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权宏
杨家围墙的理发小店,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不大的门面,门头一幅彩色喷绘,上写××发屋、××发廊、××理发,这××便是老板娘的名字。喷绘的左上角,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头像,不用说,这个女子就是老板娘了。这些理发店,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又有些炸眼,就像它们的老板娘,爱收拾爱打扮,又收拾打扮得过了头。
爱莲发屋便是这其中的一个小店。从外观来看,它和别的小店几乎没有区别。只是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别的小店,门头上的美女头像,因为经过了化妆,看上去远比老板娘妩媚。而这里的美女头像,虽然也薄薄地施了粉黛,却横看竖看,也没有老板娘本人漂亮。
爱莲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白净姣好的脸盘,婷婷袅袅的身段,要不是说话带些土语,在小店常客们的眼里,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女人差。加上她接人待物,既热情又大方,理不理发不要紧,来的都是客,只要进了门,必定会笑脸相迎,让座倒茶,临走的时候,也要送到门口,再叮嘱一声:有空常来啊。因而很快烘旺了小店的人气。
和别的理发店一样,爱莲既是老板娘,又是店员,因为小店连老板娘带员工只有她一个人。来小店理发的客人,有村里的房客,也有附近其他村子或单位的,还有些是顺道来的。他们有些爱莲是认识的,大多数爱莲并不认识。凭着不同的口音,爱莲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来自远近不等的乡村,跻身到这座城市的周边来,要么干手艺活,要么做小买卖,再不然就是干着苦力活、挣着血汗钱。至于那些有一定身份的人,就像在村口那家办公大楼里上班的,他们虽然经常穿着职业装,三三两两地从门前经过,但从没光顾她的小店,也没听说他们去过别的店。在爱莲的眼里,这些职业装和来小店的人,是不在一个层次的,甚至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对她这样的小店根本不屑一顾。别说他们不来,即是来了,我这里也接待不起。爱莲常常赌气地想。
开张的日子久了,爱莲就明白,同是到她小店来的,来小店的想法却不尽相同。通常情况下,大多数人不是要理发,就是要刮脸,或者兼而有之。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乏更多其他的想法,甚至就是奔着其他目的来的。于是理完发、刮过脸、付了账以后,有的人说声走转身就走,有的人却磨蹭着,并不急于离开,接着还要坐到沙发上,有滋有味地品着老板娘递上的热茶,也品着老板娘的脸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拉着闲话,不急不缓地磕着闲牙,绵里藏针、含沙射影地讲着足以让老板娘脸红心跳的酸笑话、荤段子。
对他们的心思,爱莲自是心知肚明。可是开理发店,不就是为了赚钱嘛,而想赚钱得有人气才行,她也就不便和他们拉下脸来。玩笑可以随便开,只要你不在乎,我一个过来人,还有啥抹不开的。说轻了哈哈一笑,说重了我就装聋作哑全当耳边风。谁想坐多久就叫他坐多久,开水有的是,几杯茶还是贴得起的。话说回来,没人的时候才叫心慌呢。
来的回数多了,成了老熟人的常客也就有了底儿,别看老板娘和谁都嘻嘻哈哈眉目传情的,这并不等于她就有多风流或没了底线,可以任你为所欲为胡说乱道。爱莲发屋不过一间房大小,却由一道砖墙分为里外套间。外间专门用来理发,里间是爱莲晚上休息的地方,白天也兼作美容室。只是像她这样的小店,来理发的女人都少得可怜,做美容的几乎从来没见过,却让一些男人想入非非。还有个套间呢,是不是按摩的地方?他们瞅着里间,眼神幽幽的,常常这样问。我这儿不做按摩。爱莲回答,平心静气又面无表情。然而,这个答案往往满足不了问话者的好奇心,接着又会问,不做按摩,开这套间干啥?爱莲依旧平心静气地回答,我在这儿睡觉,有时也做做洁面或者美容。识趣的便会打住话头,不再多嘴,也有一些厚脸皮的,不肯善罢甘休,哄傻子呗,讲究的女人,谁到这儿做美容?乡下的婆娘,又有几个讲究的?爱莲沉下脸的同时,也立起了眉毛,抬高了嗓子,想按摩吗?出了门直往北,过了丁字路再左拐,那里不光能按摩,花样多的是,人家敞开了门恭候呢。言下之意,要想占便宜吃豆腐,可别走错了门。
