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笔记

2016-12-26 09:19宁肯
当代 2017年1期
关键词:服务部车库咖啡

宁肯

第一人

新粒子,新世界

1978年,新泽西,普林斯顿。

中国物理代表团访问美国,代表团成员有四人,其中有后来被称为“中关村第一人”的中国物理所核聚变专家陈春先。为了这次访问,陈春先像其他成员一样购置了统一的灰调西装,统一的皮鞋,穿越了浩瀚的太平洋,来到前不久还被中国人称为腐朽荒淫的国度。多年的闭关,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仿佛一个世纪轮回一样,一百年之后他们又成为先行看世界的人。

代表团的访问目标是,参观普林斯顿等离子物理实验室,环形聚变实验反应堆的托卡马克:一种环形磁约束装置。不仅用美国的实验数据对比北京托卡马克6号装置的实验数据,还要以美国托卡马克为参考蓝本,筹建国家投资4000万元的托卡马克8号装置,从核聚变中探索人类新能源。就此来说,虽是轮回,却又和一百年前不一样。

1954年前苏联原子能之父萨哈罗夫,在西伯利亚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研制出了存放等离子体的容器,命名为托卡马克。1968年,托卡马克装置T-3取得重大突破,在千万度高温以上获得稳定环形高温等离子体。翌年英国卡莱姆实验室的科学家在苏联T-3进行测试,证实了苏联获得的重大突破,在全球引起轰动,西方各国纷纷建造托卡马克。1974年,陈春先带领课题组艰苦卓绝创造奇迹地研制出中国首台托卡马克6号,打破西方发达国家对核聚变的垄断。有了这样的成绩,访问美国,考察学习,顺理成章。

著名华裔实验物理学家丁肇中见到了代表团,他曾有一句名言:“科学试验的结果往往会出乎人们原来的想象,产生出新的粒子,新的世界。”其实不仅科学试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偶然决定着必然,一个看起来无关的事物可能会改变整个事物的方向。如同一个新粒子,诞生了一个新世界,访美期间,美国给陈春先留下最印象的不是先进的实验室,不是托卡马克,而是科研爆发力。陈春先注意本来托卡马克、人造卫星是苏联首先研制成功,但是美国核聚变之父弗斯(H.P.Furth)教授带领科技人员,只用了几个月就研制出托卡马克,并且超过苏联,成为日本、德国、法国建造托卡马克的学习基地。接下来,很快美国的航天事业赶超了苏联,不但发射卫星,有了宇航员,还把人送上了月球,超越了加加林。美国何以这么快?此外,陈春先还注意到美国核聚变的研究是军事和民用两条腿走路,提高军事实力同时推进民用核发电促进经济的发展,互为源头。这些都让陈春先不解,想弄个明白。

不久年陈春先有了第二次访美的机会,这次的身份是民间访问者,行动比较自由,没有接待方,因此也没有接待费用的限制,可以到处走,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上次访美交下的朋友提供了诸多方便,陈春先十分轻松,这次重点看的是美国的民用核设施,走访了20多个城市,参观了几十个核聚变实验室。同样有许多惊奇,同样是这些惊奇改变着陈春先,比如让陈春先惊奇的是那些先进的实验室的设备竟是一些小公司制造的,多不过百人,少则几十人。

“这些小公司怎么可能为核实验室制造设备?在中国这得几千人!”

陈春先问朋友,朋友告诉陈春:“这些小公司是美国新技术扩散区的新技术公司,新技术扩散区在波士顿128号公路、旧金山硅谷两地,那里有几千家新技术公司。这种公司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教授、工程师、大学生,他们有技术,负责产品设计、研发、制造、销售。另一部分人是风险投资家、企业家、金融界人士,他们有钱,负责提供公司创业时需要的资金。我们实验室使用的超导磁体,就是128号公路上的永磁公司制造。”

陈春先闻所未闻,有种穿越感。的确,闭关锁国之后,再次开放,一切都那么新鲜。“教授、大学生办公司?”如果中国是地球人,美国人就不是,如果美国是,中国就不是,差别太大了,思维方式都不一样。至此,陈春先完全忘了最初来访问的理由:托卡马克。

托卡马克是前现代的东西,硅谷,128号公路才是当代。

128号公路让陈春先想到北京二环路,而中关村与硅谷在人才密集度上也有相似之处,但不同更为明显:时光不同。或者说,两个国家不能同日而言,存在着巨大的“时差”。物理学家从来是善思考的,思考常常超出物理之外。那么中国要想与世界同日而语,中关村就得先同日而语。

陈春先到硅谷、128号公路转了一大圈。这位中国的核聚变物理学家自身产生了聚变,如同丁肇中所说,一个新粒子,诞生了一个新世界,一个观念诞生了新的陈春先,陈春先的大脑发生了结构性变化。

128号公路两侧林立的家高新技术小工司成为陈春先兴趣所在,陈春先生找到朋友提到的永磁公司。永磁公司的老板汤姆克是荷兰裔美国人,波士顿大学核物理学教授,可以说陈春先与汤姆克完全是同行,但汤姆克做教授的同时还开着这家永磁公司,为美国航天局供货,这让陈春先觉得与汤姆克不能同日而语。

“我有技术有想法,另外一些人有钱,”汤姆克教授对陈春先教授说,就这么简单。二者结合起来,就可以创造产品。”

“真这么简单?”陈春先难以置信。

“非常简单。”

“你有多少人?”陈春先问。

“二十几个,但产品在全球各个核试验室使用,生意多时会招些临时工。”

简短的谈话,对陈春先的震撼却不简单。

128号公路是波士顿市的一条半环形公路,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由位于波士顿的马萨诸塞理工学院( MIT ) 的一些研究试验室,分化出了一些新技术公司,如离子公司、高电压公司和EG-G公司。陈春先详细了解到,这期间,MIT鼓励搞工程的教工跟本地区的私人公司挂钩,不仅允许MIT教工向当地公司提供咨询,而且还鼓励他们去开办公司。在微电子技术革命开始后, MIT和联邦政府或建立风险资金公司或拨款资助,使这个地区很快成长为高技术区。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投资200亿美元载人飞船登上月球,又在几十年的美苏“冷战”中投入数千亿美元研发军事装备。虽然在全球军备竞赛中领先,但是这些巨额投入没给美国经济带来好处,美国与日本等国家在经济竞争中处处败阵。日本的汽车、半导体、彩电等产品畅销全球,美国产品处于竞争劣势。美国为扭转被动局面推出128号公路、硅谷技术扩散区,颁布税收、贷款、风险投资、企业上市等优惠政策,鼓励科研人员办公司扩散新技术,新技术产业成为美国经济新的增长点。

这段历史包含着相当重要的观念,几乎可以看到美国经济发展的引擎。

陈春先又去了硅谷。硅谷地处美国加州北部旧金山湾以南,早期以硅芯片的设计与制造著称,因而得名。后来其他高技术产业也蓬勃发展,硅谷的名称现泛指所有高技术产业。 硅谷是美国重要的电子工业基地,也是世界最为知名的电子工业集中地。择址硅谷的计算机公司已经发展到大约1500家。其特点是以附近一些具有雄厚科研力量的美国一流大学斯坦福、伯克利和加州理工等世界知名大学为依托,以高技术的中小公司群为基础,并拥有惠普、英特尔、苹果、思科、英伟达、朗讯等大公司,融科学、技术、生产为一体。

在硅谷,陈春先完全被那些由教授和学生创办的小公司给迷住了。斯坦福大学的老校长泰曼是个有远见的科学家,当年他决定把校园的一些土地租给师生去办高技术公司,鼓励师生创业,将所学知识与创意转化生产力与商品。有两个学生在一个车库搞出第一台高频振荡器,在另一个车库,世界上第一台微型计算机出现在又一个年轻人手中。作为这些技术的副产品,硅谷的车库中诞生了后来驰名世界的两家公司,惠普和苹果。

陈春先一直试图理解为何美国核聚变实验的效率那样高,周期那么短,此前他一直以为美国人的实验技术先进,制造设备的工厂水平高,但现在他理解了波士顿的128号公路,理解了旧金山湾的硅谷,理解了斯坦福大学,理解了“技术扩散区”的概念,他终于明白了“把工厂、学校、科研院所密切联系起来”的格式塔体制。格式塔系德文“Gestalt”的音译,主要指完形,即具有不同部分分离特性的有机整体,将这种整体特性运用到心理学研究中,产生了格式塔心理学派,运用到技术扩散区即是128号公路体制,硅谷体制。

科学家与社会学家都善思考,不同在于,科学家是逻辑的,而逻辑意味着必然,必然意味着行动。科学就是这样,不含糊。

陈春先回到中关村。以前如此熟悉的中关村被陈春先重新审视,如果没有美国之行,没有128号公路、硅谷的见闻,中关村还是以前的中关村,会是一成不变的,但有了硅谷的映照一切不同了。如此超稳定的中关村,开始在陈春先的眼里动起来,至少在他脑子里动起来。交流,走出去,看世界,就是这样:看到了别人也才看到自己、认识自己,自己往往存在于别人当中。

没有交流就如同一个人没有镜子,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在互为镜像中,看到自己的不同、相同、可能性,相互影响。

而历史不就是这样进步的吗?

诞生

过去的中关村,有着某种必然。1949年10月,当天安门广场共和国开启,万众欢呼时,中关村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村,一派荒凉景象。那时中关村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以农为生,村落明显保留着世代守坟格局。房屋散漫,依坟而建,位于北京西北。但历史运动也像地质运动一样,有时会让一个地方突然隆起,国家考虑既然北面不远处已有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新中国决定在荒凉的中关村建立科学城、大学城。政府鼓励下,大学校园纷纷挺进京城西北,一条狭窄的马路上迅速崛起了八大学院,这条狭窄的马路后来也因此被称为“学院路”。五十年代中后期,除了大学,中国科学院的第一批科研院所在此建成,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中关村的“科学城”与“大学城”蔚为大观,成为即使在世界上来看也是人才知识最密集的地区之一。

这是第一次“地质”运动。会有第二次吗?

