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立新
周游拎起垃圾出门,在楼道上,和飞快上楼的对门邻居张良差点相撞。周游说,发财啦,这么急。
张良头也不抬,边急着上楼,边说,赶紧回家,大的,忍不住了,乖──乖。
周游想到自己也曾焦急寻找厕所,还把厕所比作翻箱倒柜越找越急的身份证。周游笑了。
周游刚出一楼的楼洞,听到张良说,哎呦,急死人了,你蜗牛啊,这么慢。
周游在三楼与四楼间的楼道窗口,看到张良伸长了脖子的脑袋、焦急的神情,听到张良说,我们小区五十四栋六楼有个女的要跳楼,那里围满了人,警察消防也来了一大堆,热闹极了,赶紧去看看。
周游想问具体内容,张良已经消失。周游很快听到了一记巨响的关门声。周游知道张良急不可耐了。想到张良内急如此,还有不说新闻不罢休的闲心。周游笑了。周游和张良常常走动,最喜欢互说新闻。
周游到达五十四栋时,觉得场景和电视上的大同小异。无非是叽叽喳喳的围观人群、跳楼的女子、巨大的气垫、苦苦相劝的警察、准备救人的消防战士、栅栏一样阻挡人群前移的小区保安。
周游常在电视上看到农民工为讨薪、老人为赡养费、拆迁户为赔偿、男女为情感、“小三”为包养费,甚至罪犯无路可逃时,要跳楼、跳桥、跳塔、跳大吊车的新闻。
周游从没见谁真的跳过,认为这些都是作秀,认为此刻蹲在空调室外机上的女子也应是如此。但周游想到她万一掉下,犹如花盆碎裂,作秀不易,人生不易。
周游竖起耳朵,巡视周围。周游想知道女子要跳楼的原因。
周游看见有个光头说,夫妻间,还是AA制好,AA制进步,我和我老婆就AA制,我们不管结婚还是离婚,都不会有财产上的麻烦。
周游看见一旁的胖子说,进步个屁,多点防范就叫进步啊?大点说,美国越来越防范中国,这叫进步啊?小点说,逃犯都会防范警察,这叫进步啊?还没结婚,先把对方视作谋财骗财的,那还成家干什么?懂不懂家是什么?我们都是男人,不妨把话讲得深一点,你和你老婆奋力做爱,恨不能融为一个人时,你们也需要AA制?
周游觉得胖子说得好玩又有理,赞赏地看了看胖子。
胖子察觉了周游目光,面露得意,说,再讲得难听点,夫妻生活在一起,心里的龌龊,生理的丑态,都会肆无忌惮地表现,这是不是把两个人的丑陋摆到一起了?为什么身外之物的钱就不能摆在一起?胖子说完,看看周游。
周游递去一丝笑意,也想打听女子要跳楼的原因。周游走了过去,笑着说,这个女的为什么要跳楼?
换成光头说,听说女的老公有了小三后,一个劲闹离婚,但又不同意家产平分,之后,男的干脆拿走了家里的存折玩失踪,女的急了,说男的要转移家产,说警察若不让男的把存折给她,她肯定要跳,听说警察已经联系上了她老公,但她老公说不管,说女的死了拉倒,听说警察还在联系,还在劝。
周游说,听谁讲的?