爱莲说的那个地方,的确有几家小店,挂着干洗理发的招牌,至于这些店干些什么活,做着什么生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店里既没有推子,也没有剪刀,甚至连洗发膏都找不到,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除了坐在门口,冲着门前经过的汉子挤眉弄眼,理发的事一问三不知。爱莲当然知道,别看这些店很少有人光顾,门前冷冷清清的,人家一天挣的钱,自己辛苦一个礼拜也不见得能赶上。
放暑假的时候,爱莲从老家把儿子阳阳接了过来。阳阳到开学该上六年级了,翻过年就要考初中。爱莲一心想让阳阳考上县一中,她打算边理发边陪读,免得把阳阳放在老家,整个假期都放了羊。
爱莲原先想让阳阳在外间学习。在接阳阳的前两个星期,她就到废品站买回了旧课桌旧板凳,放在门后的墙拐角。她想这样可以使阳阳的一举一动,都处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可是在把阳阳接来后,她又考虑到外间毕竟是个营业场所,但凡来了个把人,阳阳的注意力就没法集中,而里间没有人做美容不说,还动不动让男人们歪想。便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把课桌紧贴美容床放下,让阳阳到里间学习。
然而嘴上不说心里话。明眼人都猜得出,爱莲之所以这样做,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原因。爱莲最大的顾虑就是,那些没深没浅的男人,万一当着儿子的面,还像以前一样和她打牙撂嘴,儿子听见了会怎样看她?她又该怎样面对儿子?阳阳毕竟半墙高了,对男女之间的玩笑,尤其是打情骂俏的言语,不可能一点都听不懂。
爱莲没费多大工夫,就安顿好了阳阳学习的地方,之后却并没有轻松下来。因为阳阳虽然人到了里间,心却留在了外间。外间电视上播放的节目,客人和爱莲的聊天,好像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待不了一刻钟,他就要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外间,你怎么说他也不管用,即使把他重新赶回里间,也会隐约地感觉到,那双粉红的小耳朵,猫耳一样支楞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间的动静。
作为当母亲的女人,爱莲当然明白,好奇加上好动,那可是所有孩子的天性啊,既然改变不了阳阳,爱莲只好想着法子改变她自己。她开始尽量控制自己的热情,从有人进门,直到要离开,除了打个招呼、介绍一下价钱,只要客人不多问,她绝不多说一句话,更不会主动地沏茶让座,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去留任便。这样没过几天,爱莲便感觉到,客人们似乎突然间变得比以前讲文明了,也懂规矩了。没有人理完发没事了还磨蹭着不走,更没有人和她胡说浪谝。毕竟都是些下苦人嘛,只有下苦人才能体谅下苦人。爱莲这样想的时候,她把自己也当成了下苦人,至少她的男人也是下苦人,爱莲的男人在另一个城市干装修。
爱莲感到了些许的欣慰。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客人们的确比以前客气多了,而同时也和她生分起来,甚至在暗暗地疏远着她。因为小店的生意,明显地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清了。放在往常,只要一开店门,早晚不愁没有人来,尽管不一定都是理发的,人气还是蛮旺的。最近这几天,稀稀拉拉的鸭子屙蛋一样,半晌等不来个把人。回头客更是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来一两个,大都换上了生面孔。爱莲最初也没太在意,她甚至自欺欺人地理解为,是持续高温造成的。天这么热的,待在家里也懒得动弹,谁愿意顶着大太阳来理发呢。她想,花无百日红,生意也是这样的,总有淡季和旺季之分嘛。直到有一天,她从大清早坐到天黑,又熬到睡觉前关门,竟然没来一个人。爱莲这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事情并非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客人们的善解人意,其实不过是一种假象。她又站在客人的角度一想,很快就释然了。人家是掏钱理发的,想到谁家理是人家的自由,谁也不愿意一边理发,一边面对一张冷冰冰的脸。爱莲并不抱怨他们,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既想陪孩子读书,还不愿意耽搁生意,哪有这么好的事呢?总不能叫你一个萝卜两头切吧。