陈春先当然没想这么多,他只是看到中关村在人才密集程度上与硅谷极其相似,但大学教授、科技人员还是超稳定结构,只满足于实验室的成果和评奖的象牙之塔;在研制科技成果时,花多少钱,成本多高,转化为产品后老百姓是否买得起,从不是他们考虑的范围,非常不“格式塔”,许多研究成果完全处于“分离”状态。

变成了“新人”的陈春先,回到中关村成了一个鼓动家,当国人还在为“伤痕”文学所激动,为“十年浩劫”痛彻不已,还在挣脱“两个凡是”,总之一切还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时,新人陈春先已开始像“外星人”一样大谈硅谷,谈128号公路,谈惠普、英特尔、思科、王安,谈汤姆克教授的永磁公司,谈乔布斯和苹果。那时谈乔布斯可是太牛了,那可是1979年、1980年,而乔布斯也才于1976年4月1日签署了一份合同,决定成立一家电脑公司。1977年4月,乔布斯才在美国第一次计算机展览会展示了苹果Ⅱ号样机。陈春先40年前就谈乔布斯,比绝大多数中国人早了多少年?当今是怎么来的?某种意义是从陈春先开始的,他的先行的意义绝不亚于一百年前中国的那些伟大的先驱。的确,当时,同事们谁也没去过美国,闻所未闻,好像在听一个地球之外的世界。当陈春先说:“我们也可以这样。”人们觉得陈春先像是说梦话。

“不是梦话,”陈春先说,“我们这里的人才密集度一点不亚于硅谷、斯坦福、128号公路,我们只需转变观念就能追赶。”

关键时期中国总是有人,这也是中国的幸运,有那种先导的人,不同日而语的人,撬动历史的人。但当时陈春先那样说又没人信。

信不信并不重要,关键是有些关键的人得信,而总有关键的人,否则就不是历史了。比如北京科协,就敏感到了陈春先不同的“语境”,请陈春先做“访美报告”。于是,1980年10月23日下午,在数百人的报告厅,陈春先面对年轻人也包括许多中老年人做了一场访美报告。

“我看到了美国尖端科学发展很快。美国高速发展的原因在于技术转化为产品特别快。科学家、工程师有一种强烈的创业精神,总是急于把自己的发明、专有技术知识变成产品,自己去借钱,合股开工厂。我感兴趣的是,那里已经形成几百亿美元产值的新兴工业。相比之下,我们大多都在中关村工作了二十多年,这里的人才密度绝不比旧金山和波士顿地区低,素质也并不差,我总觉得我们有很大的潜力没有挖出来。我过去搞过激光,开始差距不大,后来越来越大,实在觉得不是滋味。我们必须转变观念,革新机制。”

报告会上,陈春先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将在中关村创办一家类似硅谷或128号公路边上那样的“公司”。这绝不是说说而已,科学的逻辑使科学家必然地像链条齿轮一样转动起来。之所以将“公司”打了引号,一是陈春先想在物理所开公司,向领导请示了好几次,都泥牛入海,毫无音讯。一方面领导的大脑与从美国回来的陈春先的大脑已不同,领导觉得不可思议,天方夜谭,另一方面即使被陈春先使劲洗脑,领导同意了也没办法批陈春先办公司,因为研究所怎么能办公司呢?就没这个机制。

陈春先没办法,只能在物理所之外想办法,找到了北京市科协科技咨询部的负责人赵绮秋寻求可能。赵绮秋听陈春先谈了美国之行,像陈春先一样惊讶,脑洞大开,赵绮秋说办公司的事先等等,能不能先做场报告,你讲得太精彩了。这个当然毫无问题,陈春先于是先准备报告。

女人是易感的,同时也是务实的,这两点往往使她们作为管理者比男人更有效率,说白了,更少官僚主义。赵绮秋对陈春先说:“你的想法非常新,我支持你,但开公司很麻烦,要有大笔的注册资金、门市用房、上级主管单位同意工商局才会批准,这些手续恐怕很难都能办下来。一个环节过不了关你就卡了壳,就算全过了关,没一年半载你也办不下来。”

赵绮秋说的是实情,她比陈春先更懂公司。

陈春先碰到了非常硬的东西,也是时代的东西。但总体上时代的坚冰既已打破,具体的打破就是必然。赵绮秋为陈春先出谋划策,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是等离子体学会的副理事长,可以在等离子体学会搞个服务部,服务部全部工作由你负责,基本的和办公司差不多,赵绮秋对陈春先说。陈春先感激赵绮秋,看到一线曙光,就像看到铁板上出现一丝缝隙,而这缝隙正是由赵绮秋这样的管理者打开的,给陈春先展现的莲花一样的妙手。

这个时代光有陈春先不行,还要有妙人,赵绮秋便是那个时代的妙人。在与几个志同道合者商议之后,陈春先把服务部的名字定名为“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而没叫“公司”。此后的几个月,陈春先拿着北京市科协讨来的“批准文件”,到公安局刻了一个圆形公章,到银行开了一个账户,“公司”就算成立了。这是个非常平常的日子,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越来越一致认为那一天是中关村公司的诞生日。阿根廷大作家博尔赫斯说过一句有点费解但十分深刻的话:“常常是后者使前者变得伟大。”某种意义可以理解为是中关村后来的发展壮大让陈春先变得伟大,换句话说,假如没后来气势如虹的中关村,有谁会记得陈春先?如今人们追溯中关村的历史,追溯到了陈春先成立服务部的那一天。

苏格拉底判例

服务部的开办经费200元,由北京市科协提供,别小看这200元,意义非常重大,既是支持也是通关,是个人行为也是国家行为——国家与个人的混合,后来成为中关村公司基本的模式。服务部成员也都是兼职,国家与个人的混合,其中有中科院物理所的刘春城、潘英、李兵、耿秀敏,电子所的吴德顺,力学所的曹永仙、王殿儒、汪诗金、电工所的陈首燊,清华大学的罗承沫。大学与科研院所的个人行为已经多少有点“硅谷”或128号公路的意思,服务部的体制完全按照公司化模式打造,设有财务、对外联系业务、研发产品、销售等专职人员。

服务部工作地点在两个地方,一个是陈春先的办公室,一个是物理所的仓库。开始的业务是利用中科院的牌子和市科协的关系,到北京乡镇企业搞设计解决技术问题或讲课培训传授实用技术。每个人都是晚上或者周末才来上班,不出去的话大家坐在一起为咨询者提供答案,酌情收取服务费用。

服务部没挣钱或挣钱少还好说,大家观望,甚至有人看笑话,但一旦挣到钱且在当时是“大钱”,搅动了整个中关村一池静水。首先是陈春先所在的物理所受不了了,各种质疑,甚至愤怒的质疑、批判接踵而来。

1981年,参加服务部的人越来越多,业务也从咨询转到研制产品。其间陈春先又去了一次美国,3次美国之行带回不少芯片,而利用这些芯片制造核聚变实验的电源开关,成为服务部的主打产品。服务部这年赚到3万多元钱,陈春先用这些钱在中科院生活区盖起了两个30多平米的木板房,挂起了两块牌子,一块是“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一块是“北京等离子体学报编辑部”。另外开办电子培训班是服务部另一项业务,陈春先和李兵负责培训待业青年,讲授计算机和电子技术。电子培训班对中关村后来起飞意义非同一般,培训班造就了大批人才,被后来的人们称为“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初期的“黄埔军校”。

培训班老师从清华、北大、北航等大学聘请,为请到优秀老师,陈春先给的授课费为每小时6元,那时国家规定的兼职教员授课费为每小时1.5元。

问题出现了:有物理所领导认为服务部主要成员来自物理所,他们拿物理所发的工资,做出东西再卖给物理所,是损公肥私。服务部制造的电源卖给别的单位,是吃里扒外个人干私活捞钱,抢物理所生意。这件事也被物理所领导看成“有罪”,陈春先的胆子太大,不服从国家规定。授课费超标,违反国家规定。这时又传来消息说陈春先在服务部每月拿15元津贴。陈春先工资级差是7.5元,等于给自己涨两级工资,所领导更认为服务部有问题,要查服务部的账。

困难的时候,妙人赵绮秋作为主管领导来到服务部,陈春先介绍了服务部近期的工作。赵绮秋看到服务部从出外讲课和技术咨询发展到制造专用电源开关,还同外地科研院所联合开发新项目,很是高兴。同时对于所里指控陈春先“损公肥私、抢物理所生意、授课费超标”十分激动,坚决支持陈春先。科学探索在自由的学术空间才能成为可能,服务部搞改革开放和科学探索,就是要打破旧的科研体制,陈春先说。赵绮秋很感动,要老陈春先不要生气,改革肯定有阻力,服务部的事情没有错,跟领导讲清楚会理解。陈春先做了解释:国家给核聚变项目的拨款服务部没有动,在服务部工作的同志每个月有津贴7—15元,我1分钱津贴没有拿,怕让人家说我拿双工资。物理所的钳子、改锥、检测设备等服务部人员可能借用过,这些事在服务部账上记得很清楚。

赵绮秋提醒陈春先,今后服务部不要和物理所以及中科院各所争业务,使用单位东西要征得单位同意,要给使用费。“你们初次办服务部对财务没经验,有的账目可能不清楚,让市科协会计先看看,别让人家抓小辫。”赵绮秋以这种方式查账陈春先接受。不久市科协会计查看服务部所有账本,对全部20多笔收入350多笔支出进行检查,得出的结论是服务部没有财务问题。1982年春节过后,市科协副主席孙洪和赵绮秋到物理所找物理所领导谈服务部问题,将上述结论告知。市科协对服务部的账本进行检查,没有发现任何经济问题。赵绮秋旗帜鲜明地对物理所领导说,服务部人员每月有7—15元津贴,这不是什么问题,是多劳多得打破“大锅饭”有力的行动。服务部人员使用物理所工具的现象,也不是原则问题可以原谅,改革哪有不闯灯的,改革就是打破旧制度。

陈春先愉快了,物理所领导却不高兴了,且高高在上地压了市科协一头,对赵绮秋说:服务部的账应由物理所审查,不仅如此,还要将查账结果上报给中科院;服务部主要人员都来自物理所,我们审查陈春先负责的1室科研账目中,有不少重大问题都与服务部有关。

中科院物理所领导说完拂袖而去,随后向中科院有关部门打报告,声称陈春先把科研项目中的国家财产,非法转移到服务部卖掉,还有十几万元国家拨款也被转移到服务部私分,要求立案查处。不仅如此,还在物理所的全体开会上领导公开点名陈春先,说陈春先办的服务部不是什么移植硅谷经验、扩散新技术,而是跟卖菜、卖肉的二道贩子没什么两样,是把国家几十年积累的科研成果贩卖出去,是科技二道贩子;服务部每月还发津贴,是鼓励科研人员不务正业、腐蚀科研队伍搞歪门邪道。

听了这话所里开始有人后悔到服务部干活,因为很明显,这以后涨工资、评职称、分房子就等着领导给穿小鞋吧。当天晚上就有人到陈春先家,放下从服务部拿到的津贴二话不说就走,陈春先无言以对。

赵绮秋找到物理所领导论理:陈春先完成本职工作的情况下,利用业余时间搞科技咨询,我们应该支持。再说了,服务部是市科协批准成立的下属机构,只接受市科协的财务检查,物理所没有权力查账!

物理所领导坚持认为陈春先是服务部负责人也是所里的人,物理所查账是正常的。优雅的赵绮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说:“物理所为什么要查服务部的账,我看这是要整垮陈春先和服务部,你们居心何在!”