光头说,是保安,他是亲耳听见的。
周游“噢”了一声。周游不知该说什么。诚信缺失的今天,周游不敢相信女子的话一定是真。尽管女子说得令人怜悯,此刻还有坠楼的危险,属于人们认为的弱者,但天下没有弱者就一定会说真话的道理。
胖子说,说个事情也说不完整,女的还说她与老公原先都是农村的,是她老公像狗一样追她,才嫁了他,婚后两人进城做生意,从只有一只炉子烤烧饼干起,没日没夜苦干了二十年,有了车有了房,还有了一家像样的饭店,但她老公开始嫌她皮肤像树皮,身材像山芋,开始有了小三,开始动歪脑筋了。
周游依旧“噢”了一声。周游想到清官难断家务事,想到夫妻间的事,但凡被说出来的,不是他们生活内容的冰山一角,就是一些深藏原因的果,他人的评头论足,都属盲人摸象。
周游正想着,看见光头脸色骤变,指着要跳楼女子的方向说,坏了坏了,那个女的要发疯了。
周游转过头,看到女子向警察乱舞胳膊,声嘶力竭发出“他是畜生,不是人,不是人!”的啸声。
周游头皮发麻,浑身绷紧,希望警察或消防战士乘隙拉住女子。好在片刻后,女子重新蹲下,“呜呜”大哭起来。周游知道女子暂时不会有过激之举,也突然觉得女子的“呜呜”声像飘飞在空中的爱情密码;女子刚才的啸声,像来自天空深处的爱情宣言。
周游惊讶自己的联想。爱情密码和爱情宣言,都是周游平时没想过的词语。周游也根本不知道它们的确凿意思。周游感到恍惚。周游的视线望向另一边。周游看见了小区外学校的教学楼、迎风飘扬的红旗和蓝天白云。周游的耳畔,似乎响起了琅琅读书声。周游木讷地想到教育和人会有怎样的关系。周游下意识地觉得无解,觉得人的渺小非常真实。
小区里响起爆竹声。胖子说,肯定是结婚放的,人间蛮有意思的噢,那边放爆竹要结婚,这边结了婚的要跳楼。
光头说,人间就这样,有人吃饭,有人拉屎,有人发财,也有人倒板,不管好事坏事,反正都要搞件事在身上,折腾自己,折腾别人,折腾到死一场空。
胖子说,没结婚前,总把结了婚的生活幻想成天堂,其实呢,和我们小时候在家和父母过的日子没区别,都是碗要一个一个洗,灰要一块一块抹,早上开开窗,晚上睡睡觉,那些幻想的美好,其实都是被性刺激出来的,把做爱的舒服错觉成婚姻的幸福,驴唇不对马嘴。
周游和光头都笑了。光头说,人就是个喜欢做梦的货,折腾的货。
胖子说,想想为什么要结婚,无非是人家这么活的,你也跟着学。
光头说,你想活出七古八怪的样子?
胖子说,想个屁,我现在老实透顶,再漂亮的女人对我来讲都是废的。
光头说,吹,继续。
胖子说,我才不愿再像当初哄老婆一样哄别的女人,花钱又烦神,结果得到的,还不和老婆的一样,其实想想老婆当初在自己的眼中,就算不是世界第一美女,也绝对不会亚于第二第三的,不然,也不会让自己骚得梦连梦。
周游和光头又笑了,光头说,胖子,你对你老婆蛮有感情的。
胖子说,老婆处长了,就像亲人了,但这也各式各人,有的越处越有仇,恨不得对方一口噎死,一跤跌死,省了麻烦。
光头指了指胖子身后,说,你老婆来了,脸色不好看,你肯定又没干好事。
胖子迅疾回头。
胖子的老婆说,叫你买酱油,你跑来看热闹,热闹能当酱油啊。
胖子笑嘻嘻说,马上去买,现在就去,高兴了吧。胖子说完,抬腿就走。胖子的老婆笑了,说了声“死嘴”,跟着胖子走了。
光头冲着他们的背影说,立功赎罪,一瓶没用,五瓶赎罪,十瓶立功。他又向周游笑了笑说,逗他们玩的,我们是邻居,其实胖子在家很作主,但他会哄老婆也是真的。
周游笑着“噢”了一声。
光头大概嫌周游不爱说话,光头说,也不知道这女的又对警察讲了些什么,她的老公会不会来,我挤到前面问问保安。
周游也想知道这些,但看着前方满是黑压压脑袋的人墙,觉得知道也这样,不知道还这样,觉得看热闹就是图个轻松,混一身汗就没意思了。
周游原地观望。
周游看到马脸主任和他的老婆正朝跳楼女子的方向观望,看到马脸主任惯有的一本正经表情。周游懒得看马脸主任。周游移开目光。
