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中国,奔向中国
——韩素音:东西文化的惊艳相遇

2016-12-24 07:40■萌
长江丛刊 2016年31期
关键词:作家

■萌 娘

离开中国,奔向中国
——韩素音:东西文化的惊艳相遇

■萌 娘

萌娘,原名贺平,文学硕士。中国报告文学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中直美术家协会会员;民进中央出版传媒委员会委员。现就职于作家出版社编审。出版散文集《秋天的钟》、长篇纪实文学《源自北卡罗来纳州的河流》等。散文《有方桌的房间》获中国作协创联部全国散文征文一等奖、1994年《上海文学》散文奖,《秋天的钟》获1994年《人民文学》散文奖,《一本打开的采访簿》获《人民日报·海外版》世纪之光报告文学奖。

又是秋天,长安街上草木依然。我相信,北京饭店8008房间的空中,至今都保留着韩素音讲话时的手势。我永远记得她那双赋予表情的手,那敏锐而纤瘦、多次叩响中南海大门的手指。

那是1994年,我第二次去采访韩素音,约定时间9月18日晚,北京饭店。那天晚上,她穿着中式缎子睡衣,随和的衣纹与房间里的宁静相得益彰。在那个柔和的灯光里,我很难想象就是眼前这个并不强壮的女人,韩素音,是一个采访过许多新中国国家领导人并与他们成为挚友的风云记者;一个穿梭在周总理与法国总统戴高乐之间的“特使”;一个写了30多部书的作家;一个演讲了2000多次关于中国、中国人民以及她对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感受的演讲家;一个见证了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无法逃脱宿命的女人;一个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医学院,在英国、香港、马来西亚行医15年的医生;一个精通三种语言、四种文化的知识女性。韩素音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不论走到哪里,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中国大地。她撰写了关于毛泽东与中国革命的两部书:《赤潮》和《风满楼》。她的新作《1898—1998周恩来与他的世纪》已由中、法、英、美等国出版。她的作品被译成17种语言文字出版,拥有众多读者,即使是在远离中国的斯洛文尼亚这样的小国,也有许多人喜欢读她写的有关于中国的书。正如她的老朋友诺罗敦·西哈努克国王给她的信中所说:“您所描写的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忠实可靠、英勇无畏地记述中国在世界历史范围内的作用,做出了无法估量、无可比拟的贡献。”总之,我感觉韩素音是很难用一两个简单概念去界定的女性。她的出生就是一场东西方文化的惊艳碰撞。

韩素音在中国

柔和的落地灯照着她银灰的头发,在她那欧洲鼻子和眼窝的映衬下,我判断不出她的头发是年龄的颜色还是血统的颜色。尽管她穿了一件干草色的中式软缎对襟褂子,而我的感觉依然是,她是一个中国话讲得太好的欧洲人。那时已是晚上8点多,我担心她不能接受采访。连日来她非常疲劳,13日与李鹏总理会面,16日在钓鱼台国宾馆接受中华文学基金会颁发的“理解与友谊国际文学奖”。今晚,她在北京饭店举行答谢晚宴,在宴会上她将5000美元奖金转赠给翻译工作者。继而又向每一位客人敬酒,从雷洁琼、黄华、陈吴苏等政府官员,到与会的每一位工作人员,她都与之一一碰杯。送走客人,她最后一个离开宴会厅,又向餐厅服务员道谢,那时,她慈祥、亲切,那么东方,那么典雅。