5月,物理所一位副所长带领工作组进驻服务部,这天服务部平时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没有了,那天谁都不敢露面。只有陈春先站在大门口胸怀坦荡地迎接工作组。物理所副所长拿着几张“白条”问陈春先:“发放这些津贴有什么根据?”陈春先回答:“中国科协和国家科委规定,科技人员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科技咨询工作,每月可以获得15元左右的津贴。”副所长听完把手伸向陈春先说:“把中国科协和国家科委的文件拿出来我看看。”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故意刁难陈春先,当年部级文件都属于保密文件,陈春先肯定不会有。谁也没想到陈春先从从容容拿出方毅副总理讲话稿的复印件,递给副所长:“在方毅副总理的讲话中有这条规定。”副所长看完后辩称:“这是领导人讲话,不是正式文件,再说,科技人员是脑力工作者,怎么分清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怎么分清本职工作和业余工作?”查账人员不顾陈春先反对,复印全用账目记载的情况,派人到北京和外地与服务部有合作关系的单位进行调查,理由是追查陈春先的经济问题。在物理所凡是在服务部拿津贴的人,他个个面谈。领导开会说:今年国家开展的重要活动是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物理所已经把陈春先列为重点审查对象,谁在服务部工作过,要主动向组织讲清楚。今后物理所人员无论是工作时间还是业余时间到服务部工作,都要经过领导批准。

散会后没有一个人敢跟陈春先一块走,都怕跟着沾包,都吓坏了,那时离“文革”还很近,运动整人记忆犹新,心有余悸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物理所内部天天都流传着有关服务部的各种小道消息,什么陈春先被定为经济犯罪团伙首要分子,服务部的账写得像天书,是本花账,谁也看不懂,服务部账上全是白条,陈春先明着给自己涨两级工资。一天晚上,实在气不过,有一位服务部的骨干成员走进陈春先的家对陈春先说,领导要在院里给我们立案,这是要往死里整我们,他不仁我们也可以不义,我们也要让他知道点利厉害。“据我所知,咱们这位领导过去当过物理所革委会副主任,毛主席去世后革委会的几个头给江青写了一封效忠信,”这是非常重要的情况,“我那时在政工组看过这封信,咱们就用这封效忠信警告他‘别往死里整我们,你说怎么样?”

陈春先就是陈春先,即使在几乎被迫害的情况下,陈春先仍认为这样做不妥,陈春先对骨干同事说,这件事即使有证据,对效忠信的事还要具体分析,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春先被多次点名以后心情恶劣却从未想过用非法的手段报复,每日回家后总是闭目沉思,想到被立案的结果可能是受处分、劳动教养、判刑入大牢,失败和死亡降临的幻觉不时出现在大脑里。

中国自古有许你不仁,不许我不义,即“仁”的精神这样一种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我,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是后来才有的总结)。而同时代的古希腊也有一种类似中国“仁”的精神。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主张无神论与言论自由,被指控鄙视雅典议会制度,遭到三个公民起诉。陪审团投了两次票,第一次投票是表决有罪还是无罪,第二次是量刑,被判处服毒自杀。当时苏格拉底的亲友和弟子们都劝其逃往国外,弟子克里多告诉苏格拉底,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笔钱帮助苏格拉底逃跑,他的仰慕者则做好准备接应他及其家人。

苏格拉底不肯接受这个方案。因为他看来,法律一旦裁决,便即生效。而即使这项制度的裁判本身是错误的,任何逃避法律的制裁也是错误的。他认为他也没有权利躲避制裁。苏格拉底说:“假定我准备从这里逃走,雅典的法律就会来这样质问我:苏格拉底,你打算干什么?你想采取行动来破坏我们法律,损害我们的国家,难道能否认吗?如果一个城邦已公开的法律判决没有威慑力,可以为私人随意取消和破坏,你以为这个城邦还能继续生存而不被推翻吗?在我的审判中,国家通过错误的判决冤枉了我,我就打算破坏法律,我能这样说吗?”

苏格拉底终究没有逃走,甚至在饮下鸩毒之前,还与弟子讨论哲学问题,在行刑人告诉他毒药需要活动才会发作时还在谈。1789年,雅克·路易·大卫创作了著名的《苏格拉底之死》,所描绘的即是苏格拉底服毒自杀的情节:在一个阴暗坚固的牢狱中,苏格拉底庄重地坐在床上,亲人和弟子们分列两旁;牢门半开,从门缝中射进一束阳光,苏格拉底位于视觉中心位置,他裸露着久经磨难的瘦弱身子,高举着有力的左手,继续向弟子们阐述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同时右手镇静地伸出,欲从弟子手中接过毒药杯……

这样的故事陈春先知道,或不知道,都没关系,他有着自己人生的原则,他可以逃脱厄运,但是他制止了同事(弟子)。虽然好像做到这点并不难,甚至很简单,就像科学有时很简单,但唯其简单才又特别复杂。

中关村不少知识分子暗中关注陈春先,如果服务部这棵“树”不倒,他们会走出科研院所办公司。如果服务部这棵“树”被管惟炎砍倒,陈春先和参加服务部的人没有好下场,他们在今后数年内不会再有开公司的想法。

陈春先为宣泄心中的苦闷,每天晚上都到服务部的办公室独自坐到深夜。服务部基本上散了,只剩下纪世瀛等一两个骨干,其他已是众叛亲离,似乎只等着他有一天被带走。陈春先有原则,但远还不是苏格拉底,他准备向所领导缴械投降,不再扛了。他守住了做人底线,但学习硅谷的信念开始动摇。

一天晚上,陈春先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独留服务部,忽然看到赵绮秋在门前来回踱步,立刻出门迎上前去,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赵绮秋来看看陈春先。听到你要被立案审查的消息,我很难过。本想到单位看你,物理所的人肯定不欢迎。只好到服务部来等,事情发展到这步你不要着急。赵绮秋说完眼含热泪。

远航

赵绮秋一段时间来的叹息,引起丈夫周鸿书的注意。听完妻子的倾诉,周鸿书紧锁眉头,认为兹事体大,涉及改革,便对妻子说,他把陈春先服务部的事写篇“内部动态清样”,让中央领导看,听听领导怎么说。

周鸿书当年任新华社北京分社副社长,有着高度的政治敏感,洞悉高层的改革动向,当年那篇“北京市委为天安门事件平反”轰动全国的消息,就是周鸿书参加北京有关方面会议从文件堆中挑出来的新闻。

转机出现在1983年1月25日的清晨,中关村88号楼——这幢住着冯康、陈景润、杨乐、张广厚的中科院宿舍楼楼道像往常一样里乱哄哄的,服务部骨干分子纪世瀛住在103室,这天早上,他被一阵突然的紧急的敲门声惊醒,有人在门外喊:“快打开收音机,听听首都新闻和报纸摘要。”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一篇重要报道,报道肯定了陈春先的服务部探索的新路子!等纪世瀛冲出来,新闻已经播完了。当时大家谁都不知道这则新闻的来头儿,但在那一刻,历史后来证明,中关村的命运被改写了。原来周鸿书派记者潘善棠两次采访了陈春先,并亲自对采访文章进行审阅和修改,最后把文章的题目定为“研究员陈春先搞技术扩散试验初见成效”,发往新华社“内部动态清样”。新华社“内部动态清样”也称内参,是新华社记者对各种事件通过采访写成的稿件,这些稿件简明快捷专供党中央、国务院领导阅读。这篇文章有1500多字,讲述陈春先创办服务部意义和取得的成绩,还介绍了中关村地区拥有的科技成果和人才优势。指出这些科学成果大多数停留在论文、样品、展品阶段,处于“潜在财富”状态,不能迅速生产,取得经济效益。

这当然不是一篇普通的新闻报道,而是一份直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参阅的机密级内参,在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第52期刊出。作为“党的耳目喉舌”,采写内参是新华社记者的一项重要任务,其内容涉及当时拿不准或不宜公开报道的领域,比如重要动态、敏感问题和重要建议等。内参有一定的格式,例如《国内动态清样》,纸张大小为16开,要求内容简明扼要,字数限定在2000字以内。当时全中国有资格看到《清样》的人在100人左右。高级别的读者群决定了这篇内参的特殊效果,何况文章尾处倾向鲜明:“但陈春先搞科研成果、新技术扩散试验,却受到本部门一些领导人的反对,如科学院物理所个别领导人就认为,陈春先他们是搞歪门邪道,不务正业,并进行阻挠,使该所进行这项试验的人员思想负担很重,严重地影响了他们继续试验的积极性。”

内参于1983年1月6日刊出,1983年1月7日,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在“内部动态清样”就有关陈春先的报道上批示:“陈春先同志的做法完全对头的,应予鼓励。”方毅还打电话给中科院,要求停止对陈春先的立案审查,还邀请陈春先到他的办公室长谈两个多小时。第二天,1月8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书记处书记胡启立就做了批示:“陈春先同志带头开创新局面,可能走出一条新路子,一方面较快地把科技转化为直接生产力,另一方面多了一条渠道使科技人员为四化做贡献。一些确有贡献的科技人员,可以先富起来,打破铁饭碗、大锅饭,当然还要研究必要的管理办法及制定政策。此事科协要大力支持。如何定,请耀邦酌定。”同一天,总书记胡耀邦同志批示:“可请科技领导小组研究出方针政策来。”这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决策者,难怪让后人感叹一种春天时光。就这样,历史乘风破浪,陈春先的服务部在顶层的支持下得以延续,成为大时代的界碑,中关村的科学家、教授、不再观望,各显其能,融入历史。

战风车

“我决定,从明天起离开单位。最好是领导同意我被聘请走。如果聘走不行的话,借走!借走不行,调走!调走不行,辞职走!辞职不行的话,你们就开除我吧!”王洪德一口气说了五个“走”,说罢扬长而去。

这是三十年前,中关村南街发生的一幕。时至今日,在这话的字里行间仍能听出时代某种鲜明的情绪。这是1983年,一次中科院计算所的会议上,王洪德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说的著名的“五不走”,这不走就像那个时代反叛的朦胧诗的诗歌运动,像读一份宣言,说完王洪德离开了会议室。

王洪德把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的人留在了身后,人们几乎能看到他的后背的“运动”,那种因内部张力而产生的僵硬的起伏。

特别是王洪德最后那句话,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时尽管顶层肯定了“底层”的陈春先冲旧体制的做法,但“中间层”依然僵硬,庞大,具有对人的吞噬力。

“我的家庭出身不好,进入科学院一年不到,就被划成了右派,然后被打成反革命、走白专道路,被批斗一直到1978年。漫长时间里,我一直有种强烈的压抑感和屈辱感,说不出来的痛苦和窝囊。我爱党爱国,内心深处想干事业的那股冲劲无时不在,就是一直施展不开。”这是王洪德那时的心声,并不复杂,同样也是时代的心声。旧时代人被抑制,被侮辱,被损害,新时代出现了希望、光,光从天顶照进来,下面的心声再也压抑不住。

对王洪德而言,具体的光出现在1979年的冬天。

那年的冬天气格外冷,王洪德在刺骨的寒风走进了中科院计算所知青社,看见远方归来的孩子们围在炉火边烤火取暖。年轻人的手上都是冻裂的口子,因为干重活鲜血迸流,但在寒风中却像无动于衷,因为裂口子相对他们的心不算什么。返城之后,知青就业成为当时的一大社会问题,在成果堆积、知识密集的中科院,那些教授、专家的孩子们同样只能靠搬砖、运砂石、做清洁这样笨重的工作赚取微薄的收入。

