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冬婷++于楚众
凭借特殊的历史地理,避暑胜地莫干山周边的乡村一直蕴含着价值二次转换的可能性。当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乡村,这种可能性开始变现了。
我们初入莫干山是11月底的一个晚上,天黑得早,又下着雨,车在仅容两车交错的蜿蜒山路上越往上盘,雾气就越深重。导航终于提示到达目的地“颐园”,一幢石屋的剪影在茫茫雾海中浮现。想起在附近隐居的黄郛1928年带着家人第一次上山时,6岁的小女儿熙治见山头和屋宇都在眼下,还以为“与天已近”了。
1930年宜兴富商潘梓彝建造的颐园,后成为莫干山第一家“民宿”
第二天早晨推门出去,发现院子里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金黄和绯红的枫叶,把这幢三层老别墅的白色外墙和连廊衬托得更加干净。夏雨清2000年秋天来到这里时,也是被这样的枫叶图景所吸引,尽管当时院子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草,雨水从屋顶一直漏到一楼地板,他还是动了心,想把它租下来。莫干山景区管委会的领导一听说高兴坏了,每次一到了杭州就请他吃饭,催他下决心。他告诉我,那时候莫干山景区的门票收入很少,维修都得靠财政拨款。但他当时还没买车,从杭州过来,要先坐城际大巴从杭州到德清,再从德清县城租辆小面包车到镇中心所在地庾村,得等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在村里找到一辆车带他上山,全程几乎要花一天时间。在犹豫中又过了两年,房租从一年5000元涨到了2.5万元,他才租了下来,一租就是10年。他和家人平时住在杭州,周末到颐园度周末。“女儿小学时的各种假期,基本上都是在山上度过的。她喜欢小动物,养过狗,养过翠鸟,养过小鸡,还养过刺猬,在杭州是不可能的,在山上就可以。”
如今女儿长大,夏雨清一家来得少了,但颐园还留着很多他们生活的痕迹——楼梯拐角处挂着女儿小时候的画像,一位负责打扫房间、烧饭做菜的阿姨已经在这里十几年,见人就热情地扑上来的大狗“小白”也俨然是这里的主人了。因为一开始要自住,偶尔招待朋友,夏雨清精心装修了五个卧室,每个都带空调和独立卫生间。“一开始租下来时根本没想要要开‘民宿,当时也没有‘民宿这个概念,就是拿来自己住的。后来发现,我们一家人最多只需要一两间屋子,其他房间空在那里没有任何价值,时间长了还容易坏,就把这些房间分享出去了。”
莫干山民宿“法国山居”创办人司徒夫
颐园成为莫干山的第一家“民宿”,起因是2006年附近搬来了一个新邻居马克。马克是英国人,之前在上海做一本英文杂志的主编。他第一次来到莫干山时下着小雨,空气湿冷,他觉得“眼前出现的不是上海郊区那种假模假样的西班牙式别墅,而是一个欧洲小村庄,好像是从阿尔卑斯、普罗旺斯搬过来的。这里很像北威尔士,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于是他带着夫人和两个小孩来山上开了一家咖啡馆,并把自己在上海认识的那些外国人都吸引了过来。那时候国庆节一过,所有旅馆就都关门了,“老外”们找不到地方住,马克就领他们来颐园借宿。“那时候的颐园是莫干山住得最舒适的地方,每晚房价1800元,还是供不应求。于是马克咖啡厅里的几个‘老外也开始自己找房子开民宿,高天成开了‘裸心谷,司徒夫开了‘法国山居,莫干山逐渐热闹起来了。”
