六大”代表中,类似的案例又有几个呢?……所有这些,或许都是永远无法解答的历史之谜。但汪精卫集团的卑劣嘴脸、伪“六大”的污滥底色,由此也可略见一斑了。
无论如何,在三个月的物色、拼凑、假冒和胁迫之后,伪“六大”已经产生233名代表了。与“五大”的454人、一年前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的503人相比,这个数字虽然差强人意,但也勉强说得过去了。从广东回到上海后,汪精卫已将大会日期确定为8月28日,并将“沪西76号”指定为大会会址,现在时间到了,也该让这场只为了应付日本人的过场戏开锣了。
而8月27日也就是伪“六大”前夕,还发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前奏。
第一个前奏是汪精卫来到“沪西76号”过夜。接手会务后,丁默邨、李士群很快提出了一个建议,“汪早一天到‘76号,迟一天回1136弄,予人以不备”。他们担心汪精卫目标太大,与代表们同时出入会场的话可能会遭遇袭击;他们强调军统特务在沪西活动频繁,针对伪“六大”一定会有所布置。马啸天、汪曼云后来写道:“汪虽老大不愿,又不能不迁就。”
迁就归迁就,但一个细节也说明了汪精卫对这个魔窟的嫌憎。住进李士群房间后,“(陈春圃)搁起一张临时的铺,汪带去的几个副官都拦睡在房门外面”,不许任何人接近。对这个暗含敌意的安排,李士群依旧毕恭毕敬,丁默邨同样无话可说。
在汪精卫住进“沪西76号”后,又一个前奏发生了。那就是强占华邨的暴行。
华邨与“76号”一墙之隔,住着十几户人家。几乎刚刚把“76号”指定为大会会址,丁默邨、李士群就设计了一系列障眼法,试图引开军统特务乃至巡捕房的注意力。他们计划不让代表们从大门出入,而是先进入华邨,并在隔开华邨与“76号”的那道围墙上凿一个门洞,作为进入会场的通道;他们打算在华邨弄堂口搭建一个彩牌坊,“中间缀着一个用电灯组成的寿字”,以制造华邨有人做寿、二百余名代表都是贺寿宾客的假象;他们还决定强占华邨,以免军统特务潜伏其中、袭击代表……这么一来,哪怕重庆查清了伪“六大”的时间与地点,代表们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会场。
强占华邨早已纳入了会务安排,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直到8月27日也就是汪精卫住进“76号”当夜,这个令人发指的暴行才付诸行动。马啸天、汪曼云后来写道:“开会前夕,丁默邨、李士群便派出特务,拿了快慢机,胁迫全邨居民当夜全部迁出。所有空房,概由派去的特务先行占领。”不知道在面对特务们的二十响毛瑟手枪时,这些人家的孩子们会不会发出凄厉的哭喊?这样的哭喊声会不会传到一墙之隔的“76号”,传进汪精卫的耳朵?这个晚上,他会不会为此坐立不安、愧疚神明呢?
这当然不是出自汪精卫的授意,甚至事先也未必知情。但毫无疑问,凡奉着他的名义的,无论善的花还是恶的果,都将归属他所有。更不必说,强占华邨不是什么一时的权宜之计,此后六年,那些哭喊的、被迫连夜搬离的孩子们再也没有回家,它始终被“76号”匪徒堂而皇之地霸占着。对这桩上海开埠以来前所未有、骇人听闻的暴行,汪精卫从来没有过问过,又怎能推卸自己的罪责呢?
这一夜,哭喊声以及随后开凿门洞、搭建彩牌坊的噪音,始终笼罩着“76号”。而天麻麻亮的时候,第三个前奏出现了:一队意大利士兵携带机枪、全副武装,出现在“76号”马路对面。在一系列障眼法之外,这是丁默邨、李士群为确保大会顺利进行而做出的又一个安排。
当时,沪西情形异常复杂,“防卫上由意大利军负责,道路上由公共租界当局行使警察权,道路两侧的房屋则归中国方面管辖”。为保证伪“六大”万无一失,他们想出了这个借力打力、狐假虎威的高招,并让日本人出面促成此事。他们认为,在欧洲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哪怕军统局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招惹此时态度暧昧、游移在英法与纳粹德国之间的意大利;他们相信,这些门神连同那个彩牌坊、那个通往“76号”的门洞,将使这个瞒天过海的计划变得天衣无缝。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么一来,它还像是中国最大政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吗?倘若孙中山地下有灵的话,对自己在“76号”的画像高悬、遗训瞩目,他会做何感想呢?
这些安排,使伪“六大”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荡然无存,毋宁说更像是一个地下黑帮偷偷摸摸的聚会。而在意大利驻军开到后,天色渐渐大亮了,“76号”张灯结彩,开始接待三三两两到来的代表。
2.
天色大亮后,气氛显得森严肃杀。意大利士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租界当局也很快听到了风声,他们调集大批巡捕赶到这里,以免军统特务大开杀戒。金雄白后来写道:“当我驱车到达那里的时候,公共租界携着长枪的巡捕以及印度籍的马巡,几乎立满了半条马路……”
一如丁默邨所预料的,在军警林立、剑拔弩张之际,那些潜伏的军统特务都不敢动手。也如丁默邨所预料的,在场的几百人都将目光对准了“76号”大门,没有人去注意一墙之隔的华邨。强占华邨的暴行结出了恶之果,大部分代表都顺顺当当地从华邨进入会场。至于目标更大的周佛海、梅思平等人,以及被胁迫而来的程宽正等人,也被汽车悄悄送到了“76号”后门,并从那里进入会场。
二百余名代表都先后到来了。而在大会开幕之前,还有一些不容忽略的景象。它勾勒了伪“六大”的纷纭表情、特定面貌。
首先是签到乱象。这个清晨,在代表报到处签名时,金雄白惊异地发现,“以一个不是国民党员的我,而竟然具有两个地区的‘代表身份”。原来,在罗君强推荐他为江苏代表之后,林柏生也将他纳入了广东代表名单。与他相对比,黄香谷的例子更为可笑:他原是上海市党部委员、民众训练会总干事,当然是上海代表;但在签过名字后,大会秘书陈春圃又急急找到了他,告诉他福建代表人数太少,临时决定将原籍福建建瓯的他算作福建代表……马啸天、汪曼云后来写道:“在这些‘代表中,除蔡洪田、汪曼云、张载伯原系蒋记国民党市党部委员作为上海代表外,其余的代表连自己是代表哪一个省市,也弄不清楚。反正都是乱点鸳鸯谱,随意指派的。”
这也是伪“六大”实到代表233人、汪记国民党却宣称有二百四十余人的缘故。金雄白、黄香谷等人签了两次名字,就被算作两个代表了。而在签到乱象之外,还有代表们或兴高采烈、或愁眉苦脸的众生相。
签过两次名字后,金雄白来到院子里。他看到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一起,有的谈笑风生,有的表情尴尬。他看到代表们还在络绎不绝地到来,其中有一些是他的熟人。他后来发出这样的惊叹:“这样多与汪系素无渊源的人参加了!这样多在今天以前还在激昂地高呼抗日的人改变了!上海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分子,都成为‘和平运动的拥护者。我感到政治可怕的魅力,我又为热中的人发出了微喟!”……但,如果他知道一些人是怎样成为伪“六大”代表、这一天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话,他或许就不会这样大惊小怪。他或许会觉得,比起他的主动下水并在此后几年左右逢源、大发其财,许多人要无辜得多。比如前述的吴淞中学校长、伪“六大”浙江代表程宽正。
在几次找不到罗君强后,出于沦为伪“六大”代表的恐惧,程宽正开始了四处躲藏。他的长子程月初后来回忆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离开了学校的宿舍,单独在外赁屋而居,而且常常变迁住所,弄得我莫名其妙。”但上船容易下船难,这些人又哪是他所能躲开的?8月27日,那个诱骗他下水的同学和那个向罗君强提出让他当代表的同学,又一次找上门来了。他们说:“明晚七时汪召集谈话,我们必须前去。”
这两个不速之客让程宽正胆战心惊。他后来写道:“这时我寓在成都路浦东银行寄宿舍四楼,除少数人外,很少知道,不知他们怎么得知。”在躲无可躲、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情况下,他答应下来了。他的唯一安慰是,这两个人约他次日傍晚见面,都那么晚了,哪还会是什么伪“六大”?
但他没有想到,次日一早,这两个人就来敲门了。他们说:“赶快穿好衣服,汪先生谈话改在今晨七时,我们快去。”还不等他明白过来,他就被这两个人拉走了。下楼后,汽车已等在门口,“二人挟我上车,又向沪西进发,一连转弯,到了某巨厦的门口下车……会后才知道设会场的巨厦,亦就是极斯菲尔路76号。当我第一次去‘做手续的时候,走的是前门,这次第二次去,走的是后门。花样翻新,真使人堕入五里雾中……”
直到逃出上海,程宽正也没搞明白,让他走后门并不是什么故弄玄虚,而是担心他在华邨弄堂口闹了起来,引发各方警觉。他也不明白的是,后门之所以戒备森严,“进去的人,每人全身都须经过搜查”,是因为除了周佛海、诸民谊等大人物外,从这里进入会场的都是他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代表。这些人究竟有多少呢?从此后几个月就有16名代表逃出上海的情形来看,它至少在三四十人之谱。
后门到了,全身也搜查过了,但事情还没完呢!进门后,程宽正依旧心存侥幸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开代表大会?”直到此时,那个诱骗他下水的同学仍然回答:“不是不是。”但不过片刻后,几名胸前佩着绸条的招待员就迎了上来,让他去代表报到处签名并为他披上了一条有着“代表”字样的红缎带。程宽正后来不无自嘲地写道:“这时如梦方醒,觉得我已在荣任伪‘代表了,不知他们对我尚有什么可遮掩的?……”(程宽正,《从祸水中跃登彼岸》)
这就是程宽正参加伪“六大”的过程。这就是让金雄白为之惊叹、为之轻蔑的一些人来到这里的原因。而在代表们或弹冠相庆、或暗暗叫苦的众生相之外,还有升国旗时他们的流泪表情。
大约九时许,升旗仪式开始了。对此,金雄白后来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时间到了,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的歌声,似乎特别嘹亮。一面青天白日旗冉冉升起,这是上海沦陷以后在中国土地上第一次重新见到的国旗。我看到许多人在流泪、在饮泣,大家木然地站在那里,直到升旗礼完成,才鱼贯进入会场”……姑且不论这番话是真是假,仅仅是他如此夸大这个升旗仪式的意义,就足以让四百万上海人耻笑不已了。过去两年,每逢7月7日、8月13日,租界都成为青天白日旗的海洋。更不必说,谢晋元及其八百壮士的“孤军营”升旗仪式,早已成为沦陷区继续抵抗的象征了。
但,在这么一个时刻,汪精卫是一定会流泪、一定会引泣的。32年前,为了这面国旗,孙中山不惜在同盟会的“旗帜之争”中以退会相抗衡;几个月后,作为孙中山接班人,他却将亲手葬送这面国旗,并为它悬上一块有着“和平、反共、建国”字样的三角形黄布片。不知道在旗帜缓缓升起之际,汪精卫会不会想起孙中山临终时的情景?他先是呼喊道,“庆龄,庆龄”,继而又呼喊,“精卫,精卫”。也就是说,他是孙中山生前呼喊的最后一个名字……
此后四年,这面国旗再也没有升起过。沦陷区处处可见的,是那件有着三角形黄布片的赝品。而在升旗仪式结束后,代表们纷纷走进会场,伪“六大”开幕了。
大会在孙中山的画像下举行。作为大会主席,汪精卫发表了开幕词。对他的发言情形,一些当事人后来出现了不同的说法。罗君强回忆说:“汪精卫本人仅作简短的报告。”金雄白却说:“他经过了冗长的一段演讲,当他讲到国势的阽危,以及未来任务的艰巨,在声音渐渐地抽咽中结束。”
开幕词之后,是诸民谊的《筹备委员会报告》。这个报告当然也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不过是公布了大会主席团成员、大会秘书长人选和职员名单。按说这是最不会产生错误记忆的内容,但令人惊讶的是,对大会主席团成员,众多当事人后来却各执一词、说法纷纭。
公认的大会主席团成员有七个人,汪精卫、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陶希圣、诸民谊、丁默邨。在此之外,马啸天、汪曼云说,还有溥侗和何世桢;罗君强说,还有陈璧君以及两名老同盟会会员,时年58岁的杨庶堪和时年57岁、来自华北的蒙古族代表恩克巴图;陈春圃则谈到,陈璧君当时在香港,“为着点缀门面,丁默邨连求带拉请来了在沪执行律师业务的何世桢(胡汉民嫡系),并由汪提出他为大会主席团之一”……在这五个有争议的名字中,除了陈璧君没有出席大会、何世桢名列主席团成员已成定案外,杨庶堪与恩克巴图的资历地位都无疑够格,他们很可能也是主席团成员。至于爱新觉罗-溥侗,他虽然只是“五大”的候补监察委员,但考虑到他的满族背景、社会清望,也不是没有成为伪“六大”主角之一的可能。
在主席团成员外,这次大会的秘书长是梅思平,大会秘书是陈春圃、罗君强、汪曼云和卢英,其中汪曼云还兼任大会司仪。就是这份名单,引发了伪“六大”的第一场风潮。那就是“维新政府”成员、上海警察局局长卢英的代表资格之争。
如前所述,卢英是陈群心腹,曾在汪精卫发表广播讲话后第一个通电响应。以他掌握五千警察的实力,连同率先唱和的功劳,他的跻身伪“六大”代表称得上理所当然。但过去一年多,他屡次破获国民党上海党部的地下机关,与蔡洪田、汪曼云等人结下了深怨。所谓“冤家路窄”,这一天,几乎是诸民谊刚刚公布了职员名单,这些人就决心将他赶出伪“六大”。
中午休会时,这些人气势汹汹地求见汪精卫,却被周佛海挡了驾。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有的说,“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大会中,于职员名单里竟会列入一个汉奸卢英?”还有的说,“以汉奸而任大会的秘书,我们不是羞与为伍么?”……他们并以上海、浙江、湖南三个代表团的名义,要求大会驱逐卢英。
哪来的三个代表团!这些人不都是原国民党上海党部委员么?他们分任各省代表,不是伪“六大”乱点鸳鸯谱的产物么?对他们与卢英的恩怨,周佛海一清二楚。他为此语带双关、软硬兼施地说了一大通话,试图打消这些人的念头。他说:“卢英是否汉奸,后世自有定论。可是汪先生到了上海,最先响应‘和平运动的就是卢英。且卢英为迎接汪先生翻了车,几乎连性命都丢掉,他对‘和平运动可说比谁都热心。”
他说:“再说现在汪先生的警卫人员,都是卢英派来的。万一因此而发生误会,汪先生的安全谁负责任?”
他并且以进为退、为平息纷争预留伏笔地说道:“老实告诉各位,汪先生还内定卢英当中央委员哩……”(马啸天、汪曼云,《汪伪特工总部——“76号”》)
这些话让几个人面面相觑,“无人能置一辞”。他们不是以“36名党部委员通电响应”自居有功吗?但在此之前,卢英就代表“五千党员”发出通电了。他们不是自恃为汪记国民党的唯一省级党部吗?但卢英的那些“党员”也就是上海警察到底人多势众。更不必说,卢英与“76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周佛海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汪先生的警卫人员,都是卢英派来的。”
在打人打脸、揭人揭短方面,这个汪记国民党的第二号首脑堪称出神入化。而在拿捏住这些人的七寸后,周佛海到底也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了。在请示了汪精卫后,他告诉蔡洪田、汪曼云,“决定了一个折中方案,把卢英的中央委员改为‘候补,并把他的名次,排在最后一个”。这么一来,这个风潮也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然后,是下午的会议。
当天下午的议程,包括《整理党务案》、五项决议、选举中央执行委员和监察委员、通过《大会宣言》、举行闭幕典礼等。它貌似名目繁多、五花八门,但用一个下午来走过场也绰绰有余了。陈春圃后来说:“一切所谓提案,都是事先指定几个人拟就印发的。”程宽正也回忆说:“没有任何代表发表意见的机会,也没有代表讨论的余地。”
周佛海主持了《整理党务案》的通过。它宣布重庆中央党部为非法,并勒令各级地方党部、特别党部一律停止活动,“听候改组”。它决定废除总裁制、恢复主席制,并授权汪精卫行使与孙中山一般无二的“总理职权”。更重要的是,它将这个在沦陷区诞生、只包括寥寥几名原中央委员、这个清晨还以偷偷摸摸方式进入会场的国民党,宣布为那个有着44年历史、缔造了共和并创立了抗战不朽功勋的政党的正统组织。它将代表五千年与四万万,对日本葬送满洲、割让内蒙古、半割让华北与长江下游,并出卖这个古老国家的大部分主权。
汪精卫主持了五项决议的通过。它包括《修订中国国民党政纲案》《决定反共为本党基本政策案》《根本调整中日关系并尽速恢复邦交案》《组织中央政治委员会案》和《尽速召集国民大会实施宪政案》。这些法案,无疑都为了铺垫汪精卫此后的道路,并将他定格为中国历史上最大也最无可争议的汉奸。它大致分为四个步骤:与王克敏、梁鸿志达成合作;与日方进行日华新条约的秘密谈判;召开“中央政治会议”;最后,是这场中国近代史最大悲剧的高潮,所谓“还都南京”。
而在这些照本宣科、代表们如同泥塑木偶般通过的法规与法案之后,一个早已安排好的插曲出现了。84名代表提交了两项“临时动议”,并获得大会的一致通过。它不仅解决了伪“六大”的人事问题,它还为这个死气沉沉、没有任何起伏和变化的大会带来了一丝罕见的活气。
其一是“表达尊崇案”。这些代表提议:“汪副总裁倡导和平、艰贞奋斗,挽救危亡、解民倒悬……当由主席团及全体代表起立向汪副总裁鞠躬致敬。”对这个自导自演、厚颜无耻的手笔,不知道汪精卫是坦然笑纳呢还是谦逊了几句?无论他做何反应,几分钟后,这出滑稽戏就演出完毕了。
其次是“授权提名案”。这个动议不仅推选汪精卫为国民党中央主席,它还包括了这么一个建议,“本届中央委员的产生,授权主席提名介绍,再由大会予以通过”。对这个早已出现在《关于收拾时局的具体办法》里的决定,汪精卫想必是不会推辞的。否则他如何兑现过去几个月对许多人的许诺?又怎么让金雄白、胡兰成等冒牌货跻身汪记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呢?
这两个动议,让汪精卫俨俨然地成为一个“党皇帝”。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在下发早已拟定的中央委员名单时,伪“六大”的第二场风潮出现了。
几乎刚刚看到名单,代表们就哗然了。这份名单的确将卢英列为候补执行委员,并且是候补执委的最后一个,“可是在中央委员中,却出现了好几个比卢英更大的老牌汉奸,如温宗尧、陈群、任援道等大名,均赫然在目,且都名列前茅”。一时之间,代表们群情耸动、交头接耳。
如果说驱逐卢英还掺杂了个人恩怨的话,那么,这一次的哗然、骚动,却折射了代表们的真实情感。美国学者约翰-博伊尔后来写道,“汪的许多国民党同事很瞧不起傀儡政权的头头……这些人指责梁鸿志以及其他人为汉奸,不配跟正统国民党一起来承担未来重任”;金雄白也回忆说,“汪政权中人对‘维新政府诸人,普遍还存在着羞与为伍的心理,以为我们是有所为而来,而你们是徒为一己之利禄,甘作日敌之鹰犬”……一句话,在大多数代表看来,这些“维新政府”官员压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必说被指定为汪记国民党中央委员了。
但谁又知道汪精卫的苦衷?他当然也看不起这些人,但在“还都南京”前途黯淡之际,如果能拉拢温宗尧、陈群、任援道以孤立梁鸿志的话,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为拼凑伪“六大”代表,他已经耗尽心力了,连不是党员的金雄白、胡兰成都成为中央委员,又何况是这些人?更不必说,在和日本人打了大半年交道后,他也开始渐渐理解这些人了。日本人那么蛮横、那么善变,与他们合作怎能不沦为傀儡?此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怎好轻易指斥别人是汉奸?
但这些话却是他无法说出口、无法向代表们自剖心迹的。所幸,在场面行将失控之际,又有人来帮他的忙了。这一次出手的,不是林柏生、李圣五等多年亲信,也不是周佛海、梅思平等新晋臂膀,而是让他极为嫌憎、无法亲近却又处处离不开的丁默邨和李士群。
在片刻的骚动后,一个叫胡志宁的代表要站起发言。马啸天、汪曼云后来写道:“会场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但还没等胡志宁把话说出口,李士群就带着两个身挎手枪、满脸横肉的打手出现在他面前,并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与此同时,坐在主席台上的丁默邨也挤眉弄眼,似乎在好心地劝告他息事宁人。这是他们屡试不爽、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老把戏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以手枪威吓,一个给对方台阶下。果然,胡志宁被吓住了,“已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候,汪精卫开口了。他说:“代表们有什么意见,会后可与我个人来谈,现在宣读大会宣言。”这么一来,这场冲突就被含混过去了,大会又回到了既定轨道。但它会在汪精卫心中泛起怎样的滋味呢?他一生最恨威胁、最不买暴力与恐吓的账,更不必说对自己请来的代表了。但在这么一个时刻,除了纵容丁默邨与李士群、像一个下三滥的主人那样对客人无礼之外,他又能怎么办呢?
