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
走在蔚县的土地上,凡是历史车轮曾经碾过的地方总是给人一种灰塌塌的感觉。也不论是泥坯垒就的房屋,还是青砖青瓦砌成的寺阁,甚至是木头窗格子与屋檐下的椽子也仿佛被侵蚀得像是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如刚出土的文物一般。或许正是这种天然的伪装,才最终保护了这么多的古老遗迹,或许这就是蔚县历史文化的特色:与大地混然相接,与走远的历史默默贯通……初夏的一天,我走进了蔚县的重泰寺、北方城、玉皇阁,一下子就被这些地方那份古朴与苍桑深深地吸引了。回来后的某天晚上当我坐在电脑前翻看那一路拍下的照片时,内心忽然生起了一种简约而深沉的宁静,在那份宁静中不知不觉我竟仿佛回到了那个古老的十六世纪……
幽寺
重泰寺在蔚县县城的西北,“据守”在一块突兀的黄土塬丘上。塬丘下面是一条干涸的河床,由西北而来,在塬丘下面被截成两半,一左一右夹击而过。河名砂河,如今在地图上已找寻不到了,因为那滔滔的流水已成为了一个很遥远的记忆。在风雨的冲刷之下,河两岸的塬丘被“勾勒”出数不清的沟壑。而那一块块被磨蚀得斑驳不平的土崖,既是岁月走过的足迹,也是天地的神奇造化。
傍晚的日光已不是那么强烈了,但被那铺天盖地的黄土稍一映衬还是增加了一层亮度。河床的左手有一片白杨,即是无风的时候那满树的叶子仍会唰啦啦地响个不停,于是站在蒸笼一样的河床之中便有一丝凉意从心底生起。仰头向上寻找重泰寺,可直上直下的黄土崖壁却一下子挡回了我的视线。没有上塬的路!我们在河底绕着塬丘寻找,终于在南坡下找到了一条羊肠一样的小路。
上到塬顶,一下子有了一种辽阔的感觉。塬顶平坦得像一块开阔地,丝毫没有了塬底的那种起伏跌宕的感觉。极目远望,一列大山横亘在并不遥远的正北方。在大山的前面是一块块像我们脚下这样的黄土塬丘,被雨水纵横交错地切割成了一块块。那感觉,仿佛像是置身在陕北的黄土高原。
前面不远便是重泰寺了,一圈单薄的围墙搀扶起一座不大的门楼。与许多金碧辉煌的古刹相比,这山门实在是显得有些寒酸。西来的日光因为没了遮挡,在这高高的塬丘之上一鼓脑地堆砌在西侧的围墙上,显得有些耀眼。山门的对面是一座戏楼,因为无人修缮残破得已濒临倒塌。这种建筑格局在蔚县好像是约定成俗的,无论是村堡还是寺院、府衙,门前一定要有一座戏楼相伴。或许,闲暇之余看场戏便是蔚县历代先民一种最大的精神享受了!
西来的晚风,吹动周遭的松树,松针摇晃。四下里升腾起无边的宁静,山门是锁着的,而且已经锈迹斑斑,定是少有人来打扰的缘故,“当家人”已忘记了开启这山门迎请那槛外红尘的喧嚣了。看到西墙根下有条踩出来的小路,我们顺着一直走下去。围墙上的墙皮一块块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黄色的泥坯,因为雨水的冲刷下半截的砖基竟被泥浆包成了一块块土坯的样子。这或许便是重泰寺的古老吧!多年来走过很多的寺院,古旧大小都有,却真的少有这种半泥筑的建筑,或许有,只不过少有保存下来的。
寺院进出的门开在西侧的院墙上。从西偏门进到重泰寺,才发现这座寺院虽说有些破落、狭小,可那布局一眼便能透露出一种高格来。
重泰寺相传建于宋辽时期。当年连年征战,辽国的一位太子因厌倦了这种杀戮与征伐,于是愤而跑到重泰寺出家。明朝弘治年间一个叫真慧的和尚进行了修缮并改名为“三圣寺”,后来到了嘉靖九年,山西潞城王为避仇杀躲到了重泰寺并又一次进行了整修,之后正式赐名“重泰寺”。
这座坐北朝南的寺院,依旧沿用的是中国传统的左右对称式的建筑格局。沿中轴线,依次是戏楼、山门、弥勒殿、千佛殿、地藏殿、释迦殿、三教楼和后禅房。这么密集的殿房都挤挤挨挨地铺陈在一万来平米的土地上,这不能不让人感到一种局促。