孩子们太苦了,王洪德感到心疼,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是否可以由他做机房系统设备的设计,让计算所的工厂生产,他指导知青社的孩子们组装,这样既可以推广技术应用,又可以把返城知青们的生活改善了,以后他们技术成熟了还可以到全国各地去安装计算机机房的系统设备。

1979年的时候,王洪德担任计算所第四研究室供电空调系统组长,从事机房环境条件研究工作,而当时机房装备技术在我国还是空白,王洪德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机房装备技术的研究上。虽然王洪德吃尽苦头,在中科院的26年他都在苦痛中挣扎,一身武功却无用武之地,但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他的技术水平得到了广泛认可。作为计算机机房技术专家,王洪德在业界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当时天津计算机公司、天津电工设备厂、天津无线电五厂、七厂、十一厂……都请王洪德做顾问,这让王洪德更坚信,计算机浪潮已经汹涌而来,大型机房技术的应用将具有广阔前景。一天黄昏,下班以后,王洪德顶着寒风再次来到知青社,找到还在简陋知青社忙碌的知青社主任,把想法谈了。王洪德对主任说,我可以给你当顾问,我来做设计,工厂加工的东西让知青社安装……

未等王洪德说完,知青社主任已连连点头,握住王洪德的手说,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全听你的。知青社当时正想为孩子们找出路,都是科学院子弟知识分子家庭,总干体力活不是长久之计。要是能跟科学技术沾上边,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事实也是如此,返城知青们听说后更欢欣鼓舞,觉得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五洪德简直是天上派下来的人,他们要学技术、干技术活了……

王洪德给自己的工作加大了分量,周末和下班的业余时间做设计,常常工作到凌晨3点,有时甚至到天明。同时培训、讲解,手把手指导知青,就这样计算所知青社生产的计算机机房系统的各种产品很快生产出来了。销售自然是不成问题的,以王洪德在业界的人脉与名声就是最好的销售保证,这样一来凡经过王洪德接待引进大型计算机的单位都要求买知青社的产品,让知青社去安装。随着知青社业务量的增加,王洪德和知青社领导一起商量成立了计算机机房工程安装队。不久计算所的一个小小的知青社一下子火了起来,知青们也都提高了技术水平,并且最主要的是提高了工资待遇,工资从原来的50元提高到了90元,这一收入甚至比他们在计算所里工作多年的父母还要多。

知青社当年就赚了60多万元,这在当时也是了不得的,堪称奇迹。王洪德支持知青社从事技术服务、服务社会,也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然而凡事都是这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视角,不同的习惯,突然创造了“60万”这么高的利润,先是工商部门大为惊讶,怀疑有不法行为,年底的财务大检查中,知青社被列为中科院的检查重点,王洪德也被怀疑有经济问题。

消息传到了科学院纪委,纪委提出将此做经济大案处理。纪委的人找到了王洪德,要王洪德交代经济犯罪的事实,写检查。工商局找到王洪德,认定王洪德违法经营,无照经营。王洪德几乎声泪俱下地对工商人员说:“我做的这些新产品设计,都是国家空白,我们自己不设计生产就只能买国外的,国家没有的,我搞出来了又解决了知青就业问题,我何罪之有?”竟然说得工商局的人面面相觑,放过了王洪德。但科纪委一直抓住王洪德不放,一审查就是一年半。不过王洪德相当自信,王洪德把每月30元的顾问费如数交还,这是他的唯一的“瑕疵”,这种放弃自己微薄收入的做法在那时的中关村的改革者中,也就是办公司的人中相当普遍,往往不是出于他们在道德方面的追求,而是为了对无端的审查、检查与攻击。动不动就查账,是在当时的时代最流行的做法。

无端的、先入为主的、有罪推定的审查,让王洪德受够了……还很年轻时王洪德因为一首稚嫩的小诗被打成右派后,在计算所再也抬不起头。21岁入团的他,22岁就被开除团籍,科学院一开会,王洪德就习惯地戴个军帽,把帽檐拉低,躲到一个角落上,脑袋低得低低的。此后“文革”,旧事重提又被打成“反革命”,直到1979年。谁想得到现在又是“经济问题”……这时他已46岁,人生就这么度过?好在旷日持久的调查最终得出的结论证实了王洪德的清白。他颇有预见性的头脑和防患于未然的措施救了他,比如退回顾问费。但这事件也让王洪德多年来对单位和上级的信任荡然无存,觉得消耗了自己28年光阴的这个大院子是如此不牢靠。

“而且”,王洪德想,“在一个封闭科研系统中工作,距离生产实际是远远的,天天过着一种懒洋洋的千篇一律的生活;一项任务那么多人分,一人一点点,人人吃不饱;真是欲干不能,欲罢不忍。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想办一个我国还没有的计算机机房公司,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死了也不后悔。”

王洪德那时已人到中年,没啥犹豫的了,决定破釜沉舟。

王洪德并不是鲁莽行动,1980年夏天,作为天津电工专用设备厂的顾问王洪德提议厂方邀请意大利机房专用设备公司总经理罗西博士到天津,目的是引技术,合作设计生产计算机机房、地板、下气流空调等设备。原本是一次技术交流,可罗西博士的一句话震撼了王洪德。罗西博士的希洛斯公司仅由3个人创办,靠350美元起家,17年后发展成为国际计算机机房产业的大公司了。如果说知青社查账事件使王洪德萌生退意,这个现实案例则提供了启示。

王洪德先找到海淀区联社谈,准备调到区联社,然后通过区联社注册了一个公司。一切准备就绪:心理上的,现实上的,以一人之力面对整个体制,如同堂吉诃德一样立马横枪到了体制面前,出现了开头一幕:“我决定,从明天起离开单位,最好是领导同意我被聘请走。如果聘走不行的话,借走!借走不行,调走!调走不行,辞职走!辞职不行的话,你们就开除我吧!”

当时在很多人看来王洪德就是堂吉诃德,或者王吉诃德,一是那时还是举国体制,所有人都是单位的人,国家的人,辞了职就等于不再是国家的人,那是不可想象的,何况科学殿堂的研究人员是宝塔尖上的人,让人羡慕的职业,因此当时从科研院所、高校里走出办公司的研究人员大都是保留公职或者停薪留职“下海”的,这在当时被一些人叫作“脚踏两条船”。当他们把一只脚踏上新船时,另外一只脚迟迟不肯离开旧船。这让他们在心理上维系着某种平衡,在收入方面可进可退。20世纪80年代早期,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局面。可是王洪德不同,他是中关村历史上第一个辞去国家公职的人。换句话说,王洪德的选择是很不理性的,让人看了多少有些“幽默”,特别是声言“可以开除”。而王洪德态度、口气就更“幽默”,或更堂吉诃德——一个人面对一个巨大事物竟如此嚣张,太不成比例了。对,不成比例往往是可笑的。

但王洪德不是堂吉诃德,或者不全是,事实上恰到好处。

王洪德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赤条条走出科学院,尽管赤条条的,却众里寻他千百度地找到了个人的支点,这是了不起的。经过工商局正式注册,王洪德成立了“京海计算机服务公司”,再不受行政指令驱使,自主决策,自我发展。注册之时王洪德没有一分钱,从知青社借了1万元,到银行开了户头,四天后便把钱如数还上。

“公司成立之初,”四通创始人之一、王力之子王缉志后来在《两通两海当年勇》一文中颇知内情地写道:“王洪德在白石桥借北京图书馆的待征土地,盖了几间平房,刚开始连椅子都没有。当时就有几个木箱子,他们在上面铺上报纸,铺上图板就开始作图。”王缉志在双榆树有套单元房,常在那儿办舞会,王洪德本是激情洋溢之人,常会到舞会上激情跳上一曲。王洪德赤条条出来办公司,舞伴们都为这位“堂吉诃德”捏了一把汗。

“不必,谁也不必担心我。”王洪德心中有数。

王洪德的公司成立后承接的第一个项目,是北京大学豪尼维尔计算机系统改造工程,是联合国支持的世界银行贷款项目,而豪尼维尔计算机系统又是美国大型的计算机系统公司,全球都影响很大。这一工程在京海公司成立之前就已开始招标,跟京海参加竞争的有中科院计算所的计算机服务公司、中国计算机公司等等大品牌。但北京大学工程负责人却说:我们不看什么牌子,我们就交给京海王工,他在计算所工作这么多年,是众所周知的机房设计专家,我们相信他。接下项目,王洪德与手下跟他一起出来的工程师高兴得一夜难眠,四天之后工程的预付款一到,王洪德立马还清了知青社借款。

然而北京大学计算机系统工程刚一上马就遇到了困难,在室外冷却系统安装的时候,施工工人发现北京大学主楼外面有一个很大的泥潭,泥潭很深,深不见底,简直像无底洞一样。有人怀疑这是北京的一处海眼,有人甚至提到当年刘伯温建北京城就发现过北京几处海眼,底下可通到大海,一处由玉泉山镇着,一处由北海白塔镇着,一处在北新桥。据说这北新桥的海眼被动过两次,一次是日本鬼子进北京,顺大铁链子往上拉,拉了一两公里,就见下面呼呼的往上翻泥汤子,还隐隐的有海风的声音,伴着腥味。日本人人慌了,赶紧着把铁链子一松又顺了回去。第二次是红卫兵破四旧,不信邪,也把大铁链子往上拉,结果跟日本人一样,听到隆隆的响声也全吓傻了,赶紧松了铁链。这是北京知青都知道的两个海眼的故事,而王洪德工程队的人大部分人都是知青。

工程队长报告了王洪德,甚至提到了海眼,王洪德骑着自行车就赶来了,哪管什么海眼不海眼的,当时就纵身跳下去排除。潭里的水和泥都是黑黑的,有一股很强烈的刺鼻的味道。的确是一处古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们怎么碰到古潭了?或者真的是海眼?王洪德一急,只听见自己耳朵里“噗”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就好像耳朵隔了一堵很厚的墙,听到的都是人小声说话声。急火攻心,王洪德失聪了,尽管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王洪德还是大声命令:填!说完便赶快上了三〇一医院,检查为爆发性耳聋。

就是一股急火上来,各种神经元控制不住,引发了暂时耳聋。

的确,王洪德太着急了,京海公司的开局之战因为这个古潭将会毁于一旦,他怎么承受得了?多少年自主的梦想就要结束?他怎么这么倒霉就碰上了传说中的海眼一类的东西?计算机的位置已固定,空调的位置也不能动,施工无法绕开,王洪德没有别的办法,也没这方面的技术,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一车一车往泥潭中填沙子,然而这个泥潭仿佛有一个永远填不饱的肚子,无论倒下去什么,无论倒下去多少砂石,很快就消失了。三十吨沙子,五十吨沙子,七十吨沙子,王洪德那时就像愚公移山,每天挖山不止。他不相信这是海眼,不相信,就算真是也要精卫填海把它填平,他简直疯了。如果填不平他大概真的疯了,甚至已经有了初期的疯的症状。他认为这是自己一生的泥潭,从反右就开始的一直到今天的泥潭,必须填平,填不平就把自己填进去——一头扎进去,从地底下游到大海……