爱莲每天照常打开店门,有人来了就招呼客人,没人的时候,就回到里间陪儿子读书写作业。她始终抱定一个主意,人少也没啥不好的,正好让阳阳静下心来学习,有啥能比孩子的学习重要?她相信,阳阳休完假回去上学后,人气照样会旺起来。
照爱莲的理解,陪读就是孩子读书时,你从头到尾地陪着,盯紧他别让走了神。她想,这有啥难的?比起理发不知道容易到哪儿去了。当阳阳第一次拿着几道题向她请教时,爱莲像遇见不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一样,顿时就懵了。她愣愣地瓷了半晌,才临时抱佛脚,拿来阳阳的教科书,哗啦啦地前前后后翻了个遍。好在题不是很难,她最终找到同一类型的例题,算是给了阳阳一个交代。过后又暗中捏了把汗,她的肚里有几滴墨水,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让她给孩子辅导功课,就等于赶鸭子上架。爱莲在心里祈求着:儿子,还是少难为你的文盲妈妈吧。
没想到阳阳不但不理解,反而成心和她作对似的,她越是害怕阳阳再问她问题,阳阳越要不停点儿地问她,而且问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似乎非要步步紧逼把她逼到绝路不可,她一忍再忍,直至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终于气急败坏地冲阳阳发火:老师讲课你干啥去了?这么多的题都不会做,长脑子干啥呢?发过火后,不但阳阳不服,连她也替阳阳叫屈。有一次给阳阳听写,她把“填空”念成了“真空”,阳阳嘲笑她是白字先生。以后她再要陪阳阳看书,阳阳就极不耐烦:我该看啥书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管。她要检查阳阳的作业,阳阳紧紧地抱住练习本:你先把错别字纠正过来,再来检查我。说死说活就是不让她看。万般无奈中,她产生了请个家教的想法。她当即去了城门外的人市,可是在了解了行情后,却惊得她直咂舌,原来家教的身价,远远不是她开理发店能养得起的。
打消了请家教的念头,爱莲突然间变得不知无措。继续陪阳阳学习吧,不但阳阳烦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到外间理发吧,又没人找上门来。她独自面对电视,心不在焉地调着频道,看似悠闲自在,内心却猫抓了似的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候,小店从办公大楼破天荒地来了位职业装。爱莲虽说从来没指望过这些职业装到门上来,可是既然人家来了,有理还不打上门客呢,何况在这种时候,好歹来个客人,就能给她叉个心慌。于是她忙笑着起身招呼。爱莲见这位戴眼镜的客人,又斯文又友善的,便特意取了条新毛巾,浸过热水给他覆在脸上。爱莲收拾好刀具,开始给客人刮脸。眼镜一会夸着她的手艺,一会儿说句感谢的话,爱莲仿佛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尊重,她的情绪马上变得既轻松又愉快。
爱莲很快给眼镜刮好了脸,几句闲谈过后,他们的话题就转到了孩子的教育上。眼镜很内行地介绍着经验,简直乐此不疲。比如,要培养孩子养成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再比如,要教孩子学会独立思考;交给孩子正确的学习方法,胜过帮助孩子解决一百道难题……爱莲感到既新鲜又开眼界,她眼前一亮想到了阳阳,便试探着和眼镜商量,你也不要只说不练,给我儿子辅导一下功课,我免收你的刮脸费,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没想到眼镜竟如此的爽快。举手之劳嘛,你儿子在哪儿?叫他过来呀。
爱莲激动地眼泪险些要流下来。她冲里间喊道,阳阳,把你的作业拿出来。
不见阳阳答应,她又进了里间,拽着胳膊把阳阳拖了出来。她给阳阳介绍,快叫老师,不,要叫叔叔呢。
阳阳像没听见一样,怯生生地望着眼镜,一声不吭。
气得爱莲大为恼火,她真想抡起巴掌扇阳阳几下,但又吃不准万一把儿子的犟牛脾气惹上来,还会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来。她只好歉意地向眼镜笑笑,乡下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害羞。她心里却说,瞧他那架势,好像要跟谁拼斗似的,这哪是害羞呀,分明就是一股敌意。
眼镜好像并不介意,他适时地给爱莲圆场,让叔叔看看你的作业,可以吗?