你要喝茶吗?她问我。她在房间里不穿鞋子,薄薄的黑丝袜,依稀可见脚趾,她就这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去倒茶,一会儿去拿书。一双脚在黑丝袜里面显得优雅灵巧,一种女孩儿的感觉。而当你看到她深邃的眼睛,与她交谈时她所显露出智慧和机敏,又让你想到这是一个成熟的中年女性。她的神态举止,虽不老态龙钟,但是她拿起书看上面的文字时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她说话既坦率又委婉,既慈祥又锋利,既幽默又真诚,她的神情既老练又纯真。可以说,不同年龄段女人的气质神情,都在她身上闪烁,她看上去充满活力。唯有她和我握手的那个瞬间,那双筋络分明的手,让我看见了她的年龄。可以说,她浑身上下,让我感到最亲切的就是这双手,在这双手上,没有国籍,没有血统,也没有语言的差异,她很自然地让人想到年迈的亲人。我握住她的手,有点凉,这是一个真实的韩素音。

现在她燃起一支烟。

我请她谈谈她荣获了中华文学基金会颁发的第二届“理解与友谊国际文学奖”,有些什么感受?

我想我感谢所有的中国朋友,她说:感谢中国人民及其领导人。像我21岁时一样,我发现我的根在中国。我十分幸运,因为我无论作为一个医生,一个作家,一个演讲者,一个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学者,还是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现在又作为祖母和曾祖母,所有这些名称之所以成为可能,那是因为有了你们。

韩素音微微笑着。我觉得她谈得有点程式化,因为她见记者太多了。她又说:由于我是中西合璧的混血儿,介于中外文化之间,所以,我一直认为促进世界上各民族之间的相互理解,是十分自然的事。思考方法的不同,不应该导致仇恨和排斥,而应该互相学习和努力理解。我这样做了,也只是遵循中国古代哲学而已: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您是英籍华人作家,我说:您不但精通两种语言,而且拥有两种文化……

哦!不,她打断我:是三种语言四种文化。汉语、英语和法语。我熟悉中、英、法和印度文化。

您很幸运,这些文化给您影响最深的是什么?您最喜欢哪些作家、哲学家?

没有,她摇头,我不崇拜哪位作家,哪位哲学家。如果你要当作家,你就要学习科学,而不是学文学。读大量的作家作品,会把你限制住,成为你的障碍。而科学却可以帮助你更清楚地认识世界,学科学的人比学文学的人,或许写起文章来更有个性,更自由活泼。

难道说文学会是写作的障碍吗?

鲁迅是学文学的吗?郭沫若是学文学的吗?我不是学文学的,我是医生。她望着我一笑,嘴角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但是作家不是在空地上成长起来的,总有其历史继承性啊。我说。

那些基础学习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您为什么要弃医从文呢?

我在《吾宅双门》中说过,我从1964年起,被请到美国去演讲,那时我无法再做医生。我想,让世界了解中国也许比做医生更重要。

您在《吾宅双门》中说:“为了不死去,我要写”,请问您相信不朽吗?所有的作家都渴望用自己的创作进入不朽,您也这样想吗?

这个是很自然的。每个作家都会这么想。历史在向前发展,后人要了解历史,他们从哪里了解?我认为要了解历史,读文学作品比读史书会更加真切地了解历史。不朽的不是作家,而是历史本身。

韩素音有点兴奋了,一头银发在灯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她的手指轻轻敲着茶杯。我问她喜欢“女强人”这个词吗?我说,您认为中国的“女强人”是否等同于西方的女权主义?

她的头稍稍一侧:我听说过“女强人”,但它不等同于西方的女权主义。“女强人”的说法不大科学,如果女士不是弱者,又何必过分强调女士是强人?从生理上,女性也确实比男性要弱一些。在家庭中,再强的女人也要会尊重丈夫。

怎样才算尊重丈夫?是像日本女人那样,做全职太太吗?

这样说吧,如果要给先生送一件礼物,你觉得送什么最好?她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顽皮,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送给丈夫最好的礼物就是自由,保持一定的空间,中国有句话叫相敬如宾。Yousee?

您想说夫妻应该亲密而有间,是吗?

嗯,嗯。她点头。

您的社会角色很多,如您自己所说,医生、作家、经济学者、政治学者和社会学者,您还是妻子、母亲、祖母和曾祖母。走过这些角色您觉得什么对一个女人最重要?

