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教师知道我,大概是看过我的文章和出版的书,如《魔法作文营》(2005年)、《不做教书匠》(2006年)、《我的作文教学革命》(2007年)、《一线教师》(2009年)、“管建刚作文教学系列”(2010年)、《我的作文训练系统》(2011年)、《管建刚和他的阅读教学革命》《和女儿谈》(2015年)、《管建刚与后作文教学》(2016年)等。
或许你认为,我肯定从小就喜欢语文、热爱作文。不,不是的。我家不说世代为农,至少数得出的几代都是农民,家里没有一本课外书的人,怎么可能语文好、作文好?
1998年春天,偶然地,我写的一篇300字的《三月》在《吴江日报》上发表了。后来,时任责任编辑给我解密说,当年排版时,不管怎么排,总空着块“豆腐干”,怎么办?阿庆找得焦头烂额、心灰意冷之际,总算找到一个叫管建刚的人,写了篇300字的作文,居然来投稿。他说,文章写得一般,最大的优点是大小合适、题材合适。我以为自己很有才,一出手就发表了。《三月》《四月》发表后,办公室中的民办教师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五月》《六月》发表后,中心校的教师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发表后,校长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12个月写完,妻子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于是,我开始不停地写。
二
我的经历告诉我,发表是最好的作文动力;蒋方舟的经历告诉我,发表是最好的作文动力。尚爱兰回顾女儿蒋方舟的成长经历时说,一个合格的作文指导教师,不应把力量放在“指导”学生如何写作文上,至少应当分出一半力量研究一下如何“发表”这些作文。
有个叫作“发表”的东西来“诱惑”“勾引”,我们的写作会很有动力,很有激情。写作和发表是血缘关系,是婚姻关系。国家领导人思考着他认为的当下最重要的事情,科学家思考着他认为的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十来岁的孩子也在思考着他认为的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课程标准说“习作”,不是小看学生的作文,而是提醒教师,不要用成人的标准看学生的作文。那些看起来不上档次的文字,其实就是学生的作品。
我办了16年近800期的《班级作文周报》,成了学生作文发表的阵地。学生写了作文,就会向《班级作文周报》投稿。因为他们知道,作文“发表”了,同学就会看到自己写了什么,说了什么。班级是学生生命中最为重要、相对稳定的生活世界,同学或伙伴的评价和看法将直接影响学生状态和生活质量。学生作文接二连三出现在《班级作文周报》上,其他同学必然对他刮目相看,他也必然会很快乐地产生强大的写作信念、强烈的写作欲望,哪怕曾是写作上的困难生。一个人生活在集体中,却没有话语权,是非常糟糕的。人,不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们的内心都有一个期盼,就是活得有尊严、有风采、有价值。《班级作文周报》让学生的作文有了“发表”的机会,作文的力量被释放,生命的价值和状态被激活。
难怪福建师范大学潘新和教授在《语文:表现与存在》中写道:“这种发表的意识、言语表现、言语上的自我实现的观念,要先于写作的行为技能深深根植于学生的大脑。”“发表,是言语学习的‘成功教育,它给人以‘高峰体验,它会影响人的一生……学生通过文章的发表,源源不断地获得写作的动力和能源,写作教育就将形成一种良性发展的内在机制。”
三
小孩学走路,重要的是让他自己走,而不是对他走路的“指导”。小孩自己走,走得摇摇晃晃不要紧。要摔跤,赶去扶一把;扶不上,摔一跟头,爬起来就好。学走路,第一重要的不是走的技巧,而是走的勇气。因此,我们要多鼓励孩子,孩子走多了,尝到自己走的甜头,哪能学不会?孩子走起来了,到时再提醒,注意别撞,注意绊脚的东西,不就得了。小孩学说话,没有先教“主语谓语宾语”的。他们听得多了,咿咿呀呀得多了,自然就会说。孩子会说了,提醒哪个字发音准一点,哪句话不该那么讲、要这么讲。小孩子学走路、学说话,要先实践后评点。“后评点”是最好的“指导”,是基于孩子实际问题的切实有用的“指导”。
学生作文写好了,教师要读学生写好的作文,“指”出哪句写得好,句子该这么写;哪段写得好,段落该这么写;哪篇结构好,结构可以是这样的……“指”出哪里有问题,是什么问题,让没有出现这些问题的学生来帮忙,也会使存在潜在问题的学生获得潜在收益。
教师认真阅读学生作文,由学生作文现状引出贴近学生“最近发展区”的作文训练点,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指导”。“讲评”是最好的“指导”,是有“学生作文”这个文本之后,实打实地“指导”。作前“指导”,学生作文是个“子虚乌有”,指导得再卖力,到底还是“空对空”的虚浮。
一次,贾志敏老师问叶至善先生,叶圣陶先生是怎样教他作文的。叶至善先生说,父亲不叫我们作文,我们写好作文,父亲总是叫我们读给他听。听到好的地方,父亲说“好,我听懂了”;听到不好的地方,父亲说“我不懂,你去改,让我听懂”。叶圣陶先生教儿子作文,也是“作后指导”。
盆景制作有两种典型方式,一是强制地将枝干朝着人为的方向前进,制作出大量相同的盆景;二是顺着枝干的原有姿态,做必要的牵引,每个盆景都是不可复制的。以“讲评”为中心的作文教学,走的恰恰是第二种盆景制作方式,那才是真正有艺术生命的制作方式。