《大会宣言》通过了。闭幕典礼也举行了。下午四时30分,二百余名代表就先后离场,伪“六大”会场一下子空荡起来了。这一天就像是一场梦,汪精卫一定会产生某种近乎梦境的感觉,那就是似乎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又是怎么扮演了这个角色的。从上午十时发表开幕词算起,这个宣布汪记国民党诞生、与重庆分庭抗礼的大会仅仅持续了六个半小时,短短六个半小时,他却完成了人生最重大的拐弯。从那个政党的主要缔造者之一,走到它最彻底的反面。
曲终了,人也散了。在夕阳的斜照下,不知道汪精卫会不会在会场或“76号”的院子里呆呆出神?但他终于回到李士群的房间,去品咂这枚人生最大的苦果了,会场里只剩下梅思平、陈春圃、罗君强等工作人员。谁也没想到,这时候,伪“六大”的又一个冲突性事件发生了。
这个冲突性事件,由一套遗失的文件引发。出于种种顾虑,这次大会制定了严格的保密制度,“印发的一切文件,开会时原已宣布,只许即席阅读,不许携出会场,会毕全部交还秘书处”。但在会后秘书处清点文件时,却发现少了一整套。罗君强后来写道:“正在惊疑……犬养健来找梅思平,说有要事商谈。”
犬养健的质问,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他说:“日方发现大会组织法中,有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等省各派代表若干人出席大会一条……该地已建立‘满洲国数年,与这个会还能有什么关系?如何派代表来开会呢?”对此,梅思平不知所措,只好召集秘书处人员商讨应对办法。有人说,可以向日本人解释,大会的一部分文件是照抄往届党代会的,“实际上没有东北代表到场”;又有人说,日本人欺人太甚,我们还没有承认伪“满洲国”,怎么没有这一条?但罗君强认为这些都不能解决问题。他建议干脆向日方赔礼道歉,“说组织法中留此一条,确系秘书人员一时疏忽,未做全面考虑……请予谅解”。
这个奴颜婢膝的办法,很快被梅思平采纳了。在赔礼道歉之后,犬养健满意而去。那么,那套遗失的文件是怎么落到日本人手里的呢?对这个文字游戏般的失误,日本人如此小题大做,算不算一个不祥之兆?进一步说,犬养健上门质问,究竟是影佐搪塞日本官僚机构的手笔,还是他意在敲山震虎、以免汪记国民党不好控制的产物?……所有这些,让秘书处人员心头都陡增了一层阴影。
在汪记国民党开张当天,许多首脑已意识到,他们的日子不会好过。对此,罗君强后来谈道:“事后发觉这份文件是由李士群交给日方晴气中佐的,李亦直认不讳。”
对此,陶希圣回忆说:在伪“六大”召开后,除了对汪精卫依旧恭谨外,“影佐常有不耐之神色,乃至不时以恶语相训斥”。
无论如何,在这个冲突性事件之后,伪“六大”就彻底落幕了。对汪精卫来说,他的当务之急还是说服王克敏、梁鸿志交出部分权力与地盘,以免身如浮梗、无枝可依的命运,并让这个勉强拼凑的伪政党苟延残喘下去。9月18日,他带着一行随员前往南京,与王克敏、梁鸿志开始了又一轮会谈。
3.
南京会谈是汪精卫苦苦哀求、影佐祯昭一再斡旋的产物。8月20日,从广州回到上海当天,汪精卫就提出了这个要求。《日本外交档案》记载:“汪氏探询说,他想在中央政治会议召开以前与王克敏和梁鸿志两人会谈,不知可否加以斡旋?影佐反问说……你是否希望在上海举行?汪回答说,任何地方都可。影佐同意进行斡旋……”
在几经交涉后,执掌“临时政府”的喜多诚一、裁决“维新政府”的原田熊吉终于松口了。但对汪精卫来说,这却是一个充满屈辱、辛酸、近乎不堪回首的旅程。
9月18日,几乎刚刚抵达上海火车站,一个不愉快的序曲就出现了。高宗武后来写道:“当时南京傀儡政权的立法院长温宗尧,与我们坐同一列火车从上海到南京去。日本军部为汪及其一行人的安全起见,指令除汪及其一行人外,火车站所有人一律关起百叶窗静候,不许外望,这个姓温的当然也在禁锢之列。”也就是说,在八个小时的旅程中,73岁的温宗尧只能像囚犯般坐在座位上,连向外张望的权力都没有。对此,陶希圣当场评价:“假定我们这班人下次也做了正式傀儡,如遇到新傀儡进京时,大概也会享受今日温宗尧的待遇。”
日本人对老牌汉奸的轻蔑,让这些人兔死狐悲、心怀戚戚。紧接着,抵达南京后,日方的隆重接待、特殊礼遇,也不仅没有让他们感到安慰,反而产生了一种沦为“政治俘虏”之感。
火车停靠在下关车站时,站台上一个旅客也没有。几天后,高宗武知道了这个反常现象的原因:“后来有人告诉我说,那几天南京宣布特别戒严。”
来到出站口后,他们一人坐上了一部专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城里开去。陶希圣后来描述了路上的景象:“最先是日本宪兵的摩托车有十几辆,随后每辆汽车,夹着一辆宪兵车,最后又是日本军车若干辆。一路上几十辆排列进行,马路两旁十步一哨,其严密如此。”
车队到达位于傅厚岗的聚星俱乐部后,日本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山田乙三亲自在楼前恭候,“驻在南京的高级军官两排迎接”。与此相对比,两天前王克敏抵达南京时,山田乙三只是礼节性地接待了他,甚至没有出席当晚的接风酒宴……
这种元首式的待遇,会让汪精卫感到满意吗?唯唯,否否。他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天是9月18日,八年前满洲沦亡的日子。他也不会忘记,这里是南京,一年多以前遭遇屠城、此时刚刚恢复了三两分活气的故都。“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在这么一个日子、这样一座城市,如此盛大的接待会让他情何以堪呢?更不必说,中山陵遥遥在望,那双温和而坚定的眼睛,想必始终在注视着他,并无时无刻地拷问着他的灵魂。
当天晚上的一个花絮,更折射了这些人杯弓蛇影、栗栗危惧的集体心态。
那就是虚惊一场的“高宗武中毒”事件。这个晚上,山田乙三在聚星俱乐部大摆筵席,为汪精卫一行接风。至于酒菜之丰盛、礼节之殷勤,那也不必说了。但酒过三巡后,高宗武突然脸色苍白、头晕不已,以至于所有人都怀疑酒菜里有毒。陶希圣后来写道:“我们顿觉有集体中毒的危机,一时颇见恐慌。”
在日本人诧异的目光中,周佛海将高宗武扶上楼休息,并找来了随行的一个医生为他诊断。不过片刻后,高宗武就恢复正常了。他说:“或许是我体弱所致,或许是我不喜欢当时的气氛,(总之)没过多久我就好了。”那么,这个很可能由心理暗示引发、与访日期间一些日本人主张毒死高宗武传闻有关的插曲,会让在场的日本人做何感想呢?是暗暗耻笑,觉得这些中国人太过大惊小怪?是恼怒不已,为自己的盛情接待深感不平?抑或是发出轻蔑的冷笑,仿佛面对垂死挣扎的落网猎物?……
就在这种一日三惊、疑神疑鬼的气息中,“南京会谈”开始了。
会谈的第一个变奏是争吵。9月19日,几乎刚刚看完汪精卫带来的两份文件,王克敏、梁鸿志就怒不可遏。日本战史后来写道:“在三方会谈中,汪兆铭提出《中央政治委员会组织条例草案》与《华北政务委员会暂行组织条令大纲》,要请临时、维新两政府方面谅解时,突然掀起剧烈冲突……”
冲突涉及的,首先是“中央政治委员会”的构成与名额分配。作为国民党“训政”理论的产物,这个委员会是国民政府的指导机关,被称为“太上政府”。它决定着国民政府的人事构成、权力分配与大政方针,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中央政治委员会组织条例草案》里,汪精卫抛出了这么一个方案:它将由24名委员组成,其中一半也就是12个名额归属汪记国民党,此外6个名额给蒙疆自治政府、三个“合法政党”与“无党无派人士”,6个名额给“临时政府”与“维新政府”……也就是说,两个傀儡政权将各拥有3个席位。
在汪精卫看来,这已经够慷慨、够大度的了。过去十二年,这个体现了“以党治国”精神的权力机构,清一色地由国民党中央委员组成,没有任何一个技术官僚、党外人士掺杂其间。现在他一口气拿出6个名额,岂不是十足的诚意?但在王克敏、梁鸿志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方案不仅无视他们在沦陷区的主导地位,它还可能使他们彻底边缘化。以3名“合法政党”委员为例,谁不知道赵毓松、褚青来以及连一个党员都没有的“中国社会党”党魁江亢虎早已是汪精卫的清客篾片?以两名“无党无派”委员为例,谁不知道岑德广、赵叔雍与汪精卫朝夕相处,其亲厚关系甚至远超汪记国民党的寻常首脑?一句话,汪精卫旨在控制这个委员会的三分之二以上席位,以便自己一言九鼎、为所欲为罢了。
此外,“临时政府”共有王克敏、王揖唐、朱深、齐燮元四个首脑,这3个名额该怎么分配?“维新政府”也有梁鸿志、温宗尧、陈群、任援道四大巨头,又该让谁出局呢?对这个方案,更感性命攸关的当属梁鸿志。一旦让汪精卫得逞的话,王克敏还可以在华北关起门来当傀儡,他却将沦为南京闲散衙门里的一个帮闲。为此,他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在几个小时的争吵后,汪精卫多少做出了一些让步。他决定将24名委员扩大为30名,其中8个名额归属两个傀儡政权,以便王克敏、梁鸿志平衡内部人事。但这个方案依旧被他们一口拒绝了,日本战史后来记载:“在梁鸿志的激烈反对下,六名虽然增加到了八名,但消息传到维新政府内部,引起了极大不安,并且也引起了反国民党的以华北为地盘的临时政府要人的强烈抗拒。”
如果说,在权力分配上三方还可以讨价还价的话,那么,在华北问题上,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妥协的可能。在《华北政务委员会暂行组织条令大纲》里,汪精卫将华北政权设计为南京的派出机构,“不给予行政权,而只是处理华北的剿共、地方绥靖、经济建设事项,华北政权的委员也由中央派遣等等”。对此,喜多诚一的随员、当时也在现场的日本华北方面军联络部书记官太田一郎评价说:“这是中央化很强的方针。其赋予的权限,比之往年汪任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时赋予驻在北平的何应钦的权限,还要缩小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在6月15日与板垣第二次会谈时,汪精卫不是早已许诺说,华北将“设置政务委员会那样的机构”、“给予比较大的自治权限”吗?在6月27日与王克敏协商时,他们的话题不是也仅仅围绕着国旗、首都、政府名称等象征性问题吗?在一切悬而未决、所谓“还都南京”遥遥无期之际,他为什么推翻前诺,企图收回华北并不惜得罪王克敏、喜多诚一乃至板垣征四郎呢?……从一系列迹象上看,它和过去大半个月的几个重大事件有关。比如8月23日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比如9月1日爆发的欧洲大战,又比如9月16日以日本惨败告终的“诺门坎战役”。这些事件意味着日本岌岌可危的战略处境,乃至随时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很可能,汪精卫多少以趁火打劫的心态,决心借力打力、逼迫日本将华北交还中国。
在汪精卫看来,这么做不仅可以救自己,还可以救日本、救东亚,真是一个三全其美的解决方案。但对此,王克敏勃然大怒。当时在场的太田一郎后来写道:“在讨论华北问题时,王克敏激昂到了不惜会议决裂的地步。”日本战史后来更轻蔑地评价说:“这时,驻华北的日方机关已经向日本中央提出了以华北政权作为‘事实上具有独立性的自治政权的《华北政权指导纲要方案》。在此情况下,汪竟然在三方会议上提出这样的提案,这就显示出汪的认识是何等脱离于实际。”
但,无论王克敏以退会相威胁,还是那份已影影绰绰听到了一些风声的《华北政权指导纲要方案》,又怎能打消汪精卫收回华北的念头?对他来说,这是他挽救自己、安妥灵魂的唯一机会了。他为此一改温和忍让的性情,不惜对王克敏口出恶语。至于他的几个随员如周佛海、梅思平、林柏生,那更不必说了。这一天,在几个小时的会谈中,这些人态度之恶劣、口吻之蛮横、攻击之肆无忌惮、侮辱之无所不至,都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他们公然责骂王克敏、梁鸿志是汉奸,并认为对方的讨价还价是卖国行径。他们一次次地勒逼对方照单全收,俨俨然有着几分“接收大员”的味道。在场的太田一郎目瞪口呆地写道:“简直无法理解,汪、特别是汪的那些年轻助手竟会对王和梁如此粗野……”
在这样的唇枪舌剑、撒泼放刁中,9月19日过去了。这一天,汪精卫一无所获、伤心愤怒,以至于当晚告诉高宗武说,“宁死在南京,而决不再和傀儡们谈了”。这当然是一时气话,逃出重庆十个月以来,这是他在谈判桌上第一次折冲樽俎,又怎会轻易放弃?他决心在次日的会谈里再接再厉,逼迫王克敏、梁鸿志做出实质性的让步。
但他没有想到,这句气话居然一语成谶、变为现实了。次日也就是9月20日,“南京会谈”的第二个变奏出现了。
9月20日,汪精卫一行早早就来到谈判现场,并见到了王克敏、梁鸿志。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两个人显得心平气和,丝毫不见一天前的愤怒和冲动。梁鸿志还有几分遮掩,他告诉汪精卫,“这件事要让我们商量之后,才好答复”;王克敏却要坦率得多,他说,“我们三个人商量没有用,这件事要他们协商好了,也就可以做了”。陶希圣后来写道:“王克敏所说的‘他们,就是汪精卫背后的影佐机关,梁鸿志背后的原田机关,和他自己背后的喜多机关……”
原来,在看到汪精卫的华北方案后,喜多诚一震怒不已。作为华北的主宰者,他怎能容忍汪精卫在太岁头上动土?作为王克敏的后台老板,他又怎会甘心汪精卫打狗不看主人脸?他连夜串通了原田熊吉,逼迫影佐祯昭接受他的一个建议:汪精卫的两份文件要先经过他们协商,然后才能交给傀儡们讨论。对此,或许是身单力孤的缘故,或许是也觉得汪精卫的华北方案太过离谱,影佐祯昭答应了。
这么一来,“南京会谈”的第二个变奏出现了:傀儡们置身事外,几个后台老板越俎代庖、亲自上阵。对王克敏、梁鸿志来说,这样的插曲或许司空见惯、早已不足为奇了;但对汪精卫来说,它却是一个奇耻大辱、一记让自己无从遁形的当头棒喝:什么“当代李鸿章”,什么孤身入京、与敌人折冲樽俎,都不过是一些自欺欺人的幻觉。与王克敏、梁鸿志没有什么两样,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过是一个以影佐为牵线人、以东京为幕后导演的傀儡罢了。
没有人知道汪精卫当时的心情。但陶希圣的一句自嘲,或许也折射了他的屈辱与无地自容。陶希圣后来写道:“我和佛海、思平在夜间寄宿于这幢房子后门对过的房子里。我们谈话之间,说到一个譬喻,就是四个人打麻将,每一人的背后有一参谋。打到两圈之后,四个参谋都伸出手来,直接地打了起来,那座位上的四个角色反而束手。”
以打麻将来形容这次会谈的喧宾夺主,倒也新鲜贴切。那么,在一墙之隔的聚星俱乐部会议厅里,喜多、原田与影佐又谈了些什么呢?
他们谈到了“汪兆铭工作”的存废。这一天,喜多余怒未消地表示,依靠汪精卫不能收拾时局,不如另辟蹊径,比如与蒋介石直接媾和。对此,影佐扯虎皮做大旗,“说明了阿部首相对汪坚决支持的意向”。
他们也谈到了华北问题。喜多怒斥着汪精卫的荒谬、可笑、不自量力,影佐则一次次地保证说,他可以说服汪精卫收回这个动议。正如千万后人所看到的那样,从这一天起,《华北政务委员会暂行组织条例大纲》就彻底消失了,喜多诚一亲手炮制的“使华北政权事实上具有独立性”的《华北政权指导纲要方案》成为东京的主流意见,并在不久后出现在日汪双方的“梅华堂谈判”里。
他们还谈起了“中央政治委员会”的构成与名额分配。对这个问题,喜多倒不太关心,反正华北只是名义上归属于南京,多几个名额少几个名额又有什么关系呢?原田却锱铢必较、寸步不让。当天傍晚,在几个小时的僵持后,影佐只好抛出一个聊胜于无、令人啼笑皆非的会谈方案,“使三方在有关日本将官的列席下,在紧接着的二十一日进行会谈”……(日本防卫厅,《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
这就导致了“南京会谈”的第三个变奏。那么,影佐为什么会提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呢?他后来仅仅解释说:日方不介入的话,所谓南京会谈根本维持不下去,“汪最感困难的就是对临时、维新两政府的工作……一到会议上,关于临时政府与汪的关系问题,王克敏以具体情况没有听到日方说起为理由,谈话推进不下去。维新政府也采取同样见解,陷于会谈无法促进的状态”。但日本战史却一针见血地评价说:“参加这次会谈的日本方面负责者,看到派系纷争的中国人的复杂心思,终于看出……没有希望以汪为中心做出圆满运营。因此,大肆改变不干涉中国内政的当初方针,为使这三派圆满结合,而订出了以中国国内问题为中心的日本政府方案。”
无论如何,9月21日,以汪精卫、影佐祯昭为一方,以王克敏、喜多诚一为另一方,以梁鸿志、原田熊吉为再一方,一场别开生面、堪称空前绝后的会谈开始了。对汪精卫与东京来说,这都是一个难以觉察、实则影响深远的转折。在汪精卫这里,它意味着日本人已断定他没有能力收拾时局,无论对蒋介石还是王克敏、梁鸿志,均如此。这使他彻底地沦为一个傀儡角色。在东京那里,它意味着日本已悄然放弃了以汪精卫为道具、诱降重庆的大部分计划,只不过由于官僚系统的顽固惯性、类似西义显所说的“动脉栓塞症”,它才依然把《树立(中国)新中央政府的方针》视为国策本身,把炮制汪伪政权这个手段当成了目的。这个转折堪称是汪精卫、日本双双失败的象征,只不过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在这个关乎历史、个体命运的暗潮中,南京会谈又进行了整整一天。这一次,尽管影佐祯昭在场,尽管他的几个随员依旧伶牙俐齿、咄咄逼人,但汪精卫还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从当天傍晚签署的《三巨头会议决定事项》来看,与其说他逼迫两个傀儡政权首脑做出了一些让步,毋宁说,王克敏、梁鸿志达成了全部目的。
这份《决定事项》共分八款。它首先决定筹备中央政治委员会,“主要项目,以汪精卫提出的四条为基础修订条文”;在此之下,“以汪精卫准备的条例为草案,积极使王克敏和梁鸿志在中央政治会议中同意原案通过”。从这些字眼,“修订条文”“积极使……原案通过”,可以看出会谈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一切都还悬而未决。
在具有实质意义的第三款、第四款,王克敏与梁鸿志却逼迫汪精卫做出了重大让步。第三款规定了中央政治委员会的名额分配,“国民党占三分之一,临时和维新政府占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一分配给蒙疆政府及其他各党各派和无党无派人士”;第四款则明确了中央政治会议的议决办法,“重要的事,须全体或四分之三以上委员同意决定,一般的事,可由二分之一以上委员决定”。这么一来,哪怕那些“合法政党”委员、“无党无派人士”和蒙疆政府都赞同汪精卫,他们也能轻易地否决所有重大议案。
更要命的是,在做出这么多、这么重大的让步后,汪精卫甚至没能在国旗、首都、政府名称等问题上取得突破。第五款写道,“政府的名称、首都的位置、国旗问题等极重要事项……事前须充分协商,以便会议中全体一致通过”;第六款还为王克敏、梁鸿志的再次从中作梗留下余地,“除上述的以外,如仍有需商谈的事项,可在以后三巨头再次相会的机会讨论”。换言之,在接连三天、发生了三个变奏的会谈之后,汪精卫还是只能两手空空地离开南京。
对这份《决定事项》的第七款,汪精卫一度犹豫过,最后还是同意了。那就是发表声明、宣布“三巨头会议”取得圆满成功。日本战史写道:“会议只是同意于设立中央政治会议而结束。这时,汪对于发表声明有所踌躇,但考虑到对外影响和重庆方面的趁机宣传,会议才以发表汪的声明,临时、维新两政府的声明而散会。”第八款则规定了发表声明的时间、地点,“汪精卫声明,9月21日下午四时于上海……临时、维新两政府声明,9月24日于北京和南京”。此后几天,这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决定,很快化为日本国民的集体狂欢了,“日本国内各报纸,以第一版刊登了这些声明,大肆宣传三巨头会议的成功……各报纸连日报道‘日华接近和平,展开着一大宣传运动”……
就这样,“南京会谈”结束了。对此,高宗武写到了最后一个花絮:“当天晚上我约了陶希圣、梅思平来我房间谈天……梅君说明天一早就要飞回上海,不可谈得太迟了。陶君说明天能不能回去,大权操在日本人影佐手里,我们哪能自己做主?果然被陶君言中了,第二天我们照预定计划早上八点钟去机场候机,结果被影佐拖到下午二时半方才动身。”
对此,陶希圣则描述了一行人回到上海后的心情:“汪由南京回上海,再开会时,大家不愿提起此行。大家的心里都蒙上一层漆黑的影子,是侮辱,是羞耻,也是懊悔。”
让汪精卫心头“蒙上一层漆黑影子”的,又何止是南京之行?这个月份,对他和刚刚开张的汪记国民党来说,不顺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首先是重庆的又一道通缉令。9月12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再次颁布明令,宣布通缉梅思平、高宗武、林柏生、丁默邨以下的23名伪中央委员,陈春圃、罗君强以及新近入伙的金雄白等人,均在其中。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这道通缉令上并没有陶希圣的名字,据说,他是被蒋介石亲笔勾掉的。这个反常手笔引发了南京的种种猜测和私下议论,有人说它出于蒋介石对陶希圣的欣赏,有人说它和陶希圣学者而非政客的身份有关,几个月后,当“高陶事件”发生时,许多人甚至怀疑他是重庆的卧底。无论“欣赏说”“身份说”还是“卧底说”都不是空穴来风,但最大的可能却是:陶希圣曾在香港徘徊犹豫了几个月之久,直到伪“六大”前夕才抵达上海,这让蒋介石对他留下了余地。
而在通缉令之后,杨庶堪的闭门不出、执意离沪,给了汪精卫以致命一击。
杨庶堪,号沧白,1881年生,四川巴县人。作为辛亥元勋、晚年孙中山的主要追随者之一,他的一生堪称光彩壮丽:他是邹容、喻培伦、黄复生的密友,1906年在重庆创立了同盟会五大支部之一;他是四川“保路运动”的主要领袖,一手执导了重庆光复;他历任四川省长、广东省长、孙中山大元帅府秘书长等要职,其资历地位甚至在张继、于右任之上……他的参加伪“六大”,曾让汪精卫喜出望外、备感荣耀。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伪“六大”闭幕后,他却一反前态,绝足不肯踏进愚园路一步。他拒绝了中央常委的提名,并一次次退回汪精卫派人送来的津贴;他无视说客们开出的“行政院副院长”或“立法院院长”价码,并公开表达着对重庆、对他此前不屑一顾的蒋介石的尊崇。在这当中,最让汪精卫感到震撼的,却是他的筹集路费、安家费,执意孤身前往大后方。
当时,杨庶堪又老又穷、儿孙众多,一家十几口都依靠他卖字为生。在决意前往重庆后,他开始筹集路费、一家老小的生活费。他说,绕道香港的护照已经办好了,但十余口人从此孤苦无依,“俯顾诸孙,岂能不备而去”?他说,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战乱之苦、生活之困、家小之累,但“做人自有本末,所争乃在千秋”……听到这个消息后,汪精卫再也坐不住了。他亲自上门,半是挽留半是哀求地说:“公家贫累重,年力已衰,何苦独往危地而不自珍?”他并且做出许诺,只要杨庶堪肯接受他的津贴,他绝不会做任何勉强他的事,更不必说担任伪职了。但对这个表态,杨庶堪淡然以对、端茶送客。
这是汪精卫最后一次见到杨庶堪。此后三年,他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来了:当年11月11日,他终于筹集到路费、安家费,孤身一人前往重庆了;一个多月后,大后方报纸以“最难风雨故人来”的标题迎接着他,蒋介石也深为感动,亲自上门探望并邀请他出任四川省长,但他依旧对蒋介石不肯假以辞色;1942年8月6日,他在贫困潦倒中死去了,蒋介石不计前嫌,亲自主祭并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国葬,他早年活动的重庆府中学堂被改建为“杨沧白先生纪念堂”,府中学堂所在的炮台街也被改名为“沧白路”……所有这些,会让也已步入人生暮年的汪精卫做何感想呢?