周游和马脸主任之间,没有直接发生过不愉快。周游听说马脸主任和他手下一名年轻女职工经常幽会。周游知道这纯属权色交易。但周游没觉得马脸主任碍眼。周游知道没人是傻子,知道这种各取所需的事,现在有,将来也会有。
周游想到马脸主任的五短身形、老枯容貌,以及臭嘴黄牙,估猜勾引老太婆都难。周游为女职工想到过“可惜”二字。但周游知道生活与“可惜”无关。
周游后来听说马脸主任要和他的老婆离婚,听说他老婆四处托人劝马脸主任不要离婚。周游几次亲眼看到马脸主任骂狗一样怒斥他眼泪汪汪的老婆。周游虽觉马脸主任猖狂,但也知道各有各的理由,也没觉得马脸主任的老婆与“贱”字有关。
周游是在马脸主任退了休、那个女职工和他断了关系后,看到马脸主任和他的老婆一道买菜,一道逛超市,一道晚上散步,还手拉手作亲密状。周游觉得马脸主任恶心了。
周游没想到还会看到多张熟悉的面孔,居然有自己小学时的体育老师、父亲的同事、母亲的朋友、大姐的闺蜜。周游偶尔想到他们,觉得他们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周游为见到他们吃惊。周游住进这个小区两年多,除了马脸主任夫妇属于熟识的面孔,再没见过第三张。周游觉得时间仿佛窗帘,只要拉开它,窗外的景物就会尽显。觉得时间没有纵向,觉得一生就是现在。周游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二加二等于四的算术式,并认为算式绝对正确。
周游也为见到他们欣喜。周游想到体育老师吹哨子时鼓出的眼睛、鼓起的两腮;想到儿时骑在父亲同事的肩上,俯瞰同学头顶的场景;想到母亲的朋友为自己抹泪时的那份轻柔和温暖;想到大姐的闺蜜当着自己的面换衣服的场景。周游更为看到他们都老了而感慨。周游知道时光不能倒流,活过的时光,过去了,就只能过去了。周游知道见到故人的欣喜,其实是满足那份可以重新回到从前的幻想,留恋自己逝去的生命时光。
周游更没想到会看到昔日的恋人张琴。周游看见张琴双手抱住T恤男的胳膊,头倚在T恤男的肩头,望着跳楼女子的方向。周游觉得张琴应当受到T恤男的宠爱。周游这么判断,是想到马脸主任的老婆和马脸主任立在一起时,只会觉得她像棵挺拔的松树,宣示独立的刚强。周游早就听说张琴的丈夫对张琴很好。周游为张琴有个好归宿感到慰藉。周游希望张琴幸福。周游当初与张琴分手时这么想,以后也一直这么想的。
周游一直觉得自己的几任女友中,即便包括妻子杨姗姗在内,张琴是最聪明,最温柔,也是与自己最有默契感的。周游与张琴恋爱期间,周游的一个眼神,或一个小举动,张琴都心领神会;反之也是一样。周游与张琴都以为找到了称心人。
周游想到张琴时,也必定会想到张琴粉红三角裤裆部的那片焦黄色。周游第一次脱去张琴的长裤,以为会看到神奇美妙,没想到扎入眼睛的是这片焦黄。周游顿感恶心。周游想到前几任女友中,即便穿着旧内裤的,也没有这样的。想到不经意看到自己家和邻居晾晒的女性内裤,也没有这样的。周游尽管想到张琴的好处,出于尊重,不愿把这片焦黄与脏或病联系在一起,但周游当时欲望全无,以后也不愿想到这一层。周游留恋张琴的种种好,想冲破那片焦黄带来的种种心理,但周游懒得为此努力。
周游没法不和张琴分手。周游觉得自己和张琴没法性生活,也就没了婚姻的基础。周游找了理由疏远张琴,又找了理由与张琴分手。周游正是通过和张琴的分手,明白了所谓的理由,其实都是鬼话。
几年之后,周游听到张琴结婚的消息。周游只是一心祝福张琴幸福,没有像知道其他女友结婚时,会想到她们曾经属于自己的光溜溜身体、如今却被其他男人拥有而产生醋意,即便瞬间即逝的醋意。周游觉得他根本不在乎张琴与哪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只在乎自己不要和她发生。周游更觉得与张琴分手的正确。
周游正想着,听到了口袋里响起手机铃声。
手机那头的杨姗姗说,你扔个垃圾把自己也扔了吧,赶紧回家吃饭,忘了昨晚说的事了?
