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编辑部 / Edited by ECGB Editorial Department
可持续建筑的道路
——德国弗莱建筑集团董事长沃尔夫冈 · 弗莱先生专访
THE PATH TO SUSTAINABLE ARCHITECTURE: AN INTERVIEW WITH WOLFGANG FREY, THE CHAIRMAN OF FREY ARCHITEKTEN GROUP
文_本刊编辑部 / Edited by ECGB Editorial Department
作为全球性的战略话题,可持续发展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被广泛而热烈地探讨。建筑是社会终端能源消耗的三大产业之一,在节能减排的背景之下,其可持续性毋庸置疑成为了未来建筑行业的发展趋势。
德国弗莱建筑集团多年来一直坚持以可持续的绿色建筑设计与城市规划为业务重心。集团董事长沃尔夫冈 · 弗莱(Wolfgang Frey)先生在其著作《五指原则》(“the Five Finger Principle”)中,提出了可持续发展需要结合的生态性、经济性、社会性、主动性和前瞻性五大原则,对全方位考虑社会需求和可持续生态城市发展相结合的必要性进行了论证,受到了业内人士的广泛好评。为将可持续建筑规划设计的理论及应用带到中国,弗莱先生与王甲坤女士决定共同拓展中国市场,之后WFP Architeken(德国弗莱建筑设计公司)应运而生。WFP Architeken已在中国承接了数个绿色生态建筑及规划项目,如珠海前山河绿色建筑示范区等。通过与弗莱先生的对谈,本刊将从理念、职业经历、实践案例等方面向大家展示他的可持续价值观和实践。
沃尔夫冈 · 弗莱(以下简称“弗莱”):我的父亲是建筑师,祖父也是建筑师,而几个曾祖辈都是营造师,也就是现代建筑师职业的前身。作为家族的第四代建筑师,我的使命理所当然的是继承先辈们营造房屋的经验,使其适应新时代的生活需求。在探索的过程中,我确定了一件事,即建筑是否能够对不断变化的生活需求做出反应,是评价建筑价值的标尺。当然,一些微小的改动是必需的。如果旧时的建筑能轻易适应当今的生活需求,那么这些建筑就更有价值。在实践中,我还意识到,曾祖辈建造的房屋很容易改建,父辈建造的房屋不太容易改建,而我年轻时建造的建筑其实就相当于某类特种垃圾。当时,我负责的改建工程不仅没有合理地利用资源,反而留下一堆无法再利用的垃圾,时至今日,这些事实仍让我感到惭愧。
弗莱:是的,我清楚地认识到,我愿意投身于怎样的事业。扪心自问,假如我的后代也是建筑师,他们会如何评价我今天的作品?是否认可我的工作?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但依然希望他们会说“真不错,沃尔夫冈 · 弗莱干得好!”
“建造的基础是人的生活。”—— 沃尔夫冈 · 弗莱
弗莱:这几个问题,我需要逐一分析。首先,从技术层面讲,仅仅把太阳能设备安装在屋顶上并不能称为“可持续”,仅仅把外门做成无障碍的样式也不能称为“可持续”,可持续应当是多种要素的汇集。对我而言,可持续就像手上的五个手指,去其一指则手就不完整了,可持续也就不存在了。可持续的原则贯穿于建筑的方方面面。建筑不应浪费能源,我们应善待大自然赠予的丰富能源,这是非常浅显易懂的道理;建筑也应能自行产能,抑止其自身对外部能源的渴求。一座仰赖地球资源而不做任何贡献的建筑,就像一个完全依靠他人救济而无所作为的懒汉。正如没人会愿意裸身待在-20℃的室外挨冻,大家都会穿上皮大衣,阻止热量散失,而巧妙的建筑设计可以有效降低采暖能耗需求,使建筑减少能源浪费。
其次,除了刚才讲到的技术层面,人的因素同样重要。人与人是不同的,年轻人、老人、女人、强壮的人、羸弱的人、独居的人、有家庭的人、残疾人……这些人的生活需求迥异。因而,建筑应锻造成适合不同人群使用的样式,能够接纳并且尊重他们,使人人都感受到舒适。其实,建造的基础不外乎人的生活。为此,我们应考察技术层面上所做的一切,以判断这些做法是否切实符合人的需要。