的确就像那个寓言,王洪德感动了上帝,到接近百吨水泥时,泥潭平静了,平静一如王洪德那已经麻木的心。然后把钢筋打下去,混凝土打下去,水泥干了以后结结实实,王洪德像换了一个人,一个自己铸就自己的人。

几个月后,工程虽超时——怎么可能不超时呢?但完成了。有了精卫填海或者堂吉诃德的(不顾一切)精神就没有干不好的事,工程让前来验收的美国人大吃一惊,竖起了大拇指,说王洪德做的计算机房是number one。北京大学校长请工程队主要人员参加宴会,答谢京海公司。虽然大大超出预算,但工程还是为京海公司干干净净赚到了第一桶金,王洪德的耳朵也彻底好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舞曲。北京大学的工程不是一般的工程,这一脚踢开了,在王缉志的家庭舞会上,在水兵舞的节奏中,所有以往的担心都消失了。

车库咖啡

陌生来客

2011年,雨后的中关村时阴时晴,当一道双虹打在西区的玻璃森林上,“在这儿—IM”的CEO熊尚文带着《华盛顿邮报》记者vivika来到海淀图书城小街上的车库咖啡。他们是不速之客,既非创业者,更非投资者。当然,来这儿的什么人都有,不一定都是这两种人,而开门迎客是老北京的传统,因此苏菂还是以北京人的敞亮性格欢迎客人。此时车库咖啡开业不到半年,人满为患,每进来一个人苏菂都笑脸相迎,热情交流,最多一天交流过将近30个团队。迄今已交换名片达七八千张,聊过上千个团队。苏菂习惯性地将熊尚文与vivika也当成了一个团队,几乎是贯口地介绍着车库咖啡的故事。

“创咖啡”源于美国,统称“车库咖啡”。美国硅谷的很多杰出的企业起步都和车库有着重要关联,惠普、苹果、戴尔、谷歌、YouTub的初创无不起源于此。在硅谷,车库几乎成了低成本高科技创业起步的代名词。作为记者、专栏作家的vivika自然对这些非常熟悉,不熟悉的是车库文化到了中国,具体来说到了北京小伙子苏菂这里,规模变得如此庞大:满眼的电脑,经营面积达800平米,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大,众多创业者与投资者在这儿交流想法,摩擦生电,每天这里都在举行着梦想交易会。vivika甚至没有像通常那样记录、录音,一直在听,不时环视一下四周,以至苏菂认为vivika只是在中国闲逛,觉得这儿新鲜,或者想在中国投资也未可知。那时苏菂满脑子就是这些。说到“嗨”处苏菂问美国人,你们美国有这样的模式吗?没有,vivika耸耸肩说,但你做的这种风格很美国人。vivika说得很实在,一点也没有显出他同时还是美国著名专栏作家的身份。

美国人走了。德国人又来了,这次是三个人,依然是不速之客,三个德国人在门口晃了一会儿,坐在门边的座位上,要了两杯咖啡。苏菂像对任何人一样上前打招呼(用英语)。两个用德语交谈的德国人也用英语告诉苏菂:他们是德国《明镜周刊》记者。苏菂不知道《明镜周刊》是怎样一个有名媒体,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家媒体,旁边一个创业者告诉苏菂《明镜周刊》是欧洲最大的媒体,在世界上很有影响力。德国人很严谨,一看是有备而来,带着长枪短炮,微型笔记本已打开,和美国人颇为不同。苏菂这次没马虎,也没由着北京人的性子山侃,而是认真地、字斟句酌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明镜周刊》不久用了七页报道了车库咖啡,文中提到苏菂也问了德国记者一个问题:作为德国记者你们为什么要来北京、中关村、车库采访?记者告诉车库咖啡创始人苏菂:今天,这个世界上下一个能够超越硅谷的地方或许就在中国,在北京,在中关村……

梦空间

车库咖啡外观风格低调,差不多是隐藏在图书城步行街一家宾馆的二楼,没有显眼的标志,昭示这里不是情侣场所,而是“上班”场所。穿过简陋宾馆的大堂,爬上20阶花岗岩楼梯,推开吱嘎作响的折页木门,车库咖啡就毫无车库重金属质感地出现在眼前,灰色墙纸包裹的墙壁,垂着十几盏吊灯的黑色棚顶,桌椅散发着原木味道,布艺沙发柔软舒适,灯光柔和,安静舒服的开放环境里,天花板是刷黑的裸露管线,地面是红色的普通瓷砖。无线麦克风里的演说,混合浓浓的咖啡香,混合年轻人创业的梦想和成功的渴望。一间玻璃隔断的书房,为来自于互联网行业里的创业成功人士的捐赠,创业客们都可以翻阅,寻找灵感。4个独立的会议室,颇具艺术感的星空墙绘展示着梦想。

吧台旁的招聘墙是最具人气的角落,几十张手书或打印的招聘启事依次排列,互联网农业、互联网医疗、互联网社交……这里是一个“互联网+”的创意田,“创业、成功、梦想、牛逼……”混合在一起,是原生词语的盛宴。有的信息甚至于来自上海、广东、深圳——招聘者经常来北京亲自坐镇车库,有的一周就要来一次,直到找到一拍即合者。大门的右边是公告栏,苏菂和投资界大佬、政府高官的合影显示着其背景强大,同时也有车库组织的周末郊游告示。

车库咖啡东边隔几堵墙的写字楼18层是创新工场,向南半站路是微软,再右转是腾讯,往北转过一个街角就到了新浪和爱国者——车库咖啡占据的这个位置,无疑正是中国互联网行业的最敏感地带。

一杯美式咖啡或一杯绿茶二十几元钱就可在这儿工作一天,最主要的是可以结识更多创业者,有机会见到天使投资人。而搭建这样一个成本低廉、聚合创业者和投资人对话的开放平台,正是车库咖啡的经营者苏菂所期盼的。这里提供打印、复印、扫描、名牌制作服务。以每小时5元的价格提供移动测试机,有投影仪、桌面触屏等设备,甚至还有按摩椅给大家放松。周一到周五13:30到14:00是创业午间半小时,给创业客们分享交流、寻求资源、结交朋友的专属时间。那些乐于在这里寻找有潜力的项目和创业团队,为他们提供资金支持的投资人,通常会在这里度过非常愉快的时光,会有人非常愿意与你分享创意、设计、规划和梦想。在这间“车库”,随时可以看到两个或几个陌生人坐在一起交谈甚欢,甚至可以看到一张桌前围聚一圈人,他们大谈技术难题、市场趋势,谈如何与投资人交流,谈创业团队的成功案例。

从地铁4号线中关村站A出口来到中关村创业大街,20分钟要步行穿过4条街。一路走过,可以看到中关村的历史变迁,就像走过传统电子产业的没落和互联网产业创新的历史,可以看到在数字时代已稍有久远感的地标分别是中国电子商贸曾经的造富工厂,如今已门可罗雀的海龙大厦、e世界——这些中关村最初的门面建筑,新一代的地标是理想国际大厦,它汇聚了新浪、优酷土豆、爱奇艺等当下中国互联网品牌企业,从e世界到e时代,这条路还会诞生新的地标,主角也许就是创业大街里那些年轻人。

任何一个午后,你会看到短短的创业大街清洁安静,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背着双肩包边走边谈,路牌提示着街道两侧4层建筑里入驻的单位——黑马会、创投圈、3W咖啡……很容易归纳这些咖啡馆的共同标签:简单、前卫、任性、极具诱惑力。小街很安静,安静得像明信片,而咖啡馆里却不同,无论规模大小,都座无虚席。有的专注于笔记本电脑上图形代码;有的三三两两交流议论;有的在小型交流会上拿着话筒激情演说,同样充满创造激情的听众或倾听或激情地提问,每天如此。而无论在干什么,都有一个共同点:年轻,高学历,朝气蓬勃。一年前,这条只有200多米长的步行街的名字还是海淀图书城。如今,那些堆满图书飞驰的小推车不见了,几十家图书商店被几乎相同数量的咖啡馆取代,咖啡香取代了书香,销售平台也变成了梦想平台。

开风气之先的车库咖啡依然低调,宽容,来者不拒,苏菂也像往常一样热情,每天都泡在已有四年历史的车库,和每一个来这里的创业者聊天,然后根据他们的优势和特点介绍给投资人,同时也向其他团队推荐他们的业务。最忙的时候一天聊到晚,十几个小时,店里的每一个人他都知根知底。

北京孩子

苏菂,1979年生于北京西城,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但读书一点不刻苦,贪玩,想入非非,不安分,任何新潮事物都吸引他,最终上了北京一个很普通的大学。虽然读的是热门的电子系,仍然不刻苦,任性,自主,想干什么别的都不放眼里。大一时他的两个没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在西单、百脑汇卖电脑,苏菂也迷上百脑汇,挨门挨店问人家要不要兼职的销售,他觉得做销售挺好玩,也很前卫,最终联想北京一个代理看中了苏菂,让他来试试吧。苏菂应聘了,没有底薪,卖一台提一百块钱。兼职的第一天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卖了一台,很是开心,发现了自己的销售潜能。销售作为一个概念,那时已在许多青年人那里被接受,销售是一门学问,是许多后来的大企业家、商业奇才的起点,联想的成功与崛起很大程度取决于销售理念、策略与能征善战深谙消费心理的销售队伍,这些都不比技术刻苦攻读差。而且,这是真正的战场,你说服一个客户就感到自己的一分价值,就觉得洞悉到什么,那种满足非常现场,也非常激发,这不是学校能给予的。因此无论观念还是实战苏菂都确认了自己的价值定位。事实也不负苏菂对自己的确认,他销售业绩越来越好,越来越出色,最多他曾一天卖了15台电脑,一天就拿到了1500块提成,这在1998年称得上巨资了。即便今天有多少人一天能挣1500块钱?算下月薪就近5万,年薪就是50万。

对于某种心性的人,或者别才的人,的确不必按部就班上学,就算上了大学也还可以退学。苏菂虽然没退,和退学也差不多了,很多时间泡在电脑城,卖电脑时觉得特过瘾,特舒服,每天都有成就感,口才练得非常好,待人接物也颇为熟练,客户的心理把握也越来越准确,在苏菂看来每个客户都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可以照出自己的不同方面,包括细微的方面。大学还没毕业,苏菂便开始了第一次创业。在兼职过程中,苏菂认识了几个同样销售成绩不错的兼职,也都是大学生,同龄人,都挺有自信,于是大家决定一起开一家店。四人在西单租了一个16平米的店面,开了一家公司,月房租6750元,当时已算是挺贵的了。地点在西单一个五层卖场的五层,四个人凑了三万多不到四万块钱。