今天是父亲节,周游与杨姗姗昨晚说好今天吃过午饭后,先送周游的父亲一条香烟,再送杨姗姗的父亲一条。
周游没有再看张琴。周游是在走了几步后,想到自己没注意张琴是否老了。但周游又想到了那片焦黄色,想到自己又不想和张琴做爱,也就无需关注张琴变老变嫩。周游觉得这想法没人味。
周游走到围观人群稀疏处,看见一群狗,以及它们说说笑笑的主人。周游在小区里,看到两只狗相会的场景都很少。周游想,人聚会,狗也沾光聚会。
周游看到狗互闻屁股。周游想,狗可怜,说起来是宠物,其实都被压迫成了单身,难得聚在一起,岂有不思春之理。
周游看见一只高大威猛的大狼狗,一下趴到一只周游不知名的小白狗身上,看见小白狗的主人赶紧把小白狗抢进怀里,笑着说,去去去,它哪能架住你。看见大狼狗的主人一把拉过大狼狗说,不要脸的东西,回来。周游笑了,并突然想到狗夫妻的关系比人夫妻简单。周游又想到“狗夫妻”三个字是骂人的话。
杨姗姗挽着周游的胳膊走向小区大门,周游看到五十四栋那里依旧许多人围观。周游说,人还没散,去看看?周游说完,想到了张琴,也想到了杨姗姗不逊于张琴的容貌,以及杨姗姗比张琴性感的丰满身体。
杨姗姗说,还不都是给你们这些臭男人害的,逼的,不看不看,买烟去。
周游没吱声,心里再次不快。周游刚才进家后,向杨姗姗转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杨姗姗边往桌上端菜,边用这样的口气说“你们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周游觉得不快,觉得自己没事找事。周游心想,好心说事给你听,却又把我扯进去,每次和你说东,你不是扯西,就是说北道南,就是不会就事说事,真蠢得伤心。周游多年不拿张琴作为被比较的对象了,周游今天想到了张琴,想到自己与张琴间的默契感,想到与张琴说话时,会觉得呼吸特别畅通。周游知道自己是在得陇望蜀了。周游当然又想到了那片焦黄。周游懒得想下去了,懒得比较了,隐隐觉得杨姗姗比张琴好。周游感受着杨姗姗挽着自己胳膊的老婆味,走向超市。
周游常在这家超市买香烟,知道一个柜台里是价格都在二十块钱以下的香烟,另一个柜台里是起步价二十块钱的;知道他们先到的柜台,是二十块钱以下的。周游想走向起步价二十块钱的那个柜台。
周游想买好烟孝敬父亲。周游常为无力孝敬父亲而内疚。周游每月只有杨姗姗发给的两百元零花钱。周游若多要,不仅挨杨姗姗的骂,还常常一分钱也得不到。周游理解杨姗姗。周游工资加奖金只有两千出头,杨姗姗靠打零工挣个千元出头。周游知道家里每月要还一千元的房贷,还要应付越来越贵的菜价、人情交往、孩子读大学的花销等,知道杨姗姗当家理财不容易。
杨姗姗并不知道柜台里香烟的摆放情况,走到柜台前就要停步,却见周游还往前走,原先挽着周游胳膊的手拉拉周游说,不是给你爸买烟吗,你往哪走?
周游不说话,拖着杨姗姗的那股拉力继续往前走。
杨姗姗被拖到起步价二十块的柜台前停下。杨姗姗的目光只是一扫,就说,香烟真贵。那副像寻找帮助似的目光,迅速移向旁边柜台,并松开挽着周游胳膊的手,挪步过去。
周游的余光看着杨姗姗的一举一动。周游想到杨姗姗买菜时,挑衣服时,只要嫌贵,都有这样的动作。周游此前看见时,会想到杨姗姗是自己的老婆,会抱恨自己没钱。但今天,周游想到是给父亲难得买次东西,想到为此多花一百、两百,即便三百,还不至于让家里揭不开锅。周游不作声,低着头,一副假装认真看烟的样子。
杨姗姗说,你过来,看看买哪种,我又不懂香烟。
周游心想,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贵不贵,你还不懂啊。周游没看杨姗姗。
杨姗姗说,聋啦?
