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山川共岁月

2016-12-22 19:59血血理
花火B 2016年12期
关键词:山川

血血理

作者有话说:

少女时代的喜欢往往被自尊要挟,成了暗恋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可以忽视我的慕情,但是请让我保有一席之地远远看向你。

仔细算算,这是我认识沈山川的第十三年。

十三年那么长,足够让一个少女长大,让一片树叶腐朽。

2016年的春天刚刚露出点苗头,行业内就爆出一个消息:半年前那块预备用来建商业中心,堪称炙手可热的几千平米建设用地终于花落TA国际。而拿到这块地的,正是业内的话题人物沈山川,当初年纪轻轻创立TA国际,并在短短两年内就带领公司跻入行业前列。

庆功宴上,甲乙双方相谈甚欢,不少刚进公司的小姑娘看沈山川不留痕迹地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心中生出些仰慕的意思来,忍不住向有些经验的前辈打听他的边角料。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妖怪”带着冷嘲的表情道:“沈总这样的人物,身边人自然也是厉害角色,哪里是你们这些小丫头比得了的。”

经过几番软磨硬泡的追根究底,终于将目标锁定一个人,小姑娘们立刻就噤了声,使了一个“怎么可能”的眼神,纷纷在心里腹诽,沈工多半只看重她的设计能力。

可是投标成功还不过一个星期,另一个消息接踵而至:TA国际的设计总监孟乔无预期地跳了槽,她的辞职信就放在了沈山川的桌子上。向来孟乔善设计,沈山川主外交,两人联手常年所向披靡,众人纷纷断言沈山川绝不肯让这棵摇钱树离开公司。

可是,第二天,孟乔的办公桌就空了出来。

那块位置很显眼,正对着沈山川的办公室,没人敢在那个位置多呆一秒,只有孟乔在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三年,丝毫不惧上司的目光。

至此业内的黄金搭档“沈孟”二人至此终告合作结束,分道扬镳。后面有人说看见孟乔出现在对手公司,从种种迹象看来这无非是一场高价挖墙脚的好戏。

可我知道不是。

因为我就是孟乔。

仔细算算,这是我认识沈山川的第十三年。

十三年那么长,足够让一个少女长大,让一片树叶腐朽。

2003年的秋天,我离开家到上海,那时我刚满十六岁。

妈妈很高兴,逢人就说我连跳两级还是考上了好学校,念的还是学校里最好的建筑系,分数够着了清北的线。她懂的不多,只能拙劣地将我告诉她的转达给旁人听。有人听了好奇地问一句:“那为什么不去清北?”她就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半天答不上来,我便笑着走过去给她解围:“是为了一个梦。”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梦这个字眼的重量,轻佻地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第一次坐火车离开家去一个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我攥紧了拳头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恍然想起课本上的一个成语,前程似锦。而我的前程,又会在哪里呢?

我没想到的是,高中课堂上那些复杂的函数曲线我可以轻松应付,却无法对着摆在台布上的一个苹果拿起一支削好的铅笔。那门课名为艺术造型,教我们的是个蓄着大胡子的老爷爷,他和蔼地站在我身后催促我:“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动笔吗?”

旁边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来看我,我的手像是灌了铅一般,着急地一笔下去,惹得一众人低低地笑。我顿时涨得耳朵通红,老教授见此不再为难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练。”

那节课我没有再往下画一笔,我恍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我和自己选择的这个专业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沟壑,而这沟壑来自于一种让我过去十六年难以启齿的贫穷。

艺术是无价的,可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它是高不可攀的。

那天我在素描教室坐了很久,那一整天只有上午的这四节课,而我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就开始拙劣地对着那个苹果按照上课时看见的那样,用铅笔在前面比划出位置,我依葫芦画瓢,甚至还不清楚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等听到那声门响,我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我慌张地站起来,就看见沈山川推门进来,看见我的一刹那他似乎有些讶然。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说话的时候,我窘迫地试图藏起手中的铅笔。

那时建筑学一个班加上留学生也不过28人,我很快就准确地认出了他来。

“你忘了东西吗?”

“嗯。”他走到教室旁边掩着的储物柜里拿出了一条牛皮手链,大概是画画前怕弄脏寄放在那里的。

那是我第一次和沈山川面对面,我的身后是画板上钉着的那张修修改改,已经看不出形状来的素描。我确信沈山川一眼就看到了它。

很多年后沈山川对我提起那天,他都会说到一个细节:“你脸上脏兮兮的全是铅笔印,就像是一只小花猫。”

然后,他微笑了一下,说:“我就忽然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倔强的人呢?”