又何止是杨庶堪的拂袖而去?在蒙受了“南京会谈”的羞耻后,上海又发生了轰动一时的“何世桢声明”事件。10月6日,在一份发往重庆的密电里,中统局成员崔浩写道,“陈中孚于9月26日由平抵沪,与何世桢晤谈,决定对汪逆不合作,日内即将发表谈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后在各大报纸发表声明的,只有何世桢一个人,陈中孚依旧担任汪记国民党的伪职。在这份声明里,何世桢谈道,他“无心政治”、“不过沪上一闲人”,外界传闻的他出任汪记国民党中央常委并非事实,从此将以不再踏进愚园路的方式自证清白。
这份声明并没有攻击汪精卫、汪记国民党,但也已经够了。9月5日,在汪记国民党的一中全会上,59名伪中央委员推选了九名常委,他们是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陶希圣、林柏生、丁默邨、焦莹和陈公博、何世桢。如今伪“六大”仅仅闭幕一个多月,就有一名常委与它撇清了关系,这是怎样的笑话?在九名常委中,较具资望的只有周佛海、陈公博、何世桢三人,如今陈公博置身事外,剩下的二者又缺其一,汪记国民党又该怎么面对天下人的冷嘲热讽?更不必说,过去一个多月,为避免舆论界滥竽充数、沐猴而冠的评价,汪精卫从来就不敢公布这份名单……
在访问东京失败、“汪吴合作”失败、与王克敏梁鸿志会谈失败、广东之行失败、“南京会谈”失败之后,汪精卫的失败清单上,又增添了惨淡的几笔。短短四个多月时间,如此深痛巨创,它让汪精卫情何以堪?作为一个感时伤怀、情感大起大落的文人,那些日子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所有这些,都不见史料的记载。日本战史也仅仅评价说:“汪的和平运动,到了九月下旬,就已经陷入于‘无法工作(影佐少将语)的状况。”
但,也是在这一连串的失败后,汪记“和平运动”的一线转机,却悄悄地出现了。只是,考虑到日本人开出的价码,考虑到此后几年汪精卫生不如死的日子,谁也说不清,这个转机对他来说,究竟是幸呢,还是不幸?
4.
这个转机,来自一系列震撼世界的事件。在“南京会谈”时,汪精卫就企图利用这些事件,收回华北、吞并两个傀儡政权并使日汪合作恢复几分《重光堂协定》的模样,他毫无悬念地碰了一鼻子灰。但这些事件依然意味着日本的岌岌可危,乃至随时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进入秋天后,它终于使东京“死马当作活马医”,决心铤而走险、不顾一切地炮制出汪伪政权。
首先是《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8月23日,在遥远的莫斯科,德国外长里宾特洛甫和苏俄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签署了这份只有区区七款、附有秘密协定的文件,使日本举国震撼。它意味着苏俄已摆脱了西线威胁,随时可以进攻日本。东京为是否封锁这个消息绞尽脑汁,最后,内阁指示各大报纸说,可以在次要版面刊登相关简讯,同时要大肆宣扬关东军的强大、在中国战场的节节胜利,以免人心浮动。
紧接着,欧洲大战也爆发了。9月1日,近百万德军在拂晓时分越过边境线,对波兰发动了“闪击战”;两天后,英法对德宣战,大半个欧洲都卷入了战争。日本报纸煞有介事地宣称,它对中国战场没有直接影响,甚至还减少了西方对重庆的援助、对日本的种种掣肘;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日本已处在亡国灭种的边缘了。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例,双方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战争整整胶着了四年。倘若英法再次拖住德国的话,苏俄就可以倾举国之力,在几个月内一举灭亡日本。
而作为这一切的注脚,9月16日,诺门坎战役也以日军的惨败告终了。在这场历时两个月,被《纽约时报》称为“陌生的”“秘而不宣”的战役里,远东苏军展现了它强大的实力:它投入542门大炮、844辆战车和515架飞机,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远在日军之上;它从700公里外的兵站昼夜不停地送来粮食、弹药和其它物资,其运输与供应能力让东京瞠目结舌;他使诺门坎战役演变为一场歼灭战,并造成参战日军高达73%的伤亡……可以想见,一旦日苏战争爆发,类似的战例将在满洲、朝鲜和本土反复上演。更不必说,日本已在中国战场投入了29个师团、八十余万大军,剩下的全部兵力不过区区9个师团而已……
所有这些,让日本站在悬崖的边缘了。石原莞尔的预言、几年来日本朝野为之惊恐不已的梦魇,似乎一下子近在眼前了。89岁高龄的西园寺公望元老说,苏德和解是日本“外交上有史以来的最大失败”;天皇更加烦恼,三天两头地对侍从们大发脾气。那些日子,先是平沼骐一郎内阁垮台了,继而,从陆军中央到关东军,几百名将校被纷纷撤职。《纽约时报》驻东京记者休-拜厄斯写道:“尽管官方严密封锁消息,但许多人还是在私下谈论……自从600年前蒙古水师因‘神风而覆灭后,日本人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国家有可能战败,并被外国占领军彻底地踩在脚下。”
也是在这种亡国灭种的恐慌中,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灵丹妙药,都出现在三宅坂军部大厦了。许多人声嘶力竭地宣称,自己的方案可以挽救日本、结束中日战争甚至以东亚霸主的地位对苏备战,但在新任陆军大臣畑俊六、新任首相阿部信行以及天皇看来,这些方案都未免有些靠不住。
堀场一雄兜售着“外交解决”。9月2日,他为参谋本部拟定了一份《外交指导案》,其中写道:“在当前形势下,帝国可采取的对外方案只有联苏对英、联英对苏以及‘一切协调这三种方案。”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三个方案都不啻于白日做梦。苏俄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它怎么可能“联日对英”?英国自保尚且不暇,它又怎么可能“联日对苏”?至于“一切协调”,哪怕堀场一雄自己也承认:“通过对各国的一切协调,限制其对我之压迫……至少要做十年战争的思想准备。”
今井武夫、喜多诚一和上海小野寺机关鼓吹着“对蒋诱和”。其中今井武夫启动了“樊光路线”,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每逢汪精卫有大动作,比如抵达上海、召开伪“六大”,这个孔祥熙的心腹、原外交部次长必定出现,反之则无影无踪,他很可能是为了扰乱“汪兆铭工作”。喜多诚一启动了“司徒雷登路线”,指望这个美国传教士、燕京大学校长搭上与重庆的关系。司徒雷登倒也不负所托,带来了一个叫“丰悌”的使者。但参谋本部情报部部长樋口季一郎却告诉他,所谓“丰悌”原是长沙警备司令,他早已在1938年11月长沙大火后就被蒋介石枪决了,这很可能是重庆耍弄日本的一个花招。更可笑的是上海小野寺机关,它以上海党部委员姜豪为牵线人,代价是姜豪的一切开销都由日本负担,大至购房买车,小至理发洗澡,无所不有,无所不包。但在花费了数以十万计的巨款后,姜豪却不见了。对此,今井武夫耿耿于怀,以至于几十年后还在回忆录里写道:“对双方联络的经费要由日本全部负担一事,感觉到有疑问……当中国要求支付中国方面派遣人员的生活费以及各种经费时,就要对这条路线的本质发生怀疑,怀疑到它是否从一开始就真的在重庆政府主管之下。”
但与大谷光瑞的“拦河坝方案”相比,“姜豪路线”又算得了什么?这个秋天,天皇的姨父、原西本愿寺住持大谷光瑞发现了一个占领重庆、彻底征服中国的高招。他计划投资12亿日元,在梧州附近构筑一个拦河坝堵塞珠江,让水位上升,“如果拦河坝的高度有100米,军舰就可以航行到广西内地,从西南进攻重庆的途径就打开了”。这个方案惊动了畑俊六、阿部信行和天皇的弟弟三笠宫崇仁亲王。崇仁亲王认为它妙不可言,但如果选址在长江中游宜昌段的话,那就更好了,重庆将唾手而得。他一边派人去实地勘测,另一边将这个方案进献天皇。只是在最后关头,哭笑不得的阿部信行和畑俊六才叫停了这个方案……
与这些无奇不有的方案相比,让人觉得略略靠谱些的,也就是在陆军中央渐渐喧嚣甚上的“华中、华南放弃论”了。它决心从华中、华南断然撤兵,将陆军主力集中在蒙疆、华北,以对苏备战;它打算把华中、华南交给汪精卫,制造一个分裂的中国,以挽救日本。对此,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桥本群概括说:“使汪自由地成立政府,以调整日华邦交……把日本陆军部队撤退到黄河以北,由而确立对苏作战不败之势。”
对此,参谋本部情报部部长樋口季一郎进一步说:“摆脱中国事变这个泥坑,回复到对苏作战不败立场这个陆军的宿愿,正就是这次(汪精卫)和平运动的目的。”
在桥本群、樋口季一郎等人的鼓吹下,陆军大臣畑俊六、参谋次长中岛铁藏、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板垣征四郎……越来越多的高级军官加入了这个行列。它也让阿部信行的决心渐渐坚定。如果说,8月31日,在就职当天的记者招待会上,他还以“目下难以发表”的回答回避着对汪精卫的态度的话,那么,到9月13日,在公开发表的《阿部内阁政纲政策》里,他已把炮制汪伪政权作为自己内阁的招牌了。及至9月19日,他又让兴亚院牵头陆军省、海军省、外务省、大藏省,共同起草一份文件,作为新一轮日汪谈判的依据。这份文件将开列日本的索取清单、裁决华中华南的命运,并勾勒出汪伪政权的基本面貌。这份文件将决定汪精卫需要葬送多少领土、出卖多少主权,并描绘出一个战败中国的大致面貌。一句话,汪精卫下哪一层地狱,是业报轮回,还是万劫不复,完全视它而定。
这份文件,就是中国历史上最令人发指、最臭名昭著的卖国条约草案,《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
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这份卖国条约草案,是由影佐祯昭一手促成的。几年后,在南太平洋的腊包尔群岛,他以复杂心情写到了自己的最初设想:“第三次近卫声明是汪可以知道日本对中国要求什么的唯一资料,然而声明非常抽象。我认为,如果能把它具体一下,达到政府成立后签订的条约那种程度,并且在成立政府前先内定由汪主持,这是对汪的诚意……”
也就是说,在《重光堂协定》已成昨日黄花、汪记“和平运动”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影佐希望东京开出一份一揽子清单,以免日后又得寸进尺、无止无休。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原本出于好意、旨在保障汪精卫权益的手笔,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此后一个多月,伴随着一个个人物的出场,种种贪婪胃口、鬼魅心思充斥其中,最终将汪精卫推进了命运深渊。
第一个出场的,是参谋本部战争指导班班长堀场一雄。作为石原莞尔的弟子、陆军中央有名的“道义派”,堀场压根不愿意与汪精卫重开谈判。他说,“日前在重光堂会谈中之和平条件草案,是以有关日华新关系调整方针为依据的,(汪精卫)倘能对此同意,则已属足够”;他说,重开谈判的话,“则对新条约的整个问题乃至协定细节,颇有深入探讨并陷于末节之争、以致挫伤大计之危险”……也就是说,堀场希望以《重光堂协定》继续瞒天过海,让汪精卫先成立政府再说。至于《重光堂协定》“以日华新关系调整方针为依据”、二者没有本质区别的说辞,则是不折不扣的鬼话了。正是1938年11月30日在御前会议上通过的这些“方针”,撕毁了墨迹未干的《重光堂协定》,导致了汪精卫的悲剧。
对此,影佐寸步不让。他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让堀场瞠目结舌的事实:几天前,他已将那份《日华新关系调整方针》全文透露给汪精卫,让汪精卫为之震惊,“因而中国方面对此更追求其具体内容”。换言之,诱骗策略已经行不通了,重开谈判不仅是他的要求,也是汪精卫的要求。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堀场既感惊愕,又无可奈何。他后来写道:“9月初,于上海当我对影佐少将说明日华新关系调整方针起草时的精神实质时,意外地听说该方案已原封不动作为同志间交换意见给中国方面看过了……我只好同意返京后准备一份参考方案,作为‘梅机关与中国方面的交涉之用……”
这份堀场负责的参考方案,后来被称为“陆军方案”。由于不久后它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其具体内容、条款已经无从考证了。但从一些日本将校的评价来看,对汪精卫,原本就反对重开谈判的堀场是绝不会客气的。陆军省中国课的尾川勘治说道:“堀场君说他的高远理想,确实头头是道,好像那么一来事变就可以解决似的。可是,第二天拿出来的修正意见中,却写着要多多取得资源上与政治上的特权,理想与现实之间实在相差太远。”陆军省军务课的石井秋穗也回忆说:“陆军方案的起草者是军务课的平井丰一中佐,而意见多的总是堀场一雄中佐……有鉴于此,慨叹万分,为之泪下。”
而在陆军方案之后,则是“兴亚院方案”、海军要求、陆军要求,以及最后定稿的《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
9月19日,阿部信行以兴亚院为牵头机关,以陆军省、海军省、外务省、大藏省为参与者,共同审议陆军方案。日本战史写道:“这些部门的课室负责人,从九月下旬起在热海连续工作了约一星期,十月八日做成第一次草案。”在这一星期的时间里,几十名日本官员争先恐后,“处置了中国从天上到地下的一切”,连最微小的部分也不放过。他们条件之苛刻、名目之繁多,让这份方案的始作俑者堀场也深感不安。这期间影佐曾拍发一封密电询问方案情况,而堀场的回答是:“假设仅仅使汪精卫不成为卖国贼的底线是60分的话,那么,这份草案平均在30分左右吧!”
这个回答让影佐心惊肉跳。在几天寝食不安、惶恐忐忑的等待后,堀场终于再次来到上海,将“兴亚院方案”送交给他。那个上午,当犬养健走进影佐的房间时,他看到影佐正埋头审阅那份文件,“紧盯着厚厚的材料,像要吞掉它似的”。见此情形,犬养问道:“情况怎样?内容相当严厉吗?”
影佐回答:“不是严厉不严厉的问题,是不像话。”
影佐说:“这个文件中十分之七左右都是那些战时要求,而且,秘密协定恬不知耻、蛮横无理的地方竟达八处之多。这就让和平绝不可能实现,汪先生也得向中国国民承认他自己无能。”
最后,影佐发出了这样的喟叹:“这回我真感到穿这身土黄色军装的可耻……”(犬养健,《扬子江依旧在奔流》)
事情还没完呢!正当影佐为“兴亚院方案”忧心忡忡、不知道该怎么向汪精卫交代时,海军又提出要求了。这些要求涉及海南、厦门和上海,涉及几个华南岛屿,也涉及中国广袤海疆的主权问题。
对海南,海军希望将它“蒙疆化”,亦即处在日本海军的军事统治下。他们并提出了建省要求,以便与汪精卫直接交涉。日本战史写道:“海军认为(对海南)军事处理为当然之事……交涉时,要作为(汪记)中央政府的直辖地。”
对厦门,海军希望与海南一体处置,为此也要求设立“厦门特别市”。不久后,在和陈公博会谈时,海军的扇一登少佐就赤裸裸地表示:“厦门岛当然不用说,还包括金门岛及附近其他小岛在内……海军所需要的不止一个厦门市,而且要得到包括附近一带的岛屿在内的军事要域。否则,就不能满足军事上的要求。”
对上海,海军则希望将它列为直属殖民地,以控制中国最繁华、最富庶几个省份的经济命脉。他们的借口是:“原案很使人担心我国经济机构的活力将为(汪记)中央政府的意图所左右……应在行政机构上采取必要措施,建设新上海。”
还有位于珠江入海口的三灶岛、位于湛江一带的东海岛,以及南明岛、上川岛、西沙群岛……一句话,在将黄海、渤海变成自己的内海之后,他们还要东海和南海,要中国的全部海域,以及这片辽阔海疆中的所有岛屿。这么一来,他们将成为西太平洋的唯一主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影佐为海军要求大伤脑筋时,陆军又后院起火了。日本战史写道:“到了十月下旬,这个陆军与海军间的争论,变成了参谋本部与陆军省的对立。”它涉及关乎汪伪政权命运的“华中、华南放弃论”,并使汪精卫极为关心的撤兵问题、驻兵范围问题也变得前途叵测了。
“华中、华南放弃论”的核心,是撤出黄河以南的全部军队。这么一来,所谓“驻兵范围”问题也就仅限于蒙疆与华北了。表面上看,它已多少有了几分《重光堂协定》的痕迹,将是对汪精卫的莫大安慰。它是促成东京决心扶植汪伪政权的主要前提,但进入十月份后,一切又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这个变化,与陆军大规模的人事变动有关。为追究诺门坎惨败的责任,9月12日,东京罢免了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桥本群,而以绰号“东条的裤腰带”、曾强烈反对在《第三次对华声明》里做出撤兵许诺的富永恭次替代。10月2日,参谋次长中岛铁藏也黯然去职,著名的“苏联通”、对中国情形一无所知的泽田茂执掌了军令大权。又两天后,口齿不清、作风狂热、与东条英机堪称一时瑜亮的阿南惟几出任陆军省次官……几乎无一例外地,这些人都反对“华中、华南放弃论”,都认为汪精卫无法为日本拱卫东南,也都主张对他追加更苛刻的条款。
对撤兵许诺,阿南惟几一口拒绝了。他说:“凭藉汪及其人数不多的一派,不足以收拾时局……如果将黄河以南交给如此无力的政府去自由处理,亦即放弃这些要地,那就是置过去两年间的大量流血于无意义。”当樋口季一郎强调汪精卫让撤兵具有“大义名分”、可以让日本从中国体面脱身时,阿南惟几涨红了脸说:“你没有率领部下站到战场上,才会说出这样的谬论。你对数万、数十万英灵不具感谢,不负责任。你的意见,不值一顾。”
对驻兵范围,富永恭次主张南京城内也必须驻兵,更不必说其他省份、其余城市了。在一次陆军省、参谋本部的联席会议上,当堀场一雄谈到驻兵范围不应包括南京时,富永恭次勃然大怒。堀场一雄写道:“我说明长期驻兵思想的有害无益,说明自我起草调整方针当时就有避免在对方首都南京驻兵的谅解。部长发怒,要求提出作为谅解证据的书面文件。我也愤然回称:……应该设身处地想一想,也需要稍微客气些,是否一定要满脚污泥地闯入人家的内室才甘心呢?但部长坚持南京必须驻兵。会场杀气腾腾,全场寂静无声。”
又何止是撤兵许诺、驻兵范围问题?在接连几天的争论中,举凡顾问问题、华北范围问题、蒙疆问题、经济合作问题,一个个早已无比苛刻,被影佐称为“恬不知耻”“蛮横无理”的条款,又被拿出来重新讨论了。举凡羊毛问题、鸡蛋问题、气象问题、测量问题,一个个近乎鸡毛蒜皮、令人啼笑皆非的细节,也被一一纳入清单,并做出最详尽的规定了。它不禁让人追问:如果兴亚院方案“平均在30分左右”的话,那么,在加上了海军要求、取消了撤兵许诺、不再限制驻兵范围并对众多条款层层加码之后,它还能剩下几分?它能不能算作中国历史上最登峰造极、最骇人听闻的卖国条约草案呢?……
这份草案,将使汪精卫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而当年十月下旬,当这份附有八个秘密协定、共分三百余款的草案被送到内阁会议上讨论后,又一个花絮出现了。这个花絮让汪精卫丧失了最后一线希望,如同在棺材上被钉下了几颗钉子。
这个上午,在粗粗浏览了三百余个条款后,包括阿部信行在内的内阁大臣都觉得太过分了。外务大臣野村吉三郎谈道,“中国方面若提出合理主张,必须加以相当考虑”;此言一出,众大臣纷纷附和。这么一来,一个谅解决定出现了:“本方案一经内阁会议决定,即作为对中国方面负责人进行工作的基础,但预期形势发展,有可以再做考虑之处。”也就是说,对这个草案,汪精卫可以讨价还价,可以要求日方做出相应的修改。
但阿南惟几对此极为不满。他认为,“在决定中加上这样的条件,有损于内阁会议的权威”。他一方面对影佐祯昭隐瞒了这个消息,另一方面又派出几名心腹赶往上海,向东京拍发了一份自导自演、子虚乌有的电报。日本战史后来写道:“陆军迅即派遣有关官员前往中国当地,而他们发来的‘汪方面毫无反对的电报一收到,上述的内阁会议谅解事项就在糊里糊涂中消失了……”
就这样,《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变成一份最后通牒式的文件了。它不容谈判、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汪精卫所能争取的,至多是在措辞、语句上做些润色,以便自欺欺人地让自己多少好受些。正如千万后人所看到的那样,在此后共分十余场、持续一个多月的“梅华堂谈判”中,尽管影佐祯昭自作主张地做出了一些让步,尽管对众多条款汪方不肯死心地表示“保留意见”,但这份条约草案大致保持了原汁原味,并体现在次年十月签订的《日华基本条约》里。它使汪精卫沦为中国历史上最大也最无可争议的汉奸,也使影佐祯昭对汪精卫终生愧疚,并在55岁的壮年就郁郁而死。
也是十月下旬,这份条约草案到达了上海“梅机关”,到达了影佐祯昭的案头。
所谓“梅机关”,指的是以影佐祯昭为首、以扶植汪伪政权为使命的日本谋略机关。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土肥原贤二在1938年7月设立、以诱降唐绍仪为核心任务的那个特务机构,甚至二者的办公地都是重光堂,只不过影佐将之改名为“梅华堂”罢了。在1939年8月22日东京任命影佐为机关长、军衔少将后,这里很快聚集了那些对汪精卫最为支持、最具好感的日本人。代表海军的须贺彦次郎、代表兴亚院的矢野征记、代表外务省的清水董三、代表众议院的犬养健,均在其中。犬养健后来写道:“梅华堂一切事情的基础,都是靠坚强的友谊结成的……梅华堂的人们,一旦遇到外来的艰难,反倒增进了团结。当然,梅华堂从来没有发生过内讧,影佐对此一直非常感激,并感到骄傲……”
即使如此,“梅机关”依然是一个异常奇特的机构:它直属于日本内阁,却又要与种种反对汪精卫的势力对抗,比如喜多诚一、原田熊吉;它一再为汪精卫向东京讨价还价,却又要代表东京与汪精卫谈判;它以“团结”自诩,但无论须贺彦次郎、矢野征记、清水董三还是犬养健,都代表着不同的日本势力,并对汪精卫有着大相径庭的要求……一句话,它是日本混乱政局、对华诱降战略的病态产物。
或许,也正是“梅机关”的种种奇特之处,才让影佐在这个深秋做出了几个貌似自相矛盾、实则顺理成章的决定?