周游知道再装没意思了,懒洋洋走了过去。
杨姗姗说,你不就想买好点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坏儿媳,唉,都是我们条件有限,你看。杨姗姗指着柜台里十八元一包的红皖说,怎么样?十八一包,不便宜了。
周游虽然不愿意,但想到即便买另一个柜台里的烟,价钱也肯定不会超过二十。想到十八和二十,价格差不多,关键是烟品味也差不多;想到父亲能抽上好点的烟,周游点点头。
周游看见杨姗姗拿钱和数钱的动作缓慢而仔细,一脸舍不得与无奈的混杂表情。周游又想到这是杨姗姗平时花钱就有的样子,顿生善意,觉得不忍。周游为了减少一次杨姗姗这样的不愉快,好心好意提醒说,别只买一条,把给你爸的也一道买了。
杨姗姗说,我爸的,先不忙。
周游知道杨姗姗想玩名堂了,知道杨姗姗给她父亲的香烟肯定不止一百八了。周游没吱声。周游习惯了杨姗姗这种偏心。
周游到家的时候,见父亲正要出门。周游说,老爸,你出门?
周游的父亲说,你吴伯伯昨天夜里走了,我先到他女儿家送奠仪。同时也“嗯”地回应了杨姗姗喊的那声“爸”。
周游说,他女儿家?
周游的母亲说,你吴伯伯出院后,他女儿抱怨李阿姨让你吴伯伯苦了一辈子,硬要把她爸爸接回家。
周游说,他女儿不是一直恨她爸,从不看她爸的?
周游对吴伯伯和李阿姨的事情略知一二。周游听说吴伯伯年轻时死了妻子,刚好与他对门的邻居李阿姨也死了丈夫,一来二往,熟人牵线,两人走到了一起。听说从那时起,吴伯伯的女儿就恨李阿姨和李阿姨的三个儿子。周游还听说李阿姨对吴伯伯不错,只是在钱上卡得特紧,即便吴伯伯捡垃圾卖的两块钱,李阿姨也要吴伯伯交出一块。周游起初觉得李阿姨太抠,但知道世事艰辛后,觉得李阿姨的举动很正常。
周游的父亲说,唉,毕竟是她爸爸,到了时候了,总归舍不得的,况且你吴伯伯是经常去她家的,积蓄也一直放在她那里的。
周游的母亲说,你李阿姨伤心得不轻,说夫妻一场,三十多年的感情,老头子最后舍不得的还是女儿,你知道的,你吴伯伯住院时,你李阿姨明显瘦了一大圈,天天忙着买好菜送饭,还到庙里求菩萨。
周游的父亲说,你吴伯伯对你李阿姨的三个儿子又不差,把他们养大,还一个个扶成了家,你吴伯伯很尽力了,不然偷偷摸摸想攒两个钱给女儿,也不会至今不到一万。
周游的母亲说,你李阿姨的三个儿子还算有良心,老头子住院时,他们都陪夜服侍的。
周游的父亲说,唉,老吴可怜啊!顾了这头顾那头,自己苦得要死。周游的父亲说完要走。
杨姗姗说,爸,等等。杨姗姗递上香烟,说,今天是父亲节,这是我们孝敬你的。
周游的父亲笑了,说,有心就行了,有什么节不节的,还买东西花钱。
杨姗姗说,应该的。
周游的父亲说,买这么好的烟干什么。他望了望周游,说,你拿去,年轻人讲个面子,我老头子了,抽什么都一样。
周游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周游的嘴上“不”字不停。
周游的父亲说,那我们一人五包,不要再啰嗦了,否则我一包也不要了。
周游的嘴上更加“不”字不停,伤感起来。
周游和杨姗姗再次来到超市时,杨姗姗挽着周游胳膊的手,在距离柜台很远的地方就松开了,杨姗姗还疾步前行,把周游落在身后。
周游望着杨姗姗快速前行的身影,笑了,心想,给你爸买东西就是积极,看你舍得买多少钱的。
周游听见杨姗姗对服务员说,拿一条中华。周游以为听错了,但又知道不会听错。周游想,你也太偏心了吧。