寺院的大殿与两边院墙之间的距离很是狭窄,以至于最后挤成了两条胡同的样子。寺院由此更显清幽,西来的阳光被院墙挡去了一半,水一样的阴影便覆盖了大半个院子,而裸露在阳光下的那少半面院子却在黄土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亮了。院子里看不到人,唯一的响动是那山野的风,肆无忌惮地在寺里蹿来蹿去。有时吹得院中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有时吹得千佛殿、地藏殿檐下套兽嘴中叼着的铸铁风铃上叮叮当当地响个没完。落日之下,那清脆的铃声莫名地忽然让人感觉有种淡淡的禅味儿在回绕,穿透了无边无际的清幽一直停留在心底。释迦殿是寺院的主殿,虽说与那些名刹比起来,实在算不上是巍峨,可单檐歇山布瓦顶、前出抱厦的建筑造型,还是让人感觉一丝庄严。释迦殿背后是重泰寺建筑的高潮——三教楼!二十二阶砖砌的台基上,一座硬山布瓦顶的单楼高高在上俯瞰全寺。楼檐之下透雕着精美的飞龙,虽说正脊、边脊上的张嘴兽、合嘴兽,脊梢的吻兽都被重新修葺过,可那份浑然一体的“土色”染就的陈旧依然。三教楼内供奉的是佛祖释逝牟尼、孔子、老子。历史上这三位曾被信徒拉扯得水火不容的三位教主,在这座殿中终于平心静心地坐下来“共建和谐社会”了。站在三教楼的台阶前,全寺一览无余,一片片青灰的屋顶接踵而去,远处黄土塬丘上的沟壑纵横勾连,绿的田地点缀其间,一种辽旷感油然而生。
最后一排是禅房,因为缺少修缮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檐下的木椽子,早已褪失了原木的本色,那木头上一条条龟裂的木纹注释了它的古老。木格子窗户上的油漆早已剥落,对衬着土灰的屋墙,好一副破落的样子!据说这排禅房在当年重泰寺极盛时期与释迦殿两侧的配房,都曾住满了僧众。而两侧的东西角院,右为僧人的方丈,左为道士的丹房。香火最盛时,寺里曾驻有方丈、道长各一人,统理寺内的僧道两众,最多时有徒众六十多人。
来时曾听一“驴友”说,寺里有一老僧,修行极好,慈悲旷达。可在空旷的寺内遍寻了四处也找不到当家和尚的身影,失落之余只好悻悻而归。走到观音殿时,忽然一阵清脆幽扬的钟声从前面的钟楼传来,那静寂的寺院便有了回音。钟声在傍晚时分有些沉重,可那沉沉的余音还是轻佻地绕出了寺院悠扬地在塬坡间回荡。静,从寺内破碎到了塬坡,从塬坡又散落到了田野,又从田野回荡到远山……那钟声是安逸的,自由的,在这莽荡的山塬间穿梭不羁,余音袅袅。“归路茫茫春雨后,钟声十里人斜晾”,因着这份荒凉的空旷,那传说中的挑水武僧凭脚力能追赶上这暮钟的余音,又有什么新奇?
重泰寺的壁画有名,据说是古物,但最有名的却是五百罗汉堂,清代时便有官宦文士们专门为此前来朝偈,可惜的是那“五百罗汉”大都毁于“大炼钢铁”的年代。重泰寺历经沧桑依然能“续佛烟火”“存道于世”,不能不说是后人的福祉。究其因由,有些人认为它据守的地方太偏僻了,因为人迹罕至所以得以保全。可我想这个说法有些偏颇,从清末到文革,那山旮旯里的庙子尚且在劫难逃,何况这只是被举到半空中的重泰寺了。看着那淌满泥浆的墙壁,让我忽然想起《庄子》中的一句话:“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也。”这重泰寺,朴实得就像是一位满身沾满泥巴的农民,你对它生起不了任何的非分之想。那紧凑的格局,让你感觉虽说气势不弱可就是一处小农之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张扬外泄,所以庄子说的“无用之用”可能正是这寺院保全的原因吧!而再唯心些说呢,或许这两河相夹的地势,正是一块千年的风水宝地。当年在北京戒台寺的高台之上与一位出家人谈到了风水,那位师父指点着远处的潭柘寺和脚下的戒台寺言:但凡千年的古寺、名城一定是风水极佳的去处,不然不会存在千年……是啊!如此说,重泰寺在地理堪舆之上一定还有学问呢!