往后的素描课沈山川都会坐在我边上,也不会看我画得怎么样,自顾自地完成自己的作业,然后收拾画具离开。

一个学期过后,大胡子给我的分数也从“3+”渐渐地越到了“5-”,而那时候我们也已经学到色彩了。

我把那张发下来的画拍到沈山川面前,带着些得意说:“你看!”

他瞟了一眼,点点头:“你的色彩感比你的形体感要好。”

我大受打击,狠狠地瞪他一眼,却无从反驳,因为他的分数是“5+”。

建筑系的学生每个学期惯例会有两次通宵,期中和期末。我去过学校几条街以外的棋牌室、宿舍楼底下的会客厅,甚至是宿舍门口昏暗的灯下头,那时候电脑制图还没有普及,背着一块A1大小的图板,整个人扑在上头用墨线笔一点点画表现图。

沈山川有邀过我同行,他那时候找到了一间不错的通宵自习教室,可我摆摆手拒绝了他。

我们的专业课教授对沈山川从不会吝惜夸奖,不仅如此,他还会骄傲地和其他教授说起这个得意门生。我有点不甘心,却又在旁边一点点记下那些话来。

“别听他们的。”他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什么天分,我家是做这行的。”

我知道他没有炫耀背景的意思,他只是要告诉我他的成绩源于从小耳濡目染的积累,我很享受他和我说话时的那种小心。

大一的最后一个作业是一个小型住宅,评审过程却出了意外。介绍成果的时候,我看见教授的眉头一点点收紧,我的那些同学开始交头接耳。等我磕磕巴巴地说完方案之后,周围已经一片嘘声。

教授摆了摆手没多说什么,我惶惶地站在一边。等到沈山川上台时,我的脑中嗡的一声响——他的方案和我的几乎一模一样,而这在建筑方案中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沈山川的概念简短有力,加上平时的一贯表现,所有的怀疑都指向我。

“我们没办法给这样的作业过关。”教授为难地看着我。他已经够善良,没有直接把心中的怀疑说出来。

屈辱、不甘,那样的情绪烧着我的胸口,我不敢看他们,我怕自己的眼泪下一秒就从眼眶里落出来。

“我申请把我的成绩也改成不及格。”沈山川忽然开口打破这静默的尴尬,神色淡然,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毕竟谁都没有办法确定我们谁抄袭了谁。”最后,他又说,“只不过,我的作业,孟乔没有看过。”

我的刻意回避,他是知道的。

几个导师皆哗然,沈山川这样的好学生,他们是断不舍得给他一个不及格的。

那一刻我猛然看向他,他的目光也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

那是个非常普通的下午,阳光不好也不坏,一切没有什么特别的,而我知道,我的心原本是一片荒草,沈山川却在那里点了一把火。我眼见着那火苗是怎样蹿起来的,以至于任我后来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熄灭一星半点。

大三暑假,我们全班去了南方一个小村子做建筑测绘实习。

沈山川身手敏捷,扛着个梯子上上下下,班上几个女孩子早对他青眼有加,更是借了这个机会常在他边上出没。我心里生出几分不服气,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瞥向他,等他走过来又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用尺子去量头上房梁的厚度。

然后,我就听见他的一声轻笑——沈山川把我的小动作都看见了眼里。我又气又恼,忘了自己还在梯子上,抬脚一跺,身子一斜就要从梯子上摔下来,我轻喊一声,下意识地用手去抓梯子。接着,梯子就稳住了,只见沈山川咬着牙扶着梯子撑在了下面。

我下来后许久惊魂未定,沈山川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递过来条白色的毛巾:“擦擦吗?”

“脏。”我瞥了一眼说。

他气结,似乎有些委屈地说:“我刚打水洗过了。”

于是,我便笑了起来。

“你还好吗?”我指了指他的手,手心通红一片,显然刚刚那一下撞得不轻。

他突然歪着头凑到我面前:“孟乔,你为什么生气?”

我心头一惊,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氤氲着一片腾腾的水泽,像是要把我拽进去。我们就那样僵持着,谁都不躲闪,到最后我鼻子一皱,竟掉下眼泪来。我嘟囔着伸手捂住眼睛:“因为太阳太亮了!”

