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八一(三)

2016-12-21 11:01董学仁
西湖 2016年12期
关键词:语言

董学仁

不要侵犯我的语言

我的一本大学纪念册上,有一首诗,《和散那》,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

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时,众百姓前随后行,大声欢呼着“和散那”,它的希伯来语原意是“请你来拯救我们吧”。那一天可能刚下过雨,众人多半把衣服铺在路上,还有人砍下树枝来铺在路上,不让耶稣的驴驹摔倒。

看着文字,我耳边听到了“和散那”、“和散那”的欢呼,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写了那首诗歌。

那首诗里,有一节是:

许多头发落下来成为胡子

没有时间 想超越所有的时间

你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有了夜与昼交战 期望与无望

黑森林在思想漂泊之日白雪飞扬

和散那 和散那 你能带来什么

你有没有更多的人性的语言

其实是在问我自己,在思想漂泊、渴望表达的时候,能不能有更多的人性的语言,即那种属于个人的也属于众人的语言,能够抵达心灵。

那时候,我偶尔翻开《圣经》,读上几页,学习它对事物的描述,怎样简洁和深入人心。那篇《雅歌》,读的次数要多一些,其中的语言有更多的人性,并且有几段非常优美。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

“我们早晨起来往葡萄园去,看看葡萄发芽开花没有,石榴放蕊没有。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

“我的良人哪,求你快来。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

后来我才知道,我读到的《圣经》,是二十世纪初的和合本。此前一百年里,传教士们翻译了不同版本的中文《圣经》,最后用了几十年时间,整理出这个版本。它避开了中国的本地土话及方言,容易理解,清新耐读。

更重要的一点是用了白话文,识字的人就能阅读,不识字的人也能听懂。

我读过一篇白话文广告,在京城报纸上推销自来水的。在它发布的1910年或1911年,自来水技术刚从国外传入。

广告说,“我们公司办的这个自来水,是奉皇上旨意办的,全集的是中国股,全用的是中国人,不是净为图利啊。只因水这个东西,是人人不可离的,一个不干净,就要闹病,天气暑热,更是要紧。所以开市以后,凡是明白的人,没有不喜欢这个水的。又有一种不明白的人,愣造谣言,说是洋水啦,洋胰子水啦。我的傻同胞,也就有信的,水龙头安到门口,也是不要。唉,京城地面,还是这样不开通,那也没有法子。”

这让我快乐地笑出了声音。

可见当时,白话文在民间相当成熟,文字清晰,善于表达,差的只是在文学写作上的运用。1918年鲁迅的《狂人日记》,被人称为中国现代第一部白话文小说,当然这很有可能。在我看来,《狂人日记》的语言也比较成熟,但比不上那篇自来水广告顺畅。

有人说,《圣经》和合本的出现,为白话文成为优美的文学语言树立了榜样,于是成为中国白话文运动的先锋。

在1981年,我开始写诗,立即感到语言的贫乏。

那时,文言的文学退出了历史。不幸的是,还没等到白话的文学成熟呢,就被强横的社会多次侵犯,失去了它的生命特征,看不出还在活着。

大约一两代人的时间里,与传统有关的语言,与世界有关的语言,差不多都已经消失,精心设计的政治新词代替了它们。那种极端又僵化的语言,与社会生活还是统一的。多向的人生变成单向,变成不可言说的愚昧,没有思维和情感,少了发现,缺了审美。

当它们成为全社会必用的语言之后,文学没有了。

1981年夏日里的一天,我有一次意外的收获。

大连火车站前广场不远的地方,新添了一顶帆布帐篷,帐篷前有一群人,围起一个正在演讲的人。我靠上前去,听见那人的话语滔滔不绝,如江河流淌。

他是个变戏法的江湖艺人,我小时候见过一两次。那些江湖艺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到处献艺,赚钱养家。他们的戏法叫古彩戏法,有千百年的传统。后来的政治运动越来越严厉,传统的东西与外国的一样,都成了罪恶,那些变戏法的人绝迹了。