古堡
北方城是城,也非城。严格地说它只是座村堡,但因为有城池的格局故此称它为城也不为过。
这是座明代万历年间修建起来的村堡,在蔚县的正北方向,因形势见方所以称北方城。与之对应的还有东、南、西三座城,不过因年代久远大都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而这四座“城”又只不过是蔚县八百座村堡中的一粒沙而已。随着历史车轮无情地碾轧,上世纪八十年代统计时据说蔚县还有三百座古堡,而近些年已只剩下一百多座了,这北方城是这残存的一百多座古堡中保存较为完整的,故此也成了现在人们窥覷历史的一面镜子。
北方城只有一座城门,即是南堡门。站在南堡门的脚下,因为门前的地势不算宽广所以须要仰视了来看。青砖垒就的城门保存得比较完整,拱形的券门之上有黑色的扇形匾额一块,只是字迹已无影踪,代之的是上方“北方城”三个水泥字。券门之上没有城楼,只是修筑了一圈女墙。城门两侧的卫城略向前探出,但只形成了瓮城之形而未有瓮城之实,所以从规格上说北方城便只是座村堡而非城池了。因为没了城楼的坐镇那光秃秃的城门也就说不上巍峨,可那森严的垛口还是让人联想起当年塞外铁骑兵临城下时,炮矢横飞的景象,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不知曾洒下过多少鞑子与马贼的鲜血。
北方城是村堡,蔚县的村名中多以堡取名,“堡pu”与“堡bao”谐音,若从字面理解,这庄名中便有了御敌的含义在里面,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将村庄都纳入军事防御体系,这首先与明朝初期的政治中心北移有关。朱棣迁都北京之后,黄河中下游的政治军事地位陡升,随之经济文化迅速发展起来,于是西北的鞑靼、瓦剌等游牧民族便经常越过长城大肆劫掠,由此帝都震动,边民受掳。于是从明初开始,大规模的修建城防与屯军戍边便在长城一线展开。到明中期,终于形成了“屯兵带甲四十万,据大险以制诸夷”的“九边”防御体系。而蔚县便是这“九边”中的一环,因为它恰好处在“京师肘腋,宣大喉襟”这样一个战略要冲的位置,几乎每次游牧民族南下平原,蔚县都成了他们必破的一处关隘。与此同时在明王朝的鼓励下“战时为兵,闲时为民”的全民共同防御体系在蔚县及周边地区也展开了,蔚县的八百村堡便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建成的,而这些城堡中即有官方斥资兴建的大型“官堡”,更多的则是像北方城这样的小型“民堡”。
走进北方城,一条宽阔的南北大街直伸北方,这条街也是全城的中轴线。在这条中轴线上还有三条横向的街道,这是蔚县地区典型的“丰”字形城镇布局。街道两侧是一家家或是齐整或是残破的四合院,可不论“残破”还是“齐整”在岁月的侵蚀下都是一付灰塌塌的样子。一面面土墙被冲刷得成了一座座土丘,苟延在包满泥浆的砖基上。在无人管顾的历史长河中只能“抱残守缺”“相依为命”。院墙可以苟且,但那一个个门楼却没有一栋是粗制滥造的,蔚县人看重“门脸”,所以无论穷富贵贱,每个门楼都是昂扬的。硬山布瓦的屋顶朴素而凝重,青的砖青的瓦,虽无吻兽装饰但正脊一定笔挺,帽檐一定厚重。历经风雨的摧折,许多的门楼已经破败了,有的裸露出椽木,有的塌陷了屋瓦,但那当年的“风韵”大多犹在。走上一圈,整个北方城显得有些荒凉,满处荒草丛生,一处处残垣之内便是一座座濒临倒塌的老屋。黑洞洞的窗口布满蛛网,蒿草漫过了窗台,像是《聊斋》笔下的荒村。也确实是荒村,如今的城里除几户留守的老人,大多数的人家都出城择址另建去了。或许这城是太古老了,年轻人总是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而恋旧的总是些老人,他们在这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从当年一户庭院三四十口人居住的兴盛,到如今只能守着一院的荒草与老马相依为命。但他们就是不走,即使那屋子残破得每日里都在往下掉落泥土、瓦片,即使几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可他们依旧坚守着,坚守着这座老态龙钟的古堡。有人说他们是在坚守一份记忆,因为在那份记忆里一景一物都与这城有关,他们终生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古堡,于是这城便成为了他们一生的缩影,他们的生命与这城已完完全全地浇铸在了一起,死生不离!
