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干 陈 武(访问者)
汪曾祺背后站着文化
——答陈武问
■王 干 陈 武(访问者)
陈武:王先生,你在《夜读汪曾祺》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一直呼唤大师,也一直感叹大师的缺席。但有时候我们常常容易忽略大师的存在,尤其是大师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会选择性地失明。有一个作家去世十八年了,他的名字反复被读者提起,他的作品被反复重版,年年在重版,甚至比他在世的时候,出版的量还要大。我们突然意识到一个大师就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却冷淡了他,雪藏了他。他就是汪曾祺。”这段话引起许多作家、批评家和读者的注意,私下里也引起一些议论。但是三十多年来,汪曾祺确实是一个“现象”级作家,特别是在出版业相对冷落的今天,他的作品还在不断地出版、再版、重印。这种现象很值得关注。你是如何看待这股出版热的?
王干:今年是汪曾祺出版大年,也引发了“汪曾祺热”。前几日,我与汪曾祺小女儿汪朝微信聊天,谈到今年汪曾祺著作的出版情况,她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小说全编,现代出版社出版了散文集《人间草木》,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四本旧作,九州出版社出版了《旅食与文化》。上海三联出版社、山东画报社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都纷纷出版了汪曾祺的书,广陵书社、山东人民出版社在出“回望汪曾祺”系列。另外还有许多研究汪曾祺的专著,比如东北师大徐强历多年心血完成的《人间送小温——汪曾祺年谱》,孙郁的《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金实秋的《汪曾祺诗词选评》,刘涛选编并点评的《汪曾祺论沈从文》……据不完全统计,仅今年以来,全国各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著作和研究专著,就有五十种以上,这证明了“汪学”风潮正扑面而来。
王干,评论家、作家、书法家。文学创作一级。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著有《王干随笔选》、《王蒙王干对话录》、《世纪末的突围》、《废墟之花》、《南方的文体》,《静夜思》、《潜京十年》、《在场》、《王干最新文论选》、《隔行通气》等学术专著、评论集、散文集。2010年作品《王干随笔选》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散文杂文类)。所编辑的小说《长恨歌》获茅盾文学奖,编辑的《河岸》获亚洲曼布克文学奖。
汪曾祺的作品总量并不庞大,不算上戏剧,创作总字数大概200多万字。包括小说、散文在内,如果出书,也只有十多本。作为《汪曾祺全集》一部分的“小说全编”,只有三卷,还包括了解放前的一卷。
汪曾祺出版热,其实是重复出版,这些新出的作品都不是新作,而是种种单篇不停地重新组合。重复出版说明了什么?说明广大的市场需求与读者需求。这些文集,许多是由图书公司策划运营,并没有国家层面的宣传或项目的介入,也并不属于“文化界内”的自我循环。我想,第一是市场需求在主导——对于汪曾祺的作品,读者还要读;第二就是中国图书发行分布不均匀,每个出版社都有自己的出版发行区域,有的区域覆盖了,而有的区域没有覆盖到。今年不是汪曾祺诞辰100年,也不是逝世二十周年,中央也没有专门开展号召文化界学习、品读汪曾祺的活动,只是民间的、自发的一个“汪曾祺热”。
陈武:从全国图书市场和几次订货会上,特别是在全国书展和一些区域性书展上,多家出版社都把汪曾祺的书摆在显著的位置上,有的还大张旗鼓地搞活动,记得今年第六届江苏书展在扬州举行,广陵书社还把汪曾祺的大公子汪朗请去,那天你也去了,最后签名售书环节,我看到排队购书的读者很多。就目前形势看,这个“汪曾祺热”还在“漫延”,能不能请你谈谈这股热潮的原因。
王干:汪曾祺热形成的原因,我认为有这几个方面:
汪曾祺