政治运动少了,那些艺人重出江湖。

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一边说一边表演。他在桌面上扣了两只青瓷小碗,摆了三个小球,再让观众注意他的动作,看他拿起几个小球,又扣在哪只碗下。奇怪的是在扣着的碗里,那几个小球完全听他的指挥,自由来往,总是与观众看到的不同。他反复表演了几次,都是如此。大家越想看出那几个小球的秘密,就越是看不出来。

在那一天的观众中,只有我的注意力放在他的语言上。

那是一种表述得极好的语言。它有一定的套路和层次,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怎样到达观众心里,让他们一步步相信。但这些语言又是变化的,注意到每一个观众的心理反应,在现场临时发挥,有时增加,有时删减。比如说,当他看到我的目光时,已经知道我的想法,还有意朝我微微一笑。

过了一会儿,他说出了最后的目的:今天他不光是来表演戏法,还要教大家表演这个戏法,然后大家可以靠表演和传授戏法,赚钱过上好日子啦。学的就是刚才这个戏法,叫作“仙人摘豆”,两元钱。

围观的人走了十多个,还剩下六七个人。每人交了两元钱,进帐篷里去了。我想了想,也交了两元钱。我读大学中文系正读了一半,以后也不会靠表演戏法赚钱,但我已经对他的语言着迷,不跟他走进帐篷,就不能再听他说下去了。

那一天我跟他学会了表演“仙人摘豆”。接下来,又有几个观众掏出五元钱,跟他学另一个比较高级的戏法。那时候的城市居民,每个月的生活费才七八元钱,这学费太贵。

我退出了,我衣袋里刚好还有五元钱,但不能给他。

花两元钱,学了那么多语言,值得。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都是江湖艺人的语言。

它们独立存在,不肯接受社会环境的坏影响,不肯加入那些极端和僵化的新词。于是,它们没有假话大话空话,也没有狠话屁话废话,这就够了。

它们不只是一种语言,而是这种语言表明的态度和思维方式。

这是我在大学课堂上学不到的。课堂上,有的老师只盯着一本备课笔记,从上一句话到下一句话,一句比一句干燥缺水。有的老师好一些,讲课时抬头看着我们,但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没有根据学生反应的临场发挥。这还不包括老师们讲述的内容呢,有一些本来就是错误的,还有一半是过时的东西。

比如文艺理论课上讲的,语言是文学的载体,举了几个语言是载体的例子就翻过去一页。可是,它有没有特殊的情况呢?在哪种特殊情况下,这种载体变了,与它表现的主体一样重要?在哪些情况下,这种载体又反客为主,成为比主体还要紧的东西?那些编写教材的人,从来都没有想过。

我学过绘画,知道我画笔蘸着的色彩,在画出事物形象时,它是表现主体的工具,在某些时候它可以离开事物形象,本身就是被表现的主体。

江湖艺人的语言也是一样,它可能比那些表演手法重要。我交了两元钱学费才知道,在“仙人摘豆”之中,表演者拿走小球和放入小球的手法极快,我需要练习半年才能表演。但这套戏法的关键,是用语言引导观众心理,把他们引到你需要的方向,无法看出你的表演方式。这种语言,我可能需要五年以上的时间去练习,并且要当众表演上百次以后,才能学会。

至于我刚刚走上去的文学写作之路,我已经知道,你写出的事物,远远没有你写出事物的语言重要。你的语言要有人性,还要准确无误地引导读者,前往你需要的方向,否则,你写出的事物没有太多的意义。

语言不只是语言,还是这种语言表明的态度和思维方式,这也是一种事物。

可是,这种语言需要我几年几十年的时间去练习,也许,如果我笨一些的话,几十年也不能学会。

使用了魔鬼的语言

这趟公共汽车,如果以马栏村为起点,开出两站后是我们学校,站名是辽宁师范学院的简称:辽师。然后,它再一路向前,开向终点大连火车站。那里是市中心,有几个大商场,看起来挺热闹的,还可以换乘一趟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去海边。

读大学那几年,我没少乘坐那趟线路,还愿意支起耳朵,听车上的大连人说话。他们说起话来,好比一些带壳的海蛎子,在搪瓷盆里轻轻地、快速地摇晃,发出互相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实际上,我的同学来自辽宁省的十多座城市,说起话来口音不同,却都认为大连人说话有海蛎子味儿。