世上哪有第一次创业就顺利的,各种不测风云都会使一颗幼苗夭折,然而没有几次夭折人也不可能变得强大,这就是事情的辩证法。他们干了不到5个月虽然生意不错,但整个卖场因为萧条冷清物业倒闭了,他们没倒,还赚了钱,但是大厦将倾岂有完卵,他们也就跟着倒了。有趣的是,大学毕业时苏菂的实习简历填的就是自己的公司,四个人都开的是自己公司的实习简历,称自己为该同学在工作期间的表现异常优秀,然后盖了自己公司的一个章。而别的同学的实习简历都是求着公司给自己多说好话,好在求职时用得着。

他们不用,尽管是自己评自己,他们所言不虚。经过磨炼苏菂对自己的销售才能深信不疑,凭着自己真实销售创业经历毕业后,2000年,还在北京联合大学电子信息专业学习的苏菂,与几个发小朋友一起凑了4万元钱,代理八亿时空电脑的销售,店面设在繁华的西单华威商场。这是他第一次创业,开店四个月后,开始赚钱。不过,这次创业维持了不到一年,因为商场要收回门面而不得不终止。但让苏菂高兴的是,他的第一次创业总体来说,短短时间还赚了钱。正在盈利的买卖因为外界原因而不得不关闭也让苏菂体会到,创业中有不可控因素。

2001年,富士康富本主板进入中国市场,苏菂加入这个团队,担任华北地区渠道经理,每月基本工资2000元。苏菂并不避讳这些经历,“其实渠道经理就是业务员,是最低的职位了。”苏菂颇有调侃精神。诸多成功者都有一个相似的经历,从最底层干起,也或许证明着,最基础的工作往往夯实着人生的底座。 其后苏菂也换过几次工作,直到赶上中国互联网发展的大潮,苏菂加入当时小有名气的网站8848,这是苏菂第一次进入互联网公司。从普通的渠道销售到从零建立起南京分公司,8848成为苏菂深入了解互联网的一个起点。苏菂进入8848的时间点,也恰好见证了第一波互联网从光华灼耀到泡沫破灭的过程,8848最终也以倒闭收场。这段经历给予苏菂的职业体验,无疑是深刻的。时至今日,提及过往,苏菂最感激的还是在8848的那段岁月。前8848CEO,现光芒国际CEO吕春维是他在私下聊天常常会提及的名字。吕春维给予了苏菂很多信任与支持,这大约是送给正在前行的年轻人最宝贵的鼓励吧。

2006年,苏加入北京蓝讯(chinacache),chinacache主要业务是提供智能CDN,CDN加速,网站加速,对象是像新浪、搜狐、优酷、土豆这样的互联网公司,正在招兵买马,苏菂也因此成为最早团队的成员之一。这是苏菂创业车库咖啡之前的最后一份工作,也应该算是积累人脉最重要的一份工作。工作最初是做销售,第三个月,苏菂签下光芒国际的大单,给苏菂最多信任和支持的正是吕春维。苏菂一个月签下几百万元的合同,事业取得开门红的他开始在蓝讯崭露头角。在享受成就感的同时,他也深感在互联网行业积攒下的人脉对事业的重大帮助。多年来,苏菂广交朋友,广结善缘的性情开始为他带来回报——苏菂很快成为蓝讯的销售主管。

苏菂为chinacache工作了5年,这5年也是互联网第二次大潮的快速发展阶段,工作的原因苏菂接触的基本都是各个公司的CTO和CEO,其中不乏很多初创的团队,苏菂看着他们发展和成长,也在这个过程中目睹了很多企业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比较熟悉的6.cn和开心网都是在其初期只有几个人的时候就成了苏菂的客户,如今都是大名鼎鼎,而苏菂在chinacache的销售业绩也因为他的很多客户快速成长。苏菂离开前已是chinacache销售总监,离开时他已经一个人做到了一年4000多万销售额,他带领的三个人那年干了7000多万,等于赚了整个公司的四分之一业绩。

包括对客户判断苏菂都是比较准确的,58同城还是很小的时候,开心网刚刚初创的时候,苏菂都看好他们未来的发展,后来果真发展很好。这些判断非常准确。到2010年,销售业绩已经满足不了苏菂的成就感,苏菂与北京蓝讯公司提出做战略投资。公司也很支持苏菂,成立了战略投资部。这个部门就苏菂一个人,每天他像见客户一样不断地见早期创业团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苏菂发现和做销售一样,北京太大了,创业者太分散,每天只能见几个创业团队,时间完全不够用了,于是产生了一个影响后来影响了中关村甚至影响了世界的想法:北京是否应该有一个创业者集中的地方?如果有,效率可就非同一般了。硅谷没有这样集中的聚集地,北京难道不能有吗?

这个想法让苏菂兴奋,一个人只要努力,总有一种东西非你莫属。什么是你自己?那些非你莫属的东西才是你,构成了你。在寻找的路上,只要是沿着自己的内心,千回百转,总有一种独特的东西在那儿等着你。但如果你一辈子按部就班,你也永远只是别人。那年9月,苏菂找到他在chinacache工作时的第一个客户林先珍,林是SP时代乐乐互动的创始人,也是58最早的投资人,他把内心想要做一个创业集中地的想法和林和盘托出,得到了林先珍的认同,林决定支持苏菂的想法。这是很重要的支持,因为林本身就是个投资者。之后苏菂又找到彼此熟悉的联众创始人鲍岳桥,鲍已经做了多年的早期天使投资,也认为可行,于是三人一起把想法逐渐细化。

说干就干,尽管当时还在chinacache,但心已飞了,腿也像长了轮子。苏菂跑遍了中关村西区几乎所有的物业,之所以选在西区,是因为这是中国科技人才最集中的地方。“哇塞”的赵径文,“微拍”的胡震生,“今夜酒店特价”的邓天卓,这些道儿上的重要朋友也都在选址和模式上给苏菂出了很多的建议。

之所以最后选择做“共享办公式”咖啡,倒也不全是受硅谷创业故事的影响,主要也是之前苏菂接触过无数的团队都是在上岛、星巴克等咖啡厅,既然“咖啡”是一种“高科技”的方式,那么能否在上岛星巴克概念上,提供一种更适合创业的办公条件,有更专业的办公设备?这样可以实现创业者最大限度的聚集。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共享办公式”咖啡,第一,就不一定需要临街,不一定非有通常商业情的情调,而临街房租金太贵,没这个必要;第二,与此相关,面积一定要大,至少在500平米以上,这样面积虽大租金还会便宜。

苏菂锁定了海淀图书城那条街。由于电子阅读兴起,海淀图书城已今非昔比,十分萧条,各种业态都有。苏菂看中了街上一栋楼冷清的宾馆的二楼,宾馆对面是卖文体的,东面是海碗居炸酱面,西边是卖衣服的。因为萧条,又是二楼,800多平米,租金不贵,每平方米2元/月的租金,简直太便宜了,转遍整个西区没比这更便宜的了。不过一打听这儿的情况,苏菂也有点打鼓,这地以前干什么黄什么,上一家也是一个俱乐部,开业三四个月,欠了八千块钱电费走了。再上一家是一个韩国人,在这开网吧,刚火起来非典来了,韩国人跑了。苏菂不信邪,不过身边一个自称风水大师的朋友还是主动请缨过来看了看,对苏菂说这儿风水虽然一般,但你行,你压得住这。所谓风水先生更多像心理医生,积极的角度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万事俱备,只欠合同,2010年12月底,苏菂与宾馆一签完房屋租赁合同,即快马加鞭装修,快装修好了名字还没最后定下来。这期间苏菂去了一趟美国。为期一个多月的美国之行,苏菂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在位于加利福尼亚的帕拉阿图和圣何塞之间长长的蜿蜒着几十公里的狭长地带度过。著名的硅谷,是每一个互联网从业者心中的圣地,苏菂也不例外。驾着车飞驰在高速路上,两边绿树葱茏飞逝而过,苏菂仿佛能够嗅到无处不在的、由创业精神所带来的自由的味道。必然的苏菂拜谒了位于美国加州帕洛阿尔托市(PaloAlto)爱迪生大街367号那幢著名的“车库”。这是六十多年前惠普的两位创始人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房间内的陈设一如以往,暗色调的古旧家具泛着犹如油画般的光泽。苏菂觉得,那是某种精神内核的力量。缓步慢行间,他的脑海中翻腾起自己在中国的马路上奔波创业的场景,在飞机与铁路的交换转合间他看到一双双闪着对成功有热切希望的眼睛,以及一个个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年轻背影。

回国后苏菂正式注册了公司,公司名字叫“创业之路咖啡有限公司”,但不能就这么叫呀。有一天,正一筹莫展,忽然苏菂在看微博时看到一个关于美国硅谷车库里出现著名企业的帖子,不禁想起自己的美国之行,灵机一动,简直水到渠成,何不就叫“车库咖啡”?名字很美国,同样也很中国,很北京,很中关村。这就是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世界是相互作用的,梦想孤立而伟大,唯我独尊是一种中世纪的思维方式。开放的世界,别人永远是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个咖啡馆故事背后,是今天中国经济社会在世界背景上几个重要而宏大的主题,科技创新,经济转型,大国竞争。当然,还有资本市场,创投,风投,天使,如果缺失了一个强大的资本市场的支持,一切都无从谈起。

车库咖啡创造了这样一个大型而又日常化的平台,国外没有,似乎中国人特别擅长集贸市场式的想象,只不过这里交换的不是商品而是思想。一个大型的梦想集市,既具体又抽象,看不见摸不着,却产生着思想的火花。它本身就是一个大的梦想,又容下了星辰般的梦想。

但如同任何新的或发展了的事物,开始总是因为过于新奇而不理解、不习惯,800平米的营业面积,100多个座位,开始时空空如也,冷冷清清,苏菂就像一个乐队指挥,下面却没有乐队,或者只有想象中的乐队。

对任何一个梦想者、创业者,这都是可怕的。

莫小翼

总得有暖场的人,苏菂做投资时接触过两个团队,知道他们在找办公室,就对他们说反正这儿也没什么人,和办公室差不多,座位任你们挑,你们来吧。这样800平米的房子总算有了点人气。两个团队一个4个人,一个2个人,再有是还在装修时就来了的几个人——像无家可归者,苏菂每天跟这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月跟做梦似的过去了。苏菂开始怀疑自己,质问自己这路是否行得通?心想梧桐树做好了,怎么就是飞不来凤凰?