“是啊。”我看见他伸出手来挡在我头上,轻声抱怨道,“太阳怎么这么亮。”

那就是我得到过的来自沈山川的温柔了。

实习的最后一晚,所有人都完成了任务,有人提议去村口的烧烤店庆祝。我们点了百来串烤串,又叫老板提上来几打冰汽水,几个兴致高涨的男生站上桌子大声喊:“真想一直待在这里不回去了!”

我恹恹地拎了两瓶汽水坐到了角落里小口地抿着,直到有人坐到我面前,我抬眼看,是沈山川。我推过去一瓶汽水,他顺势坐下来。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沈山川探究似的看着我。

我朝那几个男生的位置努努嘴:“等他们真的活在这种浪漫里,才会体会到里面的种种不易,那时候会比谁都想要逃离这里。”

我知道沈山川会惊诧于我的态度,但若不是现在这个场合,有些事我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对他说出口。

关于我的那些不曾为人知的过去。

“你是不是会好奇,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天分的人,为什么要来这个行业强插一脚。”

沈山川摇摇头:“我从不这么认为。”

我笑了笑,只当他是顾及我的面子不肯说实话。

“我父亲,是我最崇拜的人,我小的时候,他的工作就是带着许多工人去做起一栋栋的建筑。”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过家里的事,或许是这个晚上有着别样的魔力,才让我在沈山川面前想要卸下心防,“可是后来,他死了。”

那个晚上有着特别的魔力,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多话的小孩子。

“他们都说那是一场意外,可我不相信。我那个时候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真相。”

“可那时候的我,连土木和建筑都没有分清楚。”我顿了顿,转向他,“我却对别人说这是我的梦想,是不是很可笑?”

“这有什么关系,孟乔。”他的眼睛细长,眼底像是有氤氲的水光,“梦想没长腿,不会跑,而且只要你跑快一些,就能追上它,这比人可信得多。”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问他“那沈山川,我能追上你吗?”但那个夜晚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在喃喃自语中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靠在沈山川的肩膀上,晨露沾湿了少年的眉梢。

有着看似不朽而又易逝的美丽。

大四上学期伊始,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忙乱之中,开始着手准备考研,或是找工作。而我在这种氛围里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恐慌。

沈山川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宿舍里昏睡了三天三夜。室友摇醒我的时候,说有个人在门口等了大半天,说是要找孟乔。然后,我无精打采地下楼,就看见沈山川抱着一沓资料站在那里。

“你应该读下去。”他丢给我那一沓资料,斩钉截铁地说。

我刚要开口,他便打断我:“合适的学校、申请需要准备的材料,我已经全部帮你列印好了,有什么不清楚的直接打电话问我。”

等他絮絮地叮嘱完一大堆要注意的时间节点,我才后知后觉地问他:“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有其他要做的事。”

见我抿着嘴不说话,沈山川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工作,好不好?”

“沈山川。”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最近发现自己想要找的那个答案根本无从下手,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可是因为你说的,我会试着去做。”那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拿到offer的那天,我一路小跑着去告诉沈山川。看着气喘吁吁的我,他直接把一个宿舍合租广告放到我面前:“各项都很合适。”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笑着说,“这叫未雨绸缪。”

他是那样周到,以至于我无条件地相信他的所有决定。

九月我离开上海,坐飞机去了另一个国家。那是四年前的我刚到上海时,从未设想过的前程。临走时沈山川送给我一条围巾,殊不知我就读的城市常年高温,我始终没有机会戴上。

我见到苏遇的时候,她正在厨房忙活。我进门的时候有些紧张,她听到声响探出头来,自然地和我打招呼:“来啦!”

我放下手中的行李,站过去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来这段,就会发现我在苏遇面前始终局促——那种局促来自于我们不可改变的背景。

苏遇比我大两岁,她高中时便交换出国,算起来和沈山川同年。

她告诉我:“我没有那么喜欢建筑这个专业,虽然我看起来很擅长。”

她和我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清楚自己前面的路在哪里,我很羡慕这一点。

我无数次在和沈山川聊QQ的时候提起她,我激动地说:“沈山川,你知道吗?我室友简直是我的偶像!”