北方城不算大,穿过南城门不远便会见到主街的左右两边各闪现出一座小庙,左为财神庙,右为马神庙。穿过两座小得只有丈余的小庙再往后走,是三觉圆寺。只有丈余面宽的三觉圆寺在南北大街的正中像一块牌坊一样居中矗立,仿佛又像是个影壁一样遮避着身后的真武庙。三觉圆寺是佛寺,又是全城的中心,小庙前的空地上总是会有几个老人和孩子围坐在一起,有走的、有来的,有呆坐的老汉也有扯着是非的小媳妇。他们不是奔着那寺庙的什么来的,身后的佛寺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寻找一块能够帮他们打发时间的地方而矣!
真武庙建在三觉圆寺后面的北城墙上,单薄而瘦削。迈上砖阶穿过山门,是一进小院,左右的配房曾是当年的禅堂。穿过二道小门,一条陡立的砖阶扶摇而上,砖阶的尽头便是真武庙的正殿。三十二阶的台阶,足以使人翘首仰望。面阔三间的正殿,依旧是硬山式的青瓦布顶,只不过被风雨洗刷得已有些泛白。大殿的两侧各有一座钟鼓楼,厚重而形式多变的悬空布瓦顶被四根显得有些不太搭衬的细小木柱支撑着,让人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但正中一口黑铁的挂钟却陡然将这份轻浮变得稳重起来。正殿北极宫中的壁画是极有价值的,据说文革时一群红卫兵跑来要将其铲除,村民获悉后便将家里的粮食都堆集在大殿里,对外说这里是粮库,随后又用白灰将墙上的壁画全都盖住,所以现在人们再去观摩时看到的都是一块块残破的壁画,可那工艺有专家说还是极为高超的。
有趣的是在蔚县无论是村堡还是官堡,北面的城墙是一律不开门的,这是因为北面是鞑靼铁骑进犯的方向,所以在军事防御上需要如此。而在北面的城墙之上,照例各村堡间都会建一座真武庙“以镇浮浇之风”。真武大帝是司职北方的道教神仙,因为北方五行属水,而真武也是管水的天神。这样以“真武大帝”坐镇城堡的北方,便可以防止水灾和火灾,同时真武庙又可做瞭望敌人、防御敌人的指挥所,真是一举多得!
南堡门的对面是一座戏台,戏台坐南向北,面宽三间,单檐卷棚的布瓦顶与对面城里僵硬的硬山式瓦顶相比“文艺范儿”实足,只是不知何年何月那楼顶的青瓦间已是蒿草丛生了。望着那微微摇晃的蓬草,令人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当年戏楼内那悠扬的鼓乐声与委婉的唱腔。而今,这戏台之上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那两根干瘦的立柱,和立柱上那一对鲜红的对联供后人凭吊。
蔚县人爱看戏,无论是贫贱还是富贵,家中遇有婚丧嫁娶是一定要请个戏班子来唱上几天的。清中期以后,社会稳定、经济繁荣,蔚县又迎来了一次城堡建设的高潮。不过这次与军事城防无关,他们是将各种宗教和文化带进自己的生活。在村堡内外,他们或是增建、或是修复了诸多的庙宇、城台和戏楼,并且尤以戏楼增建的最多,而且不光数量多,建筑的形式也花样繁多,三面戏楼、排子戏楼、穿心戏楼、庭院戏楼……所以蔚县的老百姓说“村村有三建:庙宇、戏楼、官井沿”。
而正是这些深厚的历史积淀最终造就了蔚县独特的文化底蕴。时至今日,无论你在蔚县的大地上走到哪里,哪怕是触手所及、信手拈来的一块瓦当恐怕都会捻出一段沉睡的历史……
高阁
“东屏五台,北枕桑干,中带壶流,连倒马、紫荆之关,县藩其外。地虽弹丸,亦锁钥重地,朝廷之形胜邑也”。这是蔚县在历史上曾拥有的独特的地理位置。从地域上说,蔚县属盆地,一南一北为太行山和恒山、熊耳山相环抱,于是这块地域便形成了从草原到平原逐级跌落的缓冲,而那群山中的一条条“通道”便成了这块“重地”的“锁钥”。于是围绕于此便一次次地上演了中原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拉锯式的战争。一代又一代热血与强弩,滚石与马刀将古老的“代王之城”焚掠殆尽,终在北周大象二年一块新的封地诞生了——蔚州,从此“蔚”这个地名在这里深深地扎根下去,并一代一代地延续至今,亘古未变。