苏菂在网上查资料,看国外有没有类似的模式,也学习学习,看看自己的梧桐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结果竟然发现找不到一棵和自己相同的树,没有相似的模式,无从学习。同时每天在自己的微博上去宣传、推广,写东西。有一天终于有个人出现在门口,经过一楼漆黑的走廊,上到二楼,突然有一张脸在张望,苏菂激动极了,就好像在荒漠里看见一汪泉水,像公益广告。

开业最初的半个月酬宾,柠檬水免费供应,那几个像无家的客人就只喝柠檬水,连喝了15天,为首的叫莫小翼。到了第16天,苏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怎么还不点东西?”莫小翼告诉苏菂,团队的资金不够租办公室,只够他们4个人在车库待3个月。为了省钱,他们租住在东五环外的东坝平房里,一个月的租金加水电费才200多元。为了来车库,要坐两趟公交,再换乘地铁,在路上要耗费将近2个小时。如果3个月之内拿不到投资,这个团队很可能要散伙。

是的,他们只是像无家可归者,但他们的确是创业者,并且的确是苏菂的客人,是他的“乐队”成员。

莫小翼,23岁,杭州人,到北京时正值一年之计的春天。北京城杨花柳絮飘扬,不是他印象中的北京,何况人太生,地方太大,空气太干,乍暖还寒……这样一座北方城市实在不适合南方人。不过,这里所有的缺点足以让一个优点全部弥补了,那就是北京是一个移动互联网创业的好地方。

2010年,新一轮的创业潮涌起,大部分人认为,这次创业潮的阵地会是移动互联网。一个有力的佐证是,中关村一家和李开复有关的移动互联网创业项目孵化公司——创新工厂成立了。和莫小翼一样,那些尚未毕业、即将毕业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不断聚集在移动互联网旗下,开始了梦想之路。他们大部分是做技术出身,以软件开发为主,在移动互联网的产业链上开发出各种各样的应用。

莫小翼是他们中的一员。来北京快一年了,和大部分工科男生一样,莫小翼老实得过分,至少看上去如此。害羞,说话声音不高,语速慢。工作的时候,会一整天都窝在办公桌上,休息的时候喜欢拖着同事一起打网游,当然一星期里,也就只能休息一天。莫小翼花了半年的时间结识能够共同创业的人,并最终组成4个人的创业原始团队。2011年春节前,莫小翼辞去工作,3月,他的创业团队便迫不及待搬进了还在施工的车库咖啡,当听说这儿为创业者服务时,真是太好了,哪等得及开业。直到开业的第十五天,他的团队在这儿还没花过一分钱。而他们已享受了一整天的办公环境以及共享iPhone、Android、平板电脑测试机,投影、桌面触屏等设备。

这天是4月15日,莫小翼和平时一样坐在自己的专座上,一边工作一边按揉太阳穴。没想到平时比较缄默的苏菂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朝自己招手了。莫小翼一愣,慢慢才反应过来苏药是要给他介绍投资人,这位投资人如雷贯耳,是在圈儿里鼎鼎大名的林欣禾。然而,莫小翼才结结巴巴说了五分钟就被迫中止了,因为另一个鼎鼎大名的人来了,号称“最成功的域名投资者”蔡文胜来了,两位名人是朋友,打断了莫小翼羞怯的讲话。这个小插曲让莫小翼很沮丧,他讪讪地回到了座位上,他觉得自己可能搞砸了创业项目的第一笔投资。那天晚上,莫小翼在微博上写道:真有些不淡定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肠子都悔青了。第二天在漫长的前往车库的公交车上莫小翼还在想着昨天的事情,苏菂的电话来了。

莫小翼没想到还能见到林欣禾,不过这次地点改在了咖啡馆主体中特意隔出来的书吧。“你要做什么?你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占多少股?”这是林欣禾从头到尾问莫小翼的三个问题。当时莫小翼连个PPT都没有准备,因为根本没想到再见到投资人,但好歹还是介绍完了自己的想法和团队。莫小翼团队的名字叫葱头,很网络化,两个月之后,林欣禾出价200万,买下了葱头团队开发的软件。

当新浪前CEO、58同城创始人林欣禾投资莫小翼团队的消息开始在互联网圈子里风传后,车库咖啡的人流量有了第一次井喷式增长。创业者在这里看到融资的希望,投资者在这里看到了好项目,他们在车库咖啡找到了聚合点,而这正是苏菂所努力的方向。 苏菂本来已经做好了亏损两年的准备,没想到半年之后,就开始约略持平。仅靠一天一杯咖啡钱是挣不了钱的,还好,有周边产品支撑,车库咖啡定制的T恤、杯子、楼道广告牌,一个月会有几万块钱的收入。但这并不是苏菂所看重的,他最看重的,还是车库咖啡所营造的互助的氛围与适合创业的环境。

乌托邦

在与创业者的交流过程中,苏菂明显感觉到创业者寻找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的重要性,于是,苏菂在车库每个月推出求贤会帮助各个项目小组招募人才。除此之外,在车库咖啡内,还常常举办沙龙或讲课,主题均围绕创业或投资,包括技术探讨、法律实务。此外,周一到周五,每天下午一点半到两点之间,是固定的“CaseShow”时间,给创业者机会,在众人面前介绍项目,由业内知名投资人或参与者点评。

苏菂逐渐地将“车库咖啡”的服务项目增加了300余种,与30余家大型公司达成联合服务协议,被中关村管委会评为“创新型孵化器”。中关村管委会也加入为“车库咖啡”的初创人员提供服务的行列中来,为“车库咖啡”的创业团队注册公司提供绿色通道。每月有两天创业者可以在“车库咖啡”提交申请,然后再由“车库咖啡”帮他们注册公司,省去诸多烦琐的程序。 另外苏菂与微软达成合作,为每个入驻“车库咖啡”的创业团队提供3年免费的微软正版软件服务,基调公司也会每年为创业团队的每人提供3份全年测试报告,还有免费阿里云“云计算存储和宽带”,免费的远程安卓全机型测试服务、移动APP真机云测试平台等,大大优化了“车库”的办公环境。

更为紧要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沟通,“车库咖啡”与农业银行联合推出“大行德广伴您成长”的服务项目,为早期低资金公司开设快速通道,提供综合性金融服务,并在开户结算、电子银行、金融咨询等方面给予相应的优惠,“车库咖啡”的会员第一年开户车库咖啡中的移动APP真机云测试平台,优化了“车库”的办公环境手续费全免。这是一次金融的创新,每年只需缴纳1200元,就可以为初创团队省下几千到几万元。

有人说苏菂不是一个创投家,而是一个罕见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天外来客,而一位熟知他的朋友说:苏菂就是想把车库咖啡打造成一个乌托邦,一个理想的庇护所。有朋友帮车库咖啡算过账,三个人的团队,每天的咖啡消费,一个月算起来也就1000多元,如果租用办公场所,光租金在中关村附近至少要4000元以上。在这里打印材料0.2元一张,会议室租用10元一小时,基本上是提醒价,免费WiFi速度快到惊人,创业成本在这里降到很低很低。对创业者来说,特别对三无创业者——无经验、无资金、无人脉,还有比车库咖啡更天堂,更具有形而上,更乌托邦的吗?

创业者

2011年,80后女孩安琦在伦敦读完高中大学后,决定回北京创业。创业者都有一种梦想,希望自己的一款产品能够改变世界,影响公众的生活。当时想做手机应用的一款产品,产品与美食相关,前前后后几个月时间,花了几十万,才意识到创业是一件梦醒的事,意识到手机上除了系统自带的应用程序,基本上都是大公司的产品,大体被微博、微信垄断着,小团队做产品想要出类拔萃,能占据到用户手机的第一屏,可能性太小。

意识到这一点安琦很痛苦,几十万投在里面了却看不到一点希望。她还算是有点资金的,但严重缺经验,在对程序一窍不通的情况下去做产品,找的程序员也不太靠谱,钱是同妈妈借的,妈妈是她的天使投资人。但是安琦没有放弃,想起一个著名的故事,当年旧金山不是有金子吗?大家都去淘金了,其实可能只有极少的人能淘到金,但后来旁边卖水的人赚到钱了。

安琦决定改做产品设计。 创业最初,她常常泡在车库咖啡里,发现很多的团队都在做自己的产品,待得久了,会发现很多产品都没有设计或者缺乏设计。一款产品,如果设计很差,用户体验也不会好,甚至包括用户体验设计,以及前段的VI设计,这些都没有。

在她眼中,车库咖啡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创业交流枢纽。各路投资人、创业团队济济一堂。星期二、星期天有投资人演讲专场,例如蔡文胜、李开复等经常在此出现。晚上的活动主题活动非常丰富,比如IT龙门阵,来的都是圈里知名的投资机构,他们的合伙人来讲投资意向、投资偏好、公司策略,接下来就有五个创业团队上去做路演,介绍自己的团队、产品,有意向的投资者就会自己过去和你聊。安琦本身是学过美术专业的,在视觉设计这一块有优势,决定计划做一个以互联网设计软件为主的公司。

有趣的是,在车库,安琦认识了另外一个常来车库的创业者。这名创业者来找安琦的团队设计一款产品,结果,单接成了,也把人给接走,安琦和这个青年成为情侣,成为车库咖啡里必然的一段佳话,至今被人津津乐道。创业艰难,安琦庆幸二次创业能和现在的男友互相扶持着走下去。安琦常跟朋友说,如果你真想明白了,你可能创不了业。仔细想一想,创业风险跟成本,你没法去衡量。创业中的风险实在太大了。所以真正聪明的人其实不会去创业,但是为什么还会去创业呢,那是因为自己骨子里不想过一种今年已经知道明年拿多少钱的生活,按时上下班,放假去旅游的这种“别人的生活”。创业是一种生活方式,她需要这种方式,这种方式就是她,否则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即使是创业者也有形形色色的人,而且即使是咖啡馆——哪怕是创业咖啡馆也仍有着咖啡馆本身的特点:那就是敏感。这里有理想主义者,投机家,无政府主义者,活动家,创业者,偶尔的诗人,记者,意欲逆袭的码农——编码的农民——异常孤独的人。无论3D打印、比特币,还是O2O、VR,每一个行业的大热流行都从这里开始,并演绎着这个时代的传奇。在比特币界,后来成为大腕——甚至登上了达沃斯论坛的二宝,原来是山西平遥卖牛肉的,在平遥古城是个80后,少当家。那年二宝告别平遥,走出“古代”,“穿越”到国际化的北京寻找梦想的落脚点便是车库咖啡。在平遥二宝就在网上听说了车库咖啡,听说那是个梦想的驿站,而所有有梦想的人都是不安分的人,本质上都是漂泊者、流离者,都想有个驿站、扎堆的地方,苏菂的车库咖啡就是这么个地方。二宝来车库咖啡是准备研究怎么在淘宝上卖牛肉的,他跟他媳妇两个人,媳妇还怀着他第三个宝宝。夫妻俩开着一辆超长的商务车,后面还带着酒吧。前边也有,车身长达七米,要是凯迪拉克值个三四百万。实际是长城出的,30万一辆,当时就出了一批,就是面包车改的,外宾不懂长城品牌,觉得他特有实力。

