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静++王旭华
去张森家之前,他嘱咐我要吃饱饭。
一位精品咖啡的痴迷分子,对前去拜访的记者讲这样一句,有点朴实,也有点贴心。我猜他预设着这样一种情境:我大概会遭遇一次咖啡过量事件。但对长期依赖大剂量咖啡的写作者而言,这种相遇没准儿是一次久别重逢。
事实上,张森这样的预设是个经验之谈,在他开始研究咖啡的一年时间里,由于他做出来的咖啡味道令人惊艳,要了一杯接一杯的朋友不在少数。各类惊艳声中,星巴克是其中的高频词,他们共同的感慨是:“本来一直以为咖啡就是星巴克那种味儿呢。”
星巴克变成某种参照物,它曾是小资的代名词,如今,它又成了连锁店全自动咖啡机统一制作咖啡的样本。传言说:倘若将世界上进星巴克的人分为两种,一种出来后拿着一杯奶咖,一种出来后,则拿着一杯热巧克力。
张森现在显然是后一种。事实上,“星巴克的咖啡难喝”,他不止一次地跟周围朋友说起过,当然,也就不止一次被认为是某种矫情。但就像喝惯星巴克的人,无法再回到速溶咖啡,适应精品咖啡后,再回到过去总归就有点难。
这种速溶咖啡—连锁店全自动咖啡—精品咖啡的层层递进,也是许多人在咖啡认知上经历的一条经典曲线。
小学三年级,张森在外企工作的母亲用一个大茶缸子,冲了一袋速溶咖啡给他。那是个除夕夜,喝掉这杯咖啡的张森小朋友,倒是顺利地瞪着眼睛跨了年,不只整宿没睡,那个晚上的困意,一直到大年初一的下午,才姗姗来袭。
这一年,张森小朋友开始去人大上奥数班。它的对面有个当代商城,里面有一家当时北京最早之一的星巴克。每次路过,都会觉得好香。张森去瞄过一眼它的价格,发现它一杯咖啡要卖30多块。“那会儿我爸工资才一个月几百,而且还不算低,所以只能闻一闻。”这杯星巴克,张森上了大学才第一次喝到。
味觉从来都是一套由奢入俭难的系统,这也是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精品咖啡的原因之一,后者中的“精品”两字,涵盖了咖啡这个领域中的许多关键词,咖啡豆产地、烘焙、萃取方式等等,每一个细节的变化,都会对一杯咖啡的风味产生影响。
张森对咖啡这件事的痴迷,原因之一,正是其中每一个变量的细微改变,最终引起结果的丰富性。他大学选择了喜欢的工程师专业,但毕业后去了一家事业单位,从事了完全不相干的工作。他在制作一杯完美咖啡的过程中,找到了往日的某种激情。
所以他厨房中跟咖啡有关的一整套设备,构造出的观感,更像是一个实验室。
最终,我在他的厨房里,一共喝了其中的四杯。每一杯都没有喝完,因为张森希望,他的咖啡能在冷掉之前被品尝,又希望,我能保持对咖啡的敏感度,以便用来品尝下一杯。
手冲一杯完美的耶加雪啡
第一杯是最常见的奶咖,传统的“曼巴”,即苏门答腊的曼特宁和巴西半日晒红果两种咖啡豆烘焙后的拼配。张森用上述拼配20克,在迈赫迪Ekk43磨豆机中出粉,接着,在他的Nuova咖啡机中萃取39.5克液体,放弃其中20克,端给我的只取其中一半,并用鲜奶拉花。
我喝到的这杯曼巴,油脂丰厚,酸苦适中,不需要加糖,就隐隐有鲜奶浸润的原始甜味。不过,据张森说,现在的烘焙师,已不太时兴烘焙曼巴,这种醇厚感的咖啡,大约正流露出某种明日黄花的意味。
的确,第三杯的手冲单品咖啡,风味格外不一样,这杯由埃塞俄比亚阿瑞查(Aricha)产区的日晒咖啡豆萃取的耶加雪啡,由15克豆子并注水225克完成。它比曼巴要淡许多,颜色看着也浅。轻轻巧巧的一杯放在我面前,还泛出微妙的花果味。
不过,我在写下上面说明书一般的两段文字后,意识到,这是一件十分考验耐心的事。交流过程中,张森每次提到如何制作时,总是包含着密集的信息量,其中,有些是张森在网上自学的,有些则来自一位咖啡老师的一对一授课。