阳阳很不情愿地把作业本递了过去。眼镜接过来,翻了一两页,抬头对爱莲说,字写得不错。又往后翻了几页,更加肯定地说,才小学五年级,就写得这么棒,真的不错呀。
爱莲忙凑了过来端详,却不觉得到底好到哪儿。不过既然眼镜都说好了,那就差不到哪去,只是她水平有限,看不出来有多好罢了。她慈爱地朝向阳阳,这娃,瓷马二楞的,听见没有?叔叔表扬你呢。
听见了,我们老师也这样表扬过我。阳阳红着脸应道,瞬间变得十分乖顺。
眼镜趁机又开导阳阳,仅仅写好字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把学习搞好,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嘛。
阳阳使劲地点着头表示接受。眼镜指着一道题说,你看,这道就没做对。阳阳皱着眉往作业上看去。眼镜又往后翻了一页,还有这道也有问题。我逐个讲给你吧。
爱莲急忙拉过凳子,让阳阳在对面坐下,听眼镜给他辅导。
眼镜一边演算着,一边给阳阳讲解。阳阳时而拍着脑门恍然大悟地说,我咋把这一步忘了。时而忘乎所以地叫道,原来这么简单,我为啥没想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镜已经把整本作业由前到后过了一遍。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该回单位了。他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阳阳一下着急了。他不知所措地说,哎呀,还有别的作业呢,这可怎么办?
好啦,好啦。眼镜安慰着阳阳,改天叔叔再来给你辅导。
眼镜到了门口,又转回来,差点忘结账了。他掏出零钱要塞给爱莲。
爱莲一边往后退着,一边摆着手,死活不肯接。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
眼镜非让她收下不可,他对爱莲说,怎么能不收钱?你又不是学雷锋呢。给你了就收下,再来刮脸我就不给了。
爱莲推辞不过,只好收了钱,又在琢磨眼镜的话,我不是学雷锋的,难道他就肯学雷锋?亮堂起来的心头顷刻又布上了愁云,说得怪好听的,改天再来辅导,恐怕不会有改天了。
眼看着眼镜出了门,阳阳在身后问,眼镜叔叔啥时候再来呀?爱莲不忍心给儿子泼冷水,淡淡地说,你自己也要努力呀,指望别人,可是靠不住的。
爱莲说什么也不会想到,第二天她刚打开店门,眼镜就又来刮脸了。他随手带着一塑料兜的学习资料,说是专门给阳阳的。他对爱莲解释,也算他和阳阳有缘,一见这孩子就挺喜欢的,为了能给阳阳辅导功课,他要做这里的常客了。
眼镜后来果然没有食言,他很快成了小店的常客。他之前说过,他不一定每天都来,因为占用的是上班时间。实际上,接连几天他一天都没落下,尽管每天的时间不一定,有时是在早上,有时是在下午,有时是吃过中午饭,放弃了午休。
爱莲为他的热情而吃惊。在爱莲的印象里,以往还没有谁往她的小店跑得这么频繁,包括那些想占便宜吃豆腐的。有好几次,她给眼镜刮脸,他的脸上却干干净净的,连一根胡子茬都找不到。与其说你是来刮脸,不如说是以刮脸为借口,来给阳阳补课的。爱莲不由得心里犯疑,他跑得这么勤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难道阳阳真的值得他这么做?
眼镜要给阳阳辅导时,爱莲只要发现他有进里间的企图,便抢先一步喊着阳阳,快点出来,叔叔给你补课了。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眼镜解释,外边的空气好,光线也充足。之后她就进了里间,做做刺绣,或者干干别的家务,中间除了出来给添点水,决不多待一会儿,她对眼镜解释,她在跟前,会影响孩子学习的。心里又提醒自己,还是保持距离吧,免得他有非分之想。
眼镜的热情却一如既往。他一有空就来刮脸,刮过脸就给阳阳辅导功课。辅导完功课,顺口夸阳阳几句,转身就走人,和爱莲并没有多少闲话要说。爱莲也拿不准,对她的疑虑,眼镜到底是感觉到了,还是毫无觉察。