“是吗?”沈山川的兴致似乎不高。

我当他是在忙,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神神秘秘地说是在做一件大事,再细问下去他就闭口不谈了。

我便时常有些后悔,距离让我无法看见沈山川的眼睛,更无从确认他寥寥几句的回复是忙里抽闲,还是假意敷衍。

开学前学校组织了一场新生舞会,我不禁和苏遇感慨:“真是一来就受到了资本主义文化的冲击和浸淫。”

苏遇眼睛弯弯地看着我,笑着说:“小乔乔,你怎么这么好玩呢?”

当时我站在衣柜前头翻拣带来的衣服,发现自己没有一套能拿得出手的裙装礼服,回过头认真地说:“其实你可以直接说我土,没关系的。”

苏遇便捧着肚子笑倒在床上:“你真是有趣!”

等她从我的床上爬起来,从自己的衣柜里找出一套白色的小礼服让我换上,再拉着我站到镜子前面,竟倒吸一口凉气:“你看,我们居然有些像!”

我没敢看那面镜子,我知道我不及她高,也不及她身材好,说是相像,那是抬举我了。

那个舞会上,苏遇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我看着她被人邀请跳一支又一支舞。最后,她气喘吁吁地向我走来,靠在我的肩膀上,告诉我刚刚那个男生在她手心留下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可她永远不会打过去。我看着耀眼的苏遇,苛责的话竟也不忍说出口。

“沈山川。”回去之后,我用开玩笑的语气在QQ上打过去一行字,“如果你认识苏遇的话,一定会喜欢她的。”

然后,我看见那边很长一段时间都显示“正在输入”中,我等了很久,却一个字都没有蹦出来,然后就彻底沉寂了下去。

那天之后,我和沈山川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我们之间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苏遇是谁。

从我在学校的舞会上看见她左手腕上始终戴着的那条牛皮手链开始,我就知道她和沈山川绝非旧识这么简单。一样的款式,我不会弄错。

她是沈山川心尖尖上的那个姑娘。

那些日子我打开沈山川的对话框,输入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她身边?”然后,我盯着那长久灰掉的头像,再一字字地删去我心中的疑问。

他不说,我不问。我们之间始终没有做到坦诚相待。我知道的是,他大概把我当做了一个身上有着苏遇影子的小可怜。

两年后,我以最好的成绩毕业。那两年过得很快,我奔波于工作室和图书馆。在苏遇打包行李回国的那天,我刚办好美国的工作签证。

“要回去了吗?”我斜倚在厨房门口,想起两年前苏遇是这样迎接我,而现在轮到我送她离开,时间流逝之快令我不禁唏嘘。

“离开家太久了,我现在一秒也不想等。”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期待,而我知道这期待和谁有关。

沈山川像是渗入地下的水,我再没有得到和他有关的消息。妈妈在电话里催促我不要一心工作忘了找一个合适的人,我只能笑着敷衍她:“要耐心才能遇到好的人。”

哪里是没有好的人,只不过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罢了。

工作签证到期的那一年是2012年,国内建筑行业正欣欣向荣,我斟酌再三,决定回国。我的上司遗憾地说:“我以为我们能够共事更长的时间,但我现在只能祝你好运。”他给了我一个邮箱地址,我谢谢了他。

我看了看他推荐的那个国内新兴的事务所,我在一个常订阅的杂志上看到过相关的消息,他们提出的理念让我很感兴趣。

拿到面试通知的时候,我并没有太过惊讶。时隔四年,我终于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加入TA的那一刻,我才看清这个事务所的现状,TA初起步,说是公司,其实只能算是一个小的设计团队,女生懒于梳妆,男生就更是邋遢,整天满面油光地对着电脑等待一个名声大噪的机会。而那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公司得到了一个竞标机会,做一个片区不错的高级住宅。

周一的晨会上我做了设计报告,报告结束时会议室角落里响起一阵零落的掌声,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人。

等灯亮起来,那人慢悠悠地站起来。

竟是沈山川!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却一脸从容:“新来的同事表现得很出色。”我这才知道,他就是TA设计事务所的创始人。

一别数年,再见面,沈山川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那天下班后,我看见沈山川的办公室没有关灯,就敲了敲门走进去。

他头也不抬地说:“能进TA,全凭你自己的实力,公司只收有本事的人。”

我一时气结,他总能堵死我所有的愤怒和疑问,我无从问空白的这几年里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那个项目上拼了命,毕竟梦想不能当饭吃,真正拿到手的项目才能。最后一个星期,我在公司连轴转,每天只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就又赶回公司。

截标的那天清晨六点,我们完成了那份招标文件,沈山川大手一挥带我们去吃早点,我却在早点摊前困得睡死过去。等我惊醒的时候,已经接近大中午,沈山川用手挡着照在我脸上的阳光,我窘迫地坐起来问他:“其他人呢?”