张森的咖啡老师叫苏旭东,比他还小几岁,是位“90后”。实际上,咖啡师们大都很年轻,“而且也很刻苦,接触稍多一点,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跟‘作一点都不相干的行业”。
对职业咖啡师来说,这是门生计,不由得不勤奋,但张森自己也挺刻苦。交了8000块学费,跟苏老师集中上了两周课,“一下班就去,每天回家都是十一二点”。妻子张帆陪着去过几次,学习调磨的其中一天,张帆喝到最后都吐了,“就像醉酒,身体受不了了”。
张森说,咖啡师的工作复杂之处在于,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磨。光这一步,就涉及了“研磨度、粉量和溢出量”三个参数,这也是一位咖啡师与一杯咖啡之间,关系最亲密的一环。然而对于一杯咖啡而言,咖啡师的重要程度,又只占了10%,排在最前的是生豆质量,大约占70%,其次是烘焙。
这10%的重要性里,又有许多变量。张森为我冲泡这杯耶加雪啡时,其实已经省略了调磨这个步骤,他只是按照往日调磨所得数据进行的冲泡。如果较起真来,他会按每15克咖啡豆进行萃取,咖啡液体溢出量,会按每次调整0.5克的方式进行调整,以找到一个完美的酸苦平衡,同时,又需要保证没有过度萃取。
除此之外,还需要综合考虑咖啡豆的研磨度和每一杯所使用的咖啡豆克数。
所以,在一家精品咖啡店里,咖啡师一般一天会进行两次调磨。“这听上去有点夸张,但其实是个常态,或者说行业标准。即便是同一种咖啡豆,由于当时湿度、温度和气压等的影响,做出来的咖啡口感仍会有明显区别。”
再去理解连锁咖啡馆的微妙之处,就会不得不佩服经营者的智慧。
金庸的《天龙八部》中,段誉刚学六脉神剑的时候,虽然使出来时连鸠摩智这样的高手也要惧他三分,但最大的问题是,它时而灵时而不灵。
早期的星巴克曾处在这样的阶段。
作为咖啡文化流行的有力推动者,星巴克最开始也想做更好喝的咖啡,但每一位咖啡师的水平参差不齐,做出来的咖啡味道也不稳定。从经营的角度,不灵的时候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后来星巴克索性全换成全自动机,这种机器一台要近30万元。去掉人工这个不稳定因素,星巴克的另一个维持咖啡口感不变的办法,是尽量混拼多种豆子,这样一来,即便某种豆子出现问题,换一种后的结果,也不会过于明显。
这正是张森追求的咖啡境界的对立面,在他看来,单一中求丰富显然更有吸引力。
“烘焙就像炒瓜子儿”
张森和新婚不久的张帆住在万寿路。
我一进屋,迎面一股热闹的声响。厨房的餐桌里围坐了一大桌子人,有老有小,忽悠之间,一下又都全散了。留下来三个人,除了张森,还有他的母亲,以及妻子张帆。跟我想象中的所谓精致生活有出入,这种烟火气首先就将“矫情”的表面风格筛除在外。当制作咖啡这件事已经占据他们大部分精力时,一般人对生活仪式感的需求配额似乎无需再另行寻找。
厨房架子摆满了一包包咖啡豆,准确地说,是他自己设计的包装袋里,装满了他自己烘焙的咖啡豆。
为此,张森专门订购了只有台湾才生产的白色哑光牛皮封闭袋,因为自己和妻子都姓张,就设计了一个Logo,一正一反两个Z互相依靠,黑色为底,贴在每一包咖啡豆的左上角。除此之外,包装袋正中间还贴有一张不干胶,上书每一包豆的品种、产地和烘焙时间。
这些功夫,也都是张森做的。不过,跟其他功夫相比,这只能算是些边角料式的闲情逸致。尽管玩咖啡这件事本身,在许多人看来就已经是件“不打粮食”的闲事。“我不向往豪宅,不想开名车,可能到最后,我还是这个状态,研究咖啡。”
每一包咖啡豆,最花费时间的是烘焙过程。
在买回家那台5万块的烘豆机之前,张森像大多数入门者一样,用手网烘豆。除了烘豆机太贵以外,许多论坛也会提手网的好处。比如对初学者来说,可以亲眼看到烘焙过程中咖啡豆的变化。
因为生豆在预热的过程中,会有一系列颜色变化。从最初的浅绿,逐渐变深,深绿之后开始发白及至黄,然后,表层银皮开始脱落,并出现烤面包的香味,最后它才会变成平日里常见的棕色。