大连人说话快,这也是我们公认的。我还觉得,他们说话时,下颌动作很小,嘴也张得不大,但舌头的运动速度并不慢。我的猜测里,这种快速发音可能是从日语那里学来的。大连人与日本人接触的年月挺长,会日语的人多。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停办多年的大学开始招生,我们学校只能开日语课,据说是找不到会教英语的教员。而教我们日语的老师在上第一课时说过,日语是世界上语速最快的语种。

公交车上的女售票员,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说话比一般大连人还快,一路上总有几个站名说不清楚。比如从大连火车站回我们学校,过了沙河口以后的下一站,女售票员报站名说:乘客同志们,“全有爹”车站到了。再下一站,女售票员又报站名:乘客同志们,“没有爹”车站到了。这听起来像一个恐怖电影,汽车开出一站的工夫,所有的爹都不见了,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失踪,全都去了哪里。但车上的大连人毫不在意,也不会惊讶,他们知道女售票员在说什么:前一个车站,名叫“泉涌街”,后一站的名字叫“民勇街”。

要是不在意女售票员报站名的误差,她们还是挺让人喜欢的。据说在某一年有个统计,在中国的大城市里,大连女孩子的身高排在第一位。

个子高了,显得苗条,显得可爱。

当时我在公共汽车上,与许多人挤在一起,像罐头里的小鱼。

车刚从火车站开走,向右转弯,车身一晃,一个女人踩了另一个女人的脚。

被踩的女人“哎呀”叫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夸张,接着是大声指责,语气生硬,一句又一句,爆豆子似的,一听就是民间的吵架高手。没想到踩脚的女人也不含糊,抢过话来一阵反击,说话的劲头挺猛,像夏天的阵雨一样,哗啦哗啦,没完没了。

两个女人的争吵,就这样开始了。

再过一会儿,双方都离开了踩脚这件事,变成纯粹的攻击和谩骂。如果只听两人吵架的内容,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踩脚的女人,哪个是被踩脚的女人。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或者说,头一次听到这样强大的语言攻击。她们好似都有一篇背熟了的演说稿一样,语言流畅,没有重复,用词也准确,形象,一句句直奔对方的要害。对方哪怕有一点点软弱,也会被骂得无话可说,浑身哆嗦,说不定还会气急晕倒。

有趣的是,当一个女人开骂时,语速极快,不仅词语之间没有空隙,句子之间也没有空隙,段落之间也没有一点停顿,连个针尖也插不进去。她会一连骂出几站地远近,另一个人只有挨骂的分儿。只有在汽车猛地摇晃一下,或什么特殊的机会让她有一点停顿,另一个人才能抢上去,然后也是不留空隙地骂了几站地,让对方插不上嘴。

到了辽师那一站,我应该下车了,但两人的吵架还没有结束,那语言太新鲜太生动了,对我来说是极大的诱惑。我就多坐了两站,直到终点。那时候两人下了车,不再谩骂,各自回家。

一些年后,我偶尔看到一篇文章,上海也有类似的事情,两个人在马路边互相指责谩骂,因为不存在公共汽车到站的事情,两人骂了很长时间了,没有谁胜谁负。甚至还提到一个炎炎夏日,两人对骂了几个小时,全都昏厥,躺在地上。那篇文章像是上海人士写的,在批评了这种社会现象之后,没有忘记为上海人的内心骄傲补充了一句,这种只动口不动手的对骂,还比动手打架好一些,起码有一个非暴力的底线。

这种观点并不好笑。

在我们的社会环境里,即使是能够写文章的人,也还有错误的价值观表现出来。

尤其是提到非暴力的时候,不能拿这个词语唬人。

在大连公共汽车上的那一场对骂,发生在1981年的夏天,那时我只是一个中文系学生,一个了解民间语言的旁观者,首先对这种行为没有批评的动机,其次也没有批评的能力。当时,愚昧与专制的年月结束不久,封闭的社会开了一点缝隙,只能接触到外面世界的少量信息,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非暴力呢。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印度甘地的非暴力主义,也不知道名为“非暴力”的一支枪管扭曲打结的雕塑,怎么能知道马歇尔博士提出的非暴力沟通?