一个决定是按原计划与汪精卫进行谈判。这一天,当最终定稿的《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被送到梅华堂后,几个日本人都为之愤愤不平。犬养健后来回忆说:“刚被外务省任命为交涉委员的清水董三……向影佐提出忠告,‘现在还向汪提出这样的要求,作为日本国,有些不讲信义。倒不如密约的交涉就此中止,怎么样?”而影佐也说:“在梅机关成员中,清水书记官和其他两三人对我谈了这样的意见:如果以此方案为基础与汪精卫谈判,令人怀疑日本的信义……此时可以首先把它送回去,要求上司重新考虑……”
但在几经犹豫后,影佐却拒绝了“退回去”的建议。他召集梅华堂全体人员,说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说:“对于兴亚院决定事项,我也感到不高兴……然而,一经奉命以此案进行谈判,正确的办法就是忠实执行”……也就是说,作为日本内阁的下属机构,无论“梅机关”对汪精卫有多少个人好感、他们对这个方案有多少私人意见,都必须执行东京的命令。这是他们作为日本人、日本官员的宿命所在。
在此之下,才是道义,才是人情,才是他们的选择空间。也是这一天,影佐决定,在日汪开始第一场谈判时,就一次性地、毫无保留地对汪精卫亮出日本的底牌,以便他裁决自己的命运。与九月初向汪精卫透露《日华新关系调整方针》一样,对习惯步步诱导、让对方骑虎难下欲罢不能的日本谋略军官来说,这堪称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手笔。但影佐认为,无论功败垂成,无论罢官杀头,他都必须这么做。
这份条约草案,已经将汪精卫逼进命运的死角了:如果他接受这些条款的话,将沦为比秦桧、张邦昌、刘豫以及爱新觉罗-溥仪、王克敏和梁鸿志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汉奸;但倘若他拒绝这些条款的话,东京很可能变本加厉,或追加更苛刻的条件,或取消“还都南京”的许诺,以至于天地虽大,汪精卫却无处容身……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明白自己的前路,并选择自己的命运呢?毕竟,是西义显、松本重治、今井武夫以及“梅机关”的这些人将汪精卫诱出重庆,走到了这里,走到了这一步;毕竟,那个生命曾经如此高贵、如此绚丽,在他抵达地狱入口处的时刻,也该有一个日本人告诉他前方是什么,以多少地守护住一个无比堕落、热衷阴谋诡计的鬼魅民族的良知底线了。
对影佐来说,这是他安妥灵魂、让自己能够面对汪精卫的唯一办法。几天后,11月1日,他果真这么做了。对此,几十年后,石原莞尔的弟子、陆军中央有名的“道义派”堀场一雄依然愤懑地写道:“我到上海与影佐少将会谈,示以兴亚院的(最终)方案,并再三交代影佐少将妥善处理……然而影佐少将未做任何政治上的保留与准备,又一次将此方案原封不动给中国方面看过,而引起了不必要的波折,这实出我的意料……”
但与这两个决定相比,更为复杂、后来也更加众说纷纭的,却是第三个决定。前面的两个决定,兼顾职务与良知、国家利益和私人交情,并不是太难理解。但这个决定却显得异常混沌:如果说影佐决心重开日汪谈判的一片好意,却为汪精卫万劫不复命运钉下了第一颗钉子的话,那么,在经历了堀场一雄的钉子、兴亚院的钉子、海军的钉子、陆军的钉子以及阿南惟几上下其手的钉子之后,为这具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还是他。这颗钉子,就是第三个决定。
犬养健后来写道:那个晚上,影佐对他交代说,“我有一件事恳切地拜托你……我打算每天傍晚故意提早结束讨论‘密约的会议,请你会后一个人悄悄地去找周佛海。你们两人在晚上设法找到接近双方理想的妥协点,以便第二天根据你们商量的结果,作为我的新方案在会上提出来”……也就是说,影佐决心与不顾一切、最热衷组建伪政权的周佛海里应外合,逼迫汪方接受这份卖国条约。只有这样,对一个个苛刻条款,高宗武、陶希圣乃至梅思平才会无话可说。也只有这样,对此必定心怀抗拒、优柔寡断的汪精卫,才会在这份草案上最终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是为了日本的利益吗?唯唯,否否。以影佐的眼光,他早该看出来了,炮制汪伪政权不仅不能“收拾时局”,它还会成为东京与重庆直接媾和的障碍,让日本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是为了“梅机关”以及他本人的利益吗?这就更谈不上了。“梅机关”从来不像其他伪政权的太上机构那样,颐指气使、大发其财。此后两年多,须贺在一次空难中死去,犬养受“尾崎秀实案”牵连入狱,影佐被放逐南太平洋,其余的成员也大多星流云散、郁郁不得志……与汪伪政权一样,“梅机关”本身也是一个悲剧。对自己以及“梅机关”的下场,这个深秋,影佐也并非全无预感。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为了汪精卫本身。毕竟,签下这一纸卖国条约的话,他就有饭吃、有衣穿、有一个政权可以度日;毕竟,天地虽大,但不接受这一切的话,他也真的没地方可去了。影佐唯一没有考虑过的不过是,在肉身之上,还有精神。在此生之外,还有灵魂。而对此,身为文人的汪精卫是更看重后者的。这么一来,就注定了他此后几年生不如死、煎熬灰暗的日子。他这么活着,真不如死去……
无论如何,1939年11月1日,历时两个月的日汪密约谈判开始了。
第十六章 梅华堂谈判
1.
第一场谈判在上海六三花园举行。11月1日,中午十一时,四名汪方代表周佛海、梅思平、陶希圣和周隆庠来到这里,并见到了六名日方委员影佐祯昭、犬养健、须贺彦次郎、矢野真纪、清水董三和谷萩那华雄。在双方入座后,影佐发表了这样的开幕词:“日本方面打算将其要求一下子全部提交给汪先生,毫不保留地披沥日本的诚意……但是,日本的要求是为了建立日华永久和平,而不是从战胜者的姿态提出要求。希望诸位基于这一观点,以同志的资格自由地发表己见……”
开幕词之后,几份《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油印本出现了。日方委员全部退出会场,以便汪方代表细读全文。那么,在看到这份文件时,梅思平会不会想起一年前的旧事呢?1938年11月12日,就是在这里,今井武夫宴请了他和周隆庠,从而揭开了重光堂谈判的序幕。一年过去了,地点还是这个地点,但他们面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条款了。
或许,正是这种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才让梅思平在这一天显得那么悲愤、那么犀利?
谈判开始后,梅思平首先发表了自己的感言。他说:“这次我方收到贵方交来的两份文件,大家既惊愕又放心。惊愕的是日本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放心的是日本不可能提出更多的要求了……今后我们讨论应以近卫声明、去年的上海会议记录和今年六月在东京的规定这三个文件为基础,我方很难接受上述三个文件中所没有的东西。另外,上述三个文件中自相矛盾的部分,我认为必须加以修改。”
所谓“今年六月在东京的规定”,指的是《对日本实行尊重中国主权原则之希望》。6月15日,在汪精卫、板垣第二次会谈后,周佛海起草了这份共分19款的文件,并获得了板垣的口头允诺;但10月30日也就是谈判前夕,兴亚院又给“梅机关”发来了一份《回答要旨》,全盘否决了这些要求。很可能,影佐也将这份《回答要旨》分发给汪方代表了,所以梅思平才说“这次我方收到贵方交来的两份文件”。
在这个开场白之后,梅思平开始了一系列的质问和追问。他说:“如能告知有关共同防卫项中的军队驻扎地点,则不胜荣幸之至。”对此,影佐回答:“事关机密,暂时保密,请耐心等待公布时间的到来。”
梅思平问:“坦率地说,从华北政务委员会一项来看……大概只是日本一方面的意见吧?中国方面的意见是否也加进去呢?”对此,影佐回答:“根据日本方面的自主的意见,认为政务委员会的权限对国防和经济上的特殊地区是必需的。”
梅思平又问:“所谓华南沿海特定岛屿,是否只指海南岛?”而对这个问题,影佐的回答毫不含糊:“不然。不仅指海南岛,而且包括三灶岛、南明岛、东海岛、西沙群岛等……”
在这样的一问一答、针锋相对中,大半个小时过去了。又何止是梅思平?又何止是驻兵问题、华北问题和海南问题?这一天,陶希圣攻击起了上海问题、经济合作问题,周佛海质疑起了顾问问题、蒙疆问题和财政问题……犬养健后来回忆说:“在审议‘密约的第一天,梅思平、陶希圣等理论派,就像决堤洪水似的,肆无忌惮地攻击着兴亚院的原案。至于说到梅华堂方面的评论家们,则以汪派人物缺乏实行力量的调子回敬汪派……”
但,在几个小时的谈判中,无论梅思平、陶希圣还是周佛海、周隆庠,他们没有一个要求“梅机关”退回这份方案,更没有一个人表示这些条款太过苛刻、日汪谈判就此作罢。以梅思平为例,尽管他神态悲愤、语气激烈,但在讨论一个个具体问题时,也只是反复表示“很麻烦”、“很难接受”;以陶希圣为例,他一次次强调这么做不可能瓦解重庆,对日本也没有任何好处,听上去像是在苦苦哀求……一句话,他们都唯恐谈判破裂,唯恐欲求“还都南京”而不得。在内心深处,他们每个人都明白,除了签订这份协定并让自己沦为大汉奸外,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或许,对这一点有着更清晰认识的,却是汪精卫?这个晚上,在看过《要纲》全文、知道了日本的全部要求后,他很快写了一封短函给影佐,表示愿意继续谈判。影佐后来回忆说:“其大意是,‘尊函及日华关系调整拟订方案已收到,似与近卫声明宗旨有相当差距,颇以为憾。但对以此拟订方案为基础进行谈判,则无异议”……如果说这个表态并不令人感到意外的话,那么,这封信语气之平和、态度之淡然,却表明他对日方要求早有预感,也没有经过什么心灵的煎熬、情感的挣扎。
就这样,汪精卫大致接受自己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大汉奸的命运了。此后十余天,在上海六三花园和愚园路1136弄,日汪双方又接连进行了六场谈判。在这六场谈判中,尽管影佐祯昭做出了一些次要的、超越他职权的让步,尽管协定文本被一次次地润色和修改,但它丝毫不能改变这份条约“从天空卖到地下,从物质卖到精神”的性质,也丝毫不足以缓解汪精卫余生的悔恨与痛楚、悲伤和恐惧。
谈判的第一个焦点是顾问问题。在《对日本实行尊重中国主权原则之希望》中,汪方希望日方只派遣技术顾问,并且市县一级不派遣任何顾问;但在那份《回答要旨》里,日方却决定在各级政府都设置顾问,并且涉及政治、军事、财经、技术等领域。对此,几名汪方代表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让影佐收回成命。
第一个办法是劝哄。11月4日,在第二次谈判中,梅思平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这部分是比较小的问题,与其它事项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从形式上看也可以删去。”也就是说,对这个关乎汪伪政权将有多少自主权、会不会沦为“满洲国”第二的问题,梅思平采取了仿佛面对三岁小孩的态度。但对这个伎俩,影佐言简意赅地回答:“日本方面认为表现‘善邻友好的主要问题是顾问问题,所以,有必要在此提出有关顾问的原则。”
劝哄不成,汪方代表又试图加以限制,或至少取消政治顾问。陶希圣说,派遣顾问应有三个前提,那就是“(汪方)自愿聘请”、“根据中国法令官吏条例工作”以及“不干涉内政”;周佛海说,“如果一定要写上的话,那就作为‘相互交换的意思,即以这样的意思表达,‘中日两国根据需要,除政治顾问外,在有关财政、经济、技术方面,相互交换顾问和职员,怎么样?”……而对这些或心存侥幸、或自作聪明的说辞,影佐仅仅回答:“有待研究。”
这个“研究”在几天后有了结果。11月10日,在第六场谈判中,影佐答应不向华中、华南派遣政治顾问,华北的政治顾问也改称“联络专员”;与此同时,有关顾问问题的条款也从公开条约变成秘密协定,以粉饰汪伪政权的门面。这么一来,将公然出现“政治顾问”头衔的,只剩下蒙疆了,而汪方代表也心满意足地照单全收了。
顾问之后,是日本的军事占领问题。如果说在顾问问题上影佐还多少做出一些让步的话,那么,为了让四万万人永久地匍匐在日军刺刀下,影佐对此态度强硬、语气森严,甚至在措辞和文字上也不肯进行什么通融。
军事占领问题首先涉及撤兵许诺。几乎从一开始,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误会就出现了。在那份《要纲》里,日本人将永久性的“防共驻军”和原本许诺在两年内撤退的“治安驻军”混为一谈,都列在“共同防共”项下,几名汪方代表为此要求分开规定。周佛海说,“我认为维持治安是暂时的事项,可以列在其他事项内”;陶希圣说,“不希望把防共和(治安)驻军混在一起”;梅思平说,“维持治安驻军和防共驻军写在一起,便有干涉内政之嫌”……但影佐却以为他们要求日军按期撤退,态度越来越不耐烦。当梅思平说到“干涉内政”时,他终于发作起来了。他尖刻而蛮横地质问说:“若为了和平当然好,但是,到昨天为止还在抗日,我们能马上信赖这样的军队吗?……贵方以避免干涉内政为理由要求我们马上撤兵,那么,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流血呢?在我方看来,刚停止战争就要我们马上对中国的军队给予绝对信任,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质问,连同影佐一再强调的“治安驻军不一定是短时间的”,都表明日本人从未打算从中国撤兵,更不必说两年之内撤兵了。所幸,在一个多小时的各说各话、牛头不对马嘴之后,汪方代表总算醒悟过来了。周佛海说,“我们并不是否定规定本身,只是说分开规定”;梅思平也指出,“只是把治安驻军分开,并不是否定”……这么一来,影佐也总算听明白了。他和犬养健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理会你们的意思了!如果是技术问题,待日后仔细研究再说吧!”
并没有等到“日后”。当天下午,在吃过午餐、再次回到谈判桌后,影佐就做出许诺:“本人同意……治安驻军另立一项”。那么,在内心深处,对曾经吸引汪精卫逃出重庆、被视为中日和平关键的撤兵许诺,几名汪方代表又是怎么看待的呢?从留存在日本外务省、逐日逐字记录的日汪谈判档案来看,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和日本人毫无分歧:11月4日,周佛海公开表示,“重庆方面军队多,汪先生方面没有军队,因而……在重庆政府崩溃之前,(日军)要驻扎五十年、六十年,一直驻扎到重庆政府垮台为止”;11月12日,在第七场谈判中,梅思平更恬不知耻地宣称,“其实,我方并没有任何不安,实际上最担心的反而是日本军队马上撤走”……(《日本外交档案》,S493号)
他们比日本人更盼望日军长久驻扎!对这个曾让他们神魂颠倒、铤而走险的问题,他们居然走到了原本立场的最反面!不知道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梅思平会不会想起一年前的旧事?一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11月12日,他和高宗武都语气铿锵地表示,倘若日本不愿做出撤兵许诺的话,汪精卫绝不会逃出重庆,重光堂谈判也可以就此作罢。一年过去了,地点还是这个地点,但他们却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些人了。
撤兵许诺因此成为一句空话了。在汪方代表最担心日本撤兵、他们沦为重庆囚徒之际,贯穿了几场谈判的撤兵许诺,已演变为一场旨在欺骗四万万中国人的文字闹剧了。而在谈到驻兵范围问题时,一些令人充满愤懑的小插曲也出现了。
第一个插曲是周佛海的惊慌失措、当众失态。与撤兵许诺一样,汪方代表最关心的是如何选择恰当的名义、说法和措辞,向四万万人解释将无处不在、永久驻扎在每一个城市和集镇的日本士兵。周佛海为此说:“对我们来说,最为难的是把驻军作广范围的解释,这是掌握民心上的一个妨碍。”但对这个担忧,影佐冷冷回答:“在这里所记载的,一切均属极密,可以不让人民知道。”听到这句话后,周佛海绝望地叫喊起来了:“当然,秘密事项是不会发表的。但是,人民总会看到驻军啊!对此必须加以说明,而且非说明清楚不可。”
紧接着,第二个插曲也出现了。在许诺日军可以永久驻扎、“一直驻扎到重庆政府垮台为止”后,周佛海希望将大部分日军列为“治安驻军”,所谓“防共驻军”仅限于蒙疆和平津走廊,以搪塞四万万人的视听。但对这个文字游戏,影佐不肯给予配合。他诡辩说:“从军事上看,(中共)红军正在向华北发展,所以(防共驻军)仅限于今日的平津是不够的。”这个回答让陶希圣啼笑皆非,他说,所谓“防共驻军”当然只针对苏俄,倘若将毛泽东、朱德率领的中共军队也算上的话,中国绝大多数省份都可以划为防共驻军区域了。“例如江南就有新四军,如果把它当作共产党军队来对待,就不得不进行防共驻军,这就会带来思想上混乱的危险”。
而在明确驻兵范围、变通驻军名义都被一一拒绝后,周佛海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希望以德州——石家庄——太原为界,北面是“防共驻军”区域,南面是“治安驻军”区域。他并且许诺说:“这是和平时期的驻军,在战时,就连新疆也可以驻军。”但对这个让步,影佐以汪精卫缺乏实力、无法配合日军作战的借口反驳。谷萩那华雄更强词夺理地说:“现在新疆有两个旅的(苏俄)机械化部队,中国红军在陕西方面有其先锋部队。现在已经不是平时,可以理解为战时……”
可笑吗?哪怕毛泽东、朱德率领的中共军队已被改编为中国正式军队的一部分,哪怕他们仅仅以游击队的形式在西北、华北和长江下游活动,但他们的存在,都意味着苏俄势力本身,乃至日苏之间的“战争状态”。在这样的逻辑中,无论明确驻兵范围、变通驻军名义还是一厢情愿的“平时”、“战时”说,当然都无从谈起了。只要汪精卫签下这份密约,他所代表的那个“中华民国”,每一寸土地都将永久地生活在日军的刺刀下。
撤兵许诺如此,驻兵范围如此,涉及日本军事占领的军事顾问问题,以及对铁路、水运、航空、通讯等的军事管制问题,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11月4日,在第二次谈判中,当周佛海希望对交通、通讯的管制分为“平时”和“战时”时,影佐回答:“平时的方便也是为了战时,要广泛地理解战争,不要狭义地解释像所谓公开宣战以后的战争。”也是这一天,当周佛海表示宁愿在日苏战争爆发后将军队交给日本指挥、“也不愿在军队里配置顾问”时,谷萩那华雄质问说:“蒋介石非常重用德、法两国的顾问,就是在抗日最激烈的时候,白崇禧也把六十多名日本顾问安置在其部队中……这样的例子很多。那么,在日华两国要进行合作时,不知你们为什么如此讨厌顾问?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在几名日方委员的强硬态度中,军事占领问题以汪方的一无所获告终了。不久后,汪精卫就以密约形式,承认日本对广袤江山、四万万民众的永久军事统治权。而在顾问问题、军事占领问题之后,还有“经济合作”问题、华北问题以及几个“特别区域”的问题。
在《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中,涉及最广泛、名目最繁多的,无疑是“经济合作”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不久后《大公报》将这份密约称为“从天上卖到地下、从物质卖到精神”的卖国条约,是受这份“经济合作”清单冲击的产物。11月5日,在第三场谈判中,日汪双方详尽讨论了“经济合作”的相关条款。它大致包括矿藏问题、农业问题、财政金融问题、海关问题和交通通讯问题。
矿藏问题分为内蒙古、华北和“其他地域”。内蒙古不必说了,一开始,汪方代表试图多少保全一些华北矿藏。梅思平说:“去年八月曾在香港和松本先生会晤过。当时我问松本,日本对华北资源的要求是什么?松本回答,当然是煤和铁……另外也不是全部开采的意思,就是说全部都给日本,(中国)自己一点也不留。”周佛海则说:“对‘给予方便应附以十年、二十年等期限,应给一般人予好感……”毫无疑问,汪方代表试图在三方面对日本进行限制,那就是仅限于煤和铁、有一定期限并保留中国方面的部分采矿权。
但在几名日方委员的三言两语中,这些限制瞬间化为泡影了。对开采种类,一名应邀前来参加谈判的经济专家小池说:“所谓国防资源,除煤铁之外,最近轻金属资源在国防上也占极重要的地位。”对开采期限,影佐祯昭说:“关于年限问题,如果意味着合作到哪年为止,以后便不再合作,那就太让人失望了。”至于中国方面的采矿权,他更以一张空头支票敷衍了事,“今后建设的熔矿炉,将由日华联合建造,其产品除日本使用的外,余下的中国也可使用……”总而言之,日本决心吞下内蒙古、华北的全部矿藏资源。至于“余下的中国也可使用”,姑且不论这个许诺的遥遥无期,仅仅是这个表述,就足以让四万万生于斯、长于斯、天然地是这些矿藏主人的中国人心酸不已了。
内蒙古、华北如此,“其他地域”也如此。周佛海试图以“优先权”替代“必要之便利”,以免日本垄断黄河以南的全部矿藏资源。但对这个提议,几名日方委员纷纷予以了否决。影佐祯昭说:“如果只是优先权,那是消极的。”清水董三说:“优先权是普遍性的问题,这里所说的特定资源,是指国防资源,是特殊问题。”经济专家小池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现在日本(在华中)开采铁矿石,它是输出的,以适当的价钱购买的,并不是无偿掠夺。”一句话,他们决心在黄河以南拥有与华北一般无二的资源特权。而当梅思平谈到华中矿业公司垄断了开采权、所谓“以适当的价钱购买”只是日本人的内部流通时,小池狡辩说:“如果根据(中国方面)申请人建议,就有把权利让给第三国人之手的危险……为了防止国防上重要资源落到第三国人手中,该公司有作为这种机关的重要性。这并非是垄断……”
在一个多小时的谈判后,四万万人从祖宗先民那里继承来的矿藏主权,就彻底地灰飞烟灭了。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份卖国条约做过这样的规定,“不允许本国资本投资本国的矿藏”。而与矿藏问题相比,日本人在农业方面的种种要求,更令人发指,也更可能熄灭这个广土众民、有着五千年与四万万的伟大国家的最后一线生机。
农业问题主要涉及棉花、羊毛、鸡蛋、生丝和茶叶。在过去的一百年,它不仅是中国的主要出口物资,它还是几万万忍饥受饿、面有菜色的农村居民唯一的现金来源。北方卖出棉花和羊毛,南方卖出生丝和茶叶,而无论南北方的农民,甚至日常的油盐酱醋也依赖于自己舍不得吃的、在集市上出售的鸡蛋。可以说,没有这五种出产的话,孩子们无法上学,各个乡村在春节期间将看不到鞭炮,至于克勤克俭、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农妇们也将丧失对生活的全部希望。然而,在日汪密约谈判中,日本人却决心彻底垄断这五种出产,以便为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现金流,并榨干四万万中国农民的最后一滴鲜血。
在谈及棉花问题时,以研究经济史著称的陶希圣说:“近几年,日本(在华北)收购棉花的方法由自给变成垄断……如果连成为唯一收入的棉花也得不到利益,农村破产便成为严重问题。”但对此,影佐回答:“农业方面,主要是棉花和羊毛。这对日本来说,是作为国防重要资源。这是贵方想象之外的实际问题,希望要特别加以重视和注意。”
在谈及羊毛问题时,陶希圣说:“羊毛主要产于山西和河北北部,还不大发展……现在只有河北的居庸关以北及山西省的一部分。”言下之意是垄断羊毛对日本裨益不大,却可能造成千万农户的家无炊烟、饿死在田间地头。但对此,犬养健半是安慰、半是狡辩地告诉他:“在(日本)爱知县,羊毛工业是农家的副业。他们制成的优质产品,甚至出口到美国,使每个农家富裕起来……中国如果也发展合作社,学习日本的合作精神,我认为一定会取得良好的效果。”
至于鸡蛋、生丝和茶叶,周佛海强调它对中国外贸的重大影响:“这些全部被垄断,便失去对外贸易资金。”但对此,小池再次抬出了“第三国”的招牌:“我们只希望输出协调,而不被第三国利用。”犬养健更半是提醒、半是威胁地说:“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是维新政府和中央政府的行政交接,换言之,把外汇交给华兴商业银行或交给新中央政府。”也就是说,倘若汪方拒绝将鸡蛋、生丝和茶叶的出口权让给日本的话,日本就会把外汇交给梁鸿志的华兴商业银行保管。听到这句话后,已内定兼任汪伪政权财政部长、正为财税来源忧心忡忡的周佛海立即屈服了。他说:“是的……”
就这样,在几名日方委员左一句“国防重要资源”、右一句“第三国”中,中国农村仰赖生存的五种出产,就全部落到日本人手里了。如果说矿藏问题将扼杀初初兴起的中国工业的话,那么,农业条款更将使广袤乡村奄奄一息,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侵略者制定过如此贪婪、仿若从石头里榨油的掠夺国策,它将使那个仅有四岛之地、七千万臣民的蕞尔小国永世蒙羞。
而在谈及财政金融问题时,汪伪政权史上最黑暗的一幕出现了。
与矿藏问题、农业问题不同,周佛海希望日汪密约对财金问题做出详尽规定。他说:“关于第四项……希望写上‘关于财政金融、经济政策的确立,日本给予必要的援助。”而对这个问题,日方也一反常态。小池说:“所谓财政金融的援助,现在说来虽有意义,但写上去会引起怀疑,经济上会造成恶劣影响。所以,不写为好。”但周佛海坚持说:“由于本文不是公开的,我希望应写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在此前的谈判中,汪方不是都唯恐条款太周密,为此一次次地提出“删除”要求吗?在谈及棉花、羊毛以及生丝等问题时,他们不都希望“不做规定”以推卸自己的卖国罪责吗?……原来,它和汪方对日本的一系列财政金融要求有关。
首先是四千万元的“政府开办费”借款。大约九月份,汪精卫向东京提交了一份《有关新中央政府财政问题对日本方面的希望》。它的第一条就写道:“在中央政府成立前,望能于正金银行保管之关税中,以借款形式,借支四千万元。”没有这笔钱的话,汪方无法应付“还都南京”的浩大开支。没有这笔钱的话,它也不可能在政权开张之初豢养数以万计的公务员。对此,《蒋介石日记》后来评价说:“殊不能想象汪逆卖国之实情竟至于此也!彼对国土与主权之丧失毫不关心,而惟以关税存款与四千万元预付金为组织伪政府之款项是争,是猪狗不若矣!”