最让爱莲尴尬的,眼镜每次走的时候,要留下刮脸费。尽管她每一次都要坚决地拒绝,你给阳阳补课都不收钱,我咋好意思收你的钱?眼镜的理由却不容拒绝,刮脸是你的营生,咋能不收钱呢?给阳阳补课,完全是我自愿的,我又不靠它谋生。而眼镜给了一张整钱时,爱莲要给他找零,他又坚决不要,他说,找啥呢?放在大理发店,还不够零头。回想着和眼镜接触的每一个细节,她反复地问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非分之想?别把人家想得太复杂了,人家对儿子这么好,自己却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简直太不近人情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爱莲再给眼镜添水,就不好意思退回里间了,她随手拉过凳子,笑盈盈地在阳阳对面坐下。眼镜便不由自主地来了精神,只讲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以至脱离了阳阳所理解的范围。爱莲觉得,简直不是给小学生辅导功课,更像在展示他的才学。辅导完功课,不等眼镜告辞,她赶紧找话聊聊。她问眼镜,你的孩子多大啦?学习应该不错吧?眼镜自豪地告诉爱莲,他的孩子上高一,在重点中学的重点班,学习成绩在全年级名列前茅。
她不无羡慕地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后边的话在心里打着旋,只可惜,阳阳没有这样的好爸爸。眼镜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他用手抚着阳阳的后脑勺,阳阳也不赖呀。阳阳仰起脸,顽皮地和眼镜对视了一眼,爱莲忽然生出一丝淡淡的甜蜜,瞧他们,还真像一对父子。
那段日子里,小店显得冷冷清清,除过眼镜以外,几乎再没有第二个客人。爱莲倒乐得有了这样的清闲。正好少了干扰,有啥不好呢?爱莲想。每天打开店门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专门为眼镜开门的。偶尔有几次,不见眼镜来,阳阳倒是轻松了,爱莲却唉声叹气的,一点也打不起精神。
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又有几天,接连不断地下起了连阴雨,爱莲也说不上什么原因,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魂似的。一天,阳阳问她,眼镜叔叔怎么不见来了?我有好几道题,等着他讲呢。她对阳阳说,眼镜叔叔要上班,咋可能天天来给你辅导?说完这番话便意识到,已经好久没见着眼镜了。她又仔细一算,其实才不过三四天,可是不知道咋搞的,距离上次见眼镜,竟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眼镜终于出现在小店,是在雨后的一个早晨。刮脸。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爱莲还没顾上招呼,阳阳早就大呼小叫着,从里间扑了出来。爱莲在身后抱怨着,这孩子,你是疯了,还是咋啦……说完就意识到,其实自己才是疯了,不然怎么激动得眼泪快要掉下来?
眼镜很快坐了下来,她做着刮脸前的准备,迫不及待地问,咋这么长时间,连个人影都不见啦?不自觉地像是在嗔怨。又拿着毛巾往脖子围,突然发现,贴在眼镜脖颈后的几张膏药。这是咋啦?落枕了吗?
眼镜仰头叹息一声,太忙了。天天都在加班,没完没了地写材料,这不,颈椎出问题了,头昏眼花腰酸背痛的……
爱莲劝眼镜别着急,她说,一会儿刮完脸,我帮你揉一揉,很快就会好了。
眼镜说,怎么可能呢?理疗天天做,膏药贴的都过敏了,也没见减轻。
我先揉一次试试。爱莲告诉眼镜,她的老公以前在包工队当小工,夜间看工地受了风湿,腰痛得直不起来,又是找中医,又是看西医,好不容易止住了痛,但是刚一停下药,马上又犯了。农村人挣俩钱不容易,再这样往医院扔谁能受得了。爱莲就学着盲人按摩师,试着给老公按摩,反复做过几次,老公的病竟奇迹般治好了。以后,老公但凡有个腰酸腿疼的,连医院都不去了,非要她按摩不可。