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样的思考始于童年。大约是1943年的夏季,我家搬到了密歇根州的底特律。”马歇尔在《非暴力沟通》书中写道,“到达后的第二个星期,公园中一起暴力事件引发了种族冲突,接下来几天有四十多人遇害。”

冲突结束后,学校复课了。马歇尔发现,和肤色一样,犹太人的名字也可能招来危险。放学后,有人在路上拦住他,把他摔在地上,拳打脚踢。后来,有一个问题困扰着他:人天生热爱生命,乐于互助。可是,究竟是什么,使我们难以体会到心中的爱,以致互相伤害?又是什么,让有些人即使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也能心存爱意?是什么赋予我们力量,使我们在最恶劣的情况下,也能关爱生命?

他认为他提出的非暴力沟通没有任何新的主张,它所吸纳的内容,都有悠久的历史。它的目的正是提醒我们已有的知识——关于什么是符合人性的交往方式,以及帮助我们活出这一点。

这样一来,他认为他发现的只是非暴力沟通的技巧:通过建立联系,使我们能够理解并看重彼此的需要,然后一起寻求方法满足双方的需要。换句话说,那些具体的技巧,帮助我们疗愈内心深处的隐秘伤痛,超越个人心智和情感的局限性,突破那些引发愤怒、沮丧、焦虑等负面情绪的思维方式,用不带伤害的方式化解人际间的冲突,使友爱互助成为现实。

仇视与攻击的语言,从来就不是非暴力,而是十足的暴力。

言语上的指责、嘲讽、否定、说教,以及任意打断、拒不回应、随意出口的评价和结论,都会给我们带来创伤,超过肉体伤害的痛苦。

有人说,这些语言暴力让人与人变得冷漠、隔膜、敌视。但我看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膜、敌视,加上社会有意制造和放大的经济冲突和政治冲突,让语言暴力越来越多见,越来越强盛,到了1981年大连公交车上的那场对骂,已经达到前无古人、横绝世界的程度,使用的已经不是人类的语言。

怎么偏偏叫我赶上了呢?

这个世界是谁的自传

卡内蒂,卡内蒂,卡内蒂,这个名字我默念三遍,想记住他。

我早该熟悉他,和他结成文学之友。他是犹太商人的儿子,曾在维也纳大学攻读化学,他的写作像在实验室的高瓶、烧管、天平上的分析,尽可能地精确,纯度很高。想一想,我们可能有相近之处。在面对傲慢,面对冷漠,甚至面对寒冷与恐怖的时候,他好比一只大型禽鸟,盘旋在高处,冷静观察所有的人和事情,目光犀利,内怀机心,貌似淡定,无一放过。

他比我大了五十岁,他有足够的经验,给我以教诲。1981年,我在中国北方一所大学读中文系,读了一多半,他已在英国定居多年,还获得了那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应该是我与他相识的好机会,可是偏偏没有。

这要怪我所在的环境了,让我压根不知道卡内蒂的存在,无论是他的经历,他的作品,他的获奖,甚至于他的名字。现在好多了,每年诺贝尔奖颁布前,从作家、读者到出版商,当然也包括读中文系的大学生,都在关心谁会获奖。而在卡内蒂前往瑞典领奖的年月,诺贝尔奖被当成资本主义国家的反动的东西,被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抵制了很多年,封锁了很多年。

意识形态影响到外国作品的翻译和出版。那时我常去书店,寻找能够启发我的文学书籍,甚至狄德罗接触到文学一点点的《人是机器》,都买了一本认真读了,还是与卡内蒂擦肩而过。他的小说只有一部并且无人谈论,他的自传三部曲在他去世很久后才会在中国出版,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

直到我开始写作《自传与公传》,两三年后到外市开会,我很敬重的一位作家朋友说,每期《西湖》杂志他都读了,上面连载的《自传与公传》,与卡内蒂的自传风格相似。这让我大为惊异,于是,我要记住卡内蒂的名字,回到我居住的城市,第一件事是到书店里去,寻找他的作品。