第一个方面,我认为是现在我们提倡的要写好中国故事,传达中国精神,要有中国叙事。我认为,汪曾祺是一个能讲好中国故事的作家,是讲好中国故事的佼佼者。而讲好中国故事的核心就是要讲老百姓的故事,老百姓,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工农兵,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工农兵或知识分子,老百姓是一个很复杂的群体,他们都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汪曾祺捕捉到了,把他们写出来,写出他们的人性美,写出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写出他们生活中的正能量。所以我觉得汪曾祺能讲好中国故事,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汪曾祺小说中的温暖和熨帖。汪曾祺的小说里面很少有愤恨或者是郁闷,很少有愤世嫉俗的情绪,这是一个好作家的文学情怀。对于小说中的人物,他不是满含愤怒或厌恶,而是饱含柔情,给予希望。
这就是“人间送小温”。当然,文学艺术在面对人生的时候,冷,热,温,都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冷固然不失力度,可温能不能送到却是作家的能力和影响力,至少,温暖了自己也是抵抗寒冷的一种办法。
第二个方面,汪曾祺契合了当下的文化需求、文化理想和文学理念,政府和老百姓都希望有这样一个作家。汪曾祺有一个很好的中国文学观念,他有一句话是“文学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这是他整个文学创作的核心价值观,即对世道、对人心要有益。他不像其他作家那样,追求一种引导、引领。他的最低要求,是要有益世道人心,而不是弘扬什么,牵引某种潮流,不是要改变什么,他只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对文化发展是有益的,而不能对文化发展是有害的。有益至少是正能量的,不等同于弘扬、鼓励或目的性极强的宣传。汪曾祺用比较低调的方式来写日常生活的美感,写普通人的真善美,写普通人的热爱生活,对生活始终充满信心的作品。
有益世道人心,对于现如今的文学发展本应当只是最低的要求,而在今天的文学市场上,汪曾祺这样的文学作品反而能契合当今读者的文化需求,有新鲜感是不正常的。反观今日文学市场,尤其是网络上的很多文学作品,我们不能说毁人毁道,但确实对世道人心没有积极的影响。许多都是写过于娱乐化的,过于写人性的恶,过于暴力,写生活的阴暗面,写不太健康、变态的情感、情绪。这种题材当然可以写,但问题在于你怎么写,你写这种作品的目的是什么,吐槽、猎奇、博人眼球或者只是为了感官刺激。我认为,对世道人心有害的作品是没有意义的。
而汪曾祺的作品不一样,他的小说里始终洋溢着一种热爱生活的基调。有一篇小说,我记得是写昆明的,主人公是一个挑粪桶的工人,虽然干的是一个挑粪的工作,他却在粪桶两边画上鲜花,招摇过市。汪曾祺捕捉到的这个生活细节,说明这个挑粪人是多么的热爱生活,多么的爱美。这和他干什么没有关系,因为美是无处不在的。汪曾祺能够捕捉到这个细节,说明他也是热爱生活的,所以汪曾祺世道人心最纯情的一面就是热爱生活,
第三个方面,汪曾祺的文学作品里面,讲的都是些普通人,小人物,三教九流,一些世相百态,芸芸众生,都是身边的故旧亲朋,环视一圈,都很眼熟。他写的人物都“上不了台面”,锡匠,竹匠,敲脚的,捏背的,卖菜的,使船的,玩杂耍的,等等。这些人,这些职业,汪曾祺都十分投入感情地去写,写他们的故事,写他们的生活情状和日常生活。他小说里面可以说没有一个“高大全”式的人物,也可以说没有一个英雄。比如那篇《岁寒三友》里,县城的小画家、小地主,小商人、小业主;《鉴赏家》里面写一个叫叶三的,叶三是个水果贩子,但是他能跟季匋民成为好朋友。季匋民是一个非常出名的画家,叶三能够和季匋民谈艺术,说季匋民画的葡萄架里面有风。说明普通人也是热爱艺术懂艺术的。汪曾祺就是写普通人的情操,写普通人的善良,当然也写普通人的悲悯。普通民众的生活,汪曾祺始终是关注的,充满热情的,具有悲悯情怀的,比如《陈小手》里的陈小手,是一个最普通的男性接生婆,最后被保安团长打死掉了,而且还惹得团长“很委屈”,陈小手的委屈又向谁诉说呢?汪曾祺写的最大的人物,就是老舍先生了,写了一个小说叫《八月骄阳》,老舍最后跳到太平湖里,他写老舍先生彷徨、犹豫,到最后的绝望,也写得非常好。
陈武:我注意到你的一系列文章强调中国传统文人文化对汪曾祺的影响,也有人将汪曾祺称之为“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热与此相关吗?
