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政
“当你不清楚、不明确自己的梦想的时候,你可以尝试去想象一下自己只有三个月能活了,可能就会发现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梦想就是当你发现自己马上要死了的时候,你最想做最惦记的那件事。”
一个普通人,没有很多钱,没有很多资源,也没有任何背景,想要拍一部属于自己的院线大电影,这可能吗?
2016年年底,导演周申用自己票房1.7亿的大电影《驴得水》来回答:可能。
考中戏完全是个偶然
票房过亿之后,周申接受了各路媒体的采访,大家开始知道,这个处女作就取得了票房口碑双丰收的导演,此前一直活跃在话剧舞台上。不仅如此,导演还是标准的科班出身:2004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本科,和汤唯是同学;2007年又毕业于中剧导演系硕士。而和他联合执导《驴得水》的搭档刘露,这7年间也一直和他同窗。
但很多人有所不知的是,考中戏对周申来说,完全是个偶然。
“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我去买笔,路上看到有同学在一起聚餐,我就问他们什么事那么高兴?他们说,要去考中戏,可以放假不参加测试,我想放假好啊,就也去考了。实话说当时没有基础,就是去玩的。考完试他们告诉我:朗诵0分,小品0分。”
但为什么还是被招进了中戏呢?道理就出在了“集体小品”上——“当时做集体小品有15分钟的准备时间,别的组都在讨论,大家都想多给自己安排戏份,只有我们组,是我在给其他考生排戏。我告诉他们:如果愿意听我的,我就给自己排最少的戏份。于是我就变成了中戏历史上唯一一个,在考场上给其他考生排戏的考生,还创造了一个先例:在集体小品考试里排出了完整的小品。”
虽然其他方面可能都是小白,但作为一个“给其他考生排戏的考生”,周申超强的执行力让考官刮目相看,乃至最终被中戏录取。在旁人看来这当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却让周申面临了一次选择。因为此前,他已经收到了浙江大学建筑系的录取函,而且是以整个浙大上海考区高考理科卷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建筑本是自己的兴趣,如今突然杀出个导演系——两条截然不同的未来之路摆在周申面前,考虑再三之后,他选择了中戏,“因为当时小,觉得好玩”。
没想到进了中戏之后,一切都与想象背道而驰。和许多从初中、高中一路经过高考升学的学生一样,初到中戏这样的艺术院校,周申感觉“完全格格不入”。同学们互相之间打招呼的方式是一推门先喊你“傻×”,这一度让周申以为自己被辱骂;与此同时,文化课的成绩高低在此根本不成为讨论话题,成绩不重要,这也让周申感觉自己多年来形成的价值体系全线崩溃。
不过,学霸就是学霸,考过理科第一的周申,很快就重新适应,再度走上了学霸之路。做出来的第一个作业就得到好评,展现出了自己在导演领域的潜力。在中戏读本科的8个学期里,他也连续拿到了7次第一。
可能只有三个月能活
到这里你可能会认为,导演系科班出身的学霸,拍出大电影是迟早的事。尤其是像周申这样做任何事都有规划的理性派。他曾经把实现梦想分为三个步骤:“第一确定目标,第二开始做,第三坚持做完。”
但看似简单的梦想三步走,其实每一步都充满了困难与变数。“首先确定目标就很难,许多人并不清楚自己的梦想究竟是什么,要么是想法很多,什么都想试一试,要么就是什么想法也没有,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最想干嘛。然后就算确定了目标,又不敢迈出第一步,顾虑很多,放不下舍不掉的东西很多。迈出第一步了又坚持不住,很容易动摇、怀疑、放弃……”
真正让周申坚持到底的,既不是学霸也不只是中戏科班,而是“一个诀窍”:“这个诀窍源于我10年前的一次人生经历,那次经历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影响了我之后的每一次事业和人生的抉择,也是我认为我之所以能够实现梦想的主要原因之一。”
10年前,周申正面临研究生毕业,马上要结束学生生涯,第一次踏入社会。当时摆在他面前的大事情有这么几件:第一,要不要留校。“当时中戏的院长点名让我留校,但是许多人反对,因为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太好,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如果我想留校的话,就必须花时间、花精力去修补这些人际关系。”第二,要不要继续考博士。“读博士有很多好处,比如今后评职称等等,但有一个事情很奇葩:戏剧学院考博士主要不是考专业,而是考英语,英语考试的难度相当高,我那一届有一道考题是全文翻译《出师表》,结果有一个从美国回来的硕士,那一次英语只考了30多分,所以如果当时我想要继续考博士的话,就要开始花大量的时间恶补英语。”而第三件大事,就是房子。“虽然我是上海人,但因为考虑到我要长期在北京生活,所以家里还是在北京给我买了一套房子,结果那个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产权证下不来,于是就考虑是不是要准备维权,是找媒体啊还是找律师打官司……”
总之,10年前研究生即将毕业的周申,脑子里就被这三件大事占据着:留校、考博、房子。“和大家都差不多,都是些很实际的问题。至于说梦想,也就是在晚上做梦的时候想一想,平时几乎是不想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第四件事——周申病了,身体里长了一个瘤,片子出来的当天就被要求马上入院手术,手术把瘤切出来第一时间医生就告诉他:“以我那么多年的经验,我目测这个瘤是恶性的。”