在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中,卡内蒂算是个特殊人物,既不高产,又不专一。到1981年,他有九部作品出版,涉及到七种文体:一部小说,一部游记,一部戏剧集(有三个剧本),一部研究文集,一部社会学著作,两本札记,两本自传(那时他的自传三部曲才写了两部)。

除此之外,卡内蒂的影响力并不算大,但这一点算不上特殊,有时候诺贝尔奖愿意发给不太著名的作家。但与那些人比起来,卡内蒂也显得突出一些。他的那部小说《迷惘》,写于二十五岁,出版于三十岁,当时差不多没有人注意,快到他六十岁时再版,才在欧洲流传,被人当成伟大的小说,说是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

想了又想,我才明白,评奖委员会看重的是他整体上的文学能力、完整的修养进入写作,从一种文体到另一种文体,于是他们认为,卡内蒂的作品具有宽广的视野、丰富的理想和诱人的艺术力量。

这样看来,他的那些不同文体的作品,可以当成一本书来看,看成他对大众的观察记录。

比如《迷惘》,你读了之后,感觉到它有很深的含义:可以说它写出了两次大战之间的欧洲怎样阴气弥漫,如在地狱;可以说它影射希特勒上台前欧洲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揭示了极权主义横行的历史及其必然性;还可以说它以纳粹主义残酷地玩弄权术为背景,蕴含着深远的预见性。这些,当然都是对的。

但是,你也可以让你的感觉浅些,仅仅说它写出了来自大众之人的贪婪和愚蠢,组成了压迫和恐慌的一张大网,让你无法抵御,无法逃生。这也是对的,这像是在卡内蒂眼睛里闪烁着的东西,一种对威胁的敏感,来自大众之人的掠夺、捕获,或者仅仅是他们的戏弄。

这就说到了卡内蒂的第一部自传《获救之舌》。我买到的那个中文译本,第一篇的第一段写道:

我们家对面,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笑眯眯地走出来,他友好地向我走来,对我说:“伸出舌头来!”我把舌头伸出来,他把手伸进衣袋,取出一把折刀打开。他说道:“现在我们把他的舌头割下来。”我不敢将舌头缩回去,他靠得越来越近,他的刀口马上就要碰到我的舌头了,就在最后一瞬间,他将小刀收回去,说:“今天先不割,明天才割。”

卡内蒂还写到,小刀的恐吓起到了作用,小孩为此沉默了十年。

第一次读这段时,我觉得他描述冷静,不动声色,只写出了印象中的画面,但在这样的画面里,时间发生了作用,事件本身发挥了作用,人的境遇和偶然性的命运发挥了作用,还用作家饶舌吗?后来读他的文字多了,才知道他的文字看似简单,却经过巧妙安排,譬如一柄鱼眼放大镜,将他遇见的事情变成了特写,凸显在你的面前。只要放大的倍数够了,平时普通的大众,也变得面目可怖。

如果更进一步理解,就得看卡内蒂的社会学著作《群众与权力》了。他写的是群众的形态与心理、权力的狂妄与运作,运用的是生物学、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神话学、符号学,还在它们之间架起了通道,把卡夫卡式的冷静诗性叙述贯穿其中。

比如1927年的一个事件,大批维也纳工人为了即将被处死的两名工人举行暴动,火烧司法大厦。卡内蒂看到了群众运动自身的客观逻辑:肯定有人率先喊出了“去司法大厦”,但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每一个听到这呼声的人都将它传给了其他人,没有迟疑,没有顾虑,没有考虑,没有停留,没有推延,每个人都将它向同一个方向传递。

此时的个人没有自我,已变得微不足道。而这种集体无意识,以及群体的裹挟力,会成为二十世纪的巨大破坏力量。卡内蒂就很担忧。这很像一首土著歌曲唱的:“洞门关闭,亡灵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奔向那里,就像成群的苍蝇,在暮色中飞舞。日已西沉,暮色渐浓,群蝇乱飞。群蝇乱飞,犹如枯叶在狂风中回荡。”

卡内蒂还在一部札记中写道:只有处于恐惧之中,我才能进一步完成自己——为什么?我一直是被恐惧所哺育的?我只有在恐惧中才能认出我自己。一旦它被克服,它变成希望。但它对其他人仍是恐惧。我所爱过的人,是那些他们的生活为我所恐惧的人。

作家应该以观察人群为毕生事业。在卡内蒂的作品里,最诱人的部分,可能是人性的某些细部,而不是对现实政治的关怀。他写作自传三部曲时的年纪,算起来快到七十岁了,隐隐感到了那个叫作死亡的事物正在向自己靠拢。于是他问道:在沉默和死亡面前——你还能忍受多久?