这不是莫干山第一次被发现。莫干山的历史始于春秋末年,传说吴王阖闾派干将、莫邪夫妇在此铸剑,这座山也因这举世无双的雌雄双剑而得名。剑锋要清湛如水,剑气要纯粹明澈,必须借助上乘的山林、泉流环境,莫干之景色可见一斑。而它真正声名鹊起,是在20年代开始成为四大避暑胜地之一。最初是在1891年,美国浸礼会教士佛利甲从杭州沿运河“游猎”至莫干山,当时正值盛夏,而莫干山上竹木遍地,清泉竞流,清凉幽静,他认为这里是天然“消夏湾”,将所见所闻刊发在英文报纸上,吸引来大批传教士,白鼎、伊文思、洪慈恩等开始在山中购地建屋。莫干山上现在还留有英国商人贝勒在1896年建造的别墅,也是山上第一幢别墅。据说贝勒不惜重金,所有的建筑材料都从英国进口,水路送至山下,再由人力搬到山上。当时,莫干山与上海、杭州之间虽然没有开通公路,但水路能够通达,算是比较方便,沪宁杭一带传教士、洋商等纷纷在此聚集。据《莫干山志》记载,1896年之前,从沪宁杭去莫干山,“需乘大船至塘溪,易桨舟,过德清,抵三桥埠,再雇挑夫、轿舆,经杨梅岭、新凉亭、乌程桥至庾村,经老路,登山至荫山街,历七日方达”。到1898年,外国人的“莫干山避暑会”成立,制定了详细严谨的管理章程,并大举建设山中道路和公共设施,后来山上礼拜堂、公葬所、网球场、游泳池、银行、旅行社、旅馆、商店、西餐馆、幼儿园、邮局、电报局一应俱全,连商务印书馆都来开了两家书店。夏雨清描述莫干山当年的盛况:“那时候莫干山被称为浙江的‘上海滩,杭州还是‘乡下。当年的外文报纸上曾刊登过一条消息,说有5000个老外同时在山上避暑,上海的老外基本上都来了。山鸠坞那里有个杀牛场,每天杀两三头牛,因为老外要吃牛排。”
避暑地是近代亚洲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中国的四大避暑地——北戴河、庐山、鸡公山和莫干山,一开始均有西方传教士开辟、管理,很大程度上归因于纬度较高地区居住的欧美人对亚洲夏季炎热、潮湿气候的不适应。莫干山在20世纪初迅速发展成避暑胜地,也是因为它得天独厚的气候地理条件:它位于天目山余脉,天目山山势西南高,东北低,从杭州湾来的南风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过杭嘉湖平原进入莫干山,来自太湖方向的风也可沿莫干山的斜坡飘然直上,这就使莫干山“时时皆有风,处处有凉意”,温度比山下低十几摄氏度。而且,它距杭州45公里,距上海190公里,距南京280公里,是人口稠密的沪宁杭三角地带难得的清凉地带。但是,从19世纪末传教士购地筑屋起,尤其是自“莫干山避暑会”成立,莫干山的部分主权长期被外国人占据,华洋之间的经济纠纷越来越激烈。一直到1928年,“莫干山管理局”成立,莫干山的行政管理权才被正式收回。外国业主纷纷转卖房屋,民国要员、富豪、买办、社会名流相继上山修建别墅。
夏雨清的“颐园”就建于莫干山被收归后,原主人是宜兴富商潘梓彝,那段时间也是莫干山的建设鼎盛期。夏雨清告诉我,其实一开始来莫干山的传教士没什么钱,建成的房屋也大多比较简陋,留存至今的不多。现存的200多幢老别墅,大多是1928到1937年间由中国人兴建,形成了中西合璧的特色。比如颐园,位于景区中心荫山街边上,顺着竹林掩映的长长台阶走下去,才能看到它的主体建筑。这幢西式别墅带有避暑地建筑的标志性外廊,能避开直射日光,获得良好通风,当时的流行观点认为,在这里可以“吃便餐、喝茶、吸烟、谈笑、编织、读书、下棋,以至享受午睡之乐”。而从别墅经过荫山洞,穿过小红桥,则是潘梓彝几年后建造的中式华厅,走廊上围绕着朱红色栏杆,四面落地长窗,屋梁、门窗上绘有各色花卉图案。华厅旁的水潭边,还建了一个游泳池和一个网球场,堪称民国“两大时尚”。