借款之下,就是蒋介石也提及的“关税存款”。在1901年签订的《辛丑条约》中,西方列强规定9亿8千万两赔款本息以关税和盐税为担保,“分三十九年偿清”。到这一年,漫长的岁月恰好结束了,在两代人苦挣苦熬之后,中国付完了这笔赔款。哪怕大多数关税都列在赔款项下、中国只能得到残余部分的日子里,所谓“关余”都构成财政收入的大宗,也难怪汪精卫、周佛海一心想把这笔钱据为己有了。那份《有关新中央政府财政问题对日本方面的希望》的第二条写道:“至本年1月31日为止,重庆政府已还清外债与赔款,因此本年一月以前之外债与赔款基金以及关税剩余,如能按日本方面的好意交与中央政府,料想可以成为中央政府财政基础的重要部分。”
而在四千万借款与“关税存款”之外,还有统税和盐税。作为货物税,统税是中央财政的三大税种之一,但在日军占领长江下游后,他们却设立了直属兴亚院华中联络部的“苏浙皖三省统税局”,垄断了全部税源。汪方为此提出,“中央政府成立时,该局将由财政部接收,该项税收应纳入国库”。至于盐税,“华中设有通源公司,但作为日本人经营的食盐运输贩卖机关,如所周知,并不纳税……希望在中央政府成立后,关于盐税之税务行政及纳税办法,以事变前的状态为基准,予以恢复”。也就是说,汪方希望接管日方控制下的三大税种,作为汪伪政权的主要财政收入。
这就是这一天周佛海喋喋不休、日方委员一再推脱的根本原因。在苦苦哀求之后,影佐终于大发慈悲,在日汪密约里添上一行字了,“关于确立中国的财政、金融、经济政策,日本须适应中国的要求,给予必要的援助。”那么,为了这一行字,汪精卫所代表的中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吗?
首先是负责收回“华兴券”。自从1939年5月梁鸿志成立华兴商业银行以来,它已发行了大约530万元一钱不值、如同废纸的钞票。这一天,在日方的坚持下,周佛海答应华兴商业银行将继续存在,“如果新中央银行成立,新法币发行时……已发行之劵,须加以收回”。也就是说,那笔530万元的亏空,到底转嫁到了汪方的头上。
更要命的是对“联合准备银行”所承担的义务。在过去一年多,这家王克敏创办、旨在为日军搜刮民财的银行已发行了高达4.58亿元的纸币,币值一再缩水。在日汪密约中,汪方不仅承认“联银券”是华北的唯一合法货币,它还许诺将新法币与之挂钩以维持其币值。这么一来,此后几年愈加泛滥的“联银券”,就成为东南半壁亿兆苍生的沉重负担了:1940年是7.15亿元,1941年是9.66亿元,1942年更高达13亿余元……对此,哪怕日本人也承认,它大多变成了华北日军的给养和军需。1943年出版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五年史》写道:“本银行券的发行以每年二亿伍千万元至三亿元的速度增长,主要原因在于支付军费和发放经济开发资金。”
但,无论530万元“华兴券”还是多达几十亿元的“联银券”,对中国经济造成的毁灭性打击都不能与日本军票的继续流通相提并论。远在1937年11月5日,在柳川兵团登陆杭州湾那一天,这种没有任何储备、被称为“吸血纸头”的军用手票就在华中出现了。及至1938年10月21日占领广州后,它也在华南泛滥成灾。这一天,在日方的勒逼下,周佛海同意日本继续增发军票,尽管它的发行量已高达34亿2千余万元。对它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美国学者约翰-博伊尔后来概括说:“允许日本在中国使用军票,实际上等于允许日本按对它有利的方式,去操纵中国的货币、汇兑率和国际收支……”
这就是汪方为了四千万借款、沦陷区税源,向日本所支付的长长账单。它将使中国永久地沦为以劳作与血汗、眼泪和尸骨供养日本的奴隶之邦。但事情还没完呢!哪怕允诺了这么多、出卖了这么多,日本人也没有真正地给他们所想要的——四千万借款被分作三批,并且每月都要办理一次借款手续,以至于《周佛海日记》不无自嘲地写道:“财政部之印第一次即用于借款,实非佳兆”,“每月动用关余需用借用形式,不可谓财政独立”。至于三大税种,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它始终处在日本人的控制下,始终没有移交给汪伪政权。及至周佛海实现梦寐以求的“财政独立”时,无论关税、统税还是盐税都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并且日本早已注定战败的命运了。
此外还有海关问题。周佛海说,“中国海关要独立自主”;但在几名日方委员的反驳中,它很快变成一个混杂着大量日本职员、通商范围以“日满华”为主的怪物了。还有长江航运问题,日方委员说:“应加入日本资本。”还有海运问题,日方委员说:“因为中国船少,依赖日华合作经营,一定会取得出色的成果。”还有航空问题,日方委员说:“由于军事上的原因,日本要加以干预。”还有通讯问题,日方委员说:“如果不是日华合作,就不可能发展。”总之,日本人要的是中国的所有产业、所有财富。他们胃口之大、涉及之广,以至于石原莞尔的弟子、后来汪伪政权的经济顾问冈田酉次也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这么大的范围,日本手伸得过来吗?”
所有这些,矿藏、农业、财金、海关、交通、通讯……犹如套在两万万沦陷区民众脖子上的几根粗大绳索,让他们沦为被日本役使的牲口。在人类历史上,说到敲骨吸髓、挖地三尺,不可能有另一份卖国条约能与日汪密约相提并论了。对此,许多汪伪政权的参与者、辩护者只是喋喋不休地说,汪精卫承认的都是一些“既成事实”,哪怕他拒绝签字,日本人也照样会这么干。但,铮铮史册却将永久地记载,在自己的国家并未战败、千万人同仇敌忾之际,从来没有哪个人接受过外国侵略者这么多、这么苛刻的条款。汪精卫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汉奸。
而在顾问问题、军事占领问题、“经济合作”问题之后,还有华北问题以及几个“特别区域”的问题。
华北将处在日军的直接统治下,这已是汪精卫早已接受的一个事实了。但围绕着华北问题,还有一些无比苛刻、让天下人为之哗然的条款。11月6日,在第四次谈判中,日汪双方谈到了这些条款。
首先是华北范围问题。在那份《要纲》里,日本人写道:“本要纲所称之华北,大体上指由长城线(不包括在内)以南之河北省、山西省、山东省及大体上旧黄河以北之河南省而言。”它涉及三项区划调整:位于长城以北、自古以来被视为华北一部分的晋北13县被划入蒙疆;位于黄河以北、自古以来被视为“中原”一部分的豫北24县被划入华北;更荒谬绝伦的是,几千年来一直作为农耕民族防御线的长城,也将归属蒙疆。毫无疑问,它为的是扩大“蒙疆自治政府”的疆域,并将黄河以北全部纳入日军的直接统治下。
对这个几乎扯破了汪伪政权最后遮羞布的问题,几名汪方代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陶希圣晓之以理,他告诉影佐:“省级行政区域是历史上固定下来的,要改变这种现状,必然会引起纠纷……这种境界对日本也是不利的。”周佛海动之以情:“如果把长城线划给蒙古,河北门户洞开,就没有任何理由向中国民众作解释。只有以长城线为汉人所有为理由,聊以保全体面,以示苦心。”梅思平则代表汪精卫做出表态:“我方以最大的忍让,在晋北问题上做出让步。我们恳请贵方务必在这个问题上也做出让步,这个问题对汪先生的和平运动具有重大的影响。”而在他们的苦苦哀求中,影佐终于松口了:“可以谅解。”
这个自作主张的“谅解”,就是长城线和豫北24县保持现状,晋北13县则成为“分治合作”下的内蒙古部分。而在区划问题尘埃落定后,又一个让汪方代表深感棘手的问题凸显出来了:该怎么表现南京在华北的存在,以自欺欺人,让四万万人相信汪记“国民政府”依然拥有对华北的主权和治权呢?
对汪方来说,这首先是一个面子问题,但影佐偏偏一点面子也不肯给。以行政为例,那份《要纲》规定除需要国民政府主席“特许任命”的特任官外,一切官吏的任免权均属华北政务委员会;周佛海为此说:“省主席、省厅长等是简任,如果这些不由中央处理,面子上就过不去。”但对此,影佐只肯换汤不肯换药:“特任官和简任官,由中央政府任免。但是在一定期间内,简任官可由华北政务委员会加以推荐。”
以军事为例,那份《要纲》让王克敏超然于南京之外,“处理华北地方中与日华合作事项有关的防共和治安合作事项”。周佛海为此提出:“关于军事合作事项,希望不属华北政务委员会,是中央的统制事项。”但对此,影佐只肯在这个条款前添上一句话:“在中央政府规定范围内。”
以经济为例,周佛海希望取消华北政务委员会对铁路、航空、通讯、海运的处置权,“理由是全国性质的,而不是地方性的”。对此,影佐慷慨了一些,在添上“在中央政府规定范围内”这句话之外,他还加了一句,“须随时报告中央政府”。
以金融为例,周佛海不仅试图对“联银券”的发行额、准备金、使用区域、与法币的兑换率等进行限制,他还有这么一个要求:“在使用区域内,新法币也同时流通。”但对此,影佐依旧以“在中央政府规定范围内”、“须随时报告中央政府”两句话敷衍了事。至于新法币在华北的流通,当然不了了之……
就这样,在影佐左一句“在中央政府规定范围内”、右一句“须随时报告中央政府”中,几名汪方代表完成他们折冲樽俎、昭示南京对华北治权的伟业了。此后几年,除了元旦、双十节以及汪精卫视察华北的日子,王克敏甚至不肯在北平城内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旗,齐燮元的绥靖军更始终以五色旗为标志。日本人如此不顾情面、不留余地,以至于几十年后犬养健也在回忆录里愤愤不平地写道:“实行这个原案,华北将事实上从中国独立出来……恐怕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甚的傀儡政权了。”
而在区划范围调整、彻底分离华北之后,还有财政问题。日本人决定截留华北的大部分关税、全部盐税和统税,作为日本华北方面军的军费。对这个要求,哪怕自称“以妥协闻名”的周佛海也忍无可忍。他脱口而出地质问说:“这样,国防经费岂不是要中央负担吗?”
周佛海不知道,这个要求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产物。远在1938年11月30日东京通过《调整日华新关系的方针》时,当时的枢密院议长、后来的日本首相平沼骐一郎就抛出了这个条款,“中国对于上述日本为协助治安而驻扎的军队,负有在财政上进行协助的义务”。这么一来,汪方代表所能讨价还价的,也就是截留比例问题了。而在一番摇首乞怜之后,这个比例多少降低了一些:关税的50%、盐税的70%以及统税的全部……
又何止是华北?几个“特殊区域”如上海、厦门和海南岛,命运也概莫能外。在谈到日本人将在上海设立的“经济协议会”时,陶希圣评价说:“可以把它看作与华北政务委员会同一形式的机关。”对此,影佐直言不讳地承认:“多少有一点那样的意思。”
在谈到厦门问题时,梅思平表示:“不希望干涉行政权。”对此,须贺彦次郎寸步不让地宣称:“让日本人参加市政的如参事会之类的机构,这个意图是从现状出发的。”
而在谈到海南归属时,双方都使用了“割让”这个词汇。梅思平说:“因为与第三国有不割让海南岛的协定,所以,改为‘特殊性质区域,即使不割让领土也会刺激第三国。”对此,参加谈判的日本海军少佐扇一登回答:“我们经过详细讨论和研究,认为必须割让,这是为应付远东的新局势……”
这就是汪记“国民政府”将代表的中国。满洲将被葬送,内蒙古将被舍弃,华北将事实上属于日本,而上海、厦门和海南岛,更将永久地成为日本直接统治下的几块飞地。所有这些,涉及320万平方公里以上的土地,大约一万万两千万的人口,其中包括三个中国最重要的、象征着历史荣光和近代化成就的都市,北平、天津和上海。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侵略者提出过这么多、这么苛刻的要求,更没有哪个卖国者签署过这么无耻、这么丧权辱国的协定。它集大成着人类的一切丑陋和局限:贪婪、血腥、傲慢、偏见连同苟且、卑贱、对命运的屈从和对施暴者的奴性。它是五千年煌煌史册中最黑暗的记录之一。据说,在听闻了谈判过程、目睹了密约全文后,高宗武曾写下一首日本式的小调,以表达自己的屈辱和愤懑:
北方
南方
高山
海洋
它们全都不属于中国
中国百姓将何处安家?
……
中国百姓将何处安家?的确,在签下这份密约、沦为中国历史上的最大汉奸之前,这也是汪精卫必须思考的一个问题。毕竟,他曾经那么长久、那么深挚地热爱着这个国家。毕竟,他的逃出重庆、铸成大错,原本是为了四万万人的生存和福祉。而到了这一天,在地狱的入口处,那些如同他头上无尽苍穹和闪闪星斗的内容,当然会也让他停下来,再去看一眼自己过去的56年,再去审视一次自己的命运和出路。
1939年11月,汪精卫再次产生了就此罢手、前往法国的念头。只可惜,它太短暂了,并且也是最后一次了。
2.
11月5日,在第三场谈判后,汪精卫就流露出徘徊动摇的迹象了。这一天,他召集最高干部会议,讨论对《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的对策。几乎刚坐下来,他就概括了自己对这份《要纲》的看法:“这完全是亡国条件。”
他并且喟然长叹说:“这样看来,他们主张抗战是对的,我们错了……”
自从进入沦陷区,对蒋介石的诋毁、对日本和平诚意的处处辩护,就成为他须臾不离的两大精神支柱了。而到了这一天,他不仅认为日本毫无诚意,他还当众承认蒋介石“是对的”,而他自己错了。这寥寥两句话之下,包含了他多少绝望、多少悔恨呢?见此情形,高宗武趁机进言说:“这是亡国条件,不能讨论……关于本案的处理,我的意见,以为只有退回去,告诉日本人,这不是我们所能讨论的。同时也得告诉他们,我们完全认为日本毫无诚意,所有一切和平运动,立刻停止!”
高宗武后来回忆说:“在场的汪夫人赞成我的意见,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次会议结束后,汪精卫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周佛海、梅思平、陶希圣等人也依旧参加了次日的第四场谈判。从当天陶希圣写给他夫人万冰如的一封家书来看,很可能,汪精卫想看看日本人最终会做出多少让步,在谈判结束后再定行止。在那封家书里,陶希圣写道:“现在前途已有曙光,断不致竟落于奸人之手,故我心渐有生机……两三个月后行踪可定,望忍一切痛苦以待之。此行不虚也。”
所谓“前途已有曙光”、“两三个月后行踪可定”,指的应该就是汪精卫继续谈判、在一切无可挽回后就离开上海的许诺。但并没有等到两三个月,11月14日,因为另一个人的劝说,因为她对汪精卫的影响力,汪精卫就决定前往法国了,并且险些成行。
这个人就是此前一次次将汪精卫推上不归路的陈璧君。
11月12日,在第七场谈判结束时,影佐交代说:“明天休息,进行整理,后天继续开会。开会地点在六三花园,从上海时间九时开始。”也就是说,他们原本要在11月14日进行第八场谈判。但这个清晨,陈璧君却叫住了陶希圣,问起密约情况。陶希圣后来写道:“我自迁入愚园路之后,每日的早餐是在汪公馆会餐。这一天,早餐之后,陈璧君留我单独谈话。她要我把‘要纲一件一件和一条一条解释给她听……”
对读书不多、生性愚昧的陈璧君来说,那份《要纲》的大部分条款都如同天书。所幸,作为北京大学教授,陶希圣的解说既高屋建瓴,又鲜明生动。他说:“这一要纲无异于一个大蓝图之内的小蓝图。大蓝图是德、意、苏、日四国瓜分世界……小蓝图是日本把中国的东北、华北、华中、华南和海南岛划分为五种地带,也可以说是五层。最深的一层是伪‘满洲国,第二层是伪‘蒙疆自治政府,第三层是华北,第四层是华中,第五层是华南,而海南岛是和台湾一样的日本军事基地……”这么一来,陈璧君听明白了。她当场叫停了第八场谈判,转身就去找汪精卫。
对汪精卫的说服工作,进行得极为顺利。次日,陈璧君告诉陶希圣,“昨天我把你的解释转告汪先生,我说得不完全,也不详细”。但饶是如此,它还是让汪精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他先是仰天长叹:“日本如能征服中国,就让他们来征服好了!”