最后,关于“主动房”与“被动房”概念的问题,我认为,无论是“被动房”还是“主动房”,其实都不重要。其最重要的目的都是善用自然资源,符合被动房理念的建筑古已有之。大部分被动房其实质就是既不浪费能源,又可以生产部分能源自用的建筑。今天我们更愿意尝试利用智慧型的技术建造房屋,使之适应变化多端的外界条件。比如,阳光普照时关闭暖气,因为太阳辐射可以给房屋供暖。只要能恰当利用这些外界条件,就很好了。如今人们已经不再购买不能自动开关车灯的汽车,细小的自动化设计不会影响人的自主操作,却提供了很多便利。这对于建筑同样是有意义的。
图1 “生态绿屋”的南立面
弗莱:我想强调的是,可持续的实现意味着必须从单向度的思维转变为多向度的思维。以电话机为例,以前的电话机使用转盘拨号,然后进行通话;现在则使用iPhone,它除了可以打电话,还有许多其他功能。只有单一功能的事物是没有智慧的,事物完全可以兼具多项功能,因而,我们必须不断探究、拓宽系统的界限。如果建筑的构件可以同时满足多种功能,这类建筑可称为“智慧建筑”。比如阳台栏杆,原本就是一个防止人摔落的装置,也可以承载更多功能,如用光伏板充当栏杆,同时产电;又如将屋顶进行绿化,就可以利用蒸腾作用给屋顶降温,土壤的体量也有助于温度的平衡;绿化屋顶还可以做成可上人的样式,即屋顶花园,供人游憩,这样,屋顶就具备了远超出防雨初衷的多种功能。屋顶的出檐就像帽沿,挡住高度角很大的午间直射阳光,而朝阳与夕阳却可以直接照到脸上。我喜欢早晚的阳光,却不喜欢中午的曝晒。为什么建筑就不能有个“帽沿”呢?在技术方面,以太阳能光伏板为例。如果在建筑上安装太阳能光伏板仅仅为了发电,那么它与其他光伏板没有什么区别,这只不过是其固有的功能。我们应该思考,是否可以设计一些相位滞后的可能性,让存储的光伏电能供应用电峰值时段。与之最类似的是大体量外墙具备的热量传递滞后效应,即外墙白天蓄热,夜晚放热。总之,我们必须采用智慧型的建筑组件。这里所谓“智慧”,就是指能够灵活应对不同的外界条件。
弗莱:的确如此。现在的房屋往往比传统的房屋更难理解。我最喜欢的例子就是曾祖辈建造的黑森林传统民居,它们简直是地域性气候、材料、人群生活需求的最佳体现。
图2 “生态绿屋”的北立面
弗莱:“生态木屋”之所以是个“最佳案例”,是因为它通过先进的技术重新诠释了黑森林民居的重要特征——大出檐、环绕建筑的阳台以及竖向立面纹理。这些元素完全可以运用到现代建筑中,但我们要表达的绝对不是复古,而是具有科技感的当代建筑语言,同时传承与重申历久弥新的居住智慧。
图3 弗莱建筑集团投资、设计和建造的多户公寓“生态木屋”的沿街立面,该项目曾作为“可持续建造最佳案例”代表德国弗莱堡市参加2010年上海世博会
图4 弗莱建筑集团设计的弗莱堡“智能绿塔”的立面设计汲取黑森林木构民居的遮阳模式,以倾斜的光伏板作为遮阳板,既遮阳又发电,是一种“智慧型构件”
图5 “生态木屋”绿化
图6 黑森林木构民居山墙上的斜向遮阳挡板
图7 建设中的“海德堡生态新区”
图8 “海德堡生态新区”鸟瞰
弗莱:这一点至关重要。中国国务院参事、住建部前副部长仇保兴先生曾说过,“出台再多的政令、禁令、法律都无济于事,我们必须考虑人的因素”。我的想法是从乡村、地域的生活模式中学习。在乡村的生活结构中,人与人以近乎完美的方式结成社会共同体。这样的社会共同体允许每个人自由发展其长处,同时包容每个人的短处。在当今时代,人们常常频繁地被“抛”到新的城市中,在这个城市停留两年,在那个城市停留三年,总之没有机会找到归宿、回到故乡,或者建立起有机的社会网络,几乎交不到朋友。这表明,我们思考城市空间的设计时需要寻求加速实现社会化的办法。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而建筑能够做出自己的贡献。我的策略是在城市结构与居住结构中应用乡村式的村镇结构,譬如多户公寓里的走廊。这种走廊通常串起30多套住宅,很像传统村镇聚落中的街道。实际上,传统村镇的街道往往不是笔直的,而是这儿拓宽、那儿收紧,拓宽之处常设座椅,种有一棵菩提树。这样的场所通常得到悉心的维护,众人在此相聚,谈天说地。多户公寓里的走廊正适合设计成村镇道路的样式,使人们乐于在此逗留、交谈、联络感情。