时间到了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德庆侯廖允中辟土修筑,十年(1377年)卫指挥周房因旧址重筑甃石,雄壮甲于诸边,号曰铁城。”建成后的蔚州城垣周长七里十三步,墙高三丈半,底宽四丈,顶宽两丈半,城墙四周以条砖内外包砌,城上筑垛口最多时有一千一百多个。东、南、西三面设城门楼及瓮城三座,北面依惯例依旧不设城门,取而代之的是在北城垣上建玉皇阁一座。这样,城墙上的马道、敌楼、角楼珠联璧合,和那道固若金汤的城墙便构成了一套完整的军事防御体系。当时挖河筑墙时形成了一条宽七丈、深三丈六尺,全长约七八里的护城河,护城河的河水是专门从东南大泉坡村引村内的泉水注入的,弯曲宽阔的河道环城一圈之后向北流归壶流河,蔚州城便又多一道天然防护,所以这“雄壮甲于诸边”的蔚州真正不负这“铁城”的美誉。
明初的蔚州城以四牌楼为中心向四外非对称展开,当时的街市已经是井然有序,买卖店铺、作坊、酒肆林立了。随着明王朝的土崩瓦解,满清入关,一代由游牧民族创立的新王朝诞生了,边外的“警报”也由此解除了,于是“锁钥重地”的蔚州也迎来了一个经济文化的大繁荣、大发展时期。据清光绪年间的县志记载,这时蔚州城的居民已达七万多,且多为商贾,极少有从事农业的了。而城内的民宅则出现大量的二进式的四合院,有的权贵与豪富者竟然建有多达九进式院落。一座座青砖青瓦的四合院栉比鳞次,高高的门楼昂扬向上,配以精巧的木砖雕和石雕,登高一望,真正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参差十万人家”……
历史走过六百年,战火、兵患、天灾与人祸不知曾多少次反复地涂炭过蔚县这块古老的土地。今天的人们再次走近这座当年的“幽云十六州”中的蔚州时,昔日“铁城”的风光早已不在。当年的那三座城门如今只剩下了南面的景仙门。一座孤零零的万岁楼伫望着这座年迈的老城。那“铁城”的围墙大都在历史的奔流中烟消云散,残留下来的只有北边的几段,但也早已是城砖不见黄土裸露了。破败——这是你走在今天蔚县老城中的一个印象,唯一能让你窥见它昔日繁华的是那隐居在城中的一座座民居屋顶上精致的瓦当和失去色彩的木檩。站在万岁楼之上向北眺望,一城纵览无余,远处群山环列、残河断流、田园散落,越过那一片片罗列层叠的青瓦屋顶,北方湛蓝的天空下一座高阁飞入眼来,蔚县人说:那是玉皇阁——
玉皇阁建于明洪武十年,也就是与蔚州城同时建造的。据《蔚州志》记载,“昔日城垣有楼阁二十四座,独此楼最为弘整高峻,雄伟壮观。”走近玉皇阁,这座坐北朝南的明代古阁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朴素雄魂。那份冲霄的霸气,非是一般的“神仙居所”所能渗露出来的。玉皇阁还有一个名字叫——靖边楼,那高高的牌匾如今还悬挂在大殿内的横梁之上呢!几番寒暑,昔日靖边楼的杀气早已褪尽,那青的瓦已近灰白,彩漆的木雕已是斑驳枯槁,木格子门窗龟裂得已如宣德年间的一幅古画,但唯有那份昂扬的“英雄”气概不失,那挂角的飞檐依旧跋扈冲天。
山门又称龙虎殿,作为玉皇殿的正门一般没有重大的仪式是不开的。两只古老的石兽蹲伏在朱漆山门前的荒草中,新的青砖将那一块块残破的灰砖修补得整齐而严肃。转过侧面的角门是下院,与龙虎殿相对的是两间禅堂,禅堂之间是一条被挤得只有一米来宽的石头台阶,陡峭的石阶尽头是一座纤细高佻的门楼,门楼的左右两侧分别是钟楼和鼓楼。而钟楼和鼓楼后面拱卫的便是玉皇阁的主殿。五间房的面宽,三间房的进深,加之三重檐的歇山琉璃瓦屋顶,仰头望去,无论如何都可以让你在心底里赞上一声雄伟!大殿正脊为琉璃花脊,两端分别砌着两支盘龙大吻,脊上另有琉璃八仙人,边脊砌大吻跑兽,四角脊梢都装有兽头,兽头下面则各悬挂了一只铁铎,有风吹时便会发出丁当的声响。驻足倾听,隐隐约约的若有一番空灵!