说话间,爱莲已将一只手放到了眼镜的头顶,另一只手搭在了颈后。眼镜刚说声,轻点儿。爱莲已轻轻地揉了起来。她灵活地变换着手法,渐渐加重了手劲。片刻之后,她停下来问眼镜,怎么样?眼镜试着转了转脖子。好多了,不那么僵硬了。接下来该按背部了,可是椅背太高,手使不上力。最好能让他爬下,她打量了一眼沙发,阳阳睡觉还凑合,要做按摩显然太小了,躺着不舒服,也不好施展手法。
里间那张床倒挺合适的,只是得先给阳阳说清楚,免得儿子误解了她。
爱莲对阳阳交代道,妈妈去里间再给叔叔按摩一会儿,你就在这看电视吧。
她和眼镜从里间出来时,眼镜一手揉着脖子,不住地说,这下舒服多了。他取出五十块钱,要塞给爱莲,不等爱莲拒绝,他抢先解释,你就别再推脱了,我往医院跑几次了,也没你这一次管用。
爱莲便收下了钱。为什么不收呢?如今生意这么淡的,连房租都快维持不住了,我给他按摩,偿还了人情,还多少增加了收入,一举两得的事,有啥不好。即便有人多想,有我儿子在场,我还担心有什么说不清的。
做过几次按摩,眼镜的颈椎已经恢复了正常。那天,爱莲为眼镜刮完脸,发现他继续坐在椅子,便在身后推了推说,好了。眼镜却开玩笑说,没有吧,还有个项目没进行呢。她嘴上说着,病都好了,还按摩干啥。同时已习惯性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按摩完头部、颈部,他们又自然地进了里间。这时,爱莲竟第一次感到地方的狭小。眼镜一转身,几乎快和她挨在一起。她不仅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甚至能听见眼镜扑通扑通的心跳。听见眼镜小声说,要是难为情的话,就让阳阳出去玩一会。她在心里拒绝着,又不干别的事情,为什么要支走阳阳,嘴上又不由自主地对外间喊,阳阳,给你放一会儿假,快找小伙伴玩去。
阳阳尽管有些纳闷,妈妈这是怎么啦,明知道一会要补课,还要让我去玩。可是他毕竟是个孩子,是孩子哪个不喜欢玩?他一听能自由一会儿,几乎来不及多想,一边答应的同时,已经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快地迈出了门,去找同乡家的小伙伴。
后来,阳阳完成了所有暑假作业,眼镜给爱莲建议,剩余的时间,也该让孩子放松了。爱莲已经习惯了阳阳不在时按摩,就按眼镜的吩咐,鼓励阳阳去找同乡的孩子玩。眼镜随时来小店,她随时就让阳阳去找小伙伴们玩。有时候,仅仅是预感到眼镜快来了,她也让阳阳去找小伙伴。有时候,阳阳告诉她,能玩到一起的小伙伴,今天不在家,别的又玩不到一起。她随手取出五块钱,让阳阳去小饭馆买饭吃。这时早饭早已吃过了,午饭还不到时候。
忽然间,小店又有了别的客人。虽然来得并不多,一天不过个把人,总算带来了人气。但是,爱莲还没来得及为此感到高兴,她就发现,这些人不是进门便问,做不做按摩?就是下命令似地说,做个按摩。听那口气,好像他们根本不是来理发的。爱莲又气又恼,还要赔着笑脸,不厌其烦地解释,这里不做按摩。她把嘴皮都要磨破了,可是瞧人家那神色,还不一定相信。
再见到眼镜时,爱莲没好气地说,都是因为给你作按摩,让我遇到这么大的麻烦。以后就别按摩了,不然的话,这儿就真成按摩店了。
眼镜却不以为然。他说,即使你不给我按摩,就能保证别人不找你按摩了?谁愿意怎么想让他想去,别理他们。
眼镜坚持还要按摩。爱莲拗不过他,只好跟着进了里间。但是到了里间,眼镜却显得局促不安,阳阳呢?爱莲回答:不是说过了嘛,和小伙伴玩去了。眼镜还是不放心地说,可是,我总觉得他随时要回来。爱莲笑着嘲讽他,你这是咋啦?心虚了。他并没有被逗笑,轻声说,我们出去吧。
他们又一前一后地回到外间。爱莲想让他放松些,便问他,刮一下脸?眼镜用手摸了摸唇缘和下巴。不用了,等长上来再说。爱莲想问他,我都不紧张,你还有什么害怕的?但是想了想,没好意思问出口。
眼镜走了不大功夫,阳阳就失急慌忙地进了门。他瞥了一眼沙发问,妈妈,叔叔呢?
叔叔刚走。爱莲正看着电视,头也不回地说。她接着又问阳阳,你不是找小伙伴玩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阳阳顾不上回答,便直奔里间。他一把掀开门帘,接着失望地嘟囔道,咦,叔叔怎么走了?你没给他按摩?
爱莲奇怪地打量着阳阳。你这孩子,今天真是中了邪了。她说着,多少有些不悦。叔叔一个大活人,我还能把他藏起来?