弗莱:今天的我们比以往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人与人之间是存在很大的个体差异的。以前医疗条件差,人们容易患病而死,或者长期被疾病折磨,或者英年早衰。如今,许多人都能安然度过疾病与事故,衰老的过程也被延缓。也就是说,人的寿命更长了,但是需要护理的时间也延长了。另一方面,可能的生活模式越来越多,传统的小家庭模式日趋式微。学生、独居者、企业家、四处游历者、产业工人、工程师、政治家、牧师等等,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每个人都想过自己的生活,而建筑应该承载实现不同生活模式的可能性。在“海德堡生态新区”的“活力社区”中,我们尝试定义不同类型的空间,使每家每户都有符合自身需求的居住空间。我们在居住单元之外设置了公共服务功能。这令人联想起过去的“守门人”,就像一个大家族里的妈妈一样操持着所有事情。当我的外婆因老年痴呆而需要照顾,当我的孩子需要看护,当我需要洗衣服,当我因一些琐事需要他人协助,或者当我需要有人帮忙顺便买些东西或协助家务时,我都可以求助于社区中设置的社会管理机构,从那里得到来自邻里的支持。出手相助的邻居会得到一小笔酬金,虽然其金额远远低于通常的薪资水准,但足以对其热心行为给予认可,并激发他继续这么做。长此以往,邻居们都会被激发起来互帮互助,时时为他人着想,彼此结识,共同感知到对社区的责任。在这种“社会包融模式”中,居民有塑造生活空间的决定权,而对社区的认同感就产生于决策的自由之中。他们通过接受生活空间而获得归属感。即使我并非这里的业主,但是当接受了一份责任,我就产生了为社区、邻里尽力的自我意识。
弗莱:我必须指出一点,中国与德国之间的共同点比通常所认为的还要多,两国都几乎没有多少原油储备。当代中国正经历强劲的经济增长。可是,经济增长岂不是意味着更多的能耗需求?7%的增长就意味着多7%的能耗需求。此外,中国每年新增人口约1 000万,这1 000万人口也需要住房。同时,中国人对住房面积的要求也越来越大。需要注意的是,中国的人均住房面积仅6m2,而欧洲却是60m2。可见,当代中国人对住房的需求非常大。过去,长江以南的住房都没有采暖设施,而且全中国都几乎不用空调;现在,所有人都希望家里有空调,在南方的省份,人们还希望装上暖气。这些都需要消耗能源。既然没有多少石油可用,那能源从何而来?可是,我们竟放着大自然馈赠的庞大能源储量不闻不问,简直糊涂。我们应该怀着谦卑的心,巧妙地利用大自然赐予的清洁能源,服务于人的身心健康。
图9 “海德堡生态新区”沿街立面
图10 城市社区智能电网模式示意
弗莱:我的想法比较简单。我们在德国有20年的可持续建造、节能建筑与被动房的经验。对于今天的德国建筑师而言,建造被动房已不再是难题。我们下一步尝试建造的房屋,不仅要达到被动房的标准,还要应用智慧型的能源管理模式,在产能的同时储能,使建筑在城市社区能耗峰值时期能够输出能量,满足社区需求。假如这种绿色社区的模式在城市中广泛应用,那么城市的能源饥渴问题就迎刃而解。我们就不必再燃烧大量煤炭,同时房屋的能效也提高了,那么中国的雾霾现象可以真正缓解,人们就能过上更加健康的生活。这是通向健康社会的第一步。在此方面做一点微小的工作,是我最大的心愿。
弗莱:我不想夸大其词。在今日未雨绸缪,应对将来可能变得紧迫的各种问题,选择了这样的事业,我感到十分幸运。
注:本文图纸由德国弗莱建筑集团提供。
沃尔夫冈 · 弗莱,生于1960年,建筑师,从其父继承了位于弗莱堡的建筑师事务所。该所自1959年创办以来,已在德国、法国和瑞士完成了大量的项目,其业务重心是可持续的绿色建筑设计与城市规划。2010年,代表“德国环保首都”弗莱堡市参加上海世博会,获得“最佳案例”奖,并得到德国前总统霍斯特 · 科勒(Horst Koehler)接见。德国国家电视台与中国CCTV也对其进行过专题采访与报道,多次受邀参加城市发展与规划大会、绿色建筑大会及国际生态建筑会议,并作专题报告;同时受邀于清华大学以及同济大学讲学。在中国开展了多种类的建筑项目。2012年1月,巴登-符腾堡州(Baden-Württemberg)为表彰弗莱先生“自由能源”(Free Energy)项目的创新意义与未来指向性,授予沃尔夫冈 · 弗莱“未来缔造者”(Übermorgenmacher)的称号。2013年受邀作为特邀评审专家参加国际太阳能十项全能竞赛的亚洲首届赛事。2015年8月在柏林被德国国会授予德国-养老家园大奖。2016年6月,沃尔夫冈 · 弗莱受德国总理办公室邀请,代表德国企业参加两国总理论坛。同年9月,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了青岛首届亚洲被动房大会;11月,受邀作为德国中小企业代表,陪同以德国副总经理兼经济和能源部长加布里尔为首的经济商务代表团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