他又说:“他们征服中国不了,要我签一个字在它的计划上面。这种文件说不上什么卖国契,中国不是我卖得了的。”
他悲泣道:“我若签字,就不过是我的卖身契罢了……”
这些话语,“说不上什么卖国契”、“中国不是我卖得了的”、“不过是我的卖身契”……既有为自己辩解的成分,也表明了他的激愤和绝望。从当天他们商量的结果来看,汪精卫的态度甚至比陈璧君还决绝:汪精卫决定一拍两散,“主张由愚园路搬到法租界福履里路住宅,发表声明,停止一切活动,然后转往法国”;陈璧君却多少还有一些侥幸心,“主张叫叶蓬把部队带到广州,在广州求生存”。
所谓“在广州求生存”,不过是无稽之谈。作为第一个下水的高级军官、汪伪政权内定的“江湾军官训练团”教育长,叶蓬告诉陈璧君:一则所谓“部队”也就是从华北招募的两三千人还是散兵游勇,“不成其为力量”;再则移防也要通过日本人;更重要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即令到了广州,仍然是寄人篱下,不能抬头,和上海没有分别”。这么一来,陈璧君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了。
去广州不成,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去法国了。对此,汪精卫夫妇雷厉风行,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当天下午,他们先是打电话给住在福履里路的次女汪文彬,让她准备一个当晚入住的房间;继而,他们又通知法租界巡捕房,让对方在福履里路一带布置警力,“预为汪迁移时,做必要的警备”。在安排好这一切后,陈璧君又让陈春圃、众多仆役收拾行李,一时之间,愚园弄31号鸡飞狗跳、忙乱不堪……
一两个小时后,汪公馆箱笼满地,法租界巡捕房也出动了200名巡捕,散布在福履里路一带警戒了。这时候,一切让汪精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终老他乡的准备都已完成,只等着他上路了。这时候,尽管已经身败名裂,但那纸“停止一切活动”的声明仍可表明他的心迹,并获得天下后世、铮铮史册的谅解。毕竟,他还没有在那份密约上签字,而这场分裂国家、破坏抗战的空前悲剧,也还没演出到它的最高潮。
但这时候,影佐匆匆赶来了。
关于影佐赶来后的情景,几个当事人后来出现了一些不同的说法。陶希圣写道:“汪表示迁居并发表声明的意思。汪说一句,影佐在日记本上抄一句。他抄到最后一段谈话,两行眼泪直落在日记本上。汪说完了,影佐说道:‘我协助汪先生迁居……我立刻回东京,报告近卫公,请求其出面干涉。”
高宗武则回忆说,赶到愚园路的不仅有影佐,还有犬养健。他以充满嘲讽的语气挖苦着这两个日本人:“两个日本人都流泪了,承认条文的确太过分,是‘由于日本政治家欠缺远见。他们谴责自己,答应立刻向东京报告。他们离开汪时还在流泪。东京日本参谋本部里有美国课、中国课、印度课等等,我相信还有个流泪课……影佐曾经当过中国课的课长,我想他一定兼任过流泪课的课长。”
至于影佐祯昭本人,则没有谈及汪精卫曾决定前往法国。几年后,在南太平洋的腊包尔群岛,他这么回顾当时的情形:“谈判停顿,一时碰到了即将决裂的危机。汪催促我到他公馆,带着悲痛的神色说:‘以你为首的梅华堂诸位,努力使谈判结果接近近卫声明,对这种从大处着眼的态度,我表示衷心感谢……不如把这次谈判暂停一下,如何?固然,我以和平为宗旨的信念没有变化,只是中途把成立政府的方式停止一下,如何?……”
这里与陶希圣、高宗武的说法有几个不同的地方:其一,“汪催促我到他公馆”,也就是说,是汪精卫主动约见了他;其次,“把这次谈判暂停一下”、“中途把成立政府的方式停止一下”,也就是说,汪精卫还打算留在上海,并以其它方式从事“和平运动”。而在影佐认为事态“还没有到达悲观的结论”、还有挽回余地并表示要回东京活动后,汪精卫也就打消这个念头了。
在这两种说法中,毫无疑问,陶希圣、高宗武的记载更接近真相。毕竟,众多当事人都谈到当时汪精卫曾决心赴法,更重要的是,法租界巡捕房也留下了这一天的出警记录。考虑到在腊包尔群岛时,影佐手边没有任何日记、书信之类的资料,完全靠记忆写作,考虑到不久后汪精卫确实找过影佐,并且也说了“中途把成立政府的方式停止一下”之类的话,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影佐把两次会面混为一谈了。
无论如何,在这一席交谈之后,两个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的结果出现了。
一是影佐赶回东京,试图让日本内阁、陆军中央做出一些让步,以免谈判破裂。这些让步包括长城线问题、上海问题、近乎文字游戏的撤兵许诺与驻兵范围问题等。他后来写道:“由于上述紧急情况,为了要求东京重新考虑,我于十一月中旬(16日)到东京。”今井武夫则回忆说:他与影佐结伴而行,“我和影佐少将一道对汪兆铭、周佛海等的意向进行最后的试探以后,十一月十六日赴东京,提请陆军中枢考虑。”
另一则是汪精卫再次召集最高干部会议,决定在影佐回到上海后再定行止。这一次,他谈起了影佐的眼泪。他似乎有些羞愧,低声地说:“影佐还是有诚意的。”
影佐有诚意吗?当然。他对汪精卫的敬重、仰慕都发自真心,这种情感在此后十余年都没有改变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影佐有诚意吗?唯唯,否否。作为一名谋略军官,他更清楚汪精卫发表声明、前往法国的震撼性影响:日本对中国的胃口将大白于天下;从此以后,不会再有哪个重庆高官或将领与他们合作了;被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诱蒋和谈”更无从谈起;至于阿部内阁的垮台、日本政坛的地震,倒还是一些次要的后果了……汪精卫已经看过《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全文了,他怎能让他走?汪精卫是过去两年日本诱降成功的唯一大人物,除了他,还有谁更适合踏上前往南京的道路?第三代“中国通”们大错特错了,他们以为这个民族品性卑污、诱之即来,没想到,他们到手的唯一猎物,却是一个对自己的国家有着最真挚热爱的人。
对影佐来说,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在十余年的驻华生涯后,眼泪、真情与诱降手法都已成为他本能的一部分,连自己也分不清了。对此,陶希圣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他问汪精卫:“汪先生是不是相信影佐的眼泪?”
陶希圣本来还想再说一句,“那是鳄鱼的眼泪”。但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周佛海、梅思平等人就纷纷出言喝止了。他们说:“希圣你太刻薄了。”陶希圣后来写道:“会议至此,一哄而散。”
及至次日也就是11月16日,在又一次早餐后,陈璧君终于告诉陶希圣:“影佐动身回东京去了,等他(回)到上海再说。昨天的话暂时搁起……”
就这样,在影佐流了几滴眼泪后,汪精卫最后一次打消去法国的念头了。满地的箱笼回到各个房间,愚园弄31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散布在福履里路一带的200名法租界巡捕,也收到了撤防的命令。此后几天,汪精卫念念在兹的只有一件事:东京会不会稍做让步?这些让步能不能安抚态度强硬的高宗武、陶希圣,以免“已经有人退出了,今后还会有人退出”?更重要的是,它能不能哄骗自己的灵魂,让它体恤、怜悯这个肉身之我,从而主动地囚禁进无边的黑暗与地狱的最深处呢?
这一天之后,汪精卫的主要敌人,只剩下自己的灵魂了。他必须关住它,必须让自己变成行尸走肉,否则将日日锥心、夜夜泣血。
影佐祯昭、今井武夫的东京之行,只持续了短短五六天。11月16日,一路风尘的他见到了陆军大臣畑俊六、参谋次长泽田茂以下的十余名日本将官,却没能取得任何谅解。日本战史写道:“阵容一新的陆军中央部气氛很是严峻……这年秋天刚从华北回来新任陆军中央部要职的阿南(惟几)陆军次官、武藤(章)军务局长、富永(恭次)作战部长等人,由于他们同汪派一向没有联系,而对无力量的汪派毫无兴趣。”
紧接着,11月19日,在陆军大臣官邸,又一次联席会议召开了。这一次,影佐不仅介绍了所谓“汪兆铭工作”的来龙去脉,他还强调说:“与汪精卫签订秘密条约的目的在于对重庆政府和中国民众明示日本对中国的要求程度……就是说,秘密条约在形式上是和汪精卫签订,而实质上是以重庆政府和中国民众为对象。”对此,富永恭次说:“如果与蒋介石媾和,条件可以减轻,但对汪不能减轻。”阿南惟几更蛮横地宣称:“即使对重庆政府,这也是最低限度的要求。”
及至11月20日,在影佐的苦苦哀求下,兴亚院“修正案”终于勉勉强强地出笼了。由于大多数日本官员都认为汪精卫别无选择,这份“修正案”只能看作是对影佐的搪塞之举。松本重治后来写道:“对谈判的详情,畑(俊六)陆军大臣一点儿也不知道。当影佐向他介绍经过时,他大为吃惊。在他过问后,兴亚院决定关于蒙疆、华北的区域‘承认汪案,但其余问题都维持原案……”
也就是说,在几天的活动后,除了长城线、豫北24县的归属,影佐一无所获。大约11月21日,他就带着这份“修正案”回到上海,给望眼欲穿的汪精卫一个交代了。日本战史后来写道:“影佐少将怀着悲痛的心情返回上海,交涉到此已无进展,十一月廿五日完全陷入决裂状态。”
也是11月25日,汪精卫约见影佐,说起了出现在影佐回忆录里的那番话:“对梅华堂诸君从大处着眼的态度虽不胜感激,但我认为,好不好就把树立政府的这种方式停止下来吧?”
这是汪精卫的真心话么?唯唯,否否。停止组府,他将何去何从?停止组府,这场已沸沸扬扬了大半年的闹剧又该怎么收场?是宣布失败后作鸟兽散,还是以在野方式继续鼓吹和平?……他没有谈及这些问题,就足以说明他首鼠两端的心态了。从他试探的口吻、期期艾艾的语气来看,与其说这是一个决定,毋宁说,它是一种哀求。他哀求影佐替他想一些办法出来,哀求上苍赐予他一个转机,也哀求自己的灵魂不要太固执、太折磨自己。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上,他所能哀求的,也就是这些了。
但影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一边对汪方代表施加压力,另一边继续上演涕泪交加的戏码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一个多月后,在给《大公报》的书信里,陶希圣写道:从东京回来后,影佐的这两手愈发变本加厉,“其间敌方武人,颐指气使,迫令承受。花言巧语,涕泪纵横”。
在影佐的眼泪与呵斥声中,日汪双方又断断续续地接触了十余天。及至12月6日,由于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由于陈璧君、林柏生等人也加入了反对的行列,最后的摊牌时刻终于到来了。日本战史写道:“在汪方面,陶希圣等强硬派占了优势,显示出拒绝态度,说是在看到全部悬案事项总括让步之前,交涉不能继续。”
也是这个深夜,影佐给东京拍发了一封急电,“继续谈判已不可能……交涉未得成功”。
在这个夜长梦多的日子里,还发生了一个富有意味的小插曲。这一天,汪精卫突然高烧卧床、昏迷不醒。他的病症来得如此凶猛,以至于愚园弄31号一片恐慌。毫无疑问,它是汪精卫进退两难、急火攻心的产物,但对此,日本人却有着自己的理解:几天后,东京政界开始盛传“汪称病拖延”的谣言……
从后来的变奏来看,汪精卫的确“称病拖延”过,但拖延的不是在那份密约上签字,而是对陶希圣“断不致竟落于奸人之手”、“两三个月后行踪可定”的许诺。但至少这一天,一切似乎都无可挽回了:汪方代表已拒绝回到谈判桌边,日方委员也不可能再做出任何让步。两处谈判地点六三花园和愚园弄60号都灶冷席凉,在那条弄堂里分宅而居的那些人如李圣五、周隆庠等,已在窃窃私议散伙后该何去何从了。
但对此,那些日本的大人物有的是办法。这个办法就是百试不爽的诱骗。
第一个决定诱骗的,是所谓“汪兆铭工作”的主导者、时任日本中国派遣军参谋长的板垣征四郎。在谈判早期,他还主张对汪精卫作一些象征性的让步,如11月14日谈判第一次搁浅时,他拍发电报希望“迅速予以妥协”,又如11月25日再次搁浅时他甚至表示将“亲自到东京进行折冲”。但这一天,12月7日零时44分,在影佐宣布“继续谈判已不可能”两三个小时后,他却拍发了这么一封密电:“坚持日方提案,对于继续交涉和打开局面,肯定是困难的……可以预料,假定我方现在容纳了汪方的要求,在我方掌握强大实力的条件下,按我方自主见解,适应必要以讲求对策,并没有什么不安之处……”
也就是说,板垣建议先诱骗汪精卫签下这份密约,尔后再“按我方自主见解”予取予求。紧接着,又一个大人物出场了:当天上午,日本首相阿部信行让兴亚院准备一份《关于中央政权树立工作的决议》草案,并提交五相会议讨论。
这份草案只有区区四款。它开宗明义地写道:“汪方使新中央政府树立成为可能的主张,我方难以保证接受。”也就是说,无论成为会议焦点的上海问题、铁路问题还是被视为文字游戏的撤兵许诺、驻兵范围问题,日本都不准备做出让步。它不会进行任何更改,也不允许讨价还价。
在此之下,“考虑到国内外形势,以迅速树立新中央政府为有利……在此场合,对于彼我意见不一致之处,由梅机关讲求措施,尽可能做到在将来正式交涉时留有折冲余地”。换言之,既然鱼儿已经上钩了,哪有让它脱身的道理?“梅机关”不妨变通一下手段、讲求一些“措施”,让汪精卫痛痛快快地签下这份密约。
至于下一步的工作,“日本政府于新中央政府树立后……在适当时机同该新中央政府进行正式交涉”。可以想见,那时日方将推翻“梅机关”的所有许诺,甚至追加新的条款。从后来的历史来看,这个“适当时机”就是次年7月开始的日汪建交谈判。它一笔抹杀了“梅机关”的所有许诺,而在顾问问题方面,它的条款甚至比日汪密约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为销毁日方言而无信、一次次实施诱降诡计的证据,“应与汪方相约,密约全文及双方协议内容,将永不发表……”
这就是代表四岛之地、七千万国民的日本首相,对日汪谈判所做的又一个指示。据说,它和将于次年1月22日召开的日本第73届议会有关,阿部要以“树立汪政权”的功劳,避免一事无成、被议员们弹劾下台的命运。对此,参加了五相会议的海军大臣吉田善吾后来评价说:“本案的真意在于安全渡过下届议会,为此,无论如何要树立汪政权。从这样的计谋出发,在国家立场上看来是不正派的。”
诱骗指示给了“梅机关”了。影佐也探望过病中的汪精卫,表示日本愿意再做一些让步了。但重开谈判依旧遥遥无期,进入12月中旬后,东京“汪称病拖延”的谣言越传越盛。陈璧君对陶希圣越来越信赖,对高宗武则充满了感激,毕竟从河内时期起他就拼命阻止汪精卫进入沦陷区。她三天两头与他们商量“停止组府”后该怎么办,有时就在汪精卫的病榻前。陶希圣后来写道:“当条件初判定时,汪逆夫妇都很失望、很忧戚。其时曾邀同我和宗武密商停止组府后的办法。”
汪精卫的确在称病拖延,不过拖延的却是对高宗武、陶希圣离开上海的许诺。那些日子,在他的病榻前,高宗武、陶希圣一次次想开口,但在看到他的病容后又一次次欲言又止。其实他的烧早就退了,虽说身体还很虚弱,但真想走的话也能勉强成行。他想再等待一些日子,又何况,11月5日,他对高宗武、陶希圣许诺的是“两三个月后行踪可定”,现在才过了一个多月呢。
那么,他是在等待什么呢?等待日本人再大方些,再做出一些让步?唯唯,否否。虽说中断谈判换来了影佐的一些许诺,但对整个密约来说,也不过是细枝末节。更不必说,在经历了重光堂骗局、河内骗局以及此后的一次次背信弃义后,他已经一清二楚,哪怕再有什么让步、许诺,日本人也会随时翻脸的。他们的话,信不得。
在等待高宗武、陶希圣改变主意吗?以免“已经有人退出了,今后还会有人退出”?也不对。高宗武是不必指望了,他的抵达上海,本来就是为了把他带出上海,所以精通日语、堪称交涉高手的高宗武甚至没有参加密约谈判。至于陶希圣,这些日子他的态度甚至更为决绝。毕竟,高宗武似乎已经心灰意冷了,他却还可以放言无忌。
在等待上苍的怜悯、奇迹般的转机吗?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不会有什么怜悯和转机了。上苍早已背弃了他,让他一步步地走到这里,走到今天。按照上苍的脾气,它是非要让他百死莫赎、万劫不复才甘心的。毕竟,他虽是上苍的孩子,却也是它安排下的一个玩偶和道具……
这么一来,他所等待的,就只剩下一个留在沦陷区的理由了。他已经56岁了,留在脊背里的那颗弹头又时时隐痛,已经走不动了。法国那边也在打战,虽说士兵们都在战壕里无所事事并被几个评论家刻薄地称为“静坐战”,但到底也不是安乐之土了。孩子们有的成家了,有的还小,走的话是带他们走呢,还是不带?还有他的妻子,以她的脾气,倘若巴黎街头有一个华侨骂她是“汉奸”的话,她又哪里受得了?
走不得啊,走不得。在这里虽说日日锥心、夜夜泣血,但一走却也不能“了之”。这一走,必定会客死他乡,再也回不来,再也看不到这广袤的江山和四万万同胞了……
以他的心性,他未必能想到,日本人是绝不容许他走的。他阅读过《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全文,又听到了陶希圣、高宗武、梅思平对它的详尽解说,日本人怎么可能让他带着这场战争的最大秘密走?他要么签字,要么死去,二者选一,别无出路。他不怕死,但又怎会把人心想得这么坏?如果是这么看待、对待人间的话,那么,当年他就不会挂冠而走,舍弃中华民国的最高权力。如果是这么看待、对待人间的话,那么,当年他也不会兼任外交部长,让自己在油里煎、火里烤,更不必说逃出重庆并走到这一天了。
对了,同胞,两万万沦陷区同胞!这不就是值得他留下来的理由吗?虽说不过是个傀儡,乃至中国历史上的最大汉奸,但有人维持和没人维持又怎会一样?让梁鸿志他们维持,他又怎能放心!不,不,这不是理由,这本来就不是理由。他的逃出重庆,原本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只不过,那时自己希望维持的,是四万万人的日子,如今只剩下两万万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五千年来这个国家不知道经过多少大灾大劫,却始终没有灭亡,永远不会灭亡,不就是因为每一个灾劫出现时,都有人挺身而出,或求杀身以成仁、或以煎熬为维持,为薪为釜、各得其所吗?29年前,在给胡汉民的书信中,他就说过“我今为薪,君当为釜”。他已经当过薪了,与那么多烈士一起催生了一个共和中国。如今他该在出任行政院院长后再次当釜了,当更大的釜,去忍受日本的火烧水蚀,去经受天下的声讨和万世的骂名,去地狱里煎熬,去万劫不复。这些都没什么,都能忍受,也都心甘情愿。只因为他这个釜里,维持的是两万万人的日子呀!
原来,他来到这个人间,来到这个最苦难的国家,就是为了这个?原来,此前的少年清发、名满天下、身居高位、铸成大错,都不过是这一天的铺垫?没有那些风华岁月,日本人不会看中他,他走到这里也没用。没有那些峥嵘往事,他不会知道为薪为釜的道理,宁死也不会当汉奸,更不必说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汉奸了。“中国不是我卖得了的。我若签字,就只不过是我的卖身契罢了”。毕竟,他所代表的,不过是汪伪政权;毕竟,那些主权与领土,早已沦陷给日本人了,谈不上是他出卖的……
或许,这就是这个月份,汪精卫在病榻上的所思所想?在几十年后被发现的、一份至今真伪不能定论的汪精卫遗嘱里,也有着类似的文字、这样的心迹剖白。只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历史的结论,更无法减轻他的罪孽;只能加重他个人的悲剧命运,给后世提供苦海挣扎的前车之鉴;只能警示后人,汉奸两个字,除了罪孽,更有苦难,其深重程度,超出一切想象。
无论如何,当年年底,日汪密约举行签字仪式了。对此,陶希圣仅仅写道:“至12月28日,犬养与周佛海暗中接洽,结果再开谈判。双方30日签字。”
对此,日本人有着自己的理解:“从密约交涉开始以来,汪派内部就对政权树立后的人事进行铨衡……12月23日晚,周佛海选定周系分子十人,为在政权成立时担任十部次长事,举行结盟仪式。在这里,周佛海等妥协派重新得势,陶希圣等强硬派后退了。再加上影佐少将逾越权限做出独断让步,彼我双方迅即相互让步。12月30日,艰难之至的密约交涉,终于完成。”
对此,犬养健则描述了日汪密约签订时的情景:“当双方委员以终于卸下重担的神情进行签字时,已经是接近岁末的12月30日傍晚了……列席者中,有影佐、须贺、矢野和我,中国方面有周佛海、梅思平、林柏生、周隆庠。双方签字之后,象征性地举杯祝贺。这次会谈比以往任何聚会都缺少谈笑,显得很平静。”
也是在这种举座不欢、相对黯然的气息中,1940年1月4日,周佛海惊骇地发现:高宗武、陶希圣不见了!他们已在一天前逃往香港了!
3.
这一年秋天,高宗武就开始酝酿他的出逃计划。他的第一个步骤,是与当时已避居香港、在重庆有着广泛人脉的杜月笙取得联系,“使他平安逃出上海,又得保证国民政府不咎既往,许他将功折罪”。据说,这是他的两个同乡前辈安排的:1939年10下旬,曾在高宗武访日时与他密谈、此时已回到上海的黄溯初拜访了银行家徐寄庼,两人商议之后,徐寄庼说,“你要找这么样的一个人,那末只有杜月笙……”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复杂、最众说纷纭的人物之一,杜月笙慷慨重义、一言九鼎,有着“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的赞誉。在这次谈话后,徐寄庼很快约见了杜月笙的驻沪代表、刚刚从香港回来的徐采丞,交给他一张亲笔纸条并让他赴港禀报杜月笙。那张纸条上只有寥寥八个字,“高决反正,速与渝洽”。几十年后,历史作家章君榖描述了徐采丞与杜月笙的见面情形:
这一天,杜月笙在香港告罗士打大厦会客。一抬头,他看见徐采丞匆匆推门进来了。杜月笙愕然问道:“你不是刚刚回去的吗?怎么又……”
徐采丞回答:“有一件紧急大事,不得不原船赶来香港。”
而在听说了来龙去脉、看过徐寄庼的纸条后,杜月笙又问:“高宗武是负责办理日汪交涉的人,他若反正,那么,汪精卫跟日本人订的密约内容,是不是可以带得出来、公诸于世呢?”