自立。自强不息。永远不要躺在男人身上叫痛。不要琐碎,不要管得太多,要宽容,要靠自己。我是结过三次婚的。

您结过三次婚?

很惊讶吗?

我只是觉得您内心承受的痛苦会不会太多?

不要怕痛苦,痛苦是财富,痛苦使我们成熟。不懂得痛苦,你又怎样去理解人类?理解这个世界?

她的语气中突然有一点烦躁。我不知道碰错了哪个生理按钮,难道是她不喜欢谈女人吗?她的目光犀利地扫过来:你读过我的书吗?

十年前,我读过您《无鸟的夏天》、《伤残的树》,还有一些散见于报刊的文章。

你读的少了,所以你提了一些应该问电影明星的问题。她站起来取水,我又看见了她不穿鞋子的脚走过地毯。当她走过我时,突然拍拍我的肩:我不是一般的女人,小姐,你该重新考虑你的问题。

我不认为您是一般的女人……

那一瞬间我停电了,脑子一片空白,我是哪里错了呢?糟糕啊!我准备的主要问题还没问呢,怎么就顺着一个话题拐到婚姻之类的问题上了呢?其实,采访政府官员、企业家倒不难,采访韩素音的确让我有点打憷,因为她不仅是写作高手,而且还是写纪实文学的高手,她写的《1898——1998周恩来和他的世纪》就是经典的纪实文学,她不仅熟悉周恩来,她还写过毛泽东,她深谙记者之道,你的一点疏漏,都会引起她的不屑。

我必须完成这个采访。我内心有很强的动力——我要写这个谜一样的女人,七十年代的中国,至少有一亿人听说过韩素音的名字,不要说她在维护世界和平工作中作出卓越的贡献,只看她写的《周恩來的世紀》、《早晨的洪流:毛泽东与中国革命》,那是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采访和完成的写作呢?她就是我的榜样。她能够排除万难采访到毛泽东,我就抓不住一个女作家的内心世界吗?

那时,我只有一个信念——如果她把我从门口赶出去,我真的要从窗户跳进来。我站起来,手里握着的油笔又湿又热。对不起,我跑题了,我说,不好意思,我要采访的主要问题还没有问呢,如果我走了,我就完不成工作了。

她望着我的目光柔和了。她说,你想让我谈的主要问题要先问,她的手插进头发向后拢了两下,轻轻出了一口气又对我说,坐下说,是什么问题?

我们想请您谈谈当下的中国,我重新坐下,关于它的改革开放。

韩素音再次燃起一支烟,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是因为吸烟还因为想谈中国?她安静了。当她谈起中国,一个人光芒四射。她谈每个问题都是聊聊数语,一语中的。这个女人,她真的是思考中国,了解中国,热爱中国。

您对中国近年里“文人下海”的现象怎么看?我现在小心翼翼地问她。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她说,中国的文化人一定要热情关注着今日中国的变化,投入到改革开放的潮流中来。一个作家要有丰富的生活,要能够放下面子。我自己就做过打字员,当过保姆。如果我在中国,我一定要做一回总经理。

正如您自己所讲的,您还是一位经济学者,前不久,李鹏总理又会见了您,与您畅谈了中国的农业、教育、宏观调控等问题。我想请您谈一个经济问题——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非常快,这是举世瞩目的,做为一个远距离的观望者,您认为这种快速增长中,急需建设的是什么?