阳阳挨了她的训,眼圈一红,竟哇的一声哭了。他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怎样给叔叔按摩……
原来阳阳到了同乡家,因为小伙伴不在家,他只好在村里小巷边走边玩,于是就到了爱莲说的那几家小店前。看到玻璃橱窗上“按摩、干洗”的字样,阳阳开始还觉得蛮好玩:只见过妈妈给眼镜叔叔做按摩,想不到这里还有专门的按摩店。他不由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向店内观望着。这时,正好一个男子像是刚按摩完,和门后的阿姨打情骂俏着拉开了门。他迈下台阶神情,好像怕被人看见似的躲躲闪闪,贴着墙根就慌里慌张地离开了。阳阳觉得很是奇怪,不就是做个按摩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对了,肯定没干什么好事。继而他进一步想,那么,妈妈给眼镜叔叔按摩,难道也同样见不得人……这个想法刚一冒出,他马上就摇头否定,绝对不可能。但是,为什么不可能?他急得浑身哆嗦,却怎么都想不清楚。也许妈妈正给叔叔按摩,回去一看不就一清二楚了。他激动地想,已撒开双腿往回跑去。
爱莲替阳阳擦去了眼泪。她说,傻孩子,妈妈不是说过了,我给叔叔按摩是治病的,和那里做的不一样。
阳阳不解地问,可是,叔叔不是病好了吗?再说,后来我也没见你怎样按摩呀。
爱莲笑着反问道,难道后来和以前还有区别?
阳阳却把脖子一扭,不服地问:凭什么能证明,以前和以后没一点区别?
爱莲反复给阳阳解释着,但是,她越是努力想说清楚,却越是解释不清。就她给阳阳讲解习题一样,总是不能给出满意的答案。她终于无奈地说,好啦,明天你问眼镜叔叔吧。
接下来的一天,爱莲没让阳阳出去玩。她和儿子一块等着眼镜。眼看着到了眼镜该来的时刻,正好听见掀门帘的声响,她和阳阳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然而,进来的却是一个中年汉子。爱莲问他:理发还是刮脸?那汉子也不回答,只管走到镜子前,往椅子上一坐,跷起了二郎腿。他说,既不理发,也不刮脸,按摩。爱莲说,你都是常客了,还不清楚我这里从来不做按摩。那汉子却不依不饶,你给别人不是每天都做吗,轮到我咋就不做了?阳阳冲到他跟前,说,眼镜是我叔叔呢。
大人说话孩子不要插嘴。他一把推开阳阳,你叔叔又不是你爸爸,论年龄,我该当你伯伯了。
爱莲冷静下来。一旦给他开了头,以后不管谁要按摩,我想推都推不掉了。她铁青着脸说,我这儿不是按摩店,你就是坐到天黑,我也不会给你按摩的。然后叫过阳阳,别再吭气,只管看电视。
这个汉子见没人理他,越坐越觉得没趣,只好讪讪地离开。
爱莲终于舒了口气,突然有了一种预感,眼镜今天不会来了,恐怕以后要来,也没那么容易了。毕竟他是有公职的,和一般的客人不同,他得注意影响。
她和阳阳一直等到天黑,果然眼镜没来。阳阳愣愣地问,叔叔怎么没来呢?爱莲解释道,叔叔今天有事没来成,明天会来的。
又过了一天,阳阳再问爱莲,叔叔今天怎么还没来?爱莲回答,今天来不了,明天肯定会来,即使明天来不了,也总有一天要来的。然后补充一句,我一定要让你等到眼镜叔叔。
随着收假的日子逐渐逼近,阳阳问妈妈,眼镜叔叔怎么还不见来呢?这时,他已不再关心妈妈没解释清楚的问题,而唯一担心的就是,临走见不着叔叔了。爱莲安慰着阳阳,别着急,叔叔忙过这几天,应该就来了。至于到底什么时候来,她也没法说得准。
收假的前两天,爱莲托同乡把阳阳捎回了乡下。临走的时候,阳阳失声痛哭地问,眼镜叔叔怎么还不来呢?爱莲只是劝着阳阳别哭,却什么也没回答。她的心里已经没了谱,不知道眼镜到底会不会来。
在阳阳回去后不久,杨家围墙拆迁改造就开始了。爱莲想,高音喇叭天天做着拆迁动员,眼镜不可能听不见的,他至少在我搬走之前,也该来看看吧。任凭别的房客争先恐后地搬出村,她都坚持按时打开店门照常营业,尽管到后来,小店已经再没有人光顾。
终于有一天,两辆挖掘机开进了杨家围墙。爱莲才不紧不慢地收拾家当,动手搬家。可是,直到她把理发店彻底搬完,又把钥匙交给了房东,也没见着眼镜来看她一眼。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