谁也不能忍受多久。一个知道怎样描述许多事物的作家,在晚年陷入沉默,无疑是一幅痛苦的画面。这种晚年将不再拥有什么,因为它感到被切削,而不是扩大。这就有足够的理由,写一部伟大的非虚构的自传吗?

其实对卡内蒂来说,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自传,虚构的小说也是自传,只不过将自己隐藏在某个主人公后面。比如他在自传三部曲的第二部《眼睛游戏》里写到,写了小说《迷惘》之后,长期与他保持姐弟恋关系的薇莎看了,忍耐不住地说:“你书中的他(书中主人公)死了以后,就附体到了你身上,你就跟他一样,这大概就是你悼念他的方式。”

她说得很对。写完小说后的一段时间,卡内蒂心神忧郁,每天回家都没有读书的胃口,总感觉四壁的藏书上正在冒出烟来,像是《迷惘》中最后的场景。

那些音乐从哪里来的

当时,我们三人在一座水库之上,水库在两排山岭中间,山岭在深秋的怀抱里。

到了大三也挺轻松的。下午没课的时候,年龄小的在阅览室读书,年龄大的去谈恋爱,春天在藤萝架下,夏天在苹果园里,秋天在银杏树林,冬天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三人算是年龄大的,刘凯、袁先和我在同一年出生,算起来都是二十六岁,都应该谈恋爱啦。我刚结束了与同年级一位女生的相处,相处的前几个星期都挺好的,但是接下来,我性格深处的惶恐和孤独感像潮水涌来,哗哗作响,这导致了分手。他俩看着我的狼狈相心里挺乐呵,却还是帮我解决因此而生的一些烦恼。刘凯和袁先上学前有了女友,不用在校园谈恋爱。我要是不谈恋爱,就有很多时间了,与他们闲逛。

于是我们溜出深秋的校园,向西走五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西山水库大坝顶上。

这是我们在植树时发现的好地方。在大学的前两个初春,北方的冻土刚刚融化,全校学生排着队伍,绕过水库去山上植树。山很陡峭,石多于土,取水很远,前一年栽下的大片松树苗,第二年大部分枯死,只有一两棵活下来,像古希腊犬儒派学者一样稀少,可怜巴巴,衰弱不堪,思索着他们的生存问题。所以,那座山真是植树的好地方,我们每年都能在那里植树。

西山水库不是“大跃进”时期的水库,它的年龄要比那些快速制造的水库大多啦。修造坚固,规规矩矩,与周围环境和谐,这在1981年看来,也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我们还去过大连的另一座水库,在春天里去的,看到了当时在日本才有的樱花,其实它们与桃花杏花梨花和海棠花们,长相接近,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它有多么稀奇,为什么能让日本人着迷。那座水库可能叫龙王塘水库,也可能叫别的名字。我们在大坝上的一个地方,看到了水库设计和修造者的名单,是一大堆日本人的姓名,还有修造它的时间,也用了日本人的纪年方式。

那么,西山水库是什么时候修造的呢?可以在以下几种选项中选一种:一、大清帝国时期;二、俄国租借地时期;三、日本租借地时期;四、中华民国时期;五、满洲帝国时期。如果它的历史只有二三十年长短,还可能出现第六个选项,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这些时期加起来,大连建市不满百年的历史,就被填满了,还显得拥挤。

好在我们几个学的是中文系,不想深究一座水库的历史,只想在那里的山水间优哉游哉。有位比我们大了两千多岁的文化前辈,好像说过,聪明智慧的人像水一样,没有形状,四下流动,这是快乐的;善良仁慈的人像山一样,宁静之中,崇高伟大,也是快乐的。

这是两种不同的快乐,各自的意义很好理解,得到它们却不容易。又有几人能像我们那样,在聪明智慧和善良仁慈方面尽力追求,各有所长,又在求学的异乡成为知己,还有闲暇在这里悠悠荡荡?

