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中医里不知何时流行起“大方”来,一张方子动辄五十味药甚至一百味药,就连以往常常单味使用的鱼腥草、板蓝根也非要“合剂”或“复方”,效果却远远不如当年一份的单方。
国医大师裘沛然最为得意的就是数次用单方起沉疴。
一病人感冒后狂咳数月,遍医无效,见裘老时已羸弱不堪,裘老为之细细诊脉,沉思良久,开一处方:冬瓜子30克。炒熟,研末,令服。奇了,病人服后狂呕,水斗里吐了大量的涎沫,好了。
“文革”期间裘老下乡巡回医疗,遇到一个全身浮肿的病人,眼睛肿得张不开,转了几家医院,束手无策,属于极其严重的油漆过敏。裘老接诊后,群医簇拥,大家等着他拟出一张精妙的方子。谁想他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无肠公子3斤捣汁遍敷”。看着这张方子大家目瞪口呆,不就是螃蟹吗?彼时大闸蟹乃江南水乡贱物,“六月黄”3毛5分一斤,大闸蟹也就5毛一斤。奇的是,病人敷后浮肿很快消去。所谓单方如单骑,未必不如貔貅之师。
单方之妙,有时不仅仅在名医手里。大名士欧阳修某日忽然狂泻不止,名医遍看无效,眼看奄奄一息。夫人说,集市上有专治腹泻的药,只消3文钱一帖,相公何不试试?欧阳修起初不屑一顾,但夫人暗暗设计让他服了。你猜咋?只一帖,欧阳修霍然而愈。惊问何药,原是一味车前子矣。
单方之妙也不仅仅在中药。康熙患疟疾病危,救他的就是一种来自海外的树皮,名曰“金鸡纳”。遗憾的是,一个广谱性的错误是把它写成了“金鸡纳霜”,似乎这种19世纪20年代才首次提取成功的白色颗粒状生物碱,可以穿越到17世纪为康熙皇帝治疗疟疾似的。
事实上,金鸡纳是一种原产南美的植物,印加语“树皮”的意思,耶稣会教士将其引入欧洲,故又称“耶稣会粉”。
话说康熙患了疟疾后群医束手,法国传教士洪若翰进献的金鸡纳只是一磅树皮,也就是单方,请皇上进用,“不日疟瘳”。 康熙从此把它列为“圣药”。
金鸡纳因为金贵罕见而在中国上层社会流传,也是康熙笼络群臣的恩物。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曹寅染上了疟疾,他让李煦密折上奏,“必得主子圣药救我”,向康熙讨药。康熙立即批复:“尔奏得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但疟疾若未转泻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金鸡纳)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除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四个“万嘱”,从北京到扬州,康熙派快马赶去,可谓一片真心,但未及赶到,曹寅已然病亡,要不然不但曹家的历史可能改写,《红楼梦》的主题、风格、结局可能也大不一样。
单方的魅力如此之大,以至于清代名医赵学敏力穷多年搜集了大量走方游医的治疗经验,于1759年撰成并出版了中医名著《串雅内外编》,共收载了900多个单验方,特点就是“贱”、“验”、“便”。如五倍子研末涂肚脐治盗汗,陈小粉(麦)治痈疡发背,防风一味解砒霜中毒,单味半夏末急救产后昏厥等。
现在很多医生都不知道了。后来“文革”前后全国性地挖掘单方、验方,产生了一部好书——中国中医研究院搜集、整理出版的《常见病验方选编》及其增辑《常见病验方研究参考资料》,内容之丰富,涉及面之广是任何时代不能比拟的。书中选入7000余方,不但“贱”、“验”、“便”,再加了一个“简”字,方药的选择居然是大量民间易得的农作物,刀豆荚、丝瓜叶、棉花籽、芹菜根都可以入局,水生物田螺、田鸡、泥鳅、蟛蜞尽皆入药。如无花果止喘,万年青治愈心衰,玉米须专治肾炎……
总的来说,大方有大方的宏富,单方有单方的精妙,大夫总须以治愈疾病为要,若为大方而大方,就把中医的初心给丢掉了。因为,最早的中医谁不是单方啊。