夏雨清曾见过颐园的设计师郑生孝,当年他是郑远记营造厂的少东家。他告诉夏雨清,颐园是他负责的第一幢别墅,潘梓彝带着他到上海去看最时髦的样板,回到山上翻建出来。1928到1937年建别墅最鼎盛的时期,山上的建筑工匠就有2000人。郑远记营造厂虽然不是最大,也有100多人。一批传奇性别墅也建于此时,比如蒋介石的结拜兄弟、民国元老黄郛的“白云山馆”,据说蒋介石和宋美龄新婚后曾在这里的露天圆厅共舞,现在舞池边还有一棵两人亲手种植的美人山茶;还有“皇后饭店”,曾是陈毅、彭德怀、张云逸等多位将军的下榻处,毛泽东1954年也来过。新中国成立后,这些别墅的产权被收为国有,避暑地莫干山也沉寂下来。
莫干山民宿“西坡”合伙人钱继良(右)和刘杰
其实,整个莫干山区域分“山上”和“山下”两部分。作为避暑地的莫干山,“山上”的部分,是国家4A级景区。自1928年起,景区一直归“莫干山管理局”管辖,管理局直属于浙江省。莫干山管理局局长助理刘建林告诉我,景区面积尽管只有3平方公里,但包括丰富的自然资源,更有200多幢老别墅,其中43幢是国家级保护建筑。他认为,景区一直由浙江省直属管理,才为整个莫干山区域保留下一个“老底子”。不过,也是因为“山上”的景区和“山下”村庄的行政割裂,发展不平衡,矛盾重重。最突出的是因为德清县的工业都放在东部,莫干山所在的西部山区作为水源地,所有产生污染的畜牧业、加工业都被清退,村里又享受不到景区的任何门票收入,以至于以前经常有游客上山的车辆被堵在村口。而没有“山下”的带动,景区经营也很萧条,季节性特别明显。刘建林形容说:“叶子一落,人走了;叶子一长,人来了。”他告诉我,这一轮民宿热带来了莫干山的“逆增长”。“民宿大都开在山下村子里,现在山下比山上热闹多了。”
如果从民宿经营的角度看,山上的老别墅可能并不是最佳选择。很多别墅是文物建筑,出租受限;即便租下来,也不能随意改造。于是,在夏雨清之后要开民宿的人,在山上找了一圈之后,纷纷决定下山。
第一拨是常来马克咖啡馆的“老外”们。法国人司徒夫行动最早,他2007年找到一个叫“仙人坑”的废弃茶厂,买下了茶园所在的120亩地。他此前已经在上海成功经营了复兴西里的项目,对于老房子的修复和重生有着独到见解。他告诉我,欧洲经历过从“旅游”到“度假”的转变,他认为这一转变也必将在中国发生,所以不惜重金在浙江乡村建造了这么一座“法国山居”。他强调,建筑外立面完全参照了当地民居样式,黄墙、黑瓦,内里却是原汁原味的法式风格。随后是南非人高天成,他在莫干山西侧劳岭村一个叫山鸠坞的地方租下几栋房子,建成“裸心乡”,位置很偏,但很快爆满。其实装修没花多少钱,但带来了不一样的理念。“房间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煤气。夏天靠电风扇,冬天靠每个房间安装的火炉,烧的是本地废木料、木屑压缩制成的柴火。门前有蓄水池承接雨水,须得循环使用。垃圾要分类,树叶、苹果皮会埋在地下。”更开创了一种“乡村美学”,把村里拆房剩下的雕花木梁、石礅、马槽回收上来,用作装修材料。最具创意的是对马槽的使用,下面凿个下水孔,成了一个双人洗手盆。夏雨清告诉我,这些老外开的民宿单价特别高,“法国山居”要卖到6000元一晚,裸心系列的升级版“裸心谷”均价要3000元。其实民宿的入住率达到30%就可以保本,而实际入住率一般都能到70%,所以莫干山的民宿在2013年开始全面爆发。