她手抵住下颌,稍想了一下:法制。要加强法制教育、道德教育,不加强法制与道德教育,经济最终上不去。现在有些年轻人,太没规矩,他们不等别人下来就上电梯,一拥而上。这在西方是不允许的。我对那个年轻人说:“你没礼貌!”对这样的年轻人最好的教育是让他吃亏,他摔一跤什么都明白了。

很多西方人也没规矩,我说,我不喜欢他们讲话时把脚放在桌子上。

我丈夫也不喜欢这一点,她说,我的一位朋友是美国著名的电影明星,她就喜欢把脚搭上桌子。她认为这很亲切,我理解她,但我希望我们的年轻人不要这样。今天晚宴上,你看见了吗?陈昊苏讲话时,有的人在下面交头接耳。太不尊重人了。我为什么要写周恩来,写毛泽东呢?我希望中国青年了解过去。他们对革命早期的情况非常模糊,他们不了解毛泽东、周恩来和其他革命英雄。正是由于这些人的英勇献身,中国这个在世界上受压迫、受屈辱最深的国家才赢得了解放。他们不知道中国人民在旧社会遭受了多么深重的苦难。他们中有一种倾向,蔑视历史,嘲笑英雄,怀疑中国的领导人在某些紧要关头所起的作用。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过去一无所知,又乐意接受对中国的肤浅指责,特别是因为他们对西方的“民主”充满幻想。我们要多进行法制道德教育,让人民知道我们的历史,只有知道我们的过去,才可能支配与塑造我们的未来。

晚年韩素音

您对周恩来、邓小平等中国领导人都比较熟悉,您觉得他们有什么区别?

周恩来是一位世界性的政治家。韩素音说,1956年我第一次与他交谈,这次谈话改变了我一生。他智慧过人,富有魅力,有胆有识,不谋私利。他不总是正确,但他敢担责任,他对国家负责,对人民的切身利益负责,这一点,在文革中表现最明显。某些人对他的武断批评,我不敢苟同。因为他们不了解周恩来所处的环境。如果把周恩来与拿破仑、罗斯福这些伟人相比较,就人格而言,他们都难以望其项背。邓小平先生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物,多亏了他的引导,中国成功地克服了困难,因而在人类21世纪将要面对的新世界里,取得了十分重要的地位。

您很熟悉中国的政治经济情况,您知道国有大中型企业都在转换经营机制,但大部分还是转得很困难,或者转而不活,您认为国有企业的出路在哪里?

破产,她想了一下说,不要怕破产,破产给我们的社会带来竞争,带来活力。

许多大中型企业几万人,象一个小城镇,企业破产,工人怎么办?

社会救济。所以我说你们的政府很好——我注意到韩素音说“你们的政府”,——尽管她多次对我说她也是中国人,而无意中流露出她是外国人——他们会想工人怎么办?在此,我想说一下,世界上许多国家羡慕中国,就因为她的领导人富有智慧和远见。

至于说到社会救济金的来源,那就是抽税。国外税金很高,我行医时要交50%的税金。

那天,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临走的时候,当我向她伸手握别,她刚要握手又突然把手抽回去:哦!不——她一转身跑回房间。不一会儿她拿着一本书跑出来:我想拜托你把这本书送给万里先生。她拿给我的那本书是《吾宅双门》。她把它装进一个精致有花的纸质手提袋里,然后交到我手上。然后微微一笑说,其实你的那些电影明星问题也不错,但是不要多。这种问题有时候可以打破僵局,我采访周恩来的时候也问过类似问题。你多大了?

三十八岁。我说。

韩素音一笑:Oh you could be a granda ughter!(你就像我的一个孙女)。

对不起,我说,我不会采访,今天打扰您了。

你会成为一个好记者。她把那本包好的《吾宅双门》递给我,又嘱咐我一句:尽早送给万里先生。她轻轻拥抱我一下,我触到她的肩膀,很骨感。那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她去世,我真的没有再见过韩素音。那天,我离开北京饭店已经晚上九点多钟,长安街上的灯火通明,仿佛每一盏路灯都被她的深情点亮。她对中国这份一生挥之不去的深厚感情,正如她写的:“也许没有别的解释,因为我的一生将永远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之间跑来跑去:离开爱,奔向爱;离开中国,奔向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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