四
写人,语文教师常说,要注意观察人的外貌,写下来。列夫·托尔斯泰却说,描写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把他人的外貌写下来呢,你只能写这个人给你留下的印象。写一个人的嘴巴大得像河马,这是印象;写一个人的眼睛大如铜铃,这是印象……什么叫印象?印象就是我们看到、听到的内容,直达心底的反应。作文就是要把内心的那个反应捕捉出来,不只需要观察力,更需要敏感力。目前为止,唯一一位获得两次“茅盾文学奖”的著名女作家张洁说:“人和人的眼睛是不同的,每个人的瞳仁,实际上是长在自己的心灵上,他们只能看见各自心灵所给予的那个界限之内的东西。”长在心灵上的眼睛叫“心眼”,才是写作需要的“眼睛”。
观察对自然科学非常重要。没有精细、准确的外在观察,就没有自然科学。作文并非如此。孙绍振先生在《文学创作论》中说:“自我观察应该成为作家的职业性习惯(正如外部观察应该成为科学家的职业性习惯一样)。”巴甫洛夫的“观察观察再观察”,是科学家的职业性习惯;作家的职业性习惯是“自我观察”。自我观察,不是让我们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有多白、多粉、多嫩,也不是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有多标致、身材有多标准。它是看我们的内心世界,捕捉自己的内心世界,捕捉一刹那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内心世界。
百度一下“盲人科学家”,很少,几乎没有;百度一下“盲人作家”,很多。从小看不见、听不到的海伦·凯勒,照样成为世界著名的作家。一个人心灵的敏感和丰富,是成为作家的最好条件。小学生作文,应以写生活中的事情为主。事情本质上是无法观察的。当我们想要去观察那个事情的“点”时,那个“点”已经发生、过去了。课程标准指出要“留心观察”,我认为比“观察”更重要的是“留心”。留心,主要是“心”的事,而不是“眼”。
雨果说,比陆地更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宇宙,比宇宙更广阔的是人的胸怀。这不只是诗意的言说。人的内心世界,其丰富性比外在的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内部话语,比眼睛看到的世界更广阔、更博大。眼睛、耳朵的世界是有限度的,远了,我们听不见,也看不到;心里想的世界是没有限度的,我们可以想到世界的任何角落,想到宇宙的任何角落。
五
进入学生的日常生活,就会发现,儿童的说话和作文的话语并不一样,小伙伴间的语言系统和与教师交流的语言系统也不是同一个。学生用得最得心应手的,是小伙伴间用的那个。按理说,作文会用最上手的那个语言来写。不过,实在奇怪,学生就是不用自己最上手的语言。他们或明或暗地被告知,嘴边的话不上档次,不能写到作文里;他们才读几年书,哪有自己的话,哪有自己的语言……许多语文教师认为,写作文的语言是从读书开始的。
儿童用自己的脚走路,用自己的手干活,用自己的眼看世界,用自己的大脑想问题,用自己的嘴说话。每个人的成长,都从找到自我开始。找到“自己的话”,儿童的作文才能真正开始成长。没有找到自己之前,所走的路往往连“开始”都算不上。作文教学首要做的,不是作文训练,不是作文指导,甚至不是作后讲评,而是要有足够的敏感,帮儿童找到属于他的“自己的话”。情不自禁、忘乎所以之际,最能显露真性情。写内心翻腾的话,容易情不自禁,容易显出“自己的话”。一个人的内心翻腾,是开心、兴奋居多,还是委屈、愤怒居多?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后者多吧。学生一拿起笔写气话、恨话,语文教师便紧张起来,紧张“思想不健康”。语文教师多是班主任,语文由此充满了“道德属性”,但别忘了,儿童有一项特权:童言无忌。
后进生为何“后进”?不是脑子少根筋,而是他的“故事”太多了。上课本应好好听课,但他会趁教师转身写板书时,从抽屉掏出馒头,咬上一大口,狠命地嚼两下、咽下去。教师转过来时,他又恢复正常。恢复正常的他,满头满眼地巴望着教师再转过身,好再结结实实地咬上一口。
后进生有那么多的无穷无尽的故事,可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些居然是可以写成作文的。当我们和他们说可以时,他们会满眼不信任地看着我们:“老师,你拿我开涮吧……”“马小跳”的故事不仅能写成作文,还能写成一本又一本的畅销书,让小学女教师杨红樱成了亿万富婆。然而,生活中的“马小跳”,听到教师要他写作文,咬着笔杆问老师:“老师,写什么呀……”
多年前,我所在班里也有一位后进生,毕业前给我留言:“我很高兴,遇到了一位伟大的作文老师。”那个后进生的敏感点、兴奋点都在“捉鱼”“养狗”“打鸟”等“坏”事上。我就说他可以写写那点事儿吧,不是非要写“敬佩的人”“环保小卫士”……
一切教育的幸福在于我们理解了儿童,一切教育的不幸在于我们误解了儿童。成人津津乐道的重大问题,儿童也许会困得打瞌睡;成人以为轻描淡写的小事,在儿童看来,也许重大得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实。
责任编辑:孙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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