对此,徐采丞肯定地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后,杜月笙“矍然而起”、“眉飞色舞”。他大声说:“采丞兄,这件事情关系抗战前途、国家大局……我(将)乘最近一班飞机到重庆。我要去见蒋委员长,当面向他报告!……”(章君榖,《杜月笙传》)
11月5日,也就是汪精卫叹息日汪密约“完全是亡国条件”这一天,杜月笙抵达重庆,并在张群的陪同下谒见蒋介石。对此,蒋介石大喜过望,他亲笔给高宗武写了一封短函,称之为“浙中健儿”。他更加关心高宗武能否带出一份密约,为此做出了种种许诺。撤销通缉令、赦免罪责不必说了,从1942年5月28日陈布雷发给驻美大使胡适的一封电报来看,这些许诺至少包括丰厚的生活费。那封电报写道:“感日(27日)由贺主任耀祖名义汇上美金四千元,系委座发高君宗武旅学费,即请转交高君,并复为荷。”
1942年的四千美元,足够一个家庭过上好几年了。更不必说,从1940年起,这笔钱年年不断,让高宗武的美国生活颇为充裕。那么,在接到这个指令后,高宗武是否犹豫过呢?毕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汪精卫是因为他才走到这一步的。毕竟,一旦将密约交给重庆的话,汪精卫就彻底身败名裂了。
一开始,高宗武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由于骇人听闻,汪方对那几份密约原件的看管极为严格,金雄白后来回忆说:“任何文件均由梅思平与矢野负责收藏,不许携带出外。”陈春圃也回忆说:“我是负责分发和收回文件的,每次如此……”这么一来,在最初的十余天,高宗武始终不能得手。他后来写道:“最初我以为偷出这份文件是不可能的,所以便试用暗记的办法。然而几十页的东西,要暗记在心中,谈何容易?所以屡试屡败。”
谁也没想到,在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机会却悄悄出现了。
大约11月中旬,影佐来到愚园路,“说这个方案比照原文翻译得不好,请汪先生另寻一个人来改正译文”。在当时聚居愚园路的人群中,精通日文的比比皆是,但到底谁也比不上高宗武。何况他既是“最高委员”,当时又无事可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对此,高宗武窃喜不已,又欲擒故纵:“汪先生就把这件事在会议上提了出来……我呢,千辞万辞,并明白地说,‘我是反对这条件的人,此事由我来做,未免不妥,日本人也会说我故意捣乱,反为不美。我愈是推辞,他们倒越起劲,最后还是落到我身上……”
这个差使让高宗武有了接触密约原件的机会,“不过改正译文要在汪公馆内工作,仍无法偷出来”。但这一天,一个日本议员却来到汪公馆,与他进行了两三个小时的交谈。在这个日本人告辞时,高宗武悄悄把原件装在口袋里,然后送他出门,“一直把那个日本议员送到旅馆”。进入旅馆房间后,他又掉了个枪花:他给汪精卫打电话说,“因一时匆忙无意中把文件带在身边,请马上派人来取回,否则我在一个小时内就赶回来”;对此,汪精卫不以为意地回答,“没有关系,不必急”。
说时迟,那时快。在取得一个小时的宽限后,高宗武飞身跑出旅馆后门,叫了一部出租车赶往法租界国富门路家里。在他取出那份原件后,他妻子沈惟瑜取出一部照相机,飞快地将密约原件一页一页拍下来。随后,他们又分作两路:沈惟瑜去她哥哥沈惟泰家冲洗胶片,并将胶片交给沈惟泰保管;高宗武则迅速原路返回,然后从那个旅馆回到汪公馆。他后来回忆说:“这中间没超过一个小时,汪一点也没疑心,还说‘不必心急。这是1939年11月中旬发生的事,距我离开上海尚有一个多月时间……”
就这样,在获得重庆的谅解后,高宗武又轻轻松松地拿到日汪勾结、葬送中国的铁证了。但此后一个多月,那个问题依旧让他念念在兹、纠结不已:这么做对得起汪精卫吗?作为多年亲信、日汪和谈的始作俑者,天下后世会怎么评价他的这个举措?在内心深处,自己是为了这个国家呢,还是更多地出于个人私利?……所有这些,都是将伴随他一生的负担,更不必说此时了。它让高宗武迟迟不能下定决心,并一次次地敷衍着香港方面的催促。
而在日汪密约签字后,1940年元旦,他又进行了最后一次努力。
这个努力,就是试图从周佛海着手,让汪精卫离开上海。这一天,高宗武一大早就去汪公馆拜年,却在留下一张名片后就离开了,“因为怕彼此见面,心中难过”。但中午时分,汪精卫亲自给他打电话说,“今天是元旦,不可不见,过来大家谈谈”。这么一来,高宗武只好再次上门了。他后来写道:“见了面之后,我心中再难过没有了……我这一走,无论如何,对他说是最不利的,也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人类的感情是相差无几的,你说我心里痛苦不痛苦呢?”
就在这次见面时,高宗武对周佛海冒出了一句话,“我想单独和你谈谈”。在周佛海不以为意地答应后,当天下午,两人进行了这样的对话:
高宗武说:“今天是元旦,我们朋友之间无论于公于私,都要把去年所做的事检讨一番。日本的态度你看如何?”
周佛海回答:“很坏,日本人真是无法相信。”
高宗武又问:“不理它如何?”
周佛海回答:“那又不行……”
《高宗武回忆录》写道:“当时我的意思是他倘若有可以不干的表示,我倒愿意再多住几天,做最后之努力,和他一起走。后来我看他没有这种意思,所以只好作罢。”而对他绕着弯子的种种试探之词,周佛海毫无感知,甚至以为高宗武在颓废已久之后,试图振作并为汪记“和平运动”出力。当天晚上,他在日记里颇为动情地写道:“宗武来谈,两人相约以国家为前程,个人成败,不应计及。中央政府必须成立,重庆必须设法打通,两人分工合作,异途同归……两人发誓各自努力,各相谅解。”
这次谈话当然不是为了周佛海。毫无疑问,高宗武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汪精卫。毕竟,在签下密约、木已成舟之际,只有周佛海幡然悔悟,他才有拉着汪精卫回头的最后一线希望。而在周佛海执迷不悟之际,他开始了他在沦陷区的最后一个活动:物色伙伴,与他一起逃出上海。
这个伙伴,无疑是陶希圣。进入沦陷区不久,陶希圣就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了,对此高宗武当然不会没有觉察。10月20日,在一封家书里,陶希圣哀婉而痛楚地写道:“我自投到山穷水尽的境地,又不肯做山穷水尽的想头。譬如污泥中的一粒黄沙,自己不想做污泥,却已是污泥中的一分子了……我的名誉地位,是我自己从千辛万苦中奋斗出来的,为什么我要让它们埋没在污泥中,自寻毁灭?”也就是说,陶希圣已意识到继续追随汪精卫的话,必定死路一条,而他对此并不甘心。
11月1日,在看过密约全文后,陶希圣致函汪精卫、周佛海,表示不愿参加此后的谈判。没有人知道他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但汪精卫、周佛海的两封回信却被保存着。汪精卫说:“对方出席之人甚多,若只佛兄一人出席而兄及思平兄不与其列,佛兄未免太孤。故不若三兄同出席……无形中以佛兄为首席,似较便也。”周佛海也写道:“弟粗枝大叶,非兄及思兄同往,则顾虑不周、见解不到之处必多,故仍请兄勉为其难也。”从这两封回信来看,不仅是他,就连在第一场谈判中神态悲愤、语气激烈的梅思平也不愿参与谈判,只不过后来一次比一次卑躬屈膝罢了。
在汪精卫、周佛海的劝说下,陶希圣强打精神,参加了此后的六场谈判。那么,发生在当年冬天的一个插曲,会不会让高宗武感到困惑,看不清他到底做何打算呢?
12月13日,陶希圣夫人万冰如携带他们的五个子女琴熏、泰来、恒生、晋生与范生从香港来到上海,并在法租界环龙路租下了一所房子。陶希圣搬离愚园路并和妻小团聚后,三个大孩子纷纷在附近的学校就读,一派居家过日子的模样。高宗武会知道吗?在11月15日汪精卫放弃赴法后,陶希圣就极为灰心,很快让他的学生鞠清远去香港接来妻儿,作为自己逃离上海的掩护。他会知道吗?在万冰如决心“将大小六口性命换父亲出来”(陶琴熏语)后,陶希圣在回信里写道:“你们欲来沪,极为安慰欢忻……你们之来,不但可坚定我心,且可从中帮忙。”而这个“帮忙”的第一步就是让他搬离愚园路。他更不会知道的是,陶希圣之所以让三个大孩子很快就学,不过是为了迷惑汪精卫,制造一家大小将在上海久居的假象罢了……
但他知道,这个月份,在谈及密约问题时,陶希圣的态度始终鲜明。他拼死反对签下这纸密约,一再主张与日方决裂。
他也知道,对病榻上的汪精卫,陶希圣一次次想催促他离开上海,只不过难以启齿罢了。
他还知道的是,12月30日,陶希圣以生病为借口,没有出席日汪密约的签字仪式。此举引发了陶希圣在上海期间的最后一个花絮:元旦去汪公馆拜年时,陈璧君主张让他补签密约;正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幸好汪精卫说了一句:“他面色不好,改日再补签。”陶希圣后来写道:“这是一个生死关头。倘若我被邀补签而不肯下笔,那就是我的生命断送的时候……”
所谓“生死关头”、“生命断送”,无疑有一些夸大。从此后一个多月汪精卫夫妇对他的出逃、对他妻儿与学生的处置来看,他们始终把他当作自己人,始终另眼相看、信赖有加。毕竟,他前后追随了汪精卫十四年,对汪精卫的逃出重庆也不无推波助澜。
对两人相互试探、一拍即合的过程,两个当事人出现了一些不同的说法。高宗武说,12月30日也就是密约签字当晚,他去陶家探望称病的陶希圣,“虽然明知要做什么,我还是先问他该怎么办,他反问我:‘我们离开?”也就是说,是陶希圣先挑明了话题。陶希圣则写道:“宗武到环龙路来问病。他坐在我的卧榻旁边。我告诉他说:‘他们早已监视你,现在你有生命危险。他说:‘走了吧!”考虑到高宗武四年后就开始写回忆录,《潮流与点滴》则是晚年陶希圣的产物,或许高宗武的说法更接近真相。
对逃出上海的情形,高宗武后来写道:“1月3日,天气非常好。十点钟我离开家门,走到那位替我保存密件胶片的朋友家,由他自己亲自开车送我上码头,又承蒙他送上船。我化了装,而且用了假名字。为避免人家注意,钻进舱房不再露面,甚至于送餐都是叫侍者送进房间来。”
这位替高宗武保存胶片的“朋友”,就是他的妻兄沈惟泰。陶希圣则写道:“上午,我乘车到南京路国泰饭店前门,下车之后,进入大厦,从后门叫街车到黄埔码头,直上轮船。中午,船开了,航行到公海之后,我才从船中打电报给冰如报平安。至五日清晨,冰如才把我写好留在家中的几封信,叫人送到愚园路……”
高宗武、陶希圣出逃的消息,让汪精卫百感交集、仰天长叹。
一开始,对高宗武、陶希圣的出逃,汪精卫伤心而愤怒。1月5日,《周佛海日记》记载:“赴汪先生处便饭。汪先生因宗武及陶希圣不告而别,颇为愤慨。”当年年底,林柏生发表了《汪先生苦难回忆录》一文,其中也谈到高、陶出逃之初汪精卫的反应。
林柏生说,那两天,汪精卫找来了一个亲信,对他絮絮叨叨了许多话,“申诉他那悲痛的心事”。
林柏生说,当那个亲信拿出高陶两人的临行书信,表示还有挽回余地时,汪精卫摇头叹息道:“这不过仅仅是一种安慰罢了。”
林柏生还谈到,直到那个亲信以“赤穗47义士”的典故予以勉励时,汪精卫才渐渐“拂去胸中的积郁”,开始筹备他与王克敏、梁鸿志的青岛会谈……
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亲信”应该是高宗武的留日同学、汪精卫兼掌外交部时的另一心腹嫡系李圣五。但,除了发几句牢骚外,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更不必说去为难两人留在上海的亲属了。甚至,在最初的伤心与愤怒之后,他很快顾念起了旧情,顾念起点点滴滴的往事,甚至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他的这种做派,让百无一是但为人极讲义气的周佛海也感到不满。《周佛海日记》记载:1月8日,在内部会议上,“汪先生力为陶希圣解脱,余殊不愿。陶某阴险成性,实无可恕也”……
对自己的追随者,他依旧亲切、温暖,恪守着“合则来、不合则去”的君子之风。他对高陶出逃的唯一应对,就是让林柏生、周隆庠分别替代两人的职务,并改“最高干部会议”为“扩大干部会议”。毕竟,在曾仲鸣死去、陈公博滞留香港之际,高陶出逃使所谓“最高干部”只剩下陈璧君、周佛海、梅思平三人,就连开会也不像个样子了。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但他没有想到,1月12日,陶希圣夫人万冰如会来找他。
万冰如的上门,与一个传闻有关。在陶希圣逃往香港后,万冰如也买了几张船票,打算带孩子们去香港了。但1月11日晚上,陶希圣的学生、原定要和他们一起走的曾资生却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愚园路的人都知道你们13号要走了……这个险冒不得的。被日本兵抓到虹口去,可就没有活路了。”对此,万冰如和年已19岁的长女陶琴熏商量了一个晚上,“想到汪先生面前去讨命”。次日清晨,她给陈璧君打了一个电话,表示要和他们夫妇谈谈。陈璧君说:“现在就来。”
在愚园弄31号的客厅里,陈璧君接待了万冰如、陶琴熏。几十年后,在回忆录《逃难与思归》里,万冰如详尽描写了她和汪精卫夫妇的对话:
进入客厅后,陈璧君问:“你是陶太太?”对此,万冰如回答:“是。”
陈璧君又问:“我(怎么)没有见过你?”而万冰如回答:“我是做家务事,从来不出门。”
当陈璧君问起陶希圣的出逃、万冰如一概推说“不知道”时,一个插曲发生了。一个副官恰巧走了进来,他惊讶地说:“你不是陶先生亲戚么?你怎么又是他的太太?”原来这个副官曾去陶家送过几次信,万冰如都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见此情形,陈璧君似乎有些疑心了。她先是问:“你在家里是不是做什么政治工作?”继而又问:“(陶希圣)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老实告诉我。”
从陈璧君追问“走到哪里去”,以及在此前后的一个花絮来看,可以断言汪精卫夫妇从未让“76号”追查过陶希圣的行踪,更不必说为难他的妻小了。不久前,罗君强曾对陶希圣极度无礼过,以至于陶希圣到汪精卫面前哭诉;在陶希圣出逃后,陈璧君曾狠狠地责骂罗君强,“以为高宗武是必走的,陶希圣则是罗君强逼走的”。从这个细节来看,对陶希圣的出逃,汪精卫夫妇不过是痛心、惋惜而已,谈不上有什么敌意。
但人心的壁垒,又怎是轻易可以打消的?在陈璧君追问后,万冰如不慌不忙,一步步地引诱着汪精卫夫妇。对陈璧君“是不是做什么政治工作”的问话,她回答:“我是个乡下女人,做的是烧饭、洗衣服、养孩子,不懂政治。”
这倒是实情。继而,她又将陶希圣的出逃归结为“不愿签字”,且扮演的是从属性的角色。她说:“他是高宗武约他走的。他跟汪先生15年,现在已经跟汪先生从重庆出来,就不能回到重庆。他不愿签字才走,他走到香港为止,不会回到重庆。”
听到这些话后,陈璧君问:“可派一个学生去找他回来?”万冰如回答说:“学生不行。他现在与宗武住在一起,还有一位黄先生在那里。他的学生去见到他,不能分开他,也不能和他商量什么事。只有我去,可以分开他们,拉他回来。”听到这里,陈璧君有些犹豫。她说,“你去香港,要问汪先生,我不能做主”。
按照万冰如的记载,如果说汪精卫夫妇流露过扣押他们、或不允许他们离开上海的念头的话,那就只有这一句话了。但这句话又何尝不可以理解为对去香港“拉他回来”的不能做主?更不必说,这只是万冰如的一面之词。这时候,恰好汪精卫下楼了。他问:“你自己去,能劝希圣回上海么?”
对此,万冰如以进为退。她说:“他可以回来,但有几件事要说明白。”汪精卫说:“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他回来。”万冰如说:“他不签字。他与他们争执得太厉害,不愿住愚园路。”听到这句话后,汪精卫信以为真。他说:“我都答应。只要他回上海,就住在你公馆里,或者另外找一所住宅都可以。”
事情还没完呢!为了敲钉转脚,万冰如再次以进为退:“听说七十六号要杀他,再开追悼会。”汪精卫说:“你们如果不相信,我派我自己的护卫保他。”万冰如趁机说:“事不宜迟,我自己去劝他回上海。若是迟一两天,他在香港说一句话出来,就收不回,我去也没用。”对此,汪精卫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上楼为她取路费去了……
汪精卫上楼后,不知道是寻常的客套话还是心存狐疑,陈璧君又问:“你怎样去法?”万冰如回答:“带两个小孩同去。三个大孩子,还在这里上学。另外带一个学生去。”对此,陈璧君表现出了罕见的人情味:“你的大孩子,我照应他们,你放心去,赶快同希圣一道回上海。”万冰如后来写道:“这下子陈璧君也放心……我起身告辞,汪夫妇送我到大门口,叫人招呼陶太太上车。”
这一天,利用汪精卫夫妇对陶希圣“回上海”的希冀,万冰如得以毫无顾虑地前往香港,甚至还拿到了汪精卫馈赠的2000元路费。这些细节,汪精卫“什么都答应”、取路费、陈璧君主动谈到“照应”三个孩子、送她到大门口、招呼她上车……都表明汪精卫夫妇不仅没有什么敌意,也颇为顾念旧日情分,更盼望陶希圣回来。这些结合汪精卫的“力为陶希圣解脱”、陈璧君的责骂罗君强,更足以说明所谓“讨命”不过是万冰如、陶琴熏心存忐忑的产物罢了。她们的上门不过是画蛇添足之举,却在不久后让汪精卫更添伤心、更感凄凉。
1月13日,在曾资生的陪同下,万冰如带着7岁的陶晋生、4岁的陶范生前往香港了。而在他们之后,是19岁的陶琴薰、14岁的陶泰来和9岁的陶恒生。
几十年后,陶琴熏、陶恒生等人极力渲染1940年1月的恐怖景象。陶恒生说:“我们住宅附近突然多了闲荡人物,家中佣仆言行诡异,种种迹象,显得我们姐弟三人处境相当不利。”陶泰来说,曾资生告诉他,“家里的汽车司机是76号派来的,我们的行踪要保密。但……出门不能不坐司机的车子,以免引起怀疑”。陶琴熏更写道:“立刻,那未曾想到过的恐怖便罩满在我们的四周,甚至于父亲的几个学生。他们一方面命令将高宗武先生的亲属多人抓去,一方面使人通告我们即速搬入愚园路集中营,想对我们这几个吃尽辛苦的孩子们施行扣留的手段……”
这些究竟是真的,还是陶家三个孩子出于恐慌的错觉,抑或是他们晚年的故作夸张之语呢?在陶希圣出逃后,陶家上下不免忐忑,所谓“家中佣仆言行诡异”是再正常不过了。那个司机是不是“76号”派来的,也无从考证,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可能性很小。这当中最确凿的指证是“将高宗武先生的亲属多人抓去”与“使人通告我们即速搬入愚园路集中营”,但这两个指证恐怕也是站不住脚的。
高宗武留在上海的亲属,主要是其妻子沈惟瑜、哥哥高公度。几年后,高宗武亲笔写道:“后来我听说,我的两位亲戚被日本军部软禁,幸亏外国租界的巡捕来得快,他们没被带走。”也就是说,哪怕这“两位亲戚”就是沈惟瑜、高公度的话,为难他们的也是日本人,且只是“软禁”,所谓“将高宗武先生的亲属多人抓去”并非事实。考虑到日本人一再怀疑高宗武是重庆派来的间谍,这个反应再正常不过了。至于“使人通告我们即速搬入愚园路集中营”,是谁来通告?愚园路哪来的集中营?更不必说,陶琴熏自己也承认,“我们……未被迁去”。
所谓“搬入愚园路集中营”,至多是有人前来让他们搬到愚园路1136弄去罢了。但这里又有前后矛盾的地方:按说这个人已经来通知了,那就意味着汪精卫已做出这个决定了,但陶琴熏随即写道,“幸亏朋友某君在他面前力陈‘如此应付,实为汪先生之耻,我们才未被迁去”。也就是说汪精卫根本没有做出这个决定,也就谈不上“使人通告”。那么,会不会先“通告”又打消主意呢?这并非没有可能。但一方面要求“即速搬入”,另一方面又迅速取消,且陶琴熏通篇都是“使人”、“某先生”、“某君”,实在不能不让人疑窦重重。
与此相佐证的,或许是汪精卫对陶希圣几个学生的态度。陶琴熏说,“恐怖便罩满在我们的四周,甚至于父亲的几个学生”。但后来发生的事实却是,哪怕陶希圣给了汪精卫致命一击、让他伤痛欲绝,汪精卫却依旧善待他的学生。陈春圃写道:“陶希圣走后还留下一个问题,这就是跟着陶投汪的还有他的三个高足——武仙卿、沈巨尘和鞠清远……后来汪从青岛回沪,告诉他们不必耽心事,愿留则留,不愿留马上可以离开,如留的话绝不因陶散伙而歧视他们。”这时候,高陶事件早已震动世界,并被称为汪伪政权史上“最悲痛的一页”,此时他尚且如此,又何况在陶希圣图谋暴露之前?终汪伪政权之世,这三个人始终没有离开过。其中武仙卿是汪记国民党中央委员、宣传部指导司司长,沈巨尘是伪中央储备银行秘书处副处长,鞠清远则是伪国立师范学校校长。
与晚年陶希圣一样,终其一生,陶家的几个孩子都在喋喋不休地强调汪精卫对他们多防备、他们的处境又有多危险。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掩饰陶希圣私德有愧的心病。就私人而言,汪精卫从未有负陶希圣,倒是陶希圣见利忘义、恩将仇报并反咬一口。这么一个人,后来以御用文人的身份炮制了鼓吹专制的《中国之命运》一书,让闻一多、朱自清等人深感震惊,也就不让人意外了。
更能佐证陶家孩子们说法有误的,或许是他们逃出上海的过程。
1月15日,在万冰如抵达香港后,杜月笙就给他的表弟、总管家万墨林拍发了一封急电:“设法营救陶先生的三位男女公子离沪赴港。”与此同时,在上岸稍事休息后,陪同万冰如来到香港的曾资生也原船回到上海。1月18日,万墨林、曾资生就拟定好营救计划了。万墨林后来写道:“我定好一条意大利邮轮的一个房舱,买好四张票,然后把曾先生请来,两个人咬次耳朵,我告诉他如此这般行事。”
这个计划的关键,是让陶家的三个孩子分别离开环龙路住所,而后在他们的接应下前往黄浦码头。1月20日,在大雪纷飞中,陶琴薰先是以“投考某女中”的名义,让那个他们怀疑是“76号”特务的司机送出门,然后去她五舅母家里准备行李并从曾资生手上拿到了船票;当天下午,她的两个弟弟也在家中准备好行李,说是第二天要去沪西的二姑妈家做客。这么一来,他们就都有了次日出门的理由:一个去参加考试,另外两个去走亲戚。
1月21日,雪更大了。这一天,陶琴薰一大早就前往那所女中,并对那个司机说:“下午有口试和体格检查,四点钟来接。”对此,那个司机丝毫没有怀疑,掉头就开车回去了。几乎汽车刚刚离开,陶琴薰就闪身走出那所女中,叫了一部黄包车去她五舅母家。大半个小时后,这样的把戏又重演了一次:司机将还留在环龙路家里的陶泰来、陶恒生送到沪西的二姑母家,但在司机走后,他们立即前往五舅母家与陶琴薰汇合。陶恒生后来写道:“(在)五舅家,跟姐姐提了皮箱和包包,改乘那辆预先雇好的出租车,到大光明戏院门口与曾资生的汽车会合,同去十六铺码头边的一座煤球厂……”
整个过程就是这么轻而易举。那么,那个司机果真是“76号”密探么?唯唯,否否。哪怕他只受过丁默邨、李士群一天的训练,他也不可能对如此拙劣的出逃计划毫无觉察,更不必说此前陶琴薰让她五舅母来家里取衣物、陶泰来与陶恒生出门时带着一个皮箱之类的破绽了。至于他们所谈的那些可疑的“佣仆”、“门外徘徊着的几个人”是怎么一回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而在码头附近的那个煤球厂,万墨林早已埋伏下了20名枪手。他后来写道:“倘若有追兵,我们藉煤球厂的烟雾腾腾,近在咫尺、不辨面目,用20名枪手挡住追兵不许越雷池一步……尽可保着三个孩子换车上码头。”在一切风平浪静之际,万墨林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让陶琴薰、陶泰来和陶恒生一人坐上一部汽车,分头前往俗称“十六铺”的黄浦码头。在那个码头上,他也布置了30个枪手。倘若“沪西76号”倾巢而出的话,那么,它将成为煤球厂之后的又一道且战且退的防线。
码头到了。一名等候已久的杜月笙门徒向江中挥舞着白手帕,片刻之后,一艘小汽艇就驶过来了。这艘汽艇载着陶家的三个孩子和曾资生,从“康悌凡第号”的船尾绕到船身的另一侧。在那里,几个同样等候已久的船员抛下一个绳梯,将曾资生和三个孩子接应上船。万墨林后来谈道,在煤球厂、黄浦码头之外,他在那所女中和必经之路杜美路也都安排了枪手,“那一天行事顺利已极,我假想中的四处枪战全部都没有发生”。陶恒生则回忆说,“午后海轮起锚开行,沿着黄浦江徐徐航行一小时,出了吴淞口进了公海。我们姐弟三人在甲板上相会,不禁抱头痛哭……此后两天,我们每餐都在意大利侍者的殷勤招呼下,享受从未尝过的美食和甜点”……
就这样,这三个孩子也无惊无险地逃出上海了。在“康悌凡第号”驶出吴淞口后,曾资生来到邮轮的服务台边,向香港发出了一封电报。接到这份电报后,高宗武、陶希圣立即派人给香港《大公报》送去了一个大信封。这个信封里有他们的联名信函,有一大叠照片,还有一份长达38页的文件。那份文件的标题是,《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
后来被称为是汪伪政权史上“最悲痛一页”的高陶事件,就这样进入最高潮了!