因为最初几家民宿是外国人开的,莫干山打出了“洋家乐”的品牌,以示与以往农民自建的“农家乐”拉开距离。其实,后来涌入的都是中国人,他们也很快更新了自己在农村建房的标准——“更像中国乡村的样子。”之前在上海做珠宝生意的德清人钱继良几年前到莫干山,跑去高天成的“裸心乡”取经,发现自己原来的审美完全被颠覆了。“老高那里是怎么回事?房子都是旧的,梁都歪歪扭扭的。去多了,眼光就不一样了。以前我去木材市场买老木头,都是挑那种粗的直的;现在我一去,他们就已经帮我留出了最弯的那根。”钱继良告诉我。他在“裸心乡”附近租了10栋老房子,看上去都破破烂烂的,他却保留下原来的外观,只在内部做改造,每一栋也沿用了原房东的名字,“玉芳家”“玉宝家”“老康家”。钱继良穿一件古着毛衣,告诉我民宿“西坡”一些不被注意的细节:“那几把餐椅后背上包了羊毛靠垫,是从摩洛哥集市上淘来的毯子拼起来的;吊灯是上海和平饭店改造时收购来的,落地灯是与一个艺术家合作款,用铁皮一片片敲出来的。”这种审美也影响了周围村民自建的民宿,“有一个村民儿子结婚,在村里盖了簇新的‘西洋房,结果儿子打工回来不满意,把外面瓷砖都敲掉,内部也重新装修一遍,总共花了近100万元,又改成‘老房子了”。所以,如今在这片民宿集中的村子里走,已经有点分不清哪栋是新房子、哪栋是老房子,哪栋是“农家乐”、哪栋是“洋家乐”了。
严格意义上说,城市人到村里来租房改造,找人来代为经营,并不是真正的民宿。参与莫干山庾村改造的台湾人林彦良告诉我,台湾对“民宿”就有政策限定,其中包括:必须是自有物业,而且主人自己也住在里面;经营房屋不能超过五间。这是为了保证客人有家一样的温暖体验,另外经营不超过五间房的话,房租收入有限,房东就不得不拓展辅助产业,比如农耕或者餐饮。不过,回头看台湾民宿的开端,是在80年代,一对原本在新竹科技园有高薪工作的夫妻被裁员,他们回到祖辈在山上的一栋三合院老宅,老公做木工,老婆编织、画画,同时招待朋友,这种模式慢慢传开,如今传到大陆了。照这个标准,无论莫干山的“洋家乐”看上去有多美,要在民宿里同时有真实的农村和农耕生活体验,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当吉晓祥和杨默涵2012年到碧坞村找房子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群略有戒心的村民。那个时候还是民宿全面爆发之前,有影响力的就那么几家,都聚集在莫干山西侧的后坞一带,渐成小气候。他们俩绕到莫干山后山,发现尽端的路边有块代表景区的黄褐色标识牌,“江南碧坞”,发现那里面有一个溪水穿流穿过的小村,溯溪而上,有飞瀑倾泻而出,形成龙潭。这样的景观当然不会被埋没,事实上,之前这里曾作为景区,被承包给一个开发商,有42户人家划在里面。但后来开发商和村民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开发商要把村子圈起来收门票,但有的村民家开了农家乐,就会带客人逃过门票;还有些不开农家乐的村民,分不到收入,也反对这种景区模式。再加上碧坞村地方偏僻,游客稀少,开发商在2007年就经营不下去,撤走了,村庄也陷入沉寂。吉晓祥他们来的时候,村民们和这个开发商之间这笔糊涂账还没算清楚,对外来者本能地不信任。
吉晓祥和杨默涵并不了解这其中的利益纠葛,就是看中了这个村庄的风景和聚落,想多谈几家,打造成心目中的“大乐之野”——这个名字源自《山海经》,本意是“被遗忘的美好之地”。他们两人原来都在上海做城市规划,“规划师都有一种‘上帝视角,看什么都是自上而下的,进入村庄发现完全不一样。以前在上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清晰,有一说一,土地房屋也有规范红线,属于谁的清清楚楚,而村里不讲规则,是个人情社会。