我们也愿意做其他事情,同样会感到快乐。比如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大连邮电局给国家教育部拍电报,电报的内容是我们罢课的消息和我们的几点要求。那次罢课,起因是一个教工子弟殴打我们的同学,学校处理时并不公正。电报发出后,袁先想给女友发一封电报,大约二三十个字,算账时候钱不够了,只能在称呼中减少字数。刘凯和我就不同意,宁可我们掏钱,也不能去掉“亲爱的”三个字。

可能表现出我们对聪明智慧和善良仁慈的追求的,是我们建了一个大学生对外信箱,名叫“友谊信箱”,帮助校外的人解决他们遇到的烦恼。但那是1982年发生的事情,要在回忆到那一年时才能写到。

现在,我们走累了,在西山水库的坝顶坐下来。

肚子也有些空了。三个人的衣袋里只有一块硬糖,给谁吃呢?我们翻出了一本成语小词典,搞了一场猜页码的赌博游戏,就是在不打开那本书之前,每人盲猜某一页的每一条,然后再翻开书查看,谁选定的成语内容与那块硬糖接近,谁就可以吃了它。

那天下午,第一个人猜到的成语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第二个人说的那一页那一条,恰好就是“口福不浅”,对于让谁吃糖来说,真是一个完美的答案。可是还有第三个人呢,他随便猜到的那页那条,却是一个“反败为胜”。

这时我们发现,第二条、第三条成语出了问题,它们在判断上互相排斥,不能同时成立。如果第二个人吃不到糖,算不上口福不浅;第三个人吃不到糖,又算不上反败为胜。

到底怎么办?正确的答案挺难找的,正确的行为方式却容易找到,还不止一种,比如,把那块硬糖送给草滩上的一个小男孩。

一大片草滩,向西边铺开。

草滩上面的天空更加辽阔,太阳正在下沉,快接近地面了。

据我猜想,草滩曾是河滩,现在没有水了,只有沙土地,平平整整,长满闲草。

站在草滩上,我们的膝盖能露出来,小男孩的膝盖露不出来,看起来他比我们矮了一大截。他的身边是一辆旧手推车,车旁有一位穿着旧衣服的老人,弯腰割草。这个场景,像是一幅油画,出于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笔下的风景画《割草的农夫》。但在那幅画里,有农夫和孩子就够了,用不着出现三个大学生模样的旁观者。

几分钟之后,我们就不是旁观者了。我们把割下的草收拢起来,堆了满满一车。

这个季节,草都黄了。

本来是深深浅浅的黄,现在的夕阳照过来,现在的天空映过来,也就成了统一的色彩,分外明亮,分外温暖,偏向于秋日黄昏独有的那种金黄。

剩下的事情只有两件。

一是把满车的草推出草滩,二是在夕阳的草滩上唱歌。

歌词是我随心编的,合乎当前的景色就行,第一段编得不好,可以在第二段再调整。即兴唱出来的曲调,是这景色的产物,自然而然地流淌。它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一首歌,它是夕阳下的草滩上才有的歌。

这首歌的美好程度,甚至让我惊讶。

它不是随口编的,它原来就在我生命里潜藏,也许在我生命的上个世代还唱过它,但在这个世代一直没有唱出来的机会,现在有了。

我十六岁时梦见夕阳里舞蹈的马,梦中的音乐是那么优美。更早的时候我九岁,梦到奇异的星空,每一颗星星的音乐,美得无法形容。

那些音乐从哪里来的呢?

我终于知道,我是有歌曲创作能力的人,但这能力,只能在某些场合自然涌现,没办法人为控制,也不能反复使用。而那种身心与环境完全融为一体的场合,不会经常出现,所以,我的这种能力,即使是再高的天赋,也不能算作天赋。

有个录音机就好了,能把它记录下来。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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