攀上高阶地势一下抬升了起来。站在大殿近前,因为离得太近忽然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袭来。玉皇阁看上去是三层,实际是两层,因为在第二层楼阁的中间又额外地突出一檐,下面勾连了一圈木雕走廊。登上走廊环视四周,天地一下变得开阔起来,蔚州大地尽收眼底。往北俯视,壶流河蜿蜒如带、迤逦前行;南眺翠屏山,影绰如壁、云雾环绕;西顾原野,田园毗邻、阡陌纵横;东望村落疏密衔接、烟炊袅袅。
下了长廊回到大殿,北面塑有玉皇大帝的神像,墙壁上绘制着“封神图”的壁画。壁画上的人物色彩艳丽,栩栩如生,为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
大殿前檐廊下依次林立着八幢石碑,那残破的碑面已满是斑驳的泥土,印证了它历史的悠久。这些石碑都是来自明、清两代,碑上的文字述说了历次重修的经过。这么多次的重修!可见历朝历代对玉皇阁的重视程度,亦可见其历史文物价值之高。在这八块石碑中,其中一块石碑上面撰写着一首《天仙子》的词碑,这块石碑据说深受后人推崇,有着极高的文化艺术价值。而这石碑的背后据说还有一段小故事。明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塞外的铁骑再次踏近紫荆关,当时的山西布政使司右参议苏志皋奉命前往蔚州征摧粮饷,增援紫荆关。一天晚饭后,苏志皋独坐蔚州府衙,劳累了一天的他疲惫地推开桌上的公函,信步走出了书斋。出了府门,抬眼四望,那蔚州城早已是万家灯火了。街上的行人寥落,苏志皋信步朝北走去,不知不觉间竟到了玉皇阁的脚下。远远望去,夜色中的玉皇阁被“精剪”成了一幅剪影,但那巍峨的气势依然如虹。登上高阁远望,远处那如黑铁般的山峦连锦起伏。一轮如盘的明月掉落山间,月光中的壶流河泛着粼粼的碎波蜿蜒着向前流去。这月色中的蔚州,实在是太美了,兴致所至,苏志皋乘兴挥毫填写了一阕小令:“青帝祠前赤帝祠,步虚声里梦回时,羽轮归去鹤书迟。山吐月、水平堤,冷冷玉露湿仙衣。”这就是现在躺在玉皇阁阁前那幢石碑上的《天仙子》,到如今掸指算来已是四百多年过去了,后人再去赏析那首小令时,恐已难联想到当年大兵压境,剑拔弩张的情形,更难理会那苏参议大敌当前,依旧恬谈自如,洒脱浪漫的儒将风流与仙风道骨,而后人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碑石上飘逸潇洒,豪放自然的书体!
岁月如水,在四百年光阴的稀释下,再浓烈的火硝也化为了一缕清风,再炙热的鲜血也被风化成了一捧灰色的尘埃。而我们脚下的历史永远是一面静止不动的画面,再惨烈的厮杀在后人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篇飘零在布帛竹简上的文字而矣!那城垣上的高阁、北方的土堡和黄土塬丘上的寺院,又能让我们记住什么呢?是那份斑驳的残破?还是那残破背后的故事?我想,都有吧!看惯了精致的华美,偶尔在斑驳的残破中会找到一种更加理性的沉静,而那残破背后的历史,相信更是一种诱惑。一座门楼、一块壁画、一尊神祇,那残破的碎屑里包裹了多少岁月的沉积,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涂抹其间啊!于是那份斑驳的古旧才有了十足的魅力延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