记得我来的时候,有个阿姨跟我讲了一句话,她说:‘小吉啊,在我们这里,我跟你感情好呢,你做错了事情,我们也是帮你的;如果我们感情不好,你虽然做啥事情都是对的,但我也不一定会帮你的。”吉晓祥告诉我,对于外来的开发者,村民们一方面很期待,因为景区在2007年关闭之后,之前的那些农家乐也都开不下去了,一直没有挣钱渠道。房子租出去开民宿的话,每年租金两三万元,一租20年,一次性可以拿到五六十万元,是很好的机会。但他们又有很强的自尊心。“很多做民宿的人本人经常不出面,村里面就很反感。他们觉得,不管怎么样,你到我这里做生意,侵占了我的利益,不能随便找一个什么职业经理过来,必须老板来。好在我们都是亲力亲为地去跟他们打交道,关系处得还比较好。”
就这么一家一家去谈,好不容易谈下了七栋房子,过程中不断遭遇各种意外。“3号楼盖到一半的时候,有个村民跑过来说:‘这个房子是我的,不是你们签约那个人的。我们很意外,之前租房的时候土地证、产权证都在啊。后来一问,原来他是曾经住在里面的,30年前房东说把房子给他,但是只有口头协议,没有过户。他现在一看房子租出去赚钱了,不干了。跟他讲法律没用,这里最忌讳的就是讲法律。还得请租房给我的房东去协调。”
如今“大乐之野”几栋外观简约的白色楼房分散在碧坞村里,和溪流、竹林、村民的住房、新开出的农家乐,交织穿插在一起。尽管不像“裸心谷”“法国山居”那样圈成一个封闭的区域,几栋楼之间也有距离,但丰富性和乐趣也在于此。“大乐之野”和村民之间也因各种区域交叉、产权勾连,结成一张密切的关系网。吉晓祥告诉我,他们刚来时,经常跟村长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想跟他搞好关系,没想到第二年他就被民主选举给选下去了。而他们租下的其中一栋楼的房东是前任村支书,退休之后给他们做管家,他自己家的农家乐明年也马上要开了,还请他们帮忙设计。更巧合的是,他们在村里遇见之前上海修车认识的一个年轻人,拉他们去德清县城里开餐馆的哥哥沈蒋荣那里吃饭,几个人一聊,沈蒋荣决定把自己在村里的房子也改成民宿,请来“裸心乡”的设计师做成了“莫梵”,自己也回到村里打理,又包下附近几亩菜地,做山野菜,酿蓝莓酒。很多人都说,别的民宿是“店”,老沈这儿是“家”。
杨默涵认为,碧坞村最大的变化,是能看到年轻人了。以往那种以景点为目的地的老年团模式正在被淘汰,现在的主力消费者在30岁到40岁,大多有房、有车、有孩子,他们不是来旅游的,是来寻求差异化、非标准体验的,所以聚集一批有创造力的年轻人很重要。“大乐之野”现在的店长就是隔壁村的,他在杭州读了大学,发现老家有这么个工作,就过来应聘管家。过了一两年,就升任店长了。吉晓祥告诉我,在民宿工作收入不低,工作节奏不是特别强,还兼顾体面性,吸引了一批年轻人返乡。碧坞村的“茶二代”沈婵樱在毕业后也回到莫干山,因为这里有她们家世代种植的黄茶的生产、加工、销售和终端的整个产业链条,她家在山上有200多亩茶园,和大乐之野、西坡等民宿合作售卖,还在庾村开出了黄茶体验店“云鹤山房”。严格来说,她已经是第三代茶人了,爷爷是国有茶厂的厂长,爸爸沈云鹤后来自己承包茶山,做名优茶,成为黄茶国家标准的制定者之一,她想往前再走一步,传播茶道和茶的生活方式。她告诉我:“黄茶是在绿茶加工杀青揉捏后加了一道‘闷黄的工序,使原来的绿茶变得更纯。由于‘闷黄的工艺复杂,现在做黄茶的人已经越来越少。黄茶在‘闷黄时,最难掌握的主要是发酵程度,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发酵过头,对口感和香气的影响会非常大。这些工艺目前只能靠老师傅的经验,花时间去感觉、摸索和把控,最长的一种‘闷黄要72小时。”尽管制茶过程奥妙无穷,但她并不想把茶道仪式搞得特别繁复,拒人于千里之外,茶坊空间和器具也十分简洁。她觉得,茶就是一种日常生活,而且来莫干山的人也认同这种生活方式。