在动手之前,张森做足了功课。
他决定用好豆。网上有人说,因为手网烘焙不稳定,用好豆子才可能烘出能喝的咖啡豆。300多元一公斤的咖啡豆,张森哆哆嗦嗦买了一斤。一次用100克,只能试验5次,厨房就是实验室,燃气灶是显而易见的明火。
张森按照网上所说,称了100克咖啡豆,打开抽油烟机,又稍微推开了点窗户,点了火,手举着网,在火上摇。但他还没来得及观察想象中的颜色变化,就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像是爆米花在爆炸。
张森心想坏了,第一锅算是完了。
果然,由于手网离火太近,不到3分钟,咖啡豆就发生了第一次爆裂。一般来讲,这个过程最好在10分钟左右,这个时间能够让生豆内的水蒸气发生向外扩张,而咖啡豆表面又不至于焦掉。
紧接着又试。在使用手网的小半年里,张森像是一个严谨的科研人员,试过各类加热方式,他试过煤气炉、电陶炉,还专门买过一个卤素灯。在这些试验中,有些失败得很彻底,比如为了保持燃气灶的温暖,他在灶火四周围上了一圈防风的锡箔,这次尝试的后果是,他和张帆二人轮流上阵,摇那手网一个多小时,咖啡豆还是没发生爆裂。后来明白过来,锡箔在吸热方面是好手,适得其反。也有成功的,比如他在拿到火上烤之前,先在微波炉里加热一分钟,豆心热了,再拿火烘果然快多了。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他终于烘出一锅觉得不错的,冲出来的咖啡还有股水蜜桃味儿。张森兴致勃勃地带着去了一家精品咖啡店,店里的咖啡师一打开就说,怎么还有股葱姜味儿。
所以烘焙是件苦差事,张森的手网烘豆时期,往往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出来一身烟味儿,和炒瓜子儿没什么区别。后来有了烘焙机,盯着电脑上的烘焙曲线,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深冬夜里,从他家所在那栋楼经过,会看到三楼某个窗口,探出来一根黝黑的管子,正呼呼往外出着气。那意味着,窗户里面有个刚结婚没多久的小伙子,正盯着电脑,琢磨着改天得跟人讨论讨论这条烘焙曲线。
“别人家的孩子”
在咖啡之前,张森还烤过蛋糕、健过身。后者倒是有点实在的好处,他在一年内瘦了30斤。跟上一个女朋友分手后,他到处寻找寄托。“人生很奇妙,某一个时刻,爱情来了,咖啡也来了。”
张森从小聪明,属于不好好念书也能考高分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他高考成绩不错,选择了北航一个与法国联合培养的项目。班上的同学好多也是各省状元,完全能上北大、清华的那种聪明孩子。所以张森到了大学也没有放松过,再加上课余还要学习法语,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没好好念书的高中前两年,过得最轻松。
同样不轻松的,还有小时候学钢琴。学琴的孩子,是“80后”一代的特殊标签。那种刻苦兼无望的学习经历,大概让“80后”这一代人,从某种程度上,竟然像上辈人一样有着“吃苦耐劳”的特性。
及至成年,毕业,结婚。
“北京是一个生活压力很大的地方,出门都是糟心的事,雾霾、堵车、开车不讲道理,每一样都有琐碎的致崩溃能力。”张森说做咖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一种载体。他不否认这样的载体完全可以是其他东西,只不过,正好咖啡对了他的胃口。“这事儿多纯粹啊,我不用想明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只想怎么把咖啡做得好喝一些。”
所以,有时候大半夜调试出一杯好咖啡,他会兴奋得把张帆从被窝里拽起来:“媳妇儿,来尝一口!”