他无奈地说:“我让他们回去睡觉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到哪里都能睡着的。”

我干巴巴地拧出一个笑容:“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等我这么久。”

他忽然眉心一动:“阿乔,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生分了?”

得知中标的那天,所有人都兴奋得难以自制。沈山川说要庆祝,但经费有限,只能选在公司楼下的大排档。气氛热烈时,沈山川站了起来,我心里有些没来由的发慌。

“我们要敬孟乔一杯,因为她的方案,我们拿下了这个项目。”他看住我。

此话一落,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我忙不迭地跟着起身。

他在人群中对我粲然一笑,遥遥举起手中的酒盏,周围种种登时失去了光彩。

那一刻,我知道,我从未忘记过他。

我决意成为他的臂膀,与他在行业中厮杀,所有的困难我都不怕,我只想成为让他骄傲的那一个。

“爸爸,从今天起我不再执着于过去的事,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请你保佑我。”我一动不动地看住沈山川的眼睛,在心里默念。

我们接到的项目越来越多,身边的同事换了一批又一批,所有事宜都上了正轨。沈山川笑称“流水的客户,铁打的孟乔”,所有人都说在公司问题上,我从不会让步,落了个不温柔的名声。

直到第三年年尾,传出了沈山川要结婚的消息,未婚妻不是别人,正是苏遇。

接着就是第四年春天,我们拿到那块商业用地。

那块商业用地的方案设计也是我做的,当时很多网站上都放了我的大幅照片,称“孟乔经此一役,已成业内炙手可热的设计师”。很多人前来祝贺我,也有不少公司抛出橄榄枝。

庆功宴接近尾声,不少人已经先行离开,苏遇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娇俏地挽着沈山川的手和他一同应对那些客户。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热,便匆忙起身离开。走到半路,我才发现围巾忘在了会场,只得折返去拿。

取了围巾,经过休息室,听见里面有争执声,我一时好奇,便站在门口听,声音传来,却是苏遇。

“阿川。”我听见苏遇这样叫他,少年时的昵称被她喊得动听婉转。

她说:“你应该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和我结婚,我给你这块地。”

“苏遇!”沈山川的声音里有些轻微的恼。

“TA当初是怎么拿到第一个投标的,我想你心里面比谁都清楚。”

我的血一点一点地冷下去,我渐渐想起了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关于苏遇那个身为房地产商大亨的父亲,两人的渊源绝非普通的青梅竹马那么简单。

然后,我推了门进去。

“孟乔!”沈山川显然是没想到我会出现,他很快就看到了我手上的那条围巾。

我去美国那年他送我的那条,款式已经有些过时。此刻它出现在这里,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所以,那些项目,都是你们商量好的,对不对?”我用力握紧了拳头。

空气中出现了可怕的寂静。苏遇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们互相成就,这样不好吗?”沈山川蹙着眉头看着我。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在这场互利互惠中,最大的赢家其实是我,可最无足轻重的也是我。我所不能忍受的,恰恰是这种无足轻重。

很显然,苏遇才是那个无可取代的人,她能给沈山川他想要的项目,包括业内的口碑。

我笑了笑:“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是不是?”

“阿乔,别那么幼稚了。”沈山川皱了皱眉头,“这在业内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为什么你眼里就这么容不得沙子呢?我们从来没有伤害到谁,只要知道这一点,不就够了吗?”

很久以前,这个人顶着压力为我辩清一切,而现在,他却也在教我去适应这个行业的规则。我是在那样的茫然无知又自以为是中,一步步地走进,沈山川为我铺设的前程里。

“沈山川,你就不能稍微等一等我吗?”我听见自己问他。

他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最热烈的是他,最残忍的也是他。

这个世界上,两个人若是不能在一起,无非是一个走得快一个走得慢,而快的那个不肯停下来等一等罢了。

我很快就做了决定。

我离开的那天下着小雨,我抱着纸箱走到楼下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沈山川办公室的窗户,那里空无一人。

我的心就像那细碎的冷雨,落在地上洇湿一小片。

我最重视的那个人,毁掉了我的骄傲。

那场建筑业内众人期待的婚礼并没有如期举行,没人知道是为什么。我听闻也只是淡淡一笑,那些纷扰和我都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个晚上我接到苏遇的电话,她在电话里问我:“你能来机场送我吗?”