莫干山走了一条独特的乡村复兴路径。吉晓祥说:“传统思维是自上而下的‘新农村建设,莫干山则是自下而上地由无数小业主做起来,像各路武林高手会聚的江湖。政府并不介入这些‘新村民和‘老村民之间的交易,无为而治。”尽管现在如火如荼,但吉晓祥有些担心莫干山的民宿市场会被稀释。“城里人每两三个月到乡村来释放一下,呼吸新鲜空气,吃淳朴的有机菜,这是还在扩大的刚性需求,但是以前是莫干山一个点,现在长三角正在遍地开花,今后分配到莫干山的量有可能会变小。”吉晓祥说,现在很多村民看到民宿赚钱就要进来,一投就是几百万元设计改造,比如他们的房东、前任村支书就投进入300多万元,但他们可能并没有理解这样改造的真正内涵。而且都将房间定位在1000块钱以上,但如果硬件做不好,服务理念跟不上,定1000块的用户体验也是很差的。所以他和朱胜萱等人共同发起,成立了莫干山民宿联盟,之后又成立了民宿学院,并和“开始众筹”旗下的民宿服务平台“借宿”合作,就是为了抱团取暖,形成合力,抬高“非标准化、去中心化”民宿的标准。“最早是‘裸心谷成为一种现象,把莫干山的名气打出来了,但它和村庄没什么关联。真正把村庄带动起来,还得靠这些乡村民宿结成共同体。”
每次来到莫干山,朱胜萱总要去拜祭一下黄郛墓。墓地其实就在镇中心所在地庾村,但是如果不经指点,很多当地人都不知道这里。朱胜萱带我们绕过当年的藏书楼、蚕种厂所在地,一个石头垒成的简易半圆坟墓就隐藏在后面的林子里。他说,这只是个衣冠冢,真正的墓已经在“文革”时被毁了。墓前的石碑显然是断成两截后重新拼起来的,“黄郛、沈景英之墓”字样也是被凿去后重新刻上的。朱胜萱扶起墓前供的花瓶,默默站了一会儿。
上图:上海东联设计集团首席设计师朱胜萱在莫干山民宿学院讲课下图:朱胜萱打造的庾村文化市集,包括茶坊、萱草书屋、餐厅等,成为城乡互动的空间节点
我们在莫干山的这几天,“黄郛”就像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莫干山的很多历史都跟他有关联,但这个名字总是被寥寥几句带过。这个被遮蔽的人物曾是民国时代最具影响力的风云人物之一,早年和蒋介石义结金兰,还在国民政府中担任过上海市长、外交部长等重要职位,却因1928年“济南惨案”处置过程中被免职顶罪,后在1933年“塘沽协定”处置中再次替人受过,从此身负“亲日派”“卖国贼”等污名。他在“济南惨案”后退出政坛,人生的后半段就与莫干山紧紧联系在一起了。1928年,黄郛带着夫人沈亦云隐居莫干山,全身心投入莫干乡村改进实践,直至1936年病殁,葬在了庾村。此后沈亦云将“莫干乡村改进”又苦心孤诣地继续了十几年,直至1950年。
黄郛和沈亦云的“莫干乡村改进”是以上莫干山的必经之地——庾村为基地的,如今这里是镇中心所在地。一开始他们购得了山上的“白云山馆”,作为退隐之所,但和周围村民渐渐熟悉后,决定要为村里做点什么。据德清县教育学者罗永昌考证,上世纪30年代初,庾村方圆十里,有6个自然村,共120余户,分布在莫干山两翼的环抱中。他们之中,只有一人读过“四书五经”,三个人描花押,八九个人会写名字。全村仅有千余亩耕地,村民大多属于佃农,靠不到200元的年收入要维持五口之家的日子,生活过得十分拮据。在黄郛心中,农村事业是一切事业的基础,“数千年来养国家者农村,而国家尚无暇谋所以养农村者”,而理想的农村,当有“习于农村、了解农村”的基本人才,所以他决定先从办学入手,创办了以“耕读并重、勤俭忠慎”为宗旨的莫干小学,主张“以学校为中心,谋农村之改进”。