“这就意味着我最多只剩3个月的寿命。”周申说。在等待出病理切片的一周时间里,他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我记得很清楚,从我病房的窗口正好就能远远看到我买的那个拿不到产权证的房子。我当时就想:都是一些屁事,什么房子、什么留校、什么考博学英语,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屁事,我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我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也没做,我什么也没留下,我一直想写的剧本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愚蠢,我活得非常愚蠢,我生命的最后半年居然在为一些毫无意义的屁事操心,却没有花哪怕一分钟去做真正该做的事;后悔,临要死了才后悔,来不及了,晚了。”
结果一个礼拜之后出来了:瘤是良性的。医生吓了周申一大跳,但他很感谢那个吓唬他的医生,“因为从那之后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活着就是为了创作,别的事情都不重要。所以我恢复了之后,马上就开始创作我的第一个剧本,其他事情就放手不管了。结果当然留校和考博都黄了,我就成了一个北漂,房产证过了八年之后拿到了,我也再没有去操心过这个事儿。”
回首当年,他庆幸自己有过这么一段“向死而生”的经历,这段“可能只有三个月能活”的经历让他意识到“等生活稳定了,有了经济基础了,就去追求梦想”是最大的谎话,“因为生活是永远也不会稳定的,买了车想买房,买了房想换更大的,换了更大的又想要为孩子今后买房存钱……其实只有当一个人无法解决温饱的时候,经济基础才真是追求梦想的阻碍。”周申说,“所以当你不清楚、不明确自己的梦想的时候,你可以尝试去想象一下自己只有三个月能活了,可能就会发现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梦想就是当你发现自己马上要死了的时候,你最想做最惦记的那件事。”
真正的曲高不会和寡
决定创作之后,周申又找到了最适合自己表达的故事。2009年,他和一个朋友吃饭,那个朋友曾在甘肃的一个民办学校支教,聊起在当地有个笑谈:一个民办学校特别缺水,校长想养一头驴来挑水,但是民办学校又没有经费,正好学校流失了一个老师,于是校长就把这头驴报成了一个老师,领了一份空饷,养这头驴来挑水。
创作了《驴得水》的故事之后,周申最初想到的就是把它拍成电影。但对于一个新人而言,拍电影并不容易,唯有成本可控的小剧场话剧,是个切入口。于是,《驴得水》从小剧场话剧变成银幕大电影,前后足足走了7年。
“这当中经历了许多困难、诱惑,比如有人说给我500万,让我把故事卖给他,他去找人拍。可能对方会觉得对于一个默默无闻的新人,500万很有诱惑力了吧。但我就又会想起我躺在医院里的情景,又会想起我从病房的窗户往外看的时候。我就会问我自己,如果我快死了,这500万对我有意义吗?没有意义。但如果我死后能留下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有意义吗?我觉得有意义。所以你说这个事情需要考虑吗?完全不值得考虑。”
从今年10月28日首映到12月中旬下档,《驴得水》档期一延再延,创造了国产电影将近2个月长档期的奇迹。影片的幕后故事也被大小媒体挖了个遍:比如你可能已经知道主创们是在山西和内蒙古的交界处,花了半年时间搭建了世界上最大的单体石窑洞,进行实地拍摄;也可能知道导演秉承的是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论,要求演员们共同实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以作浸入式体验。
但你可能不知道,影片的初剪版本足有2小时40分钟。试片的时候,导演请来一群观众一起看,哪些部分观众看了走神、不喜欢、掏出手机玩……导演都记在心里,回头就把那些段落都删掉。“有时候观众会对我说,你这个镜头拍得很漂亮,那这个镜头我就不要了。”周申说,“我认为真正好的镜头,观众不会注意到它很漂亮。”
就连电影里最能体现“乌托邦”超现实色彩的一场彩灯戏,也曾经被导演删除。“但是为我们做海报的视觉艺术家马良,有一次他问:‘为什么剪掉了?这个部分对我的冲击力很大,是整个电影唯一一处视觉上呈现出了乌托邦,把学校老师们团结、乐观、奋斗的口号呈现出来。他认为这一段对于主旨是很重要的,是有了最高点,再从最高点往下掉的感觉,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就保留了。”
看得出,周申是一个非常在意观众看法的导演。这与他接受的教育有关:“我和刘露学习的体系是斯坦尼体系,而斯坦尼体系的要求就是做‘人民的艺术家,大众的艺术家。现在人们听到‘人民的艺术家可能会有误解,因为斯坦尼是一个俄国人,人们会给他一些政治色彩;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什么叫人民的艺术家?我的理解就是大众的、商业化的,不要做孤芳自赏的艺术家,不要先做一个孤芳自赏的东西,然后观众看不懂就说是观众的水平还不够高等等。”
《驴得水》公映后,周申会自己买票,混在普通观众中一起看电影。看完了走出放映厅,一起下电梯的时候大家通常会一起说几句电影的是非观感,他想听一听。“结果《驴得水》看完,整部电梯里都没有人讲话,只有沉默……当时我就觉得,大家是不是看完都觉得生无可恋了?下一部我希望做一个皆大欢喜的喜剧。”
“我始终考虑的是让大众接受。”周申说,“我不喜欢曲高和寡的东西,大众不喜欢的东西我也不喜欢,而且是发自内心的不喜欢。我不知道曲高和寡是什么意思,真正高的东西是大众能够接受的东西。我认为真正的曲高是不会和寡的,艺术创作最主要的是真,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