二宝送了车库咖啡一大箱牛肉,所有人都吃了,随便吃,都说好吃,白吃还有不好的?二宝很高兴。二宝操着总是降调的山西话,跟苏菂探讨平遥牛肉能不能早上先卤完,中午送到吃坊,有没有人爱吃?生意怎么做,他媳妇到车库被新世界迷住了,对牛肉不再感兴趣,在网上做了一个叫《洋洋访谈》的节目,媳妇叫金洋洋,别看怀着第三个孩子,比二宝可新潮多了。节目就是一个新浪微博账号,金洋洋用这个账号每天拿着一个小麦克风,或者拿一个小手机,采访车库做比特币的人,什么你觉得比特币最近是什么情况,你的看法是什么呀,每天坚持采访一个人,人气竟然越来越旺,慢慢地在比特币圈成了一个有影响的人。车库当时有不少玩比特币的人,大名鼎鼎的李笑来是当时国内比特币的传播者和最大持有者,在车库一待就半年,是车库咖啡最活跃的传奇人物。好多人被他影响,跟随他做了不同的方向,其中就有二宝的媳妇。

二宝媳妇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二宝就帮他媳妇,每天现场采访,慢慢地所有的人也都认识他了。二宝也看着好玩,比卖牛肉好玩多了。他一投入做得比他媳妇大多了,没事就开着那辆带酒吧的加长车到全国转,叫比特币中国行,车上贴着大横幅,去各地见比特币爱好者。一来二去他还搞了比特币媒体、比特币矿厂,是全世界最大的比特币矿场的投资人,他自己的矿厂在国内的发电量很大,是比特币综合咨询网站的股东,在圈子里也算很牛了。二宝去达沃斯论坛参加讨论更有意思,他是应达沃斯论坛主席之邀参加虚拟货币讨论,全场都是西装革履,底下站的也都是西装革履,唯有二宝穿着大背心、裤衩、拖鞋,拿着一个小包就上去了,还侃侃而谈。跟达沃斯主席合影也是这模样,在苏菂看来整个一个山西土豪,苏菂看着二宝拿回来的照片几乎崩溃,差点没对二宝说:你没说你是车库咖啡的吧?事实上二宝还真提到了车库咖啡……提到比特币(虚拟货币)也可以在北京的车库咖啡流通,比如要一杯咖啡。无论如何,苏菂还是很开心的。

孟德原来是一名乡村老师,文化不高,脑子活泛,长得很执拗,在安徽倒买倒卖二手挖掘机,赚了点钱。赚了钱之后南下去深圳卖山寨手机,这是2010年的事,没想到变化如此快,2011年赶上小米出来了,山寨手机都不见了,对孟德影响很大,一下利润没了,也就赔光了。不过在做山寨手机的过程中孟德就发现移动互联网是个好东西,于是就把以前赚钱买的车、买的房一卖——本来20万的车卖了5万块钱——拿着这5万块钱到的北京,往车库一扎,不走了。

孟德跟苏菂谈项目、想法,苏菂觉得不靠谱。

第一孟德没技术背景,第二也不懂产品设计。孟德承认,然后孟德开始自学产品,没人教,准备无师自通,一个月下来画了一个产品原形图出来。孟德搞的是安卓智能电话,就是想把安卓系统放到固定电话上,帮助商家进行打进来的数据统计。想法不错,苏菂还是觉得不靠谱,苏菂身边也有朋友做这方面的,做得已经很不错了,苏菂觉得进入市场的机会不是那么好。不过孟德就自己自学一个月,开始做产品原形设计,用软件开始产品原形搭建,别说,有模有样的,学得特认真,打动了苏菂,尽管事实上不靠谱。

孟德天天早出晚归的,有一天,苏菂问孟德住哪,孟德一说苏菂吓了一跳,住在洗浴中心大厅。孟德原来住车库门口一个宾馆,两个月之前刚关了门,就搬到了另外一家,有点远。这么说孟德故居没了?苏菂喜欢跟孟德开玩笑。你不能租个房子,洗浴中心多闹呀,合租也成呀,苏菂说。孟德说住洗浴大厅划算,一天60块钱,又办了张最贵的会员卡,对半折,一天折合30块,又能洗澡、又能睡觉,还有一顿自助夜宵,一顿早点。孟德一天就吃这两顿,早晨使劲吃,一天不用吃了,能盯到夜宵。天天大厅,潮,旁边磨牙的,打呼噜的,说梦话的,打梦拳的,打嗝放屁的,天天,你可怎么受得了?孟德受得了。孟德说:省钱。省钱什么都受得了,这让苏菂感动。苏菂给孟德介绍了一份工作,做销售,是苏菂朋友的一个公司,月薪5000。孟德第一个月开了工资,请苏菂去洗脚,一进门一大排服务员向孟德问好,跟孟德打招呼,他天天住那儿,都跟他太熟了,早上走的时候:沈老板慢走。晚上回来:沈老板回来了。一口一个老板,孟德一点也不谦虚地笑纳。孟德姓沈,苏菂像叫曹操一样喜欢亲切地叫他孟德。

孟德打了两个月工,赚了点钱,销售的时候老是琢磨自己的事,总是没心思干,学了点销售后又回到洗浴中心、车库咖啡,做自己的项目。

孟德在车库泡了一年半,也在洗浴中心住了一年半,身上有一种怪味,说不上来。也不是洗浴中心的味,就是潮乎乎的,他自己不觉得。他离开车库后车库还隐约有他的味。大家怀念那股味,因为那是一种鼓舞人的味,因为大家都在坚持。那是一股垫底的味,坚韧的味。孟德去了广州,走时什么也没说,也没告别。创业是一种生活,不一定非要成功,不成功很正常,十之八九都不成功。太聪明的人不会创业,因为看到的都是险象,未知,不确定,总是走已被证明成功的路,不会犯错误。但创过业和没创过业是不一样,如同打过仗和没打过仗不一样,而大聪明不是靠天赋而是在实践中撞击出来的。所以孟德的离开是正常的。谁也没想到一年以后,孟德突然给在广州出差的给苏菂发来一条微信,告诉苏菂他刚刚收到了一份投资意向书。微信聊起来,孟德说现在又转回到他最擅长的东西,二手挖掘机,那个投资机构认可他的方向。投资机构还是国内非常有名的一家早期投资基金,那个经理是三菱重工出来的,对挖掘机很懂。孟德说,和以前不同这次是用移动互联网卖二手挖掘机,现在他的团队已几十人了。

他又回到原来,但经过车库的洗礼又不是原来。

车库咖啡创办不过一年的时间,苏菂随口就能说出100个创业者的故事:

31岁的谭思哲昵称“道长”,从湖南偏远乡村徒步来京,在湖南乡村他发现农民没有信用卡,不会用淘宝。于是,便想做一个比淘宝更简单易用的电商工具,让农民的土特产品有更好的销路。“道长”说如果想零成本创业车库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在厚重的须眉下,“道长”的声音格外细长。

“老泡”刘寰青车库开业15天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刘寰青做的产品是“口袋博物馆”和虚拟体验店,利用游戏技术,通过手机全方位立体展示艺术品。他说故宫有100多万件藏品,但是拿出来展示的可能只有几千件。99%的东西都藏在深闺,通过这种展示,可以很方便地看到。

25岁的廉芷霖少言寡语,车库靠窗的一个角落是他的专座。土黄色的外套皱巴巴地套在身上,浓密的头发被灰垢塑成帽子一般扣在头上,电脑屏幕上是他的团队研发的女性社交平台。

廉芷霖是河南人,大学毕业到上海做程序员,工作两年,月薪从8000元涨到1.5万元,不算富足,却也不差,但内心的一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单调的上班族生活再也压抑不了创业的冲动,于是辞掉工作,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在车库咖啡,将积攒的十几万元投入到创业中。廉芷霖有时觉得孤独,他的生活里只有程序、产品、找钱,没有业余生活,没有女朋友。

张达林24岁,是个苹果控,苹果笔记本、苹果iPad、苹果手机。家里三代经商,家境殷实。三代单传的他本可以继承家业,却在大学毕业后创业,他不喜欢家里的生意,认为传统手工业必定衰败,家族的产业守不住也做不大,他需要有自己的事业。张达林大学主修计算机,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会摆弄十几种乐器,他要开发一种软件,让每个喜爱音乐的人都能生活在自己的音乐世界,普通人学作曲要三年,他的软件可以三分钟就教会你怎么作曲、录制,然后放在网站上,让所有人听得到。这就是张达林的梦。

同样,车库咖啡迅速蹿红于各色媒体,科技博客、地方媒体、中央媒体,包括国外媒体,华盛顿邮报、德国的《明镜周刊》。2012年的5月27号,车库咖啡上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头条,那是新闻联播第一次头条播创业服务,用了6分钟,第一个开场画面就是车库咖啡。

美国人怕什么

比尔盖茨曾经在他的日记中写道:人生是一场火灾,一个人能够做也必须去做的,是竭力从这场火灾中抢救出点儿什么东西来。毫无疑问,创业者的内心都燃烧着梦的火焰,不管在美国的硅谷还是北京的中关村,总有年轻不安于现状的心创造着一个又一个梦想、一个又一个惊奇。中国,美国,世界,三十年前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那时谁也想不到今天的中国会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经济文化与世界如此密切,交互,完全处在一个平台上。2012年3月,经济学家祁斌在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做了一次题为《未来十年——中国经济的转型与突破》的讲座,三次提到车库咖啡,称车库这样的咖啡馆在美国都没有,硅谷的风险投资家和创业者是一对一的沟通,中国人很聪明,搞了个集体相亲。祁斌的报告提到了《华盛顿邮报》记者、专栏作家维瑞·翰墨多科(vivika)在访问了车库咖啡后写的一篇文章《美国人应该真正害怕中国什么》。

文章发表于2011年9月27日《华盛顿邮报》,也就是在跟苏菂聊了一个多月之后,并配了一张照片:一个在天安门广场的中国人,戴着一副京剧脸谱,藏在一面五星红旗后面。祁斌认为“标题和配图的隐喻是,已经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仍然在轰轰隆隆地前行,隐隐不安的美国社会想知道,中国经济的推动力是什么?中国经济有什么秘密武器?”

文章的大意是,美国决策者对中国研究人员发表的学术论文和申请的专利数量大幅增加,感到害怕。文章认为美国的决策者担心中国是对的,但是却担心错了对象,美国人不应怕中国的专利、论文,也不应怕中国的GDP,这些没什么让美国人可担心的。美国人真正应该害怕中国的是,中国的年轻大学生从中国的顶尖学府毕业,正在走出校门,走向市场,开始创业,他们已经成为或者即将成为企业家。中国人已发现了美国的秘密,这是可怕的。什么秘密?科技和资本的结合。正是这个秘密,使得美国高科技产业在过去几十年独步天下。

其实这个现象早就发生了,早在陈春先就发生了。

苏菂一个多月之后才知道自己上了美国的报纸,一个外地朋友打电话告诉苏菂的,说车库咖啡已扬名美国。苏菂忙忙叨叨,想了半天,已想不起和美国人都说了什么。和德国人讲的印象比较深。苏菂再次知道自己上报的事,是一年多以后祁斌的讲话,有人把讲话稿发给了苏菂,苏菂再次回想起那个偶然的一天“在这儿—IM”的CEO熊尚文,带着vivika来到车库咖啡的情景。

(节选自作者同名新作)

责任编辑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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