依托小学,开办了蚕种场、奶牛场,以场养校,教育与生产实践结合。之后又建造了一批乡村公益设施,例如膺白图书馆、白云池水库等。解放后,沈亦云经香港去美国,将莫干小学、庾村蚕种场、奶牛场、农场、林场等资产,悉数捐给政府管理。他们的“莫干乡村改进”颇有成效:经过战乱,庾村并无失学儿童,村中青壮年劳动力基本都是莫干小学毕业生,一些毕业生至今尚在;莫干蚕种场的“天竺”牌蚕种成了方圆百里叫得响的牌子;对于村民风俗与习惯的改进、社会及生产的观念,同样产生了较大影响。
朱胜萱是上海东联设计集团首席设计师,2011年做完世博会景观工程项目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决定去离上海最近的山脉莫干山休养。“我老家云南是山区,有各种各样的大山,在上海看不到山,就很想念山的感觉。”他来到莫干山时,黄郛和沈亦云乡村改进的各种痕迹仍在,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精神联系。“黄郛跟我年龄差不多的时候开始做乡建,也是从上海来到莫干山。他的乡村试验虽然被历史尘封了,我能不能延续下去?”他的一个朋友听说,给他打了个电话劝阻,“这就像给一个快病死的病人身上贴一块创可贴。”朱胜萱很受触动,“我们现在做乡建,到底能为乡村带来些什么?用‘创可贴的方式解决不了现在面临的问题。城镇化的步伐是抵挡不住的,高效、便捷、医疗、交通、教育,我们迟早要帮乡村去解决这些问题。但是在解决这些过程当中,有没有非城镇化的一条路可走?”
朱胜萱告诉我,乡村建设单凭情怀是不可持续的,必须要转化为商业模式。乡村需要资金和资本,而资本也需要有一个通道进入乡村,关键是乡建者能不能把这个城乡二元断裂的通道打开。他决定沿着黄郛当年的路径,继续在莫干山做乡村改造的实验。他了解到,这里除了竹笋业,残存的小耕作只够自给自足。很多土地空闲着,也未改善该区域的生态,不少耕地和房屋被废弃。算上被清空的苗圃、破败的村公所、养鸡场等,共计60亩农地和一些茶地,于是向乡政府提出打包租下,租期20年,试图在莫干山建立一个乡居、农园加市集的乡村生态圈。
乡居在山间,将村里的一个废弃小学改造成民宿“清境原舍”。小学位于莫干后山的村道旁,已经被废弃了5年,此前多次换主,还做过养猪场,这样的资源不被村里看好。但朱胜萱觉得,这块建设用地面青山、背茶园,旁边是一大片尚未开垦的农田,有独特的地理优势。“当时村支书说让我们出点钱买了算了,我坚持没买,因为这对集体经济是致命性的破坏。我租下来的话,这房子这产权还是村集体的,村里可以拿这块土地去抵押贷款。如果我买下来,盖成别墅卖掉,有村民能去那里上班吗?能跟村里的产业发生关联吗?”改造好的“清境原舍”看上去比农民房还质朴,没有油漆,没有涂料,没有夹板,没有用任何合成的材料,连洗漱台都是混凝土的。刚建好的二期更是让人产生错觉,墙面就是水泥砂浆,总觉得还有一层没刷。这正是朱胜萱追求的,他说:“很多农民房就是这样的啊。水泥砂浆就是水泥砂浆,不需要用昂贵的素混凝土来模仿它。”
60亩农园就在“清境原舍”下面的村子里。“这里原来被承包种植了一片香樟林,香樟挖走后,整片土地像被地雷炸开过,留下大大小小的坑,养分全流失了。雨天积洼,干旱时干裂,根本无法进行种植。我们让土地休耕,通过种植固氮的牧草、毛豆等这类植物,让土地依靠植物自身恢复肥力,还对周边崩溃的水系做了处理。直到两年多后的夏天,才首次有了玉米、秋葵、红薯等产出。”朱胜萱设想,复耕后的农园不只种菜,还可以做本地物种的复原,同时也吸引城市人来烧烤野炊、下地采摘等,目前正在跟一家户外俱乐部谈合作,拿出一部分让他们开辟为活动基地。