这类细微的快乐,就跟琐碎的烦恼一样,都曾在无数成年人身上匍匐过。一个可控的出口,成了许多人下意识都在寻找的东西。所以张森学得很快,用他老师的话说就是:“一年多时间里能学到这个程度,天赋不敢说,用心一定有。”
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现在也好为人师。光是咖啡这些东西,他就跟无数人讲过教过,张帆就算是他最近水楼台的学生。
有一回他在家弹琴,邻居路过,就敲他的门,问他教不教小孩。张森大学时教过人弹钢琴,但那会儿是为了赚些零花钱。张帆说还是别教,他还是没能忍住那种诱惑。后来学琴的孩子中,又多了一个张帆姐姐的孩子。
好为人师,也就愿意跟人分享。张森最喜欢的事情之一,是朋友们上他家喝咖啡。有一阵他开顺风车,车上带着自己做的咖啡。那天上车一位姑娘,而他担心那天的咖啡自己可能来不及喝,就没多想,径直问那位乘客想不想喝“自己做的好咖啡”。“陌生人问你喝不喝东西,简直是最老套的犯罪手法。”张森说完看到姑娘脸都变了,也立马反应过来。不得已,他给母亲打了一个表演电话,试图表现自己其实只是一个“不舍得浪费咖啡的好人”。
每当觉得自己对咖啡这事儿过于执着,张森就会回头咂摸一下这件事。
倒豆子,串馆子
北京的鼓楼一带,聚焦了京城许多精品咖啡店,张森的苏老师也在那儿开了一家,叫作“Real”。店里的咖啡师攀仔,常和张森一起“倒豆子”。
所谓“倒豆子”,其实就是一伙人凑在一块儿一起买,希望可以相对便宜一点,“比如有时候会凑好多人,一起拼一个集装箱”。
张森没安全感,老爱屯东西。他们家的地下室里,就屯着成麻袋的咖啡豆,有时候他一买就是30公斤,对一个非职业咖啡师,这个数量其实就有点太多。唯一的好处可能是,有一回有人想找一种叫“佳洽莎尼”的咖啡豆,当时满北京找不到,结果张森的地下室里,就默默存着15公斤。
相比而言,攀仔就克制得多。
跟攀仔相关的一个段子是,有一回他去参加一个咖啡店主办的杯测比赛,只带了20克豆子,5克用于洗磨,15克用于正式杯测。“大家都疯了,有这么缺豆子吗?”
但张森其实很懂得他们职业咖啡师的辛苦。但凡自我要求高,这个行业的利润就薄。“前几天他还问我,‘你家里有5公斤豆子吗,说他要周转一下资金,下个月还我。”
即便经费紧张,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仍然很舍得为这些事情花钱。最开始,攀仔花1.5万块,只为了听一位得过烘焙大赛冠军的澳大利亚人讲三天的课。“值不值?他没说,但回来后把他的烘焙曲线全换了。”攀仔曾为了调试一个Espresso的拼配,花下去1万块钱的咖啡豆。
张森的另一个朋友,买了一台5万多元的烘焙机,回家骗老婆说这是朋友送的。这些都算是咖啡师圈里的八卦,而张森在体制内工作,虽然在设备上花了不少钱,仍然在可控范围内。“我其实不烧设备,我要先把这件事情玩透、玩明白,再说别的。”
他常常问张帆的一个问题是,他这样“不打粮食”,支不支持,张帆也不多说,反而时常陪着,没张森那么刻苦,但该学习的时候也不落下。所以二人还时常一块儿出去串馆子,算是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爱好。
有时候到了一家咖啡店,对方把咖啡做得花里胡哨,拉花也拉得漂亮,一喝,发现太名不副实。有一回二人互相挤眉弄眼被咖啡师发现,还以为他们是去踢馆子的。但真正去踢馆子的人,很可能会用一种叫作“啜吸”的方式喝,拿起杯子,嘴唇就着液体,发出很大的声音。张森给我演示了一遍,差点呛着,“这实际是做品控的方法,没有人这么喝咖啡”。
张森母亲的同学,在云南保山有块地,他一度想买下这块地,在那种咖啡。在烘焙、冲泡之外,种植才是掌控咖啡豆质量的终极方式。云南很适合咖啡豆种植,但是品种不行,而且农药也打得很多,跟所谓的精品咖啡,还有很长的距离。“精品咖啡流行的主要原因,是它对咖啡豆的收购价格比商业豆要高很多,能够鼓励农民种更好的豆子。在中国并没有这种良性循环。”
另一件遗憾的事,是他一直想上埃塞俄比亚,看看那儿的咖啡产地,至今还未成行。生活围绕咖啡展开后,做很多选择变得特别容易,以前旅行想不好去哪儿,觉得去哪儿都成,“现在你看,都是现成的目的地”。(实习记者孙大卫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