杨姗姗喜气洋洋地望着走到跟前的周游说,那天回家,看见我爸把人家给他的一根中华烟分了三次抽,说好烟舍不得一次抽完,说中华烟是最好抽的,我就决心哪天非要买一条给他了。
杨姗姗见周游不作声,说,我爸把我们这么多子女养大真不容易,真吃了不少苦,他自己……
周游知道杨姗姗又要说她父亲如何辛苦了,周游想到自己听了一千遍都不止,同时觉得这里不是说这些话的场合。周游心里说,你反正都有理,你哪次给你家人花钱时,不要忆忆苦,堵得我没话说。嘴上却说,先买烟,先买烟。
周游看见杨姗姗付钱时,又露出平素花钱时的样子。周游又想到杨姗姗是自己的老婆。周游于心不忍了,搂住杨姗姗的肩膀说,给你爸的,花就花了。
杨姗姗拿着烟,说,贵是贵了,实在买不下手。
周游心里说,我可怜你是真的,骂你是偏心婆也是真的。嘴上说,你爸为你们苦了一辈子,你花再多也不冤。
杨姗姗高兴地望了望周游,挽住周游说,我到时就说是你买的。
周游说,你买的,我买的,还不是都一样。
杨姗姗说,当然不一样了,你是女婿,走,我们回家。
杨姗姗的父亲正低头剥毛豆。杨姗姗像小鸟一样蹦跳过去,嗲声嗲气说,老爸,父亲节快乐。
杨姗姗的父亲目露慈爱,笑着说,什么节不节的,女儿回来就是节。同时也“嗯”地回应了周游喊的那声“爸”。
杨姗姗说,老爸,这是周游孝敬你的好烟,是你最喜欢抽的中华。
杨姗姗的父亲刚说到“你们条件也不好,下次不要……”,杨姗姗的弟弟就从里屋冲了出来,说着“乖乖,是中华,果然是大中华”,不等杨姗姗反应过来,从杨姗姗手中拿走了香烟。
杨姗姗边夺边说,老爸,啃老族抢你的香烟啦。
杨姗姗的父亲笑着说,没出息的东西,刮我的皮,还刮你姐姐的皮。
杨姗姗的弟弟边躲避杨姗姗,边拆香烟,边说,老爸,我拆了噢。
杨姗姗的父亲依旧笑着说,姗姗,随他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去,他就这点出息。
杨姗姗停止了争抢,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杨姗姗的弟弟拿出一支,递给周游说,二姐夫,先孝敬你。又掏出一支递给他的父亲说,老爸,这是老姐孝敬你的。
杨姗姗的父亲说,你还好意思说是你姐姐孝敬的。
杨姗姗说,活脱脱的强盗一个。
周游笑着望着这一切。杨姗姗的弟弟比杨姗姗小十八岁,又是杨家唯一的儿子,被父母亲、姐姐们、还有后来的姐夫们宠让惯了。
周游和杨姗姗离开杨姗姗父母的家后,周游说,后悔了吧,那条好烟,估计被你弟弟吞了。
杨姗姗说,不会吧?管他呢,我尽心就行了。
周游坏坏地笑了笑。
杨姗姗说,不管怎么说,我爸肯定能抽到,抽一根也是抽。
周游和杨姗姗回到小区大门时,听见门岗的保安正对围拢他的人说,上午是女的要跳楼,现在女的心愿满足了,乐滋滋走了,男的却站到了女的先前站过的地方,他也要跳楼了,说他怎么还会对这个女的发善心,说这都是上了警察那些鬼话的当了,说他根本不该把存折给女的,说女的其实厉害得很,诡诈得很,说钱到了她的手上肯定不会有好,说警察不把存折给他,他肯定要跳楼。
周游和杨姗姗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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