农园请了两名本地村民来管理,其中一位崔建平是原来的村支书,他家的产业转换也是村庄的一个缩影。“这里是水源地,原来的拉丝厂关闭了,也不鼓励种田,最好种树,因为以前种田要打农药,有污染。以前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是毛竹,90年代初我们一车一车地拉毛竹去上海卖,当时城市大开发,脚手架都用毛竹搭,供不应求。一个工地开起来,就需要几十车、上百万斤毛竹。那时候毛竹价格也高,40多块钱100斤,现在一半的价格也没人要了,脚手架都用钢管了,人工成本也高了。所以很多人砍了毛竹,改种茶。也有不少人想把自己的房子改造一下,开民宿。”
市集就放在了莫干山镇中心的庾村。“当年莫干山何其热闹,所谓‘一座莫干山,半部民国史,而现在仅留下一些老建筑,历史记忆都没落了。整个镇区比较萧条,传统手工艺逐渐流失,饮食文化、乡村布局等也在没落。如何植入新业态来激活乡村文脉?”朱胜萱提出在庾村做文化市集,包括自行车餐厅、民宿学院、茶坊、萱草书屋等,以此作为城乡互动的空间节点、物资集散的商业节点以及邻里关系的社区节点。市集所在地,正是被废弃的蚕种场,黄郛做农村改造的生产基地。蚕种厂出租后,搬家到原来的奶牛场所在地,改成青少年拓展训练和自然教育的“蚕乐谷”,只把蚕育种环节保留了下来。蚕乐谷经理蔡永良告诉我,这里的蚕种非常有名,最早是黄郛办厂时从日本引进的杂交种,因为是莫干山小学的产业,所以叫“学堂种”,蚕种厂就是靠这个发展起来的。他说,蚕是冷血动物,对温度比较敏感,所以在生命周期的每一个阶段,都要有严格的温控。现在还可以看到蚕种厂旧址有地火龙,墙壁也是中空的,都是为了让温度更加均匀。厂房外墙上大小高低错落的窗户,则是为了控制不同蚕期的通风。现在丝绸的销量不好,人力成本又高,所以他们只保留了育种环节,供给民间养殖户,但现在很多人家也不愿意养蚕了,觉得养蚕麻烦,又不好清理,所谓“盖一座新洋房,就毁一个养蚕户”,这一湖州的传统产业也在没落。他说,我国虽然是丝绸原产地,但销量并不高。相比之下,丝绸在日本的人均年消费量是280克,而我国只有8克。他们之所以还在周边坚持做蚕乐谷,培育蚕种,也是期待莫干山民宿的兴旺,能把丝绸的产业链打通。
朱胜萱形容,乡村升级现在是一艘巨型航母,承载的东西特别多,可能性也特别多。“民宿就是抛下去的锚,让这艘航母可以停靠和补给。从狭义的角度理解民宿,它提高了租金,解决了就业,并且保护了传统村落。莫干山的老房子就真的有人要,新房子则被拆了重建。政府不用花一分钱,‘美丽乡村就做完了。未来民宿的相关产业会延伸出来,还会成为文化的出口。”
“下一步要做的是村集体经济的复苏。”朱胜萱说,现在开民宿是跟村民分成,开民宿的人拿很多钱,村民拿很少钱,因为风险都在一方。“未来可以尝试跟村集体联营和合股,村集体出台统一的公司,租老百姓的地,我们跟政府租,跟村民不发生关系。村集体可以用另外一只手调控,过程中会形成新的产业经济。民宿和土地值钱了,还是村集体的,我们也拿不走。这就是集体经济的再次复苏,只不过集体的概念转换了。再进一步的话,政府可以成立一个民宿旅投公司,注册资金一个亿,让所有的小股东进去各占部分股份。莫干山有30多个民宿的品牌,这家公司两年内能上市。如果把所有的民宿放在一起,一家每年有400万元的现金流,200万元的净利润,10家民宿就4000万元,100家就有4个亿。按10%一年4000多万的净利润,随便比哪家上市公司净利润都好。民宿这一小微产业也可以聚合很多的能量。”
(实习记者项文虎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