还没等我问,她便说:“我要出国了,我自己做的决定。”

机场很冷,我裹着一件大衣去见苏遇。这情形有多奇怪,只有我知道,因为我们两个之间始终隔着一个沈山川。

“这次要去做什么?”我问她。

“学一些新东西。”她说,“那年我急匆匆地回来,只是想抢先一步。”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们研究生毕业那年。

“你的出现是个意外。”苏遇看着我,蹙着好看的眉头,“那年我离开沈山川,以为他会一直在原地等我。我从来不肯开口对他说‘喜欢这两个字。”

我摇摇头:“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苏遇看着我嗤笑一声:“孟乔,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后,她就拎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进了闸。

我不知道,或许我们三个就像是一个等边三角,到最后谁也无法靠近谁。

离开机场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但也许是我看错了。

我和沈山川甚至没有过一个真正的告别,我们的每一次相见都像是在准备一场更长久的别离。

在我昏昏睡去的那个夜晚,有人经过我们身边,他们大声地问沈山川:“沈山川,你喜欢这个类型的女生吗?”

我清楚地听见沈山川声音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喜欢啊。”

所以,之后他所有的捉摸不透,我都一头扎了进去。

后来,我再没见过沈山川。

孟乔获得那个建筑大奖的时候,她是有史以来获奖的最年轻的女建筑师,采访她的记者隐晦地提及沈山川,孟乔只是低头微微一笑。

再有好事者去问孟乔的前上司沈山川,看到过去的下属有这样的成就作何感想,他笑了笑:“我为她高兴。”

那是一句官方得不能再官方的话。可这却是真的。

很多年以前,他是见过她的。

那会儿他还小,父亲成天不着家,零花钱却不曾少过他的。他向来出手大方,落得一个纨绔子弟的名号,从不知生活会有什么烦恼。

有段时间父亲去了外地跟进一个建筑项目,再回家却是愁云满面。父亲进进出出跟着的那人沈山川认识,是公司的律师,他便知道出了事。

他后来知道,父亲做的那个项目为了节省预算,选择的材料并不过关,原以为这事会神不知鬼不觉,谁知一场大雨冲垮了地基,做了一半的房屋倒塌,一个工人被压在了工地下面,当场不治身亡。

那时他年纪尚轻,心里反倒怨恨那个死去的人,害自己一家摊上了官司。父亲去那个小城处理后续事宜时,他悄悄跟去,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孟乔。

她很瘦,小脸惨白惨白的,裹在一团肥大的绿色校服里,静静地坐在门口。听说她已经坐在那里示威了三天,什么都没吃。她的眼睛无神,却像是要把所有东西都攫进去一样。

沈山川走过的时候,她正好抬起头来撞上他的目光,沈山川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转开了头——他发现自己在害怕。

离开的时候,他偷偷留下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把那些原本打算用来买最新的游戏机、滑板、自行车的费用,托人送给了那个女孩,没有留下名字。可是,第二天,那些钱又被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她向来高傲得不肯接受任何帮助。

直到很久以后,她爱上他,这一点也不曾改变。

她骄傲得像是一只小孔雀,从未有人比得上她的光芒。

他悄悄地看了她很久,每个假期,他都会去她的家乡一次,远远地望她一眼。他原不喜欢建筑,家里的长辈都头痛无人继承衣钵,等知道她的志愿后,他毅然填报了一样的学校,却也在父亲满心以为后继有人时,开了一个独立的设计事务所。他从来不为了任何人改变决定,除了她。她离开公司的那一刻,他抓着伞冲出去追她,却在楼梯上戛然止步。

他们之间恩情太盛怨怼太深,永无可能回到少年时最初相见霁月清风的时候。

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把自己有的都给她,为她挡去路上所有的风霜,让她不再受这世上的苦。很多事她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

可到最后,他还是失去她了。

这真是令人难过的事啊。

他终于再也等不到她。

编辑/夏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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