4.
1月7日,在抵达香港两天后,高宗武给蒋介石写了一封短函。这封短函不卑不亢,依旧充满了这个35岁年轻人的矜持和自尊:“顷晤玉笙、溯初两先生,得悉钧座爱惜之情无以复加,私衷铭感,莫可言宣。宗武于5日抵此,回顾一年以来,各方奔走,祗增惭愧而已。今后唯有闭门思过,静候尊命,先此奉达,并托玉笙先生代陈一切。另带上密件38纸、照片16张,敬请查收……”
所谓“玉笙”就是杜月笙,所谓“溯初”,则是一个多月前离开上海、并在12月18日受到蒋介石接见的黄溯初。在闯下滔天巨祸之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高宗武依然只肯使用“惭愧”、“闭门思过”这样的字眼;至于“爱惜之情”、“私衷铭感”等话语,也不过是晚辈对长者的惯常表达。考虑到不久后蒋介石对他和陶希圣迥然不同的安置,它不禁让人怀疑:在高宗武曾受通缉、陶希圣却没有被列入名单这个原因外,他远走异国、终生隐姓埋名的结局,是否和他太过鲜明的个性以及这封短函有关?
但,1月12日,在收到杜月笙专程送来的短函、照片和密约全文时,蒋介石依旧大喜过望。从留存在胡佛研究所的《蒋介石日记》来看,此后几天,他念念在兹的是如何利用好这份铁证:
1月13日,在细读密约全文后,蒋介石先是在日记里愤然写下:“殊不能想象汪逆卖国实情竟至于此也……是猪狗不若矣。”继而,他又在“注意”栏下提醒自己,“上午嘱岳军研究对敌汪密件发表之办法与宣传要旨,批阅。”也就是说,他决定次日上午就让张群着手安排宣传事宜,而他自己也要立即“批阅”并反馈意见。
1月14日,在“预定”一栏,他写下了“定月笙赴港日期”的字样,以准备在香港《大公报》发表密约。而在“注意”一栏,蒋介石则写道:“一,倭汪密约发表之效用,足以增加敌国内部之崩溃;二,此次对汪似宜不多加攻击,仅发表敌方条件,使敌与汪猜忌。”换而言之,在意识到这份密约的巨大杀伤力之余,蒋介石甚至产生了猫戏老鼠的心态。他在考虑是不是布下一个汪精卫与重庆暗通款曲的疑阵,让他们先自乱阵脚再说。这么做不仅比单纯抨击、谩骂汪精卫更解气,它也会让汪精卫的处境更艰难。
但在这个充斥着报刊、无线电和情报网的世界,这种“蒋干盗书”式的把戏还能行得通吗?高宗武与愚园路疏远已久,陶希圣更让他的家小前往上海又分批出逃,日本人会相信这一切都出自汪精卫的安排吗?在一番思量后,蒋介石到底放弃了这个主意。1月15日,他的日记记载:“本日研究对密约宣布与宣传计划,颇费心神乎。”
及至1月17日,他的日记终于再次出现了高宗武的名字。“本日会客,约月笙来谈发表日汪密约之手续,手函宗武慰勉之。”
而1月20日,在听说汪精卫已抵达青岛、他和王克敏以及梁鸿志等人的会谈即将开始时,蒋介石终于不再犹豫了。这一天,他在日记里写下:“汪逆已飞青岛开会,其密约即速发表不可。”尽管这个情报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汪精卫次日清晨才乘坐“奉天丸”前往青岛,但蒋介石还是电令当时已在香港的中央通讯社社长萧同兹,在两天后也就是1月22日公布日汪密约……
在长达九天对日汪密约的权衡与决策中,蒋介石充满了种种误判、拖泥带水和一厢情愿。比如1月22日并不是发表密约的最好时机,如果在1月24日汪精卫与王克敏等人举行会谈时公诸于世,它的杀伤力无疑会更大。比如经历了这么多日子,他却始终没有形成一个基本方案,最终又在错误情报的驱使下匆匆忙忙地发表。又比如,他的试图故布疑阵、“使敌与汪猜忌”,不过是一个近乎戏台故事的拙劣设想……但,在手握如此巨大的筹码之际,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它丝毫不会影响四万万人在蒋介石的“苦撑待变”与汪精卫“忍辱求和”之间的选择,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各自的历史形象,乃至谁将以“孙中山接班人”身份载入史册的结果。在这些方面,它都不会有任何悬念。
在1940年1月以后的蒋汪博弈中,注定了,蒋介石是赢家。
将成为赢家的,又何止是蒋介石?还有五千年历史和四万万同胞。1月22日,香港《大公报》发表了《汪兆铭卖国条件全文》,并附社评与高宗武、陶希圣的《致香港〈大公报〉信》。它以通栏形式醒目地刊出两个副标题:“集日阀多年梦想之大成!集中外历史卖国之罪恶!”与“从现在卖到未来,从物资卖到思想。”而在它的社评里,它更这么概括日汪密约:“从现在卖到未来,从物质卖到思想,从天上卖到地下,从祖宗卖到子孙。”
对这份附有八个秘密条约、共分三百余款的协定而言,这28个字堪称是一个不朽的定论。这一天,在《大公报》发表日汪密约全文后,被称为“中国报学史上最轰动事件之一”的舆论狂潮卷起了。几乎所有的大后方报纸都转载密约并发表社评,它的风潮迅速蔓延到伦敦、巴黎、华盛顿与莫斯科。《前线日报》感慨说:“那曾经高唱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逆兆铭,竟然堕落到这样卑劣下流的地步,竟敢签下这种污辱祖宗灭绝子孙的卖身契,这简直是对于整个中华民族乃至整个文明人类的一个绝大侮辱。”《新蜀报》则一针见血地评价:“汪逆与敌人所签订的这些卑污文件,看来似乎很惊人,实际上都是一些不值分文的废纸……由这些魔鬼与汪逆死尸所签订的秘密文件,实际上是一批‘冥钞,只可供大出丧时焚化之用,在人间是不能流通的。”就连远在美国的《华盛顿邮报》也认为汪精卫此举堪称自毁人格,“汪氏竟因领袖欲之冲动,而与日本成立此项密约,实不啻出卖人格以易毒药”……
此后一个多月,这股风潮越卷越大,丝毫不见衰竭的迹象。在这样的潮流中,1月24日,蒋介石发表了《为“日汪密约”告全国军民书》,从而将它演进为五千年与四万万的胜利。
在这个讲话的开篇,蒋介石不无得意地回顾了他在汪精卫出逃之初的那个演讲,《揭发敌国阴谋,阐明抗战国策》。他说:“阅读我在前年十二月指斥近卫声明的演讲,再拿所谓‘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和近卫声明做一个对比,就可以知道我在一年多以前批评近卫声明时所说的……可以证明为正确,绝不是过甚其辞。这一个敌伪协定,比之‘二十一条凶恶十倍,比之亡韩手段更为毒辣,我敢信稍有血气稍有灵性的黄帝子孙、中华国民,一定要发指眦裂。”在此之后,他才一一列举日本在主权、领土、军事、外交、经济、文化等方面的要求。在这个过程中,他妙语如珠、信手拈来。
在谈到“强度结合”时,他问:“这‘强度结合是什么?是胶呢?是漆呢?……明白些说,你的就是我的;再明白些说,中国的就是日本的。”
在谈到“浑然一体”时,他又问:“什么是‘浑然呢?中国文字中有‘浑然无迹的成语,又凡一切模糊而记忆不起的,叫作‘浑忘……提携到了相互之间无分限无踪影,不如换一个词叫‘合并。”
而在谈及日本所妄图的蒋汪合流、“分担建设新秩序职责”时,他悲愤地质问说:“试想世界上凶徒杀人,强迫被杀者引颈就戮,也就够凶暴了。还要在行使解剖手术的床上强迫被肢解者自刳其肺腑,这不是古往今来破天荒的骇闻吗?……”
他一件件、一桩桩、一条条规定、一个个特定词汇地说来,时时嬉笑怒骂,处处冷嘲热讽。从他表现如此出色来看,他不仅心情极佳,并且已对中国抗战充满了胜利信心。不是吗?日本人炮制汪伪政权,原本是为了分裂中国并诱降地方将领、重庆高官乃至蒋介石本人,但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而暴露了让天下人为之哗然的底牌。不是吗?在此之前,哪怕居正、于右任这样的元老,孔祥熙、张群这样的亲信,都有过对日媾和的心思,更不必说那些地盘与权势被渐渐蚕食的地方将领如龙云、刘文辉、潘文华了。但在日汪密约发表后,所有人都知道主和就是投降,就是卖身为奴,就将面对一个无比凶残、无比贪婪的主子,并使自己的子孙万世为奴。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抵抗才能生存,才能换取命运转机,才能守护住自己的家园、父母和妻儿,并使万代子孙都在这片土地上自由栖息。在知道了日本企图后,这个国家已成为神灵护佑之土。它永远不会战败,更永远不会投降。
日汪密约的发表,对中国士气的激励、对四万万人的凝聚和抗战到底,其意义是怎么形容也不为过的。它是汪精卫的大不幸,却是这个伟大国家之幸。它定格了一个曾感动过四万万人、甚至直到此时私德也无可挑剔的,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汉奸,却使自由钟声笼罩大地。汪精卫投敌带来的阴霾被一扫而光了,它不仅没有削弱抗战力量,反而以汪精卫万万料想不到的方式,伏笔了五年多以后的胜利。它只能惊叹为上苍的惊人杰作:以一个人最惨重的代价,化腐朽为神奇地让中国抗战再添胜算。更不必说,1940年是中国抗战最艰难、最无望的一年,这份密约来得恰逢其时。
将成为赢家的,又何止是蒋介石和中国?将成为赢家的,还有那些曾让千万中国人心怀复杂的“友邦”。也是这一天,蒋介石同时发表了《为“日汪密约”告友邦人士书》,说出了共同的担忧、倾诉了人类互为一体的情怀,并伏笔了此后几年越来越多的西方援助,以及未来的对日同盟。
与《告全国军民书》的嬉笑怒骂、洒脱自如不同,在这篇讲话里,蒋介石语气平和、态度舒缓。他说:“本月廿二日香港各报发表日本与汪兆铭最近在上海签订之《中日新关系调整要纲》,此项汉奸所签订之协定……固不发生任何效力,当然不值一顾。但其所露布之日本野心,实值得吾人极端之重视。中正愿以所见,敬告我友邦各国之政府与人民。”
这些“所见”是什么?是对大洋彼岸那个蕞尔小国的判定:“自其对华、对俄、对德三次战争之结果,皆获得最厚之报酬,日本军阀逐视战争为其最有利之营业……‘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已成为一个完全被军阀统治的国家。”
这些“所见”是什么?是日本由来已久的以“东亚新秩序”替代“九国公约”的野心。“回溯1915年,日本向当时中国政府提出二十一条时,欧美有识之士相顾震惊,乃成立九国公约确定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之原则,相约尊重中国领土行政主权之完整……(不料)继二十一条之后,竟有今日《中日新关系调整要纲》出现于吾人之前。而此‘要纲性质之严重,又非二十一条亡华时代所能想象之万一也”。
这些“所见”是什么?是日本下一步的侵略计划:它要求获得内蒙古、华北的永久驻兵权,固然是“北进”传统的表现。但它的企图以海南岛为海军基地,却无疑在觊觎广袤的太平洋。在欧洲大战爆发、英法无暇东顾之际,它的军刀所指,将包括法属印度支那、美属菲律宾,以及英属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缅甸、印度……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已成为太平洋的中流砥柱,它拖住了日本的大部分兵力。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与西方不仅唇亡齿寒,并且祸福与共。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倘若中国战败的话,“则将来即使以千百万人类之生命、亿万兆金钱之代价,恐亦不能挽救滔天之浩劫”。中国在为自由而战,也在为全人类而战。
在这篇讲话里,蒋介石没有使用任何煽动性的词句,却自有一种娓娓如诉的深情,以及苍茫博大的气象。它是蒋介石夜复一夜在日记里躬身自省、砥砺品行的结果,也是他将个体命运与时代、国家乃至全人类相关联的产物。结合日汪密约这个铁证,它迅速地感动了全世界,并获得了各国政要的同情与支持。以美国为例,这一年,它不仅一次次对日本实行严厉制裁,使日本经济遭受重创;它还先后给予中国四笔贷款,其中总额1亿美元的“平准基金贷款”批准于11月29日。那一天,在获悉日本将承认汪伪政权后,美国总统罗斯福急令财政部长摩根索,在24小时内必须完成相关手续,以示对重庆的支持。
后来的历史表明,这份《为‘日汪密约告友邦人士书》,是蒋介石以大国领袖身份登上世界舞台的前奏。几家欢乐几家愁,在他倾诉中国情怀、平生志向时,几千里外的青岛,汪精卫等人却如丧考妣、泪如雨下。
对汪精卫来说,密约的发表,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过去十余天,高宗武、陶希圣乃至万冰如都没有和他断绝音讯,他们一次次发来让他感到安慰的电报。虽说此举是为了掩护陶家妻小出逃,但还是让汪精卫遭受了更沉重的打击。
大约1月8日,在抵达香港两三天后,高宗武、陶希圣就向他解释了出走的原因:“不别而行,乃痛于三十日签字之迅速,深知别即不能行,故出于此。”也就是说,他们的出走,不过是内部纷争的延续。
几天后,在汪精卫回电劝说他们回到上海时,他们又发来了一封电报。这份电报信誓旦旦地宣称:“际此意志迥异之时,未得先生之许可,遽尔引离……我等对于一党之机密,绝不向外宣泄,尚祈放心。”也就是说,他们虽然不愿回来,但也绝不会泄露任何机密,更不必说将让天下人为之哗然的日汪密约了。
及至1月16日,在万冰如抵达香港后,她更来电表示,“希圣即可偕返上海”。没有人知道汪精卫在收到这封电报后的反应,但从常情常理而言,他都应该喜动眉梢。在经受了一连串致命打击后,没有什么比它更能安慰汪精卫的了……
就在这样的安慰中,1月21日,他踏上了前往青岛的“奉天丸”。从《周佛海日记》来看,在1月8日召开扩大干部会议、“由汪先生报告高陶离沪情形及善后问题”后,他居然一字未提高陶两人,似乎从来不担心与闻了重大机密的他们泄露消息,这简直是一个咄咄怪事。认为陶希圣“为人阴险”的周佛海如此,极力为他“解脱”的汪精卫就更不必说了。总之,直到这一天,他们还毫无预感,毫无心理准备。
但就在“奉天丸”上,他们听到这个噩耗了。1月22日,《周佛海日记》记载:“十一时起。午饭后接上海无线电,高、陶两败类在港将条件全部发表,愤慨之至。影佐来,谓与大局无关,劝余并转陈汪先生安心。其意在慰余,而其内心亦焦灼万状也。”在惊怒交集之际,这个晚上,已抵达青岛的周佛海彻夜未眠,并写下了这样的泄愤之语:“高、陶两动物,今后亦当杀之也。”及至次日,他的慌乱、愤怒又夹杂进了空虚与伤心,以至于当着日本人的面哭了起来。今井武夫后来写道:“最伤心的是周佛海。他认为高、陶的逃走丝毫不值得追究,但愤慨地说暴露密约完全是背叛行为。他泪如雨下,也不擦掉两颊的泪水,唯有长叹而已……”
周佛海如此,那么,汪精卫呢?
与周佛海不同,汪精卫似乎要镇定得多。1月22日傍晚,在抵达青岛后,他先是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谈起了“和平运动之真义”;当天晚上,他又召集干部会议,“商量应付会议各项办法”;及至次日中午,他又宴请前来与会的“临时政府”代表王克敏、“维新政府”代表梁鸿志与“蒙疆自治代表”李守信等,与他们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周旋……从各种报道来看,在这些场合,他的谈笑应酬还颇为得体。似乎,在经历了那么多天崩地陷般的打击后,他已经不在乎了,或者说麻木了。
但,在一个人独处时,或置身于无边的黑夜时,一切就不一样了。几个月后,当时也在青岛并负责汪精卫起居饮食的林柏生,在《汪先生苦难回忆录》里写下了他一生最为悲怆的时刻:
那个晚上,汪精卫心如死灰,泪水滚滚而下。他说:“脱党的事件,还可以忍耐。不过,这卑劣的背叛行为是不可恕的。”
他说:“这是我的不德,完全是我的不德所致。以这样的不德来计议国事的将来,是不可能的。商谈建立东亚和平也不能自信了。”
他并且说道:“唯一洁身的办法,只有置政治于度外。”
所有这些,“不德”、“不德所致”、“不可能”、“不能自信”、“置政治于度外”……都表明他的灰心绝望已到达了极点。自从访问东京,他每一天都在煎熬着,只不过强打着精神做事。目睹并签订了日汪密约后更不必说了,在余生已被注定之际,只能苦苦支撑着。在这当中,无论“国事的将来”、“东亚和平”还是他念念在兹的沦陷区民众,无疑是他自我安慰、自我欺骗、自我支撑的几大精神支柱。到了这一天,他却以“不可能”、“不能自信”乃至“置政治于度外”之类的话语,自毁这些须臾不能离的自我暗示。这是怎样的伤心?怎样的绝望?怎样的自我折磨呢?
他能折磨的,当然只有自己了。他的“洁身的办法”,却是一个可想而不可即的奢望。在天色再次大亮后,他又要去参加那些应酬、谈话,哪里谈得上“置政治于度外”?他所处的是最肮脏、最污浊、最为人所不齿的人群,又哪里谈得上“洁身的办法”?更不必说,他已经浑身污秽、伤痕累累了,无论怎样自我超脱自我拯救,都已经回不到过去的日子了。他的唯一逃避之所,甚至已不是诗词了。诗词只能略略地滋养他、为他疗伤,但真正的逃避之所,却是他想逃离的“政治”。他的心,只有逃到肉身想逃的政治中去,去多少地做些事,才能慰安自己,才能勉强地让自己活下去。那么多的事呀,可以用来对付时间,以减少些折磨自己的时候……
林柏生后来写道:“汪氏仰胸号叹,为这一背德的污辱而哭泣。这是汪氏和平运动史中,最悲痛的一页。也是汪氏最大危机的时候。”
美国历史学家约翰-博伊尔则认为:“这些文件的公布,震撼了整个汪阵营……人们普遍相信,文件的公布对于汪记运动的名声——如果不是对于实际进程的话——造成了无可估量的损害。揭发出来的许多东西,(日汪双方)本想写在秘密协定书里永不公布的。这些文件的发表,给了重庆巨大的宣传胜利,也让汪记运动过早地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就在“高陶事件”的巨大打击中,1月24日,汪精卫开始了为期三天的青岛会谈。
责任编辑 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