王干:汪曾祺背后站着的是文化,是绵延数千年之久的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汪曾祺热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文化的热,是对传统文化的回望和缅怀。汪曾祺自己在小说和散文里就进行这种回望和缅怀,而我们今天读他的作品,则是回望的回望,缅怀的缅怀。汪曾祺有一句话反复讲过,甚至当作口号来讲,就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主义。为什么要用“回到”这个词呢,我现在仔细想想,他其实是有深刻含义的。因为有一段时间,连接中国古代和现代、国内和国外的文化纽带断裂了。
这些年来,中国文学受到大量的西方各种各样的文学流派和文学思潮的影响,后来又受拉丁美洲爆炸文学的影响,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我们不能总是以翻译体的文学来作为我们文学的规范。三十多年来我们的很多所谓先锋派小说,或者很多的现代派小说,其实都是对西方小说的一种借鉴和模仿,这种借鉴和模仿的最可悲之处,在于这些作家也不懂英文,也不懂拉丁文,也不懂法文,他们对西方小说主要是借助于翻译家的文体来学习,学的都是翻译家文体,叫译体小说。很多年过去了,一些作家当时名声大噪,但是现在消失了,没人想得起来,出版社也很少再出版他们的作品。有些人位置很高,文学史评价也很高,但是读者都不喜欢,市场不买账,说明他的作品,跟我们中国人的审美阅读习惯和阅读文化是有隔阂的。
《大淖记事》
《夜读汪曾祺》
汪曾祺的主要贡献,就是打通了中西方文学的一个桥梁,他小说的价值观、审美观,不管是描写什么时代,比如描写旧时代的一些小说,都是按照现代文明的审美意识来写的。汪曾祺小说对贞节观是不赞成的,《大淖记事》里面,刘号长和巧云睡了以后,巧云没有寻死觅活,而是坚强地活下去。传统中国小说里的贞节观一般都很重,而汪曾祺用一个现代人的观点来体现这些。小说本身叙事是用中国叙事的方法,而贞节观却不是旧的封建主义的。
文化的根是语言.汪曾祺反复强调语言的重要性,再好的小说故事都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的,而语言,按照汪曾祺的话说,语言不仅是形式,更是内涵。汪曾祺的小说、散文,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把语言成为作者作品的一个有机的内涵。语言不仅仅只是一个工具,语言本身是很有内涵的。所以汪曾祺把中华文化的造型美、声韵美通过他的作品充分展示了出来。他刻意融合小说、散文、诗歌文体之间的界限,从而营造一个更加让读者赏心悦目的语言世界。语言在他手里像魔术师的道具一样,千姿百态,浑然天成。汪曾祺小说中体现出了诗化、风俗化、散文化、意境化的抒情精神。他的作品激活了传统文学在今天的生命力,唤起人们对汉语文字的美感。
陈武:你是著名评论家,研究对象既有现代作家,也有当代作家,还有汪曾祺这样打通现代和当代的作家,又在《小说选刊》工作,对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当代小说的脉络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和把握。以汪曾祺为例,你是如何看待当代作家的创作思潮和现代作家之间的联系的,目前还有这样的联系吗?
王干:汪曾祺是从那一个旧时代过来的人,然后又跟当代文学紧密地结合起来。所以说,把现、当代文学打通的第一人应该是汪曾祺。只有汪曾祺,把现代文学的优点跟当代文学的优点叠加起来了。回过头再来看看其他作家,老舍写的很好,但是解放以后除了《茶馆》,没有其他特别好的作品。曹禺写得好的是《雷雨》,也是解放前的作品。郭沫若、茅盾更不值一提。还有巴金,解放以后除了散文随笔,小说几乎没有成绩。这些现代文学大师到了当代以后基本都没有发展,没有创造,没有写出超过他们自己的作品,也没有写出跟我们当代这个时代相吻合的作品。
其实,我们当代作家对生活很了解,也很有创造力。但是他们缺少现代文学的底蕴。另外他们还缺少现代文学人的那种文人的淡定、从容,那种现代文人的超凡脱俗。当代作家很难做到这一点。现代文人比如戴望舒、废名,包括当时的左翼作家们,他们自身就是超凡脱俗的。但我们当代的作家太绵软,太急功近利了。而汪曾祺把现代文学的精神传承了下去,所以他的小说跟生活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跟时代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的。这一点当代作家很难做到,必须要有“五四”文学里面的传统体验才能做到。
当代作家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和生活结合得太紧,一种是离得太远,比如寻根文学,当然也是一种,但太远了。汪曾祺保持了跟生活的联系和生活的享受,同时能够保持一种距离。这一点在汪曾祺小说里面反映的最多。
陈武:今天的汪曾祺热完全是读者自发的,是市场催发的,连汪家人都没有料到,一些汪曾祺研究家也没有料到。比如我前不久参加一个“年谱”学会议,与会学者有五六个都在研究汪曾祺,有的已经有专著出版,有的已经申报国家重大成果,重磅的《汪曾祺全集》和《汪曾祺年谱长编》也即将出版,种种迹象表明,“汪迷”队伍也在扩大。他们也觉得汪曾祺热来势太猛。这种现象确实值得深思。
王干:汪曾祺以前的作品是被遮蔽的,他和他的作品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随着文学本身大浪淘沙的洗礼,汪曾祺的价值在显现,尤其作为文学教父的身份正慢慢地凸显。作家的平凡肉身,如世间所有生命,根本无法摆脱或缓解时间巨大的推力。好在有文学,文学说到底,不过是一门对抗时间的艺术。好的文学作品总是能够抵抗时间的落差,经久传世。因而虽然时间过去这么久,大家还是喜欢汪曾祺的作品。
我想用收藏界的俗语来形容,汪曾祺的文学作品是有“包浆“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作品的读者越来越多,他的作品越来越有“包浆”。他的作品原来就有“包浆”,经过多年的淘洗打磨,愈有“包浆”感和“包浆”味。汪曾祺这个作家也有“包浆”。所以他的作品经得起玩味,可以反复读,反复出版,反复欣赏和把玩,这就是“包浆”。有“包浆”的作家不多,汪曾祺算一个。
另外,汪曾祺的作品为什么传播这么广泛,我觉得要感谢互联网,同时也与汪家人不带强烈的版权意识有关。汪曾祺的作品几乎网上每一篇都能搜到,许多都没跟汪家签版权,汪家人不是太在意。我们很多当代的作家包括现代的作家,在互联网上很难找到,有的甚至没有。汪曾祺的作品到处都是,反而给作品的普及带来好处,比如大学、中学教材里有汪曾祺的作品,读者看了一篇觉得很好,可以到网上去搜,一搜就能搜到。所以互联网对汪曾祺作品的存活也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反过来也促进了汪曾祺及其作品的存活——在网上看过一点汪曾祺作品的读者,对他作品越发感兴趣,便会买他的文集来读。
最后我想说的是,汪曾祺热本身也是盛世产物,大家生活都是小康了,或者接近小康,可以有闲情读书了。如果是在一个战乱的年代,很少有人有闲情逸致去看他这种散淡的,平和的,在细微处见精神的文学作品。因此